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老哥
(一)
小时候,我的头发又黄又枯。
母亲有事没事便去寻偏方。有一回,她带回来一包药粉,霉红色的。我洗头时,母亲便让粉在盆里化了,搞一点洗发油,就着那猩红的“血水”洗。就这样,我的头发硬生生地变成了健康的黑色。
每次有大人见到我,当他们露出惊讶的表情,未等他们开口,我就知道他们要说:“咦,这个女娃子咋那么瘦?”
爷爷经常爱说:“哎,禧梅子身上的肉,用针挑都挑不起来。”
我属于偏瘦的那种类型,但这并不稀奇。我们一大家子人,没有一个人胖,也许这是遗传。
我不爱吃东西,但是爱吃鱼。我曾经被鱼刺卡过四五次。
对于超爱吃鱼的我来说,那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吞一下口水都很困难,喉咙绷着疼。爷爷会叫我生吞一团大米饭,好把鱼刺一起挤下去,很有效。
但有一次没用,鱼刺卡着难受极了。最后是爷爷从腌菜罐子里挖一大勺酸汤,硬撬着我的嘴强灌下去。那叫一个酸,眼泪都出来了,我的脸也憋的通红。我张大嘴,这次鱼刺终于让爷爷抠了出来。
自从有了那次惨痛又惊险的经历,大人们商量,以后家里不买鱼吃了,买了也不让禧梅吃。
但他们还是拗不过我。只得千叮咛万嘱咐地,然后挑一块鱼骨大而少的鱼肉,夹到我碗里。我吃的时候,就齐刷刷的看着我,确保我没事后,才埋头吃自己的饭。
对于鱼,我肯定是又爱又恨。
每次我被鱼刺卡的难受,便会大声说道:我下次……下次一定不再吃鱼了!
当然每一个人相信这句话,包括我自己。
我在家很无聊,于是一整天都想着跟我哥出去瞎混。我哥喜欢去村头找一个女孩爬山,每次去都要拉上我。而我因为觉得新奇,每次都屁颠屁颠的跟在他俩后面。
那时候根本没有“电灯泡”这种玩意儿。
我对那个女孩儿依稀有点印象。高高瘦瘦的,笑起来蛮好看。我们走到一个斜坡转弯处时,我上不去,她便把我抱上去了。
那女孩经常来我家玩。每次我哥都表现的特别贴心,特别温柔。若不是我力气小,真想一巴掌把他打回原形。
后来我在他们的聊天中知道了那女孩的名字——九樱。
我哥不止一次说过,他长大后要娶九樱。
他对他爸爸说,对他妈妈说,对爷爷说,对奶奶说,对我爸说,对我妈说,对九樱的外公外婆说……只要是个活物,他都说了不下十遍——除了九樱。一见到九樱,他立马就怂了。就连平时放得贼响的屁,到了九樱面前,也愣是被调成了静音。
九樱好像也对他心有所属。两人见了面,就害羞的笑,完全把一旁莫名其妙站着的我屏蔽了。
对于他俩要结婚的事,我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来也不关我的事,我只关心等下去哪里玩。
后来,我哥无情的抛弃了我,带着他的九樱小女子“双宿双飞”了。所谓的双宿双飞,其实也飞不到哪里去。
我去大菜园里摘菜,总能“偶遇”他们。每次我哥都像赶野猪一样,把我撵着走。
后来每次我俩吵架。内容便是这样子:
“有本事你就走啊!带着你的九樱走啊!”
“我就是要娶她!我娶谁也不会娶你!”
“就算我嫁给猪,我都不会嫁给你!”
(二)
我和老坤相处并不和谐,基本上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打”。我觉得他凶神恶煞,他觉得我无理取闹。
有一回,我们在菜园子里扭打起来了。原因我忘记了,总之我们都很愤怒。他打肿了我的脸,我在他脖子上和手上抓出了血痕。
最后是奶奶苦口婆心地把我们拉开了。她语重心长的说:“唉!你们俩可是兄妹呀,天天这样打架。”
谁知他扭头就冲我大喊大叫:“鬼是他哥!我没有这个妹妹!”我既伤心又生气,也顶回去:“我从来都没有你这个哥!”
