惜馀春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39章 打秋风

(一)

“规矩是一开始就要立下的,现在他没占到便宜,必然会再生是非。”玄懿法师手指间不经意地穿梭于百翎柔软的毛发中,话锋一转,“相府准备如何接待乌维鞮?太极殿,九部乐?”

九部乐融合中外、南北、雅俗、宗教、世俗等多种音乐,被用来接待高级别的外国使节、王族成员以及重要的国内外宾客。

“九部乐是多半是演不成,宫中乐师集体罢演了。至于宴会地点,自然不能在太极殿。老爷子虽然向猃狁称臣,可虞室依旧是独立的国邦。实不相瞒,与谛教对峙之后,对于乌维鞮的访问,相府幕臣已经分为两派了。”

“从前猃狁来人怎么办,如今还是怎么办。”

“我明白。”

“你那边进展如何了?”

“我的参军宿瑜还在说服其父,宿长史虽然还未被说动,但我原也不指望他会支持我,只要不反对即可。至于司马行谧,他是促成老爷子与猃狁结盟的关键人物,且看此次乌维鞮访问结果如何,再做打算。行谧从前与宿长史友善,可自从平定京师,老爷子对宿长史更为优待,他渐渐不满。巧妙利用他的嫉妒之心,的确可以瓦解相府,可我与宿家的渊源,恐怕反而会适得其反。”

玄懿颔首:“你依计行事便是,在计划完成之前,你我还是少明面来往为妙。”

熙载听了,拱手道:“明白。”

(二)

且说夏瑞此次为相府送亲,得到猃狁大单于的礼遇,赏赐颇丰。大单于还派左贤王乌维鞮一起来京都,虽说乌维鞮也是为了参加谛教教宗就职大典,无疑是猃狁给相府巨大的脸面。夏本十分满意,又将安排九部乐之事交给夏瑞。

谁知一向春风得意的夏瑞,这次却碰了一鼻子灰。正如熙载所言,宫中乐师集体罢演。

夏瑞无奈,只得往教坊司翻阅名册,寻找九部的后备役。他翻阅名册,一眼就看到了“筝部”的玫瑾,立刻策马往三曲去了。

夏瑞等待许久,抬头,眼前人正是朝思暮想的玫瑾!夏瑞连忙起身见礼,见玫瑾面色如常,笑问:“都知今日不曾饮酒?”

玫瑾道了个万福,答:“这不是丞相新发布了禁酒令,风口浪尖上,那几个郎官哪敢饮酒?”

夏本以京都储粮要优先供应驻军,禁止民间酿酒。

两人坐定,夏瑞将来意说明。

玫瑾侧身望着亭外湖上飘雪,飞鸟绝迹,小径踪灭,淡淡道:“宫中乐师都不演,襄武公何以见得我会应允?”

夏瑞赔笑道:“都知可是京都筝姬第一,有这般上达天听的机会,难道愿意错过?”

“若是说这等飞升之言,公自可离去。”

夏瑞连忙赔罪:“是在下唐突,全望恕罪。只是不解乐师都不愿演九部乐,还请都知赐教。”

“我等虽是乐籍之贱人,然并非全无风骨,且演习乐器到这个层次者,各个都是心志坚定的狠人,来强的,耍狠的,根本动摇不了。乐者自有心中的圣人,心中的归属。在乐者心中,舜帝就是信仰,而至上皇通音律,融合了天下各地的音乐,开创了新的乐部,就是天下乐者的圣。你们践踏圣,就是在打乐者的脸,你们让信仰虞室的乐者为你们奏乐,就是在践踏我们乐者的脊梁。襄武公,士可杀不可辱。”

夏瑞平日自诩对音乐和伶人十分了解,猛然听到此番言论,不由得大为骇异,也未意料玫瑾会如此直白地指出背后的渊源。

夏瑞不禁问:“都知将这话告知我,就不怕因此降罪?”

