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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看上去最正常的神父
莫名其妙的外债
爱尔兰小精灵
中国人?
洛徳镇的教堂是用木板搭建的,石头打的地基,再在上面搅拌一些灰泥,组合一些木头,敲敲打打,刷上白漆,镶好玻璃,最后在顶上竖起十字架,就算完工了。至于将白漆晒得发黄、斑驳、脱落,再让木头呈现出跟沙漠一样灰黄的颜色,把门和墙壁弄出一些裂缝,再塞进来一个神父,那都是上帝管的事儿了。
戴维刚走进这间教堂的时候,觉得上帝虽然不怎么认真,干得倒还算尽职。
不过,当他跟安德鲁·贝茨神父接触了以后,他立刻觉得上帝干得棒极了。
安德鲁神父大概是这个镇子里唯一正常的人类了。
他看起来有三十多岁,金发碧眼,一表人才,穿着黑色的外套,开口的时候带着一些法国口音,柔软又文质彬彬。戴维注意到他白色的硬领上没有一点儿脏污。
这是一个文明人啊,戴维简直感动得要哭出来了。
“我对您的遭遇深表同情。”听完卢卡斯警长的简单说明以后,神父揉搓着双手,怜悯地看着戴维,“请进来吧,就在最后排坐一下。很遗憾里夫斯先生正在布道台那边收殓您的亲人,我建议您最好不要去看。”
没有兴趣,也没有这打算。戴维咧咧嘴:“谢谢,神父……”
他被身后的警长推了一把:“坐下吧,小子。”
“安德鲁神父作证签字,之后我会给你出具一份死亡证明,”警长说,“接下来你得清点遗物,交点儿税,等把他们下葬,就可以走了。我没漏掉什么吧,神父?”
他跟安德鲁神父说话的口气非常柔和,简直要让戴维以为之前那个流氓是他的双胞胎兄弟。
“辛苦您了,警长,您说的完全正确。同时我也需要在您的监督下让杨格先生清点下死者的遗产。请过来吧,我把东西都摆在这里了……”
他把白色的桌布铺在木椅子上,把那些看上去还值得捡回来的东西都摆在上面,包括表壳凹进去的怀表、沾了血的羊毛披肩、破破烂烂的瓷娃娃、被折弯了的几只银勺子……天哪,戴维在心底哀号,他原本以为“遗产”这个听起来闪着金光的词儿能帮他换来一匹马什么的,现在看来只能换只马蹄铁了——还不包括钉子!
他心情复杂地看着那堆破烂儿,不敢让失望的表情暴露得太明显。但这要哭不哭的模样的确打动了软心肠的神父。
“有上帝的怜悯他们将不畏惧行走过死荫之地。”安德鲁神父在胸前画十字,按住了戴维的双手,他的皮肤干燥而柔软,让人觉得舒服。戴维忍不住也握住他的手,用最为痛苦的表情说:“我不能接受……这些遗物,它们让我想到家人们的可怕遭遇。您看那些血,神父,我不想带着它们。那娃娃都碎了,我可怜的小丽莎。”
安德鲁神父一个劲儿地点头,看上去像一只纯种的绵羊而非牧羊者。
“请您帮我卖掉它们行吗?”戴维说,“事实上,我回纽约还需要点费用,能有一点儿钱就够了,也许我至少能租一匹马……您最公正了,神父,由您来帮我卖掉它们我将感激不尽。”
“哦,先生……”
戴维在心里搜刮自己可怜的历史知识,在心里换算着这时的美元购买力:“您估计它们能卖几美元?三美元,五美元?那几个银勺子,它们应该可以卖到十美元吧?租一匹马需要多少……我记得还有大篷车……”
“先生,杨格先生,请等一等!”安德鲁神父终于提高了些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事实上它们已经不属于您了。”
戴维一下子怪模怪样地盯着他。
安德鲁神父交握着双手,略带歉意地说;“刚才核算了一下,如果除去您的大篷车,这些东西大概能卖五到七美元,除去本镇需要征收的税费,您还得支付运送遗体到镇子里的租用马车和拉回大篷车的费用,以及购买棺材的钱,最后还有举行葬礼的必要花费,总共算下来在十三美元五美分左右。实际上按照优先扣除税款和教会收入的原则,您还需要向其他人支付至少六美元。”
你怎么不去抢?
