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泌地之役（下）
晋楚邲地之战即将打响，郑国没有直接参战，但郑襄公无比紧张地关注着这场事关中原霸主之位的春秋大战。
郑襄公很想为楚军做点什么，其实他做得已经很多了，他派大夫皇戌赴晋营那一场忽悠，早就调动了晋军主战派的积极性，将原本不想打仗的晋中军元帅荀林父的整个计划给搅得稀巴烂。
郑襄公只需要站在某个可以观赏战场的高处，欣赏这场战事好了。当然，这是不现实的，郑襄公需要做两手准备，一手是楚军若败的准备，那自己将代表郑国赴晋营恭贺，并努力争取郑国的功劳。
毕竟，如果不是郑国拖了楚军三个月之多，把楚军耗成一支疲惫之师，那你晋军想要一战而胜，至少不是那么简单。
但郑襄公很不想这样做，他见识了楚庄王的风采，他希望整个中原列国诸侯由这位曾经被视为南蛮的楚王来领导。
第二手的准备就是楚军战胜。这个基本不需要怎么准备了，因为楚军若胜，郑国自然已经归顺了楚国，但郑襄公也必须去向楚王道贺，并取得楚王的最新指示。
“报，楚军已经发动进攻了！”军士来报。楚晋泌地之役打响前，郑襄公分派了数十支哨探，密切关注晋楚两军动向，命令每隔一柱香的工夫便要来汇报一次。
“再探！”郑襄公紧张了，此时的他就在太庙，面对着郑桓公、郑武公、郑庄公、郑厉公、郑文公、郑穆公等列祖列宗，祈祷着祖先们保佑楚军获胜。
“报，楚王亲自上阵，冲锋在前，楚军士气高涨，锐不可挡。晋楚接触，战场形势非常明显，晋军完全被压着打。”前来报告的军士显得非常兴奋。
“再探，务必密切关注楚王的情况。”郑襄公有些激动。
就这样，郑襄公在太庙时刻掌握着晋楚泌地之役的动态。消息不断传来，更精确更具体的信息不断报至郑襄公这里。
这场决定诸侯霸主战役的泌地之役，是楚庄王不断示弱，甚至是三年三战三败于晋军，终于引得晋三军主力悉数出动，与楚国爆发的一场大规模战役。
郑襄公回想起来前几年，貌似楚军总是被晋军击败，甚至自己的郑国，居然还能死扛楚军数月围攻之久。但现在看来，这都是楚王的惑敌诱敌之计，因为楚军的战斗力他看得很清楚。
楚王居然将棋子布在了三年前啊。郑襄公无限感慨。
甚至到了大战前一刻，情报显示，楚王貌似不敢跟晋军正面交手，所以表面上不断谋求与晋和谈，但实际上却纵容将士不断挑衅晋军。据说，战前楚军致师挑战，晋军主战派被激怒，也派人致师挑战。
然后，早就作足准备的楚军在清晨就向还在为战为和而无法统一思想的晋军发起了冲锋。晋中军首先被压制，然后是晋下军也被击败。
这场战役，在战场上的计策几乎没什么看点，因为所有的计策，都在战前被楚王使用了，那便是示弱骄敌，以及先发制人。据说，楚军这次根本没有充分列阵便杀出去了，而且是楚王仅带着一半的亲卫部队率先冲了出去。
这个时候的晋军，根本没有准备。楚军军师、令尹孙叔敖见楚王率军冲杀了，反应非常迅速，大叫着“宁使我迫人，勿使人迫我”，下令发起了全线冲锋！
论军队数量，晋军三军悉数出动，比楚军还要多一些。但楚军将士太猛了，楚王身先士卒所激发起来的士气，天崩地裂一样，迅速将晋军席卷了。
到下午时，晋军已全线崩溃。不过，据说晋上军未出动。晋上军元帅士会见一开始晋军便陷入了被动，他就把自己率领的上军部署成了防御态势，设了数道防线。
也幸亏这支部队没出动，正因为晋上军在接应，使全线溃败的晋中军和晋下军残兵才得以撤至黄河岸边。
咦？楚军怎么不趁晋军争渡而乘胜掩杀？郑襄公听说楚军追赶晋溃军至黄河边后便撤了回来，忙着打扫战场，非常不理解。
“报告主公，楚王说了，战争只需要取得胜利即可。晋军将士也是人，不能赶尽杀绝。”军士来报，向郑襄公说明了楚军停止追击的原因。