玫瑾笑:“我相信襄武公。”

夏瑞一愣,不免对眼前这女子心中又多了一份敬佩,作揖道:“多谢都知赐教。”

“当然了,顶尖的乐者是不会出演了,总是还有一些技艺寻常的乐者愿意出演的。襄武公不妨遣人寻找,只是时间不足,练习的效果如何还是个未知数。不过我劝公还是放弃吧……九部乐可不是短时间就能配合好的。这样匆忙上阵,你们的主子听了也会不高兴的。”

夏瑞眸子一缩,脸色登时沉了下来,道:“都知此话何意?”

“九部乐是迎接外宾时演奏的,又让你这么上心,你之前不就是负责寻找官妓送给单于么?除了猃狁来人,还有谁值得你们这般紧张。这次来人来头不小呢,看来单于对于你们送去的礼物十分受用。”

夏瑞沉声道:“不愧为三曲都知,真是冰雪聪明!不过都知身为官妓红人,常与官员为伍,更应该谨言慎行,当心祸从口出!都知要知道,泄露秘密者只有一个下场。”

玫瑾冷笑道:“猃狁有百万之精兵,而我虞室两代至尊御兵运策,将那猃狁一分为二,驯为我虞室之忠犬,令他东部挥师西部、自相残杀。东部单于甚至请求至尊允他穿我虞服,说我虞语。如今丞相枉为武家后人,竟然对猃狁称臣求和,华夏多少征北将,九泉相逢也合羞!襄武公若还算是个男人,理应将兵在外,保家卫国,而不是在这里对女人指手画脚!”

夏瑞不意眼前这名看起来无比柔弱的女子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刹那间便被震住。

玫瑾看见夏瑞的神情,道:“先帝曾授令尊为行军总管,从先夫景武公大败猃狁。子不改父之志,难道襄武公甘愿向胡人称臣?”

夏瑞听了,如五雷轰顶,道:“都知赐教,在下不胜感激,就此告辞。”

玫瑾看着夏瑞,只是点头道:“不送。”

夏瑞走出杨柳清辉,只觉胸口发闷,失神落魄间竟呕出一口血来。

(三)

接待乌维鞮的宴会最终定在了西苑,虞仹是不出席的,由玄懿法师和相府众人出席,一时文明殿内歌舞盈室。

怎料乌维鞮乜斜着眼,朗声道:“这草原上的乐舞演得不好也就罢了,怎么这礼乐之邦连华夏歌舞都这样入不了眼?夏丞相,该不是汝瞧不起咱们猃狁不成?”

夏本连忙解释:“宫中乐师舞姬都随上皇南渡,不知左贤王来访,准备匆忙,见笑见笑!本绝无轻视猃狁之意!”

乌维鞮听了便笑,饧眼瞟着玄懿,道:“早闻虞室不论男女都长于歌舞,想来这玄懿公主的本事也不输那些走了的乐师舞女!”说着便含笑看着夏本。

虞时,贵族宴会时,常常主客同舞,也是社交礼仪的一种,不算什么过分的要求。

不过夏本心知虞室强盛之时,猃狁易服称臣,乌维鞮此举的目的最终是羞辱虞室、考验夏氏,却也不知玄懿是否真能歌舞,心下惴惴不安,直把眼觑着玄懿。

玄懿岂不知众人各自的心思,正欲说话,忽觉有一目光似乎与众不同。目光溯源而去,正是熙载,四目相对不过刹那,玄懿起身微笑道:“说来惭愧,我幼而入道,未习音律,只会拨几声琵琶,还请左贤王见谅。”

乌维鞮本一腔戏弄之情,却不知为何觉得玄懿此番话听着有说不出的受用,便道:“贵主自便。”

玄懿吩咐侍者如此如此,熙载要酒敬乌维鞮。

夏本趁机便轻声问长物:“这公主究竟能不能?”

长物赔笑:“上皇精通音律,苌皇后也会弹琴,想来公主也能来一两下。然左贤王意不在此,公主会不会弹琵琶又有什么要紧呢?”

