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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一切理性的认识,乃是合理的认识,我也刚解释过,感觉的概念,正和这个相对立。然而,由于理性认识是把另一种方式接纳的东西再度表现给认识,所以,它并不真正拓展我们的认识,只是给予了它另外一种形式。所以它使一个人抽象并一般地认识那直观而具体认知的。不过这样讲,远比乍听时候来得重要。因为任何有把握的知识的保留、传播以及确实并深远的运用,都需要它成为合理的认识、抽象认识才行。直观认识总只有当在特殊情况下才有效,只及于最近的,停顿在那儿,因为——感性和知性在一个时间真正地,只好体会一个对象。因此任何连续、并行、计划的行为必须由基本原理开始,也就是从一抽象认识开始,而必须从那儿开始按部就班受抽象认识指引。所以比方说,知性对因果关系的认识,本身就比抽象思考到的来得完全、深奥、全面。知性直接并完全地,唯有从知觉来认知杠杆、辘轳和齿轮操作的模式,拱门的支辇,诸如此类。但由于刚才提到的那直观认识的特质,也就是说,它只扩展到直接地表示出来的,那么光是知性不足以建构出机器跟建筑。相反,这儿理性要介入进来;它必须拿抽象概念替换掉直观和知觉,把那些概念当作行为的指引,要是那些概念是对的,就会成功。同样,我们完全基于纯知觉,认知抛物线、双曲线及螺线法则的性质与其符合一致,但要使这种认识可靠地运用到实际生活上,那么,首先它就得成为抽象的认识。当然,这儿它丧失了直观或知觉的特质,转来需要抽象认识之肯定性以及确切性。所以微分并不真正拓展我们对于曲线的认识;它不过只包含了那些已经呈示在曲线之纯粹知觉中的东西。然而,它转换了知识的种类;它把直观的认识移转到抽象的认识,而抽象的认识对实际的运用来说,有多么重要啊。这里,我们又要讨论理性认识能力另外一种特殊的性质了,这是一个在前面看不出,要知觉跟抽象的认识间的区别,完全弄个一清二楚后才瞧得出来的。那就是:空间的关系无法直接地,也因此不能这样地翻译过来,成为抽象的认识,只有时间的量性——“数”——才可能。只有数可能完全若合符节地表达于抽象概念之中;空间的量性,却不能。“一千”这个概念和“十”的概念完全不同,正好像这两个时间的量性在知觉中为不同。我们想到一千时,想它是十的有限倍数,我们可以随意在时间的知觉中将它分解,也就是,我们能数它。但关于一里或一尺的抽象概念,要没有任何从二者知觉来的表象,没有任何数字为助,对于这些量性本身,就根本没办法准确区分。提到这两个,我们想到的只是一般空间的量性,要说是适当地区别,我们就得自己利用空间之直观或知觉,脱离抽象认识的领域,不然,我们必须思考数的不同,所以要是打算具有空间关系的抽象认识:首先就必须把它翻译成时间关系,也就是翻译成数。因为这缘故,只有算术是普遍量性定理,而不是几何,几何要说是变成可以交流、精准、能运用到实际上头,就得翻译为算术。的确,像这样空间的关系或许也可以抽象思考,比如“角的度数增加则正弦增加”,但若把这种关系的量性记载下来,就需要数字了。要是盼望获得空间关系抽象的认识,就是合理而不光是直观或知觉的认识,就有必要将三维空间转译为一维之时间——这种必要性就是数学所以变得这样叫人头痛的原因。当我们比较一下,对曲线的知觉,和它们的解析运算时,或许只要比比三角函数对数表跟表示出来我们知觉到的三角之部分变动的关系,就可以一下子看出来了。