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六十春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夏日惶惶 1997

张方敏进弄堂也没下自行车,两条又长又结实的腿从热裤底下探出来,擦着地滑过去。她自以为车技高超,车把几乎撞进手捧饭碗在门口聊天的二号老太的怀里,老太惊得险些摔了碗,冲着张方敏的背影喊:“心急慌忙,一点不像女小偎!”

弄堂外的蝉声静了一静,又攒足了劲头似的哗然响起。

张方敏在六号门口轻盈地跳下车。弄堂甬道上贴墙摆着小饭桌,上面是四菜一汤:炒螺蛳、红烧带鱼、空心菜、扁尖冬瓜汤。她扫一眼,肚子随之咕噜噜作响。这个点大多数弄堂人家都已吃过午饭,张家要等她这个独生女从暑期英语加强班回来。她提车过门槛,穿过六号幽暗的过道,把车塞进楼梯底下放杂物的位置。旁边是她家和楼下雷家合用的厨房间,奇怪的是这会儿一个人也没有。厨房没有窗,二十五瓦裸灯泡幽幽地泛着光。

她甩掉汗津津的跑鞋和袜子上楼。赤裸的脚底接触到旧而干净的木头楼板,有种惬意的清凉。张方敏走得像猫一样轻。还没等她靠近关着的房门口,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语声,是个女人的尖嗓门。

张方敏把耳朵贴到门上,听见尖嗓门嚷道:“你讲啊,我哪一点做得不够好,哪一点亏待过她!”

爸妈又吵架了。要么是奶奶又挑了什么刺,要么是妈妈莫名地心头火起。张方敏上小学的时候就知道了,吵架其实不需要理由。她现在高二升高三,长大意味着麻木,所以张方敏放弃了进门的打算,蹑手蹑脚地下楼。看架势还得吵一会儿,奶奶此时多半在隔壁弄堂搬弄儿媳的不是,这一招也厉害,武侠小说上叫作“隔山打牛”,毕竟妈妈就是从隔壁弄堂嫁过来的,那边有外婆、舅舅和其他熟人,奶奶的抱怨会以光速穿过巷尾,再透过一座座破败的两层楼,折射回张家所在的弄堂。

奶奶和妈妈磕磕绊绊这么多年,要说起因,在张方敏身上。她本来叫张敏,等到报户口的时候,妈妈建议,女儿随自己姓方。奶奶当然不干了。爸爸夹在互不相让的两个女人之间,最后说,好吧,各取一字,就叫张方敏好了。

张方敏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每当别人知道她的名字怎么写,总是心领神会地点头:哦,你爸爸姓张妈妈姓方对吧?

她便再一次绝望地想,我的名字真是一点内涵也没有。

她出了六号向左拐。弄堂只有一个开口,形状像汉字笔画的横弯钩少了个钩,短横是九号到十一号。每个门牌号住着一两户人家、老中少三代。如今父母辈的人,从前是一起长大的少男少女,又一同经历“文革”和上山下乡,有些人在弄堂内部联姻,也有人引进外援,像张爸娶了张妈。上一代的人口密度大,导致一条弄堂里,和张方敏年纪相仿的男女有六七个之多,他们念过同一所小学,如今分道扬镳,散落到高中、职校和技校。人的未来大致由学校决定,张家爸妈心里是不大看得起弄堂其他小孩的。张方敏读的是区重点,明年肯定能考上一所好大学。

张方敏没有此类等级观念,她最好的玩伴是住在九号的程勉。程勉比她大三岁,因为念书晚又复读过,只比她高一级,刚从职校毕业。她过了拐角来到九号门口的时候,程勉的姨婆正在楼下厨房炒菜。九号的一楼大半属于另一户人家,房主将其租给饭店,店门开在后马路上。程家的厨房和饭店后厨只隔一道薄墙,在夏季热如火炉,张方敏很佩服程勉姨婆不怕热地站在这里。刺激的香气钻进张方敏的鼻孔,她看见锅里翻炒的是螺蛳肉和韭菜,肚子又叫了几声。

想到自家做好的饭菜摊在那里没人吃,她有点懊恼。老太太注意到她站在门外,扬声说:“小敏啊,勉在楼上。”“敏”和“勉”都被姨婆含混地发成“米”的音。自打张方敏有记忆起,老太太就管她叫“小米”,管自家孩子叫“米”。据说老太太比她奶奶和外婆年纪大。她的头发一根不剩地白了,也不染,皮肤却没有多少褶子,皱纹浅浅的,老人斑也是淡淡的黄,散落在白皙的脸上。张方敏觉得姨婆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美女。

程勉是收养的孩子,也不知为什么,老太太教他管自己叫姨婆。

张方敏也跟着喊姨婆。其他同辈人都喊作“程勉姨婆”,她嫌长。

她叫了声姨婆,对方让出一条道,她挤过炙热的厨房,噌噌几步爬上梯子。程家的底楼和二楼之间是道木头梯子,又陡又窄,比张家的楼梯难走多了。七十多岁的姨婆每天在这里上上下下,简直是奇迹。

