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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重 力
遥测室放满了各种设备,显得十分狭小。一面巨大的屏幕下方是两排共十来个操纵装置。受邀的人们正坐在小观众席上的栏杆后面,看着操作人员仔细地复查记录数据。
偶尔会有地球人,有男有女,探身凝视屏幕上的某个细部,徒劳地希望能够找出探日飞船还在的线索。
海琳·德席尔瓦站在最靠近观众席的几部操纵装置那里。杰弗里最后的语音记录正在那里显示出来。
屏幕上出现了几行字,那是数小时前,四千万千米之外的杰弗里在键盘上敲出来的。
自动飞行一切正常……在湍流中只好将时间系数调到十分之一……我二十秒就吃完了午饭,哈哈……
雅各布笑了。他能够想象那小黑猩猩对着调节差速器来上一脚的情形。
现在经过一号τ点……磁力线在眼前汇聚……仪器显示前 方有一群海琳说的那种生物……大概一百个……现在靠近……
这时,扬声器里传出了杰弗里那猩猩的吼叫声,粗鲁而又唐突:“等着看我在树上找到他们,兄弟们!太阳上的第一次单独飞行!泰山,你算什么,瞧我的!”
一位操作员忍不住笑了,然后关掉了这段录音。杰弗里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一声呜咽。
雅各布说话了:“他是一个人去的?”
“你不知道吗,”德席尔瓦看上去有点意外,“现在的潜日飞行都已经非常自动化了。只有计算机能够调节静滞场,保护乘客不被汹涌的湍流压得稀巴烂。杰夫……有两台计算机:一台在飞船上,还有一台在水星基地这里通过激光遥控。话说回来,在那种情况下,人类除了东摸摸西看看,还能做什么?”
“那为什么还要冒这个险?”
“那是开普勒博士的主意。”她略带辩解地回答道,“他想看看是不是只有人类才会引发太阳幽灵的感应,并因此逃跑或者做出威胁姿态。”
“他在简报会上可没提这事儿。”
她把一缕金发向后捋了捋。
“是的,好吧,在我们头几次碰到食磁动物的时候,都没有看到放牧者,也就是它们的主人。后来我们发现了放牧者,就离得远远的,好判断他们跟其他生物的关系。
“等我们终于靠近他们时,一开始,食磁动物的放牧者们直接跑掉了。然后,他们的行为发生了变化:虽然大多数还是会跑开,但却有一两个会跑到飞船的上方,就在设备层的可见视野之外,从那里靠近飞船!”
雅各布摇摇头,“我不明白……”
德席尔瓦瞥了一眼最近的控制台,情况没有什么进展。杰夫的飞船发回的报告只是些普通数据——有关太阳情况的例行报告。
“呃,雅各布,飞船近乎完美的镜面外壳之中有一层平坦的舱板。引力发动机、静滞场发生器和冷冻激光器都在位于这层舱板中央的那个小一点的圆形房间里。记录设备放置在‘下’半层甲板边缘,而人员则在‘上’半层,这样从两个半球都能看到飞船中纬线边缘外面的情形。可我们没想到有东西会刻意避开我们的镜头!”
“如果太阳幽灵跑到飞船顶部,躲在设备可见范围之外,你们操纵飞船做个转体不就行了吗,反正你们能全方位控制重力场?”
“我们试过。等我们转过去,还是看不见他们!更糟的是,无论我们转动得多快,他们总能保持在我们头顶上方。他们就悬停在那儿了!就是从那时起,有些船员开始看见了某种可恶的类人生物!”
房间里突然又响起杰弗里焦躁的声音。
“嗨!那儿有一整队牧羊犬正推着那些线圈滚来滚去呢!我这就去拍拍他们,可爱的小狗狗们!”