夏本听说,抬头看着长物,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这时,小宦官吉利正好取了把紫檀画槽琵琶回来,便奉至玄懿面前。

熙载瞥见吉利还拿着一支胡笳,玄懿握颈取过那琵琶。

夏本见她待抱稳后并不转轴校音,指尖轻轻拢便弹了起来,作的便是京都流传已久的《来朝》,心中笑叹:“可惜可叹!偏偏我那姨父、表弟的乐才都不曾传下来,便是拨弦调音的本事都没有!要不是我儿素有校音的习惯,好不丢人!”

这样想着只听耳边节拍渐变,细辨之下已无华夏乐曲之婉转,一时长短轮回,奇音妙组,节奏迭出,竟生出一种别样的欢乐来,夏本心中不禁叫好。

更听明快之外又饰音韵,犹如添月黑夜,注水竭河,夏本不免生了好奇之心,往前凑了凑,只听韵律急增,拔剑出鞘,弦声未断咚咚潜运。

夏本一惊,抬头只见玄懿合着眼神色舒驰,葱根五指在颈弦抹挑跳跃,素手一只敲击背板,夏音不再,胡乐已成。

夏本也渐渐收了轻视之意,心想:“不知这玄懿还能变出什么花样来?”

只见玄懿指尖缓按,如人细语,似人心绪,缥然多变,袅袅沉寂,犹如风过草原生灵大去,唯余一二虫鸣而已。一时廷下悄无声息。

玄懿缓缓睁眼,只见乐工无不敛声屏气,犹在乐中;乌维鞮正看着自己,手中倾着玛瑙杯,酒液横流。

玄懿见了微微一笑,随喜见状忙上前接过琵琶,立侍一旁。

玄懿微笑道:“献丑了。”

夏本心中好不佩服,暗想这玄懿分明出家,这琵琶上的技艺却不懈怠,倒有几分敬畏,如今却窥着乌维鞮作何反应。

这乌维鞮初听玄懿说话早为之倾倒,适才又见玄懿之风流婉转早就酥了,哪里还顾得回话。

熙载见状便向乌维鞮身边的宦官道:“还不给左贤王满上。”

那乌维鞮这才回过神来,倒也不赧,反向夏本笑着颔首道:“夏丞相果然了不得,玄懿公主更神人!”

夏本情知过了此关,忙赔笑道:“左贤王喜欢便是!”

玄懿接过侍者递过来的胡笳,持一拂尘,缓步走至乌维鞮面前,道:“我与左贤王是老相识了,称得上是朋友。猃狁英雄辈出,最重朋友,我已奏琵琶,左贤王何不吹此胡笳,以相娱乐?”

夏本见状心中一惊,也不免暗服玄懿的骨气,窃喜之下,要看看那乌维鞮会如何接招。

乌维鞮见她明眸善睐,总有一股难以名状的魅力,叫人无法拒绝。但他也不是那种轻易便被美色迷惑之人,道:“本王醉了,吹不动!日后若有机会,自当与公主探讨音乐!”

玄懿微笑,低声道:“不妨告诉左贤王一个秘密,我手持之物,并非拂尘,而是皇室传下一把宝剑,名为悲鸿。五步之内,便可血溅殿中。”

乌维鞮一惊,细看那“拂尘”之柄,果然是又长又扁,分明是剑鞘形制,低声怒道:“汝敢威胁我?”

玄懿仍保持微笑,道:“哪里敢?我早出家,看淡生死,可是左贤王之性命确是十分金贵。”

乌维鞮闻言大怒,她静静地注视着乌维鞮,将自己的意志强压入对方双目之中。乌维鞮起初高涨的气势渐渐萎靡,玄懿乘胜追击,继续逼压,见乌维鞮的脸色略显苍白,方放缓了目光,道:“请左贤王演胡笳。”

乌维鞮甚是不怿,一把抢过玄懿手中的胡笳,随意吹响几句。

“果然胡笳还是要胡人演奏,才有那天苍野茫之势!”