戴维瞠目结舌,眼珠子几乎要滚出来。
你这个披着天使皮的恶魔——他盯着安德鲁神父,觉得他简直面目可憎——你的圣坛下面藏着什么?全是赎罪券和耶稣裹尸布吧?你是不是还在征收什一税啊? (1)
他的表情肯定足够精彩,以至于站在一旁的卢卡斯警长忍不住笑起来。
他走上前来拍了拍戴维的肩膀,咧着嘴:“也就是说,你得付钱,杨格先生。在没有了账之前,你哪儿也别想去。”
阴谋!戴维悲愤地想,我被他们坑了!这操蛋的地方!
“哦,千万别被警长吓着了,杨格先生,其实没有那么严重。”被戴维在心底装上了犄角和尾巴的安德鲁神父依然在尽力安慰他,“其实只需要请胡克先生喝杯酒就能抵消掉租马车的费用了,而且他愿意五美元买你的大篷车——他认为那车磨损得厉害。主要是棺材的成本,剩下的完全可以去跟艾瑞克商量一下,让他打个折。”
棺材还能打折?你们这里的物价也未免太坑了。
戴维默默地注视着神父,让他简直不好意思再多说一个字儿,只能草草地结束了这次会面,并且保证把遗物都陈列在圣物柜附近,下一次布道的时候就能够拍卖掉。在戴维缴费之前,他都会好好地保管它们。
戴维在教堂里干的最后一件事儿是去圣坛下看了一眼正被收殓到棺材里的遗体,虽然神父再次劝阻他,但他还是去了。神父只好独自将那些可以卖钱的破烂收起来。
那几个不知道真实姓名的倒霉鬼都已经被整理过衣服放进去了,规规矩矩的,甚至连快要掉了的脑袋也缝回了原位。
“这是皮克林医生干的,”卢卡斯警长说,“别担心,这个不收钱。而且,他不喝酒的时候手艺还是很不错的。”
戴维咧咧嘴。说真的,他丝毫不关心这个,就算那酒鬼医生把死者的头缝到背后去,只要不收钱他根本不在乎。他只是做出悲伤的表情,蹲下来摸了摸那棺材的木板。
他不认识这种木头,其实作为一个不喜欢外出远足的宅男来说,只要不是叶子和树皮完整的树木,他基本上很难认出来。但他能感觉到这木板的厚薄和硬度,这就足够了。
他在心底大概地估计了个价钱,准备好好地跟那卖棺材的谈谈折扣。
“那……现在怎么办?”有了估价以后,戴维问卢卡斯警长,“既然还有证明文件,还有税费和别的什么,我应该先办哪个?”
“你得在这里待一阵子了,至少在葬礼前不能走,证明文件是小事儿,税费也是小事儿,我甚至可以再给你免一点儿,但教会的钱你一分都不能少。”警长压了一下帽檐,“否则安德鲁神父会紧紧跟着你,让你每天都觉得上帝的爱就在身边。”
听起来简直是恐吓。
“可我的钱明显不够,那怎么办?”
警长耸耸肩,“在这里,没有哪个四肢健全的男人赚不到钱,除非你真是个废物。”
我随便写一个小游戏都可以拿几千美元的!戴维愤怒地在心底咆哮,只有你们这些不懂信息时代的家伙才不明白我的价值!
“先带我去找那位艾瑞克可以吗?”戴维依然温顺得像只兔子一样对卢卡斯警长说,“至少我可以先少给一点儿棺材钱。”
警长倒是很爽快地同意了,“很好,我会带你去找艾瑞克,他是个……嗯,是个很有趣的人。”
戴维觉得后背有点儿凉。
戴维走出了教堂,明晃晃的太阳晒得他浑身冒汗,他闻到自己的T恤衫有股让人不愉快的味道,但他连一块能换的布条都没有。
钱,现在是他最迫切要弄到的东西。
“那个……警长先生……”
卢卡斯警长转过头看着他。
戴维咽下一口唾沫,“洛徳镇上有什么工作缺人呢?”
“很多,”警长上下打量着他,“你会开枪吗?”
戴维想起了自己在靶场被后坐力弹出去的经历,“不……”
“你对矿业了解吗?比如寻找矿脉或者下井挖掘一类的。”
这个年代好像基本没有什么可靠的安全措施,“不……”
“赶马车也成,驿站马车偶尔会为邮局招募一些车夫和押运员。”
我只会四轮驱动的,对会喷气摇尾巴的那种我没辙,“不……”
卢卡斯警长擦了擦鼻子,“好吧,你到底会什么?”
编程,给我一台PC机,我能创造世界!
“我会算数,读书写字……”戴维强忍着羞辱的痛苦说道,“我一直读到……大学一年级……”我都不敢说我有学位,生怕吓着你!