海琳耸耸肩。
“杰夫总是眼见为实。他从没看见过那些‘头顶上的人形’,所以一直称呼那些放牧者为‘牧羊犬’,因为他看不出他们的行为有什么智慧的迹象。”
雅各布不禁莞尔。新生黑猩猩有一份“人类有,我也要有”的执着,而对犬科动物居高临下的态度正是这种执着的表现。 由于狗先于他们与人类建立了特殊关系,也许这样做还能冲淡这一事实给他们带来的小小不痛快——有很多黑猩猩都将狗作为宠物。
“他管食磁动物叫线圈?”
“是啊,它们的形状就像一个大大的炸面包圈。如果简报没有……被打断,你本来能看到的。”她难过地摇摇头,垂下目光。雅各布调换了一下双脚的姿势,“我想这事儿谁都无能为力 ……”他说道,但立刻发现自己的话不太吉利。德席尔瓦点点头,转身关注控制台去了。屏幕上充斥着各种数据。人们正在忙碌,或者说正在刻意装作忙碌。
巴伯卡卧在左边靠近栏杆的一只坐垫上。他手里拿着一部电子书,正全神贯注地阅读那小小屏幕上闪动的外星文字。当杰弗里的声音传来时,皮拉人抬起头倾听,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皮埃尔·拉洛克。
拉洛克的眼都红了,正忙着记录这一“历史时刻”。时不时地,他还会对着自己微型相机上面的麦克风兴奋地低声说上几句。
“三分钟了。”德席尔瓦声音沙哑地说道。
接下来的一分钟里,还是什么信息也没有。接着,屏幕上再度出现那大大的文字:
大家伙们这次向我靠近了!起码有好几个。我刚刚打开了特写镜头……嗨!飞船开始倾……倾……倾斜!时间压缩器失灵了!
“准备撤离!”一阵低沉嘶哑的声音突然传来,“迅速上冲 ……更加倾斜!蛇形坠落!……外星人!他们……”
这时爆出一声很短的静电噪音,控制台操作员放大声音,只听到很大的一声扩音器啸叫,接着就是一片寂静。
好一阵子都没人说话。然后,一个控制台操作员从工位上站起来:
“爆炸已确认。”他说道。
海琳点点头,“谢谢。请准备一份总结报告,发回地球。”
奇怪的是,雅各布此刻最强烈的感情却是一种令人心酸的骄傲。作为提升中心的一员,他注意到杰弗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甩掉了键盘。他并没有在恐惧面前投降,而是选择了一个骄傲而又相对困难的行动。杰夫作为一个地球人,大声地说话了。
雅各布想找人诉说这一感受。要说这里有谁能理解他,那 就是斐金了。他起身向坎顿人的方向走去,还没到那儿,却听见皮埃尔·拉洛克尖声嘶叫:“都是蠢货!”那记者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瞪着大家。
“我是最蠢的一个!所有人里,我最应该看出来送一只黑猩猩独自潜入太阳是多么危险!”
房间里一片寂静。拉洛克本来正夸张地挥舞着两只胳膊,这时脸上的表情一下变得愕然。
“你们看不出来?难道你们都瞎了眼?如果太阳人是我们的先祖——这一点没什么疑问——他们显然已经十分痛苦地避开我们好几千年了。只不过他们对我们也许还多少抱有某种感情,所以还没有把我们毁灭掉!
“他们曾经试图用明显的方式警告你们,还有你们的探日飞船,不要靠近,可你们却执意侵扰他们。突然有一个已经被自己 遗弃了的种族,派出他们自己的受庇护种族贸然闯入,试想这些尊贵的生灵会如何反应?被一只猴子侵犯,你说他们会怎么做!”
几名基地工作人员勃然而起。德席尔瓦不得不高声喝住他们。她看着拉洛克,脸色铁青。
“先生,可否请您把那些有趣的假设留到您的报纸上,少来些恶意谩骂,我们基地的人员会很乐于阅读它。”
“但是……”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讨论!”