郑襄公感慨万分，他彻底被楚庄王的气度所折服，这是怎样的一位楚王啊？有勇有谋但不嗜杀，想到自己还曾经担心楚军屠城，为救全城百姓，自己在楚王面前肉袒牵羊谢罪，不由自嘲笑了。
楚军没有赶尽杀绝，倒是晋军自个儿为争渡而大打出手了。当郑襄公听说整个黄河河道都因为晋军败兵争渡而互砍互杀时，不由为晋国感到悲哀。你晋国也有这一天啊，这么多年来，一直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现在沦落到如此地步。
好啊，楚王，寡人是彻底服了你，今后，楚王需要寡人做什么，寡人绝无二话！
郑襄公胡思乱想着，到了傍晚时，他带着亲卫和数名大夫来到了泌地战场。到处都是尸体，以及晋军丢弃的兵器旗帜。鲜血染红了整个大地，受伤待死的战马悲嘶着，无主的残破战车到处都是，有的受伤士兵还在呻吟。
夜幕降临，黄河边的晋军士兵渡河发出的喧闹远远传来，给这片土地增添了几分凄凉。郑襄公感慨了一阵，快步向楚中军帅帐而去。
满身血汗的楚庄王见到郑襄公，豪迈大笑道：“郑伯，你看不谷这一仗打得如何？”
郑襄公哪里还会掩饰自己对楚王的敬仰？他不是一位虚伪的郑国国君，他很喜欢楚庄王这样的爽朗。郑襄公对楚庄王道：“大王之威，大王之德，令寡人永不言忘！祝贺大王，终于战胜了晋军。取得如此武功，大王，何不在此地建一京观？”
京观，又叫武军，就是在取得胜利后，将敌军将士的尸体堆在道路两旁，盖土夯实，形成金字塔形的土堆，土堆上面建一个门楼，既掩埋了敌军尸体，又显示了军威。
楚庄王笑了，他命人端茶上来，亲手端起一杯递给郑襄公，道：“不瞒郑伯，战争并非不谷所追求的。郑伯你过来看。”
楚庄王用茶水在案几上写了一个“武”字，对郑襄公道：“刚才，也有将士请求不谷建京观，但是，不谷认为，古人创作这个武字，其实就是止戈二字，止戈为武。
想当年，武王率军战胜商纣王大军后，曾说，要收起戈矛，藏起弓箭，追求美德，陈于夏乐。只有这样，才能拥有天下。
武王告诉我们，只有具备了不施暴、灭战争、保国家、定天下、安百姓、和诸侯、积财富这七种德行的武功，才是真正的武功，这才是我们要追求的武功，这才是值得向子孙后代展示的功绩。”
楚庄王喝了一口茶，继续道：“但是现在呢？不谷如今让晋国和楚国两国的士兵暴尸于野，这叫残暴不仁。通过显耀武力的方式使诸侯畏惧，并不能消除战争。既没有消除残暴，又没有消除战争，谈何确保了国家安全？
晋国虽败，但实力仍然很强大，我们有什么资格沾沾自喜，觉得自己便是天下第一了呢？这次胜利，只是不谷乘人之危、趁人之乱而侥幸获胜。不谷所作所为，还有许多是违背老百姓愿望的，百姓并未得到安定。
不谷在德行不足的情况下，还要勉强和诸侯相争，与各诸侯无法和平相处。百姓不定，诸侯不和，天下不定，我们又怎么安心发展生产积累财富？
武功应有的七种美德，不谷没有一种是具备的，所以不谷是没有资格建京观以昭示子孙后代的。但既然楚军胜利了，不谷就在这里为祖先修建一座宗庙，把成功的事祭告祖先即可。
不谷要对郑伯以及大楚将士们讲的是，武力并非不谷人所求，至于建京观，那是古代圣明的君王征伐对上不敬之国，戮杀其首恶后而建，以昭告天下，惩戒罪恶。晋国，并非罪恶之国，这只是两军交战，晋军将士们为国尽忠浴血疆场，这是值得尊敬的。”
郑襄公简直听得呆了，这是他闻所未闻的关于战争关于武功的言论，这是一位令人心悦诚服的楚王，一位以德服人的楚王，这是一位令人肃然起敬的楚王！
郑襄公决定，不管如何，只要自己还当着这郑国国君，郑国就坚定跟着楚国，绝不再搞墙头草那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