但卢卡斯警长还是表现出了惊讶,“竟然这么有学问,那么你没有完成学业?”
“家里难以承担学费,所以我们才会离开纽约。”
戴维一边完善之前编造的身世,一边努力用轻松的态度跟卢卡斯警长聊起来。他开始意识到,也许这位看起来粗鲁的标准西部硬汉会是这镇子里最能给他提供帮助的人。
“我说,你衣服上那怪物是什么?你自己画的?”
卢卡斯警长指着戴维的T恤衫问。
对尤达大师 (2)要有基本的尊重啊!戴维默默地祈祷原力与自己同在,一边回答:“嗯,是啊,传说中的一种爱尔兰精灵。”
“怪模怪样的,不过……搞不好他喜欢。”卢卡斯警长的口气有些奇怪。
“谁?”
“你希望我带你来见的人,”他在一幢两层楼的木屋前停下脚步,朝门口抬了抬下巴,“到了。”
他走上台阶,敲了门,但没人来开。他干脆握着把手,一扭一推就自己进去了。“来吧。”他朝呆立在原地的戴维偏了偏头,“他可能在忙。”
这就是区别,戴维一边踏进这间屋子,一边想。在文明社会这叫作擅闯民宅,警察不亮出证件也会被赶出去的,但在这里,卢卡斯警长显然就是上帝。
房子里一边是木制的柜台,一边是沙发,上面铺着的毛毯已经被磨得发亮。空气中有一股木头的味道,干燥、清香,如果它们不是来自那些摆在地上的刚刚做好的棺材就更棒了。虽然是布局简陋的屋子,但所有的物什都收拾得很规矩,甚至连那些棺材都按照大到小的顺序自左到右地整齐排列。桌子和柜子上没有多余的东西,甚至连墙壁旁边的酒瓶子都按照大小顺序排了两行。
这房子的主人一定有强迫症,戴维想,而且还挺严重。
从房间后门的里面,传出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卢卡斯警长领着戴维朝那边走去,大声招呼道:“艾瑞克,你在吗?你的顾客来说说价格的事儿。”
即便是这样的工作间,也充满了强迫症患者的痕迹:工具全部都按照长短大小悬挂在等高的钉子上,木架子上摆着棺材的半成品,地上的木屑和刨花扫成了一堆,新的则还没来得及整理,散了一地。一个柜子的顶上放着一座木雕的神像,看上去有点儿年头了,颜色有些陈旧,仿佛是一名武将,拿着大刀,上面披着一块红布——这是中国的神仙,戴维以前在中餐馆里见过。
在木头架子旁对着原料敲敲打打的男人停下工作,站直了身体。他看着来客,先一手解下了罩在嘴上的方巾,另一只手把锤子和凿子挂回钉子上,然后拍拍身上的灰,才转向戴维和卢卡斯警长。
中国人?
戴维意外地看着这名棺材铺老板,从轮廓上看他很显然是个黄种人,身材精瘦,黑发黑眼睛,长得还不赖,头发剃得很短,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但很干净——戴维在这里见过的人中,除了神父和那个叫戴安娜的美女,就数他最干净了。
“这是艾瑞克·吴,他来自中国,具体什么地方我忘记了,反正也不重要。”卢卡斯警长说,“给他说说好话,他会帮你的忙。卖棺材的不一定都是铁石心肠,对吧?”
“德拉克。”那个中国人用不满的口气说。
“我在夸你。”卢卡斯警长拍了拍戴维的肩膀,“看,这倒霉的小子跟你当年一样,都是被那些红野人给打劫了,不过他比你惨,他的亲人都被害了。既然老胡帮了你,你也许可以帮帮他,怎么样?”
“也教他做棺材吗?”吴走过来,他的个头儿不高,但看起来倒是很精神。
“你的口音倒不像中国人,至少比黄西 (3)标准多了。”戴维讨好地说。
吴吃惊地盯着他,而卢卡斯警长则皱了皱眉头,“黄西?那是什么?”
他们没看过脱口秀。戴维懊恼地解释道,“呃,那是我认识的另外一个中国人。”
卢卡斯警长耸耸肩,吴却皱起眉头看着他,“你就是那个向我要了六副棺材的人。”
“不是我!”戴维反射性地说,接着又尴尬地笑起来,“那个,也算是我……总之,很感谢吴先生给我可怜的家人提供最后的容身之处,我来是想问问棺材的价格。”
“五副大的一副小的,给我五十五美元。”
又一个抢劫犯!