二楼的房门开着,明晃晃的天光从正对着房门的大窗照进来。夏天的正午,弄堂居民通常会放下细竹帘遮蔽热气,这里的帘子却收在顶端。程勉赤着上身坐在小板凳上,侧对着门,膝上搁着木头画板,正在那儿窸窸窣窣不知画着什么。他右手边靠窗的八仙桌上堆着漫画杂志和废弃的画稿,窗外是楼下饭店的屋顶。屋顶上有一堆盆盆罐罐,是程家姨婆种的花草。张方敏叫不出那些植物的名字。尤为显眼的是一丛丛茎叶挺拔的黄花,在烈日下不怕晒地昂着头。

张方敏径直走到挨着桌子的大床边,往凉席上一坐。这是程勉姨婆的床。屋子局促,三只叠放的樟木箱占据了八仙桌另一头的空隙,箱子旁边是五斗橱,这边的床尾有座黑漆雕花的巨大梳妆台。程勉的小床在进门的右手边。张方敏知道,他夏天不睡那儿,而是拉张竹床睡在外面屋顶上,图凉快。

张方敏说:“有画完的故事吗?给我看看。”

程勉吃了一惊,他太专注,这才发现旁边多了个人。他抬头看向高踞大床的张方敏,她荡下来的小腿离他很近。他有点窘,起身拿了件白背心套上,打开落地电扇。“还没有。我在画一个新故事。”

张方敏隔着电扇呼呼的响声说:“上次那个呢?”

上次的故事是关于树精的。树变成了女孩子,或是女孩子变成了树。程勉不太有编故事的才能,也很少具有完成一件事的耐心。

果然听他说:“没画完……我觉得那个不够好。”

程勉最近转成正式工了。毕业前实习了将近一年,收入少得可怜,转正意味着他可以拿出一部分工资给姨婆。用弄堂邻居的话说,姨婆算是“出头”了。程勉在浦东的一家商场站柜台,做一天休一天。他家吃饭这么晚,也是因为程勉下班回到家已经半夜,第二天会睡到中午。四五年前,左邻右舍的大人乃至张方敏他们这些玩伴,都以为爱画画的内向男孩程勉将来肯定读艺专。他确实考了美术中专,但没考上,只好复读一年,最终念了商职校。

程勉在第一次中考失败后告诉张方敏,他考试前问过姨婆,自己能不能考上。程勉的姨婆据说有很多神神道道的地方,张爸爸告诫过女儿,和程勉玩可以,少和九号老太搭界。因为大人的威吓,小时候每次看到童话里的巫婆,张方敏都会想起程家姨婆,但姨婆没有巫婆的阴森氛围,不管怎么看,她不过是个干净利落的老太太。

张方敏当时感到诧异,程勉怎么说也是个现代人,竟然真的相信姨婆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你姨婆怎么说?她问得有些漫不经心。

姨婆写了一个字,程勉说,可我不认识那个字。

张方敏后来也看过那个毛笔写的大字。左边是个“立”,右边是个“长”。不得不说,姨婆的字写得很好,一看就是练过的。不过这到底算什么呢?

程勉从去年九月开始实习。过了一个多月,他对姨婆写在纸上的预言给出了解释。

意思是,我要站很久。程勉认真地说。

少女张方敏似信非信,心头莫名地闪过一丝轻寒。

大概不习惯被人盯着画画,程勉拿了本漫画翻看。张方敏想起那个所谓的预言,问程勉:“你姨婆给人算命都是写字?”

程勉停下翻书的手,盯着她看。他曾经比张方敏高,她高二上半学期一阵猛长,他的身高优势成了过去时。一头天生的卷毛加上微黑的肤色,他走在街上总被看成新疆人。两人对望片刻,张方敏发现程勉的轮廓其实蛮清秀的,就是脸太黑、头发太卷。她忍不住第一百零一次地想:难道真像大人们说的,程勉是某个上海女知青插队时的私生子,被非亲非故的老太收留下来?

程勉一紧张,说话就慢。他小时候矫正过口吃,留下少许后遗症。他用迟缓的语速说:“你……找她……有事?”“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

程勉像是恢复了平静。“要是你想问高考,我劝你别问了。”

“为什么?”

