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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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安城

(一)

我老家在安城。

一个普通的小村庄,青山绿水,蓝天白云,白墙灰瓦。我的房子便是白墙灰瓦中的一员。

它面积有多大?至今我都没搞懂平方的概念。总之在我印象里,它是很大的,大到足以容下一家七口人。

有客厅,客厅的四个角各有一个房间。有阁楼,楼上分隔成三块。

房子左面砌了一个厨房,长长的大大的暗暗的凉凉的。

厨房正前方紧挨一个洗澡间。洗澡间的四面墙壁都是木板,并贴着挡雨棚一般的塑料纸。风一吹,哗哗响。

洗澡间的瓦片也是那种青灰色的一大块的瓦,上面有凹槽。瓦片表面覆了一层塑料纸,塑料纸用木板钉或石块压着。

晚上下大雨,水滴在塑料纸上,就会发出特别响的声音,“哔哔蹦蹦”的,彻夜不停。

房子背面是一座山,不高,但数木特别茂盛。兴许是向阴的缘故,即使是最炎热的夏天,屋后也总是潮湿阴冷的,家里砍的柴火就成排地堆积在屋檐下。小孩子不经常去屋后,蚊子多,大人们也不常逗留。

房子前面是一个巨大的平坦水泥坪,能摆下十来张木桌子。我就是在这块水泥坪上,学会了骑自行车。

坪间有长长的竹竿、竹杈,竹竿上经常晒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大的小的,挂满一长条。

爷爷年轻时,那年代是有地主的。水泥坪右边有一条长长的上坡路,往上,便是昔日的地主家。

水泥坪右边,居中之地,有四级向下延伸的石阶。然后是一个规模较小的泥土坪。那里有一间小厨房。

泥土坪中间,有一个圆圆的石桌,还有石凳。记不清有多少个了。3个?4个?2个?总之是有的。

水泥坪下面还有一个规模更大的自然坪,两个坪之间有一定的坡度。

自然坪角落种有一些蔬菜,用篱笆围着,算是一个小菜园;中间种有一簇竹子,矮小的那种。

往右种了两棵树,一棵是梅子树,另一棵我们管它叫“和树”,具体是什么品种,我也说不上来。两棵树年龄都不小,估摸着该有一百年的历史了吧。

再往右又是三间房子。它们分别是:

厕所、猪舍、鸡鸭舍。

鸡鸭舍右边是一条清澈的小溪,我们称呼规模较小的溪流为“涧沟”。

涧沟两侧浇了水泥,能容纳三四人洗衣服。涧沟水质很好,边缘长了许多翠绿的密集青苔。水较深,里面有许多小鱼小虾小螃蟹。

自然坪通着一条出村的小路。那是一条泥泞的碎石小路。小路两旁长满矮小的野草,下雨时,路面便坑坑洼洼的,我们经常踩着野草过去。

路有多小呢?记得有一次,父亲骑摩托车回来,通过那条小路,要骑着上水泥坪时,车轮却磕着一块碎石,重心不稳,父亲一下子连人带车一头栽进了小菜园。

大家都被吓得不轻,所幸父亲无大碍,但我记忆犹新。

自然坪往下,便是一段用黄土粗略堆成的下坡楼梯,坡下一条河流贯穿,我们管它叫“碧头”。河流较宽,绵延不尽,但水不算太深。

我的童年由此开始。

(二)

我有一个哥哥,不是亲生的。他是我爸爸的哥哥的儿子。

安城老家有个习惯性的方言,叫孩子名字时,后面总要加个“子”。就这样,我哥名为坤,人们就喊他“老坤子”;我小名叫禧梅,也总有人叫我“禧梅子”。

我们很喜欢去碧头玩。

很多人在下游洗衣服,我和我哥在上游捉鱼捉虾捉螃蟹,奶奶衣服洗到一半跑来捉我俩。

当然,我们玩水仅仅局限于这种小溪小河,而且要确定爷爷在屋里睡着了才敢下去。

听说我哥小时候酷爱玩水,经常和几个小伙伴偷偷溜去一条更大的河里玩。

那条河可不同于碧头,它没有水泥坝,浑浊的深水急促地打着漩涡。沙滩上满是碎石、碎沙以及玻璃渣子。

我也不知道我哥在那里玩什么。听奶奶讲,有一次他又去大河玩,结果抽筋了,差点淹死。

大家合力把他救起后,爷爷黑着脸,二话不说,抄起一根粗壮的棍子,追着他来打,谁劝都没用。

爷爷边打还边狠狠地问:“你敢不敢再去那里玩了?可敢了?啊?……”

哥哥被打的很苦,遍体鳞伤,哭到声音嘶哑。

有了这次经历,他当然收敛了不少。

我去过大河几次,仅是站到河的边缘,我便直打趔趄,总觉得水要把自己吞没、侵蚀。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大河的泥沙。类似于沼泽的东西,表面风平浪静,实际下面满是虚坑。

有一次我在沙滩上跑,结果一只脚陷进去了。费了半天劲,脚终于抽出来了,但新买的凉鞋留在了坑里。

我担心被骂,于是偷偷拿个小铁铲在那里铲了一下午的沙子。小沙坑变成了大沙坑,凉鞋仍旧不见踪影。

也许它永远留在了那里。也许后来涨水,它被大河冲走了。也许又遇到倒下的竹子,拦住了它的去路。

现在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凉鞋的式样。绛红色,点缀着一朵小小的橙黄色的蝴蝶结,鞋的内侧有一个白色的椭圆乳胶,上面印着鞋的logo。鞋底是波状花纹,没有标鞋码。

我曾在街头无数次“邂逅”那双鞋,而我仅仅穿着它跳过一次绳,多多少少有点不甘心。

(三)