戴维控制着面部的肌肉保持微笑,“吴先生,您知道,我刚刚遇到印第安人,我的身上没有现金,我还得交税,还有葬礼的费用……”
“最少也得五十美元,小的算赠送。”
“那些遗物卖完也没有这么多钱,我还得考虑将来回纽约……”
他简直想抱着这个中国人的腿大哭“行行好”。
“纽约?”吴抱起双臂,打量他,“你来自纽约?”
“是啊,怎么?你也去过?”
“没有。”吴的视线在他胸口的尤达大师身上转了两圈,“你穿的衣服……那是什么?”
“哦……”戴维低头看了一眼,想起了警长说的话,于是重复了一遍谎言,“我自己画的爱尔兰小精灵,表示看家护院的意思。”
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他弯下腰,把旁边的卢卡斯警长吓了一大跳。
“嘿!”警长扶住这个中国人,“你要是嫌丑就不给这小子减价了!”
喂喂!这说的什么话?戴维在心底大吼,刚才他居然认为这大流氓是唯一能帮自己的人!
但吴只是摆摆手,重新直起身子平复了一下呼吸,他的脸膛发红,眼睛湿润,神情说不出的古怪。
“那个……”他指着戴维说,“把衣服脱了!”
啊?
惊恐的宅男立刻双手抱胸,脑子飞快地闪过一系列过于刺激的画面。旁边的卢卡斯警长则拖长了声音:“艾瑞克……”
“把你的‘爱尔兰小精灵’衣服给我,”棺材铺老板说,“我可以再给你减免十美元。”
戴维大大地松了口气,却依然悲愤:我这件T恤可是正版周边,买的时候花了四十美元呢!这里到处都是吸血鬼!
但他还是飞快地脱下衣服,递给那个吸血鬼,生怕他会反悔。
吴接过T恤,被上面的灰尘和汗味儿熏得往后仰了一下。
戴维光着上半身站在对面,有点儿自惭形秽。他感觉到皮肤上凉飕飕的,风好像能穿过他的身体吹进来,而对面的两个人:一个高大强壮,全副武装,一个虽然个头比自己矮了点儿,但从挽起袖子的手臂就能看出他肌肉结实……大概自己是这个西部小镇上最弱小的人了。
戴维忽然感觉到一阵忧虑——在这样的环境下,他要活下去真的不容易。
这不公平,而且不合逻辑,戴维鼻子发酸,他明明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具备现代科学知识,他现在比爱迪生还有价值!可这些人简直把他当成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狗,羞辱啊!就算是以前遇到过的最白痴的客户也不会用这种怜悯的眼神看他。
就在戴维伤感的时候,吴转身从柜子里找出一件棉衬衫丢给他,那衣服虽然旧,但洗得还算干净。
“我一个人住这里,以前是两个人,之前的主人姓胡,叫胡阿北,也是个中国人。是来修铁路的,铁路完工以后他活下来了,但没有回中国,也没有去旧金山,在这里住了下来。他是个木匠,手艺不错,我跟着他学了很久。他半年前死了,因为喜欢威士忌胜过自己的命。”吴简单地介绍说,“楼上有一个空房间,有段时间没打扫了,可能有点儿灰尘,不过家具之类的都挺全。哦,对了,还有一些旧衣服,对你来说大了点,老胡可胖了……将就点儿也能穿……”
戴维惊奇地看着他。
卢卡斯警长用大拇指顶了顶帽子,“嘿,艾瑞克,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缺个帮手,你知道的,我一直没雇到一个合适的。黛安娜说,总有人要死,就像总有人要吃饭一样,所以我的棺材店还得一直开下去。”吴解释道,“他先给我干活儿,我管他的吃和住,等他的欠款都还清以后我就给他发工钱。”
卢卡斯警长把手指插在皮带里,歪头看着戴维,让他有点心惊肉跳——他赶紧穿上了那件旧衬衫。
“听起来是个好主意。”警长最后做了决定,“就这样,解决了个大麻烦。”
戴维的命运被决定了,就在这几分钟内,他连发表意见的机会都没有。
卢卡斯警长倒是兴高采烈,似乎把戴维甩出去可真是让他轻松了,他向他们挥手告辞,并且恭喜吴得到了“爱尔兰小精灵”和一个雇工。但吴的脸色并不好看,戴维发现在卢卡斯警长说话的时候,吴总是忍不住去看他的靴子。
警长准备离开的时候,棺材店老板小声说了“再见”,又忍不住补充道:“你左边靴子的马刺断了半截,你知道吗?还有右边靴子的皮扣开了。”
卢卡斯警长哈哈哈大笑。
“我故意的!”他开开心心地转身出门。
而戴维忽然有些担心自己将来的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