“不,我们已经没时间了。”
大家循声转身,只见玛蒂娜医生正站在房间门口。“我认为最好现在就讨论这个问题。”她接着说道。
“开普勒博士没事吧?”雅各布问道。
玛蒂娜点点头,“我刚从他床边离开。我已经让他从震惊中苏醒过来。现在他睡了。但他临睡前非常急切地跟我说,我们要马上进行另一次潜日飞行。”
“马上?为什么?难道我们不应该等到搞清楚杰弗里的飞船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我们已经知道他的飞船发生了什么!”玛蒂娜断然回答道,“刚才进来的时候我听到了拉洛克先生的话,我不赞同你们对待他看法的方式!你们都是这么狭隘、自负,就不能听一听不同的意见?”
“你的意思是,你真相信太阳幽灵是我们的先祖庇护者?”德席尔瓦难以置信地问道。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他的话言之有理!不管怎么说,太阳人在此之前也只是威胁我们一下而已吧,现在他们突然变得 暴力,为什么?会不会是因为他们觉得杀死一个不成熟种族的成员,比如杰夫,没什么可内疚的?”
她悲哀地摇了摇头。
“你看,人类迟早都会认识到我们不得不做出改变!事实是其他所有呼吸氧气的种族都遵从同一个等级制度……这种尊卑贵贱的排序依据是各个种族的资历、实力和世系。你们有很多人不喜欢这套制度,但这是客观事实!如果我们不想重蹈19世纪非欧洲种族那些人的覆辙,我们就得学习如何以其他更强大的种族愿意接受的方式来对待他们!”
雅各布皱起眉头。
“你是说如果杀掉一只黑猩猩,就可以对人类起到威胁的作用,然后……”
“然后太阳人也许就可以不再被孩子和宠物们缠着了……”这时,一名操作员用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操作台。德席尔瓦瞪了他一眼,制止了他的进一步行为。“……却或许会愿意允许更年长、更有阅历的种族来跟他们谈话。说到底,我们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们的很多次潜日飞行,库拉都跟着去了,”那名控制台操作员小声嘀咕着,“他可是个受过训练的使节!”
“我无意冒犯普灵人库拉,”玛蒂娜向着那高高的外星人微微鞠躬,“不过,他也来自一个很年轻的种族,几乎跟我们差不多。很显然,太阳人并不认为他比我们更值得引起注意。
“不,我们不能指望库拉。其实此时此刻,水星上正好有两位贵客,他们都来自古老而又光荣的种族。我提议我们应该谦恭地请求皮拉人巴伯卡和坎顿人斐金和我们一起潜入太阳,进行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飞行,实现和太阳人的接触!”
巴伯卡缓缓起身。他先环视四周,看到斐金打算等他先说话,便开口道:“如果人类说他们需要我到太阳上去,那么尽管你们原始的探日飞船有显而易见的危险,我也愿意接受邀请。”
他洋洋自得地回到了坐垫上。
斐金的枝叶唰唰响起来,他叹了口气,“我也愿意去。实际上,能有机会登上这么一艘飞船,叫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但我很高兴一起去。”
“可我反对,可恶!”德席尔瓦喊道,“我可担不起带着皮拉人巴伯卡和坎顿人斐金下去的政治责任,尤其是刚刚出了这么一次事故之后!刚才你说到了要跟强大的外星种族搞好关系,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他们下去之后死在一艘地球飞船上,会有什么后果?”