“别给自己找心理负担。好好考。”他露出鼓励的微笑。张方敏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是弄堂里唯一知道程勉秘密的人。他没考上艺专不是因为姨婆的预言——程勉画一笔好素描,但他有严重的色盲。他的跟头栽在色彩考试上。

画漫画也许还蛮适合程勉的。张方敏怔怔地想着,忘了饥饿和对父母的担忧。

弄堂的夏季漫长。进入六月,家家户户开始在晚饭后把竹凳躺椅搬到路边乘凉。大人们聊天睡觉打牌,年纪相仿的孩子们同样聊天睡觉打牌。车带着烟尘隆隆驶过几步之外的马路,灯下飞舞着隐现的蚊虫。这样的日子填满了七月和八月,出伏后还有一茬秋老虎。要到九月,路边的人群才开始稀疏。

暑假还没过完的时候,一个骚动的话题开始在乘凉的人群间传递——附近有流氓出没。先是隔着一条后马路的石库门房子那里,有家姓王的女儿在家午睡,却有人大白天的进了门。王家妈妈在静安寺一带上班,那天正好有事回了趟家。她开门时看到一条人影从后窗蹿出去,女儿兀自睡得迷迷糊糊。再后来是某家晾在外面的女式内衣裤失踪。又有一个念中学的小姑娘去同学家玩得晚了,夜里十点多进弄堂的时候被人摸了一把。

人们先是对王家女儿的清白表示暧昧的质疑,等到内衣事件和半夜咸猪手事件陆续出现,几条弄堂的居民难免人心惶惶。谁家没有女式内衣?谁家没有女儿妻子?不管被占的是哪种便宜,总归有便宜被人占了去。

一句话,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喽。

张爸爸在某天的晚饭桌上教育女儿:“女孩子家要注意安全,不许晚归。”

他想想又放低声音接了一句:“九号那边你也少去。”

张方敏毫不客气地瞪了她爸一眼,反问:“这和九号有什么关系?”

张妈妈立即帮腔道:“你们早就不是初中生啦。大男大女,不要老走在一起。你将来是要读大学的。”

张方敏知道,问题不在于男女有别,而在最后那句话上。她将来会成为大学生,程勉不过是个营业员。她琢磨着要不要把程勉画漫画的事告诉父母,转念作罢。不是因为程勉从未画完一个故事,而是她可以预想到父母的反应。他们会说:画漫画能当饭吃?

这种事,不需要什么预知能力也能猜到。

奶奶照例是和妈妈唱反调的,这时忍不住维护孙女。“小朋友一起玩玩没什么。你们也管太多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立场,赶紧补充:“小敏啊,高中生不可以谈恋爱。”张方敏把碗里的绿豆粥迅速扒进嘴里,站起身说:“我去陆微云家一趟,和她说好的。”

陆微云是她的同班同学,暑期的英语加强班也在一道。陆家上两代都是知识分子,住在中山公园附近老洋房的一楼。张家爸妈对女儿的这个闺密很满意,当下只叮嘱她别太晚回家。张爸匆匆几口结束晚饭,说我和你一起走。张方敏嫌爸爸骑车慢,又怕他在路上唠叨,一溜烟地上楼拿了书包,推着车子逃跑似的出了弄堂。

她走得太快,错过了爸妈的又一场争吵。张妈陪张爸回了二楼的家,有意无意地说:“你最近怎么天天夜班啊?是不是特意调班头陪什么人?”

张爸说:“你这人真是无理取闹。厂里安排的,我有什么办法?”

张妈不依不饶:“厂里天天安排你上夜班?谁信啊。”

争执声透过细竹帘飘到窗外,在架着竹竿晾着衣服的弄堂上空盘旋。程勉拎着姨婆乘凉用的竹靠椅穿过被杂物和饭桌挤得逼仄的弄堂,听见张妈的尖厉嗓音,皱了下眉。张家奶奶在家门口饭桌旁收拾碗筷,嘴里念念叨叨,骂媳妇欺人,说自己儿子没用。

与此同时,程家姨婆正在二楼房间里泡脚,她把屋顶花盆里的黄色三七花连同叶子浸在热水里,药味幽微地散开。六号的争端传不到这里,暮色在敞开的大窗外轻柔地落下。

张方敏在陆微云的房间喝着陆妈妈端来的绿豆汤。暗绿色的汤里沉浮着几点白,是煮得半融的百合。陆微云怕胖,陆家的绿豆汤只放少许象征性的冰糖,吃在嘴里有些寡淡。

其实陆微云并不胖。她的婴儿肥没褪尽,又是小骨架子,显得圆润。她想要的是张方敏那样的高而瘦的身材。张方敏心想,我还羡慕你呢。你爸妈从来不吵架,而且你有自己的房间。想归想,没说出口。女孩子不妨对闺密撒娇说哎呀你这么瘦羡慕死人了,更重大而本质的渴望则不适合被表露。

张方敏对恋爱和婚姻有她自己的看法。男人最好不要太帅,女人最好不要比男人能干。当然现实生活中总会有张家爸妈这样的夫妻。做丈夫的当年是曹家渡一带的头号帅哥,有他年轻时的黑白照片为证,端的是剑眉星目,恰好符合逝去年代的英俊标准。如果放在九十年代末的今天看,比她们这些小丫头片子迷恋的日本男星少了点忧郁。帅得太健康了。

四十多岁的张爸仍有着浓黑的眉毛和深沉的眸子,张妈至今对他不放心。张妈生得平凡,圆盘脸小眼睛,也不知道张爸为什么选择了她。或许因为她能干。他俩从前是同事,他在车间,她在财务室,也就是蓝领和白领的区别。后来工厂效益走下坡路,张妈在女