知觉完满地、一览无余而绝对准确地体会到正弦如何增加,余弦如何减少,一个角的余弦怎样又是另一角的正弦,两角互为增减的相反关系,等等,那要用一连串的数字,花多少计算,把它抽象地表示出来啊!我们不妨说,一维的时间,为了再制出三维空间,要怎样折腾自己啊!但如果为了运用的目的,希望能以抽象表达的概念掌握空间概念,这就不可或缺。它们不会直接进入抽象概念,而只是纯粹的时间量性、数之中介,只有那才是直接关联抽象认识的。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正如空间这样地适应着知觉,靠它那三维,甚至顶复杂的关系都可以一目了然,而它却排斥抽象认识;另一方面,时间可以轻松地打入抽象概念,但可以提供给知觉的却绝无仅有。我们对“数”特有的基本要素的知觉——就是,简单的时间的知觉,假如不靠空间辅助的话,很少超过“十”。此外,我们只具有抽象概念,不再有数字的知觉之认识。另一方面,任何数字的或代数的符号,的确一定牵连抽象概念。
这里附带要说,有许多心灵,只在透过知觉认知的东西上头才找到完全的满足。他们寻求的是知觉呈示出来存在于空间的理由,或根据和结果。欧几里得的证明,或空间问题算术的解决,对他们毫无吸引力。相反,另外有些人,需要的唯有为运用和交流之便的实用抽象概念。对于抽象原理、公式、一长串推理的证明,那表示最复杂的抽象运作的各种符号计算——对这些,他们有耐心,他们记性好。后者追求精准,前者追求直观的具体形象:他们的差异是特质上的。
理性的或抽象的认识最大的价值,在它的交流性,还有它那能够固定跟保留的可能性;就因为这个,实际上它变成了无价之宝。一个人对于自然物体各种改变及变动之因果的关系,只有在知性中才有直接、知觉的认识,在领悟当中完全得到满足,但那要等他将之固定于概念之中,那才能够交流。就算是知觉的认识可以有实用,即当一个人完全自己把它拿来运用,事实上,当他在实际行为中执行它的时候——知觉来的认识,还算有效。不过,当一个人需要别人帮助的话,或许,如果他需要自己执行一些不同时期出现的行为,因此,需要一蓄意计划的话,这样的知识就不够了。所以,比方一位有经验的撞球玩家,具备丰富的撞球弹性撞击法则的知识,他只是领悟到这些,他直接地知觉,这样他也丝毫不错地打着。另一方面,只有一个机械学修养良好的人,才具备这些法则真正理性的知识,就是具备这些法则抽象的认识。甚至建构机器时,当发明它的人要自己动手来作,光是这样领悟的、直观的认识就已经足够,这个例子,大家可以看看那些没受过科学知识教育而有才干的工人。但另一方面,一旦必需若干人,需要他们不同时期协调一致的行为,来执行机械操作,来完成一个机器或一个建筑时,那么控制的人,管理的人,就必须抽象地勾画出一个计划,这种合作的行为,只有透过理性能力的帮助才有可能。值得注意的是,在第一种行为中——假设只有一个人来执行其不受打扰的行为程序什么的,那时候,合理的知识、理性跟反省的运用,也许反而阻挠了他。例如,在打弹子、斗剑、调音、歌唱之际,知觉认识须是直接指导行为;透过反省,就变得不确定了,因为,它分散了注意,打扰了在那儿做的人。所以不惯于思考的野蛮人,未受文明洗礼的人,操作着许多身体的运动、跟野兽搏斗、射箭等,他们的准确跟迅速是反省的欧洲人再怎么都办不到的,正因为欧洲人的审慎使自己迟疑了,逡巡而退,比如射箭,他打算在两个错误的极端之间找出正确的中点,或正确的中间点;至于野蛮人,却毫不考虑什么可能的错误而直接击中了那一点。同样,比方我不知道直观地去做——换言之,我不晓得怎样拿一把剃刀的话,只能可笑地抽象叙述使用剃刀该从多少斜率、哪一个精确的角度,那么根本只是徒然。