“哦,那怎么可能!”玛蒂娜说道,“如果有人能处理得当而不会让地球受到非难,那也只能是这两位智慧生物了。毕竟银河系里处处都有危险。我相信他们肯定愿意给我们写下免责声明。”
“我的声明文件已经记录在案了。”斐金说道。
巴伯卡也宽宏大量地声明他愿意冒着生命危险乘坐地球人原始的飞船,免除可能由此带来的一切责任。拉洛克连声称谢,皮拉人却转过身去。最后,连玛蒂娜都不得不出面请求拉洛克别再说话了。
德席尔瓦看看雅各布,他耸耸肩,说道:
“好吧,我们还有点时间。先让这里的工作人员检查一下杰夫的飞行数据;也好让开普勒博士身体恢复;同时,我们提议咨询一下地球的意见。”
玛蒂娜叹叹气,“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你还是不明白。想 想看,如果我们想跟太阳人修好,是不是应该回去找被杰夫的拜访冒犯了的那一伙人呢?”
“嗯,那倒不好说,不过听着也有道理。”
“那么你打算怎么去找那一伙太阳人呢,在太阳的大气层里?”
“估计我们得重返同一个活动区域,就是那群食磁动物被放养的地方……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相信你明白了。”玛蒂娜微笑道,“太阳上的‘地形’变化无常,也就根本没有一份地图可供参考。活动区域和太阳黑子几周之内就会消失!太阳本身并没有表面,有的只是不同层次不同密度的气体。哎,它的赤道地区甚至比其他纬度地区都要转动得更快!如果不马上出发,怎么能在杰夫拜访导致的坏影响蔓延到整个太阳之前,找到同一伙太阳人呢?”
雅各布有点迷惑了,转身看看德席尔瓦,“你觉得她说得对吗,海琳?”
海琳翻翻白眼,“谁知道呢,也许吧。这事儿可以考虑。我只知道在开普勒博士恢复清醒能够听取意见之前,我才不会做该死的任何事情!”
玛蒂娜医生蹙起眉头,“我告诉过你了!德韦恩也同意马上出发进行另一次探日飞行!”
“那我得听到他亲自跟我这么说!”德席尔瓦回答道。“好了,我来了,海琳。”
德韦恩·开普勒站在门口,靠在门框上。在身边搀扶着他的是主任首席医师莱尔德,此刻,他正隔得老远狠狠瞪着玛蒂娜医生。
“德韦恩!你怎么起来了!想得心脏病吗?”玛蒂娜大步朝开普勒走过去,看起来既生气又充满关切。但开普勒挥手示意她离远点。
“我没事,米莉。我只是少吃了一点儿你给我开的药,然后就好了。如果剂量小一点,那药还是挺管用的。只不过就那么把我放倒,可不是什么治病的法子!”
开普勒虚弱地轻轻笑了笑,“不管怎么说,还好我及时醒来,赶得上听到你精彩的演说。我在门口听到了大部分。”
玛蒂娜的脸红了。
开普勒在吃药这件事上没有提到雅各布,令后者感到松了口气。着陆水星之后,雅各布可以找到实验室了,当然对他在“布拉德伯里号”上偷到的开普勒的药物样本进行了分析。
好在没有人过问这些样本是从哪儿来的。他拿着分析结果去咨询基地的医生,虽然医生认为有些药剂量似乎有点高,但大多数药物都只是治疗轻度狂躁症的常规用药,除了其中一种。
这种医生没认出来的药物,雅各布一直惦记着:又一个待解之谜。开普勒有什么病要吃这么大剂量的强力抗凝血剂?基地医师莱尔德知道以后大为愤怒,为什么玛蒂娜开的药方里有华法林 (1)?
“你真的没问题了吗?”德席尔瓦问开普勒。她扶着他坐进一把椅子。
“我没事了,”他回答道,“再说,眼前还有要紧的事。
“首先,米莉认为太阳幽灵们对待皮拉人巴伯卡和坎顿人斐金会比对待我们这些人更加热情,这一点我可拿不准。我只知道,我绝对不会让他们去参加下一次潜日飞行,我可担不起这个 责任!原因很简单,要是他们死在那儿,那不会是太阳人干的 ……一定是死在地球人手上!我们的确需要立刻进行另一次潜日飞行,但是绝对不能带上我们尊贵的外星朋友……不过,正如米莉建议的,要想返回同一地区,必须马上就出发。”
德席尔瓦使劲儿地摇着头,“我坚决反对,长官!杰夫可能是被太阳幽灵杀死的,但也可能是他的飞船出了问题。而我认为是后一种可能,尽管我非常不愿意这么想……在下一次飞行之前,我们应该彻底检查……”
“哦,当然是飞船出了问题,”开普勒打断她道,“太阳幽灵没有杀死任何人。”
“你说什么?”拉洛克叫嚷道,“你瞎了眼吗,怎么能否认这么明显的事实!”