乌维鞮如今见玄懿这始终挂在脸上的笑容只觉得是笑里藏刀,没了玄懿气势压迫,那怒火又要着起来了。

这时熙载笑着举盏敬酒,乌维鞮这才不好发作。

玄懿转身返回座位时,看了熙载一眼,熙载彼时正与乌维鞮说笑。

其后便是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酒过三巡方散去。

乌维鞮善饮,加之方才受了气,自觉丢了脸面,喝起来愈发猛了,一个劲给人劝酒。

夏本酒量一般,幸得熙载善饮,接连替夏本挡酒。

宴会结束,乌维鞮又说有话要与夏本单独谈。

(四)

乌维鞮今日吃了大瘪,自是满腹牢骚,夏本慌得一个劲搓手。

乌维鞮打心眼里瞧不上夏本这个怂样,数落道:“原本以为你夏公打入虞都之后,就能做成土皇帝,怎么我来这一看,你也只是做个权臣,还被玄懿公主踩在脚下?连盛李卫和白镒都不如?你叫我回去如何给大单于交代?”

盛李卫和白镒是猃狁支持下的另外两个军阀,与夏本同分虞室北方,是夏本的竞争者。

夏本连忙赔笑:“之前上贡女人和财宝,大单于和左贤王不满意吗?”

左贤王这才有了笑容:“还算你懂事。”

夏本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谛教毕竟是虞的国教,在虞地称王称霸数百年,玄懿公主有教中身份,一时也耐她不何……”

乌维鞮也听说了今日在京都发生的事,满脸轻蔑不屑,不耐烦道:“我说夏公,连这么几头秃驴都对付不了,你也太辜负大单于对你的寄望了吧?不就是睡个尼姑吗,大大方方告诉他们那就是你的女人,看不过去,就来抢啊!”

夏本继续摆出伏低做小的姿态:“左贤王好气概,夏本自愧不如!夏本一把年龄了,哪里比得上左贤王孔武有力,如日中天?华夏不比猃狁豪爽干脆,吾只能腆着这张老脸,得过且过了!”

乌维鞮啐道:“真是没用!”

“是是是!”夏本点头如捣蒜,心里虽然也一肚子气,但他忌惮猃狁实力,只是隐忍不发。

“我瞧令郎和玄懿公主倒是很要好。”

乌维鞮这没头没尾的来一句,夏本也不敢随便应承,只说:“犬子与公主乃是表兄妹,从小一起长大。见她独木难支,生了怜悯之心罢了。”

“我来京都路上,听说了不少令郎的事,什么枯叶谷一人力克三百勇士,什么破京都败玄懿……没想到夏公这么怂的老子,也能生出那般英雄的儿子!”

乌维鞮笑着猛拍了两下夏本的肩膀,震得夏本有点踉跄。

“犬子只是比划着玩的,在左贤王面前岂敢妄称‘英雄’?”

“令郎,能喝酒,会拳脚!”乌维鞮勾住了夏本的肩膀,大着舌头:“本王说他是英雄,那就是英雄!”

“是是!”

乌维鞮对着夏本吹酒气:“令郎这么年轻,武功如此之高,是谁教的武功?夏公把他叫来,本王带回去教王子!大单于也会表彰夏公的!”

乌维鞮感到夏本身体微微一缩,眼中精光一闪,却不发作,等着夏本回答。

“左贤王明鉴,犬子的武功一半是家传,一半是他自己领悟的。下官和次子的功夫都不及他,他见谁的武功有可取之处,便上前去请教。若真论起老师来,那可数不胜数。左贤王若是想知道下官家学,下官这便派人去请族中私塾先生来。”

“夏公说得哪里话,我猃狁一族可是叱咤草原的霸主,哪里要学你夏公的家传功夫!”乌维鞮哈哈大笑,随即眼珠一转:“大单于对你寄予厚望,指望你能取代虞政,可要我们帮你解决玄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