就像这样,理性的运用,对于想要体会麻衣相法的人,的确反而是一种打扰;这在知性的领会上也一定会发生。我们说表情、容貌的意义只能靠感觉,也就是说,它无法进入抽象概念。每个人有他个别对面相及推原的直接直观之法,一个人自己辨认那signatura rerum[自然的签名]要比其余人更清楚。但抽象的麻衣之学无法存在,无法教授及学习,因为在这个园地中,差异的模糊之阴影如此之精细,使得概念无法达到。在这里,抽象的理性认识之于前者,便如同雕工之于凡·笛·韦夫特或丹纳的画。无论雕工怎么样的精细,石头的边缘还留着,这样,从一种色彩到另一种色彩光谱似的转移便不可能。同样,从概念那刚执性跟尖锐的轮廓来看,无论它们再怎么拿细密的定义条分缕析,总不可能达到知觉那样精致的细腻变化,这正是我从面相学上得来的好例子[18]。
概念也具有同样的这种特性,因此概念类似于雕塑之像,这种性质,总是跟知觉貌合神离,这就是为什么透过概念,在艺术上无法达成优良的建树。若是歌唱家或艺术大师希望以思维来引导他的独唱或是独奏,那总不免于死板。其他诸如作曲家、画家、诗人亦然。对于艺术而言,概念总是没有创造性的,概念在艺术之中只能指导技巧;概念的领域是在科学。在第三部我们会更详细地研究,为什么一切真正的艺术都从知觉的认识发展,绝非从概念发展来。甚至牵涉到行为、社交场合吸引人的个人风采等等,概念只在压抑自大狂、野蛮的不合宜的举动方面具备消极价值,它所能掌握的就是彬彬有礼之风。具有魅力、庄重、行为举止讨人喜欢、慈爱、友善等,无法从概念得来,不然——“我们觉得紧张、走了调”。任何的矫饰乃是思维造成的,但它无法永远保持且不被打断;“没有人能够一直戴着面具,矫饰总会露出马脚。”(nemo potest personam diu ferre fictam)——塞涅卡在《论仁慈》中这么说;一般说,矫饰总是被看出来而丧失它的效用。理性的位置必然处于生命的重心,需要敏捷地决断、勇敢地行动、迅速而坚定地理解等等的所在,但若是理性占了上风,混淆和妨碍了那直观、立即的一种对于正确之事纯属于领悟的发现,且同时阻止我们的把握,造成了犹豫不决,那么理性就会轻易摧残一切。
末了,美德与圣洁也并不是思维的结果,而是从意志的根部、从意志和认识的关系来的。这点将在本书另一完全不同的部分来讨论。在这儿我只好说,关于伦理的教训,可能在整个国家,所有人的理性能力来说都是一样的,但对每个人的行为而言则不一,反过来也一样。我们说行为依凭感觉而发生,就是说,并不完全依据概念,而是依据伦理的价值跟品质。教训牵涉无着落的理性;行为则到头来也摆脱了理性去追求自己的路途,并且通常不按抽象的格律,而是按照无言的规范行事,这样表现出来的,正是我们整个人自己。是以,一切民族的宗教教训,再怎么不一样,它们都意味着,凡善良的行为都随继着言辞无法表达的满足:而邪恶的行为则跟从着无穷的恐惧。再怎样讪笑嘲弄也不能动摇前者;随你什么告解的神父,也不能以赦免开脱我们于后者。但不可否认,理性的运用必然是为了追求有美德的生活方式;但并不是它的源泉,理性的功用只是附属性的;理性为的是要来保存一旦形成的刚毅之决意,为了要耐得住片刻的动摇而提供教训,为了使行为能持之以恒等。最后,在艺术中它也达到了同样的效果:在艺术中,理性不能够在主要事情上有任何帮助,但对艺术的执行却大有裨益,正因为天才不是人类每一秒钟都掌握得住的,但天才的杰作是要一点一点地来完成,才能把它圆满造成一个整体[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