“德韦恩,”玛蒂娜柔声说道,“你太累了,先不要想这些了。”开普勒却再次挥手让她离远点。
“抱歉问一下,开普勒博士,”雅各布说道,“您刚才提到来自人类的威胁?德席尔瓦指挥官也许以为您是在说杰夫飞船的支撑装置出了故障才导致他的死亡。您是另有所指吗?”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开普勒缓缓说道,“遥测记录是不是显示杰夫的飞船毁于静滞场突然失灵?”
之前说话的那个控制台操作员上前一步,“怎么……是的,长官。您怎么知道的?”
“我并不知道,”开普勒微微一笑,“但我猜得挺准,当我想到有人蓄意破坏的时候。”
“什么?!”玛蒂娜、德席尔瓦和拉洛克几乎同时喊出声来。雅各布立刻注意到了这一点,“你是说在我们参观飞船的时 候……”他转身看着拉洛克。玛蒂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倒吸 一口凉气。
拉洛克后退一步,仿佛被鞭子抽了一下。“你疯了!”他喊道,“还有你!”他哆嗦着指向开普勒,“我怎么可能去蓄意破坏飞船引擎?那个疯狂的地方让我一直都感觉晕头转向的。”
“嘿,你瞧,拉洛克,”雅各布说道,“我可还什么都没说呢,而且,我相信开普勒博士也只是在猜测。”他冲着开普勒扬扬眉毛。
开普勒摇摇头,“恐怕我是认真的。拉洛克在杰夫的重力生 成器那儿待了一个小时,旁边没有其他人。随后我们检查了重力生成器,看看有没有人为破坏的痕迹,但什么也没发现。直到后来我检查了拉洛克先生的相机,这才明白。
“我检查他的相机时,发现上面有一个小附件,原来是一支微型声波眩晕枪!”他从病号服的口袋里拿出那架微型相机,“这就是犹大之吻的发出者!”
拉洛克涨红了脸,“眩晕枪是我们记者常用的防身装备。我几乎都不记得还有这么个东西了。再说它也不可能对那么大的一台机器造成什么破坏啊!
“这一切都太离谱了!你们这些地球沙文主义者,食古不化的疯子,我们跟自己的庇护主友好接触的所有机会都快被你们给毁掉了,竟然还敢把这没来由的指控强加在我头上!是他害死了那只可怜的猴子,现在他还要嫁祸于人!”
“闭嘴,拉洛克。”德席尔瓦平静地说道,她转向开普勒,“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长官?有正式身份的公民绝不会仅仅出于不喜欢,就去谋害别人,只有缓刑犯才可能为一点小事就杀戮。您觉得拉洛克先生有什么理由会做下这么一件极端的事情呢?”
“我不清楚。”开普勒耸耸肩道,盯着拉洛克,“公民即便是出于正义杀了人,事后也还是会感到内疚。而拉洛克先生似乎毫 无愧疚之心,所以,要么他是清白的,要么他是位好演员……要么他其实是个缓刑犯!”
“这是在太空里!”玛蒂娜喊道,“那不可能,德韦恩。你知道的,每座太空港都装备了缓刑信号接收器,每艘飞船也都装有探测器!你应该马上向拉洛克先生道歉!”