老坤曾说,黑的人才有男人味。

兴许是上苍眷顾,他果然越来越黑。

他不爱呆在家里,就爱出去玩、爱疯、爱晒太阳,于是他又特别瘦。

他长得蛮高,在我记忆里,要仰起头来才能看见他的脸,有时是面部无神,有时是忧郁,有时是面露凶光。他说一下雨,心情都变糟了。

等天一转晴,他便笑,显得牙齿特别白,就是站在太阳底下门牙都会反光的那种。

他很喜欢在水里捉各种东西。有一天,他捉了一只大螃蟹,大发慈悲地丢给我养。

我欢喜的不得了,偷偷搬出一个腌豆角用过的陶罐,洗干净,装满水,把螃蟹放进去。

我觉得螃蟹放在外面不安全,于是又抱着罐子四下寻觅好去处,最后我把它放在了澡间的角落里。

我搬了个小凳坐到罐子旁边,托着腮帮子看螃蟹爬啊爬吐泡泡,隔五分钟给它换一次水。

哥哥说:“你这样不行啊,还要挖蚯蚓给它吃。”

我很纳闷:“螃蟹不是喝水的吗?”

哥哥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头:“它就不用吃饭啊?有本事你就天天只喝水啊!看你会不会饿死。”

我小声嘀咕“我又不是螃蟹……”

他暴怒,一把从水里捞起螃蟹往外走:“你不挖就不挖,我现在就叫奶奶把它给炒了。”

我一下子冲上去,抓住他拿螃蟹的那只手臂,声音几乎要变成哭腔了:“不要啊,不要啊——”

他这才罢休,把螃蟹扔回罐子里。

我赶紧抱起罐子,一溜烟跑去小菜园。奶奶正在锄草,她一下子给我挖了好多蚯蚓,装到一个旧饭盒里。

我把蚯蚓一股脑儿地全倒进陶罐里去了。刚才还蔫蔫地在罐子里不停吐泡泡的螃蟹,此时一下子来了劲儿,嘴和爪子一刻也没停下来。

我感到很满意。心里想着那只大螃蟹什么时候会生小螃蟹。

结果第二天起来,我去澡间看它的时候,却发现他漂浮在罐子里,肚皮上翻,口吐白沫。

它死了。这怎么可能呢?

奶奶讲:“你倒太多蚯蚓进去了,它是撑死的。”

哥哥有些气急败坏:“哎呀,你怎么那么笨啊?早知道我就把它炒着吃了。”

我郁闷了好几天,一想到是这个结局,我就特别难过。

(四)

但哥哥不以为意,跟个没事人一样,整天东晃晃,西翻翻。

夏天很快过去了。

红薯到了收获的季节,奶奶挖了满满一筐,洗干净泥土带回家。每次煮饭时,都会顺带着蒸一盆红薯。

起初我觉得新奇又美味,每次连饭也顾不上吃,就要跟哥哥争抢红薯。就连平时玩耍,也要洗到一个红薯来生吃。

红薯很甜,满是淀粉。我最爱那刚出锅的红薯烫着牙齿和舌头的感觉。

生的红薯便更脆更甜了,每次我和老坤都要“嘎嘣嘎嘣”地嚼,比谁嚼得更响。

这样的日子仅仅维持了不到半个月,我们便腻了。

饭后,爷爷总是从满满当当的盆子里拿起一个热气腾腾的红薯,慢条斯理地剥开皮,露出金黄金黄的“果肉”,然后陶醉地吃一口,伸到我们面前:“脓包,老坤,快来吃一口,很好吃,真的。”

我扭头就跑开了,哥哥也瞬间没了踪影。

无聊的时候,我便爱到泥土坪,一头钻进小厨房找乐子。

那间厨房简陋至极,除了用黄泥堆起来的灶台、一口炒菜用的锅,以及几口小壶缸之外,别无他物,也放不下其他东西。

我记事起,初见那厨房,便认为它只是具有厨房的形状而已。

柴堂里没有柴,锅是烂的,灶台蒙上了灰,铁铲已经生锈,小壶缸里有蜘蛛网,灯泡已经坏掉,厨房较暗,空气中飞舞着潮湿的灰尘。

我爸爸有个哥哥,我喊他妻子叫婶婶。听我奶奶说,婶婶比我妈妈后嫁过来,但是只有一栋房子。

兴许她觉得有了属于自己的厨房,才有一个小家的感觉,于是她总说要自己建一个厨房分开来吃。大家拗不过,便只好由着她去建了。

后来,她在离房子大约一公里远的地方盖了一栋两层半的砖房,还未完全装修好,她便搬过去住了。我偶尔能碰着她来碧头洗衣服。

在弟弟们出生前,我和哥哥一直跟着爷爷奶奶在老家住。父母和婶婶他们出去打工了,每年回来的次数寥寥无几,那间小厨房便慢慢地荒废,逐渐失了烟火气。

小厨房里偶尔会堆几捆柴,家人平时不轻易进去。但是对于我来说,小厨房却是一种极大的乐趣。

我拿了削铅笔的小刀,四处寻些花花草草,在石桌上把它们切碎,随后捧着进入那间厨房,一股脑儿倒进那口锅,象征性地用锅铲乱铲一气,锅铲与铁锅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从外面听,特有炒菜的感觉。只是没有火、没有盐、没有油、没有食客而已。

那口锅里有个洞,待我将“菜”铲起来的时候,它已经从下面漏掉不少。我拿来喂猫的盆,然后放到猫面前。它只是走前来嗅了嗅,便又走开了。我唤它吃,它却喵喵叫着过来蹭我的腿,试图爬山我的膝盖。

我却没有兴致逗它,执着地把碗伸到它嘴边。猫却别过头,连连躲闪着,死活不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