他忽然狰狞地笑了:“好啊,你以后就不要喊我,做什么事情都不要叫我。”我不假思索便回他:“我本来就不叫你!”但事实上,我已经被气哭了,他的脸也憋的通红。
我扭头跑进客厅里屋的房间,爷爷和锦正躺在床上睡觉,我只好去厨房。
厨房里正在煮饭,灶台里的火烧得很旺。我搬了个小板凳,面向灶台坐着。明橙色的火焰欢腾地跳跃着,可我并不开心。
我的泪水一直止不住的流,也有一部分是因为脸上的伤。我把脸凑的离灶台近一点,好让他烘干我脸上湿漉漉的东西。
等我从小凳上站起身,饭已经煮好了,我的全身也已经坐的酸痛。出门一看,天已泛黑了。我居然烤了这么久的火。我疲惫地伸了个懒腰,慢吞吞的走出厨房,结果一出门就见我哥站在坪里。
我还在生他的气,于是冷哼一声,想扭头回去。他看了我一眼后,原本严肃愤怒的脸忽然瞬间变成小丑脸。他指着我哈哈大笑,最后笑的蹲在了地上。
我感到莫名其妙,但也没加理会,我已经习惯了他发癫。奶奶从外面摘菜回来,她看着我,惊讶的憋住笑:“啊呀,禧梅,你的头发怎么了?”
我一脸糊涂的看着他们:“没有啊,我头发怎么了?”说着我顺手摸了一下额前的头发,却只看见眼前飘下来一撮灰。
我哥见着我这个模样后,笑得更苦了。我心里一惊,似乎明白了什么。我赶紧跑进房间,拉亮台灯,拿起镜子来照自己的脸。
……
原来我离火太近,结果额前的刘海在不知不觉中,被烤成了一撮灰。乍一看没有什么异样,但用手扒拉几下后,我便开启了没有刘海的先河。
(三)
过节那天,一个表姐来了我家玩。
老哥结束了与我的冷战,他心情似乎格外好,非要带着表姐去碧头捉螃蟹。我一直以为,他会叫上我,完全是为了烘托他那高超的捉螃蟹技艺。
午饭后,我们三撩起裤管下了河,不停地在水里翻开石头找螃蟹。不一会儿,哥哥便捉的比我们的多了。本来一切照常,可偏要出些差错。
我们正热火朝天地翻着石块呢,忽然听见一声尖叫,是哥哥的声音。
我们抬头看去,哥哥站在水里,表情狰狞,“嘶嘶”地叫着。他把一条腿从水里抬起,只见有一只大螃蟹,紧紧地钳着他的大脚趾不放。
我马上“扑哧”大笑一声,第二声被哥哥用凶狠的眼神生生地逼回喉咙口了。
我憋着笑上了岸,然后试着转下那只螃蟹。结果我一拔,哥哥就冲我大吼:“你不要拔了!痛死我了!他越夹越紧了!”
表姐找来一根长枝条,逗那只螃蟹,它用钳子夹住了枝条,然后松开了哥哥的脚指头。他的脚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那段时间,他走路一瘸一拐,行动不便,但我并没有感到幸灾乐祸。有句老话说的好啊,“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
每次要他做什么事,他便优雅地往床上一躺,傲娇地翘起他那只可怜巴巴的大脚趾。于是,生活的重担便压在了我的身上。
安城有两个小卖店,一个叫华明便利店,另一个叫阿勒小卖铺,我们平时喊他林铺。华店离我们家比较远,林铺则离得更远。
我和我哥曾计算过,若是跑去华店,大概需要五分钟,跑去林铺则需要七分钟。
华店除了卖各类零食、面粉、火柴,还卖药。华明是本村的医生,他经常要去本村或外村出诊。我去店里买东西的时候,常常是他妻子结账,很少遇到他。
华店有个冰箱,但冰棍的种类和数量并没有很多。华店是一栋两层半的房子。一楼卖东西,二楼住人。那个冰箱是两层的立式家用冰箱,下面那层冷冻箱装着冰棍,用于出售,他们自己也吃。
从华店一直往下走,能见着一棵百年榕树。下了一个陡坡后,便能看到榕树旁边的林铺。
林铺旁边是幼儿园,闲时那里用作搓麻将的场所,阿勒是店主。他妻子叫见英,是幼儿园里的老师。
林铺对面是学校,面积并不是很大,只有从学前班到小学三年级的学生。
盛夏之时,我和老哥更宁愿多花两分钟,去林铺买冰棍。林铺有一个标准的冰棍箱,里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冰棍儿,五毛钱一根,可以吃很久。