开普勒笑了,“道歉?最起码我知道拉洛克有一点是在撒谎,那就是他说重力环让他感觉‘晕头转向’。我发了一份微波激射电报给地球,想调他的档案看看。那边非常配合。
“拉洛克先生原来是一位专业的宇航员呢!他最终被调离航天局,是因为‘健康原因’——这是一个常见的借口,通常意味着某人的缓刑犯测试分数超标,因而被迫放弃敏感岗位上的工作!
“这也许证明不了什么,但至少说明拉洛克在太空飞船里的经验十分丰富,不可能会被杰弗里飞船上的重力环‘吓得要死’。我真希望自己能及时发现这个,早点警告杰夫就好了。”
拉洛克还在抗议,玛蒂娜还在反对,但雅各布能感觉到房间里已经没人站在他们俩那边了。德席尔瓦死死盯着拉洛克,凶巴巴的眼神让雅各布都有点害怕。
“等一下,”雅各布举起一只手,“我们干吗不查一查水星这里是否混进了没佩戴信号发射器的缓刑犯呢?我建议大家都把自己的视网膜记录发回地球进行验证。如果拉洛克先生不是缓刑犯,那就该由开普勒博士来解释一位公民为什么会去杀人了。”
“那没问题,看在库库尔坎 (2)的分上,我们现在就这么做吧!” 拉洛克说道,“但我有个条件,要做大家都做,不能只有我一个人!”这时,开普勒却似乎犹豫起来。
为了照顾开普勒,德席尔瓦命令整个基地的人工重力场强度降到水星标准。控制中心回复说重力调整过程需要大约五分钟。她继续对着对讲机宣布,立刻开始对基地工作人员和所有地球来访人员的身份验证,然后起身去监督各项准备工作。
遥测室里的人纷纷离开,向电梯走去。拉洛克紧紧跟着开普勒和玛蒂娜,仿佛想表现他是多么渴望证明自己的清白,他的下巴高昂着,一副殉道者的表情。
这三个人加上雅各布和另两个基地人员,正在等电梯过来,这时重力场开始改变。这种改变恰巧发生在电梯门口,实在令人啼笑皆非,因为大伙儿感觉脚下的地板仿佛突然开始自行下落了。
这些人都早已经习惯了重力变化——赫尔墨斯基地有很多地方都不具有地球重力。然而,通常这种转变都是通过一个静滞场控制通道进行的。尽管待在那里面也并不好受,但至少大家熟悉了那种方式,不会像现在这么不安。雅各布使劲儿咽着口水,而一个基地工作人员都有点儿发抖了。
正在这时,拉洛克突然扑过去一把抢过了开普勒手里的相机。玛蒂娜倒抽一口气,开普勒也惊讶地叫出声来。拉洛克转身一拳打在背后正抓着他的那名基地工作人员脸上,然后像个杂技演员一样扭身逃脱,手里拿着抢来的相机,向大厅跑回去。雅各布和另两个基地人员本能地追了过去。
眼前一道光闪过,雅各布的肩头一痛。他俯身躲闪另一记眩晕电击,脑海中响起了一个声音:“好了,这是我的工作,现在 看我的吧。”
他跑到一处过道里停了下来。刚才还感觉很兴奋,现在却完全乱套了,眼前的景物一时间竟模糊起来。他大口喘着气,靠在粗糙的墙面上,等着视线重新恢复清晰。
他此刻正独处于一条供给通道中,肩头隐隐作痛,脑中残留着的那种深深的自鸣得意的满足感,正像一个散去的梦一般逐渐消失。他小心地环视周围,叹了口气。
“你不是说现在看你的了吗?不是说不需要我,你自己就能搞定了吗?”他咕哝着。肩膀开始刺疼,仿佛这会儿才苏醒过来。
自己的另一半意识是怎么跑出来的,雅各布无从知道,也不 明白它为什么想要摆脱主体人格的帮助独自行事,但现在它一定是碰到麻烦了。
这想法让雅各布产生了一股恨意。海德 (3)先生对自己的短处很在意,但最终还是没办法,投降认输了。