我们几乎养成了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每日中午饭后,爷爷便给我们三块钱,让我们去林铺买六根绿豆冰棒,我两根,老哥两根,爷爷奶奶各一根。我们用塑料袋提着冰棍,踩着发烫的路面,顶着热浪,急匆匆地赶回家。
去买冰棍的路程很煎熬,但买回家后就解脱了。门外烈日高升,热浪滚滚,蝉鸣阵阵。我们则穿着短袖和超短裤,脚趾卡着拖鞋,把客厅的风扇开到最大档。在呼呼的凉爽风声中,我们边吃绿豆冰棒,边看动画片。
客厅永远放着四个瓷碗,四把勺子。我们把买来的冰棍搞进碗里,然后用勺子一勺一勺挖着吃,特别享受。
老哥受伤的那段时间,买冰棍的重任便交到了我身上。我每天像个丧尸一样,在催促声中慢吞吞地走出门;又像疯子一样,提着一大袋子冰棍兴奋地跑回来。
(四)
我们一家人都是那种很懒的馋虫。有时天气热的不行,实在不想出门,我们便吃西瓜。
每个礼拜,都会有一个女人在清晨准时叩响我们的门。她挑了一担自家种的大西瓜,向我们售卖。而爷爷每次都会买下那一整担西瓜,至少有八九个。
西瓜放在厨房凉爽的隔板下面。吃过午饭,约一两个小时之候,奶奶便搬出一个大西瓜,在厨房里洗净了,然后拎把菜刀,带着西瓜去客厅切。
我和我哥争着把圆桌收拾干净,合力把西瓜搬上桌子,然后眼巴巴的看着。奶奶总是不急不躁地切下西瓜蒂部,把菜刀整个擦一遍,然后用明晃晃的刀尖轻轻一切。
“咔嚓”一声,西瓜裂开,发出清脆的声响,露出鲜红的瓜瓤。一股独属于夏天的清香在客厅随性蔓延开来,钻进每个人的鼻孔,满屋子都是西瓜香。
那个大西瓜,有一半多是被我和老哥消灭完的。吃完后,我们躺在客厅的床板上,无比惬意地摸一摸圆滚滚的肚皮,丝毫不理会屋外聒噪的蝉鸣。
我们也不会浪费掉那些吃剩的西瓜皮。奶奶把它们装起来,倒进大菜园里的池塘喂鱼。我在林铺买了一把削铅笔用的小刀,要了西瓜皮,在桌上乱切一气,然后装进碗里,假装喂给我的大熊吃。
我有一只棕色的大熊,忘记是谁给我买的了。从我记事起,它便陪着我。我把我的漂亮衣服和帽子都给了大熊。它还戴了一副墨镜,但只剩一个镜片,那是妈妈从外面出差带回来的。
我很喜欢背着它,抱着它,和它聊天。尽管他永远不回答我,永远都是笑眯眯的眉眼和向上弯的嘴角。
我有时也会抱着他睡觉,但第二天都会习惯性地去床底找它。奶奶则把它洗了一遍又一遍,本来纯棕色的毛都被洗得微微有些发白了。
“禧梅子,你过来,快点过来。”我哥又在房间里叫我了,声音急不可耐。我叹一口气,进去了。
我们客厅的四个角落各有一个房间,其中两间紧挨着后山的房间特别暗。
靠右的那个房间叫上房,里面有两张不挨着的床。爷爷睡在靠左的那张床,奶奶睡在右边的床上。
靠左的那个房间叫明房,但它其实暗得很。奶奶那个最小的待嫁女儿就曾住在这里。
另外两间房间则比较亮,从窗户可以看见屋外的水泥坪。父母上班回来会带着我在左边的房间睡,那是唯一一个安了暖灯,放置了席梦思的房间,我经常叫它甘房;右边那个陈房则是婶婶和老坤住过的地方。
四个房间的面积都很大,但我和老坤最喜欢去明房里玩。
床头有一个大型的木质柜子,一排排抽屉,用铜环拉开,里面有数不清的瓷杯、瓷盘、瓷壶、空白药单,有时还能找出一两包闻着味道很奇特的药。
更有趣的是,那床头还挂了两件白大褂,还有一个听诊器。
有时我当病人,却非要穿着白大褂才肯躺在床上。老坤穿着另一件,装模作样地戴好听诊器,象征性地给我听诊,然后抽出一张药单,在单子上“唰唰唰”地乱写一通。我对其中一张药单记忆犹新,上面写着:“死于ai症”(癌字他不会写)。主治医师一栏,还有他潇洒无比的签名:××坤。
后来不知道他在哪里捡到一个针管,还是带针头的那种。我们两个都不肯打针,因为都在华明那里体会过针管的威力。于是,我的大熊变成了实验对象。
我们端了一盆水,表情严肃,动作“娴熟”,学着华明的样子,一人一针轮流给大熊打。屁股上,肚皮上,咯吱窝,脸上……能打的地方都给大熊打了个遍。最后盆里水用掉不少,奶奶从收拾房间,从床上拎起来一只湿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