这就完了?过去十分钟的记忆潮水般涌上来。他笑了。他那毫无是非观的另一个自我意识碰到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
皮埃尔·拉洛克在通道尽头的一个房间里。他抢回了自己 的相机眩晕枪并且逃跑,造成了一片混乱。只有雅各布发现了他的痕迹,悄悄追踪过来。
雅各布像渔夫捕鲑鱼那样戏耍了拉洛克,让他以为自己已经逃脱了所有人的追捕。有一次,一小队基地人员都快要找到拉洛克了,却被雅各布给转移了视线。
现在拉洛克正在一间工具室里穿一套太空服,二十米之外就是一个密封舱门。他已经在那儿五分钟了,大概还得需要十分钟才能穿好——这就是那道无法逾越的障碍:海德先生没有 耐心等待。他只是一组冲动的集合,不是一个人。而雅各布却很有耐心。一切都在按他的计划进行。
雅各布厌恶地哼了一声,心中却不无酸楚。不久以前,那种冲动还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能够理解那个“小我”人格为何不愿等待,因为它只想追求一时的满足。
又过了几分钟。他默默地盯着门口。现在即便是那个完全清醒的自我,也开始感到有些不耐烦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才没把手伸向门闩。
门闩自己转动起来。雅各布向后退了退,双手垂在身体两边。
门向外打开,门缝里探出一张宇航服头盔的透明面罩。拉洛克左看看、右看看,突然看到了雅各布,不禁吓得龇牙咧嘴。他推开门冲出来,手里握着一根塑料托架样的东西。
雅各布举起一只手,“慢着,拉洛克!我想跟你谈谈。无论如何你是逃不掉的。”
“我不想伤害你,德姆瓦。快走开!”拉洛克闷闷的声音从胸前的一个扩音器传出,听起来十分紧张。他威胁似的弯了弯手中的塑料棍。
雅各布摇摇头,“对不起。在这里等你出来之前,我把通道那头的密封门撬坏了。你得穿着这身宇航服走一段远路,去找下一个出口了。”
拉洛克的脸扭曲了,“为什么?我什么都没干,也没招惹你!”
“我们以后再证明这一点。现在跟我谈谈吧。时间不多了。”
“好,我谈!”拉洛克尖叫道,“我用这个跟你谈!”他挥舞着棍 子冲了上来。
雅各布身形一矮,侧身,伸出双手想抓住拉洛克的手腕。但 他忘记了自己麻木的左肩。他的左手只无力地挥了一下,就落了下来,他只好右手前伸,想阻挡一下砸下来的棍子,却只擦到了棍子的边儿。只听得头上几英寸(4)处,棍子带着风声呼地砸了下来,无计可施之下,雅各布一缩脖,向前滚倒。
这一滚起到了作用。刚刚调小的重力场帮了大忙,他一纵身就跳了起来。但现在右手也麻木了,上面很大一块瘀青。拉洛克穿着宇航服,却十分灵活地转过身来。开普勒怎么说的来着,拉洛克曾经是个宇航员?没时间细想,这家伙又冲上来了。
拉洛克用标准的剑道姿势双手握住棍子,毫不留情地劈头 盖脸砸了下来。雅各布的手如果没受伤,本来应该很容易防住。但现在,他只得弯腰躲过这一击,一头顶在拉洛克的肚子上。他继续前冲,直到两人猛地撞在了通道的墙上。拉洛克“哎哟”一声,手里的棍子滑落下来。
雅各布一脚把棍子踢远,向后一跃。
“住手,拉洛克!”他大口喘着气,“我只是想跟你谈谈……没人有确凿的证据指控你,你为什么要跑呢?在这儿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啊!”
拉洛克痛苦地摇摇头,“对不起,德姆瓦。”那装出来的口音完全消失了。他张开双臂,猛地扑了过来。
雅各布接连向后跳了几步,直到距离合适。他慢慢地数着数,数到五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刹那间,雅各布·德姆瓦身心合一。他后撤一步,循着脑中想象的轨迹,伸脚踢向对方的下巴。他的脚尖画过一道弧线,啪的一声踢出去,仿佛过了好几分钟才碰到对方,那碰触的感觉就像一根鸿毛一样轻盈。
拉洛克飞了起来。雅各布·德姆瓦看着这具穿着宇航服的 庞大身躯向后飞出去,就像慢动作一般。他似乎感同身受,就像那是他自己在半空中划过,带着羞辱和伤痛慢慢坠落,直到坚硬的地板透过宇航服装备包猛烈地撞击自己的后背。
这一阵出神马上结束了,他走过去取下拉洛克的头盔,拉着那家伙靠墙坐起来。拉洛克低声哭泣起来。
雅各布注意到拉洛克腰上还拴着一个包。他摘下来翻开看了看,拉洛克想伸手阻拦,被他一把推开。
“那么,”雅各布撇着嘴说道,“你没有对我使用眩晕枪,是因为这相机太珍贵了。为什么?我想知道。我们看看里面的内容,也许就能知道了。
“来吧,拉洛克,”他站起身,把那家伙也拽了起来,“我们这就去找台放映机。除非你现在有话要说?”
拉洛克摇摇头。他顺从地任凭雅各布拽着他的胳膊前行。
走到主通道,雅各布正准备转向放映室,德韦恩·开普勒领 着一群人发现了他们。尽管重力场已经减弱,这位科学家还是完全倚靠在旁边一位医护人员的肩上。
“啊哈!你抓住他了。太好了!这证明了我说的一切!这个人想逃脱正义的惩罚!他是个杀人犯!”
“这件事我们还要继续调查,”雅各布说道,“这次铤而走险只能说明他害怕了。一个合法公民要是恐慌起来,也可能会变得暴力。我想知道的是他打算逃到哪儿去。外面除了一堆破石头,可什么都没有!也许您应该派人出去搜查一下基地附近的区域,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开普勒笑了起来。
“我想他并不是要去哪儿。缓刑犯从来就是没头苍蝇。他们靠本能行事。他只是想出去找个地方藏起来,就像一只被追 捕的动物。”
拉洛克的脸上木无表情。但是,雅各布感觉当他提到派人搜查外面时,拉洛克的胳膊绷紧了;等开普勒没有采纳这个建议的时候,它们又放松下来。
“那么说,你认为这不是一起公民犯下的谋杀案了。”雅各布对开普勒说道,他们正转身朝电梯走去,开普勒走得很慢。
“动机是什么?可怜的杰夫连一只苍蝇都不愿伤害!他是一位正派的、敬畏上帝的黑猩猩!另外,已经十年没有公民杀人的记录了!这事儿就像天上掉金子一样稀罕!”
雅各布并不相信开普勒的说法。那统计数据不过是警方的说辞而已。但他没有再说什么。
走到电梯旁,开普勒对着墙上的对讲机简短地说了什么,马上又来了几个人,从雅各布手中接过了拉洛克。
“对了,你找到相机了吗?”开普勒问道。
雅各布敷衍了几句。他想先把相机藏起来,然后过一阵子再假装发现它。
“Ma camera a votre oncle!” (5)拉洛克喊道。他伸出一只手去抓雅各布的口袋。几个基地人员拉住了他。另一个人走上前来伸出手。雅各布不情愿地交出了相机。
“他说什么?”开普勒问道,“那是什么语言?”
雅各布耸耸肩。这时一部电梯到了,更多的人走了出来,其中就有玛蒂娜和德席尔瓦。
“那只是一句骂人话,”他说道,“我想他可能不怎么喜欢您的祖上。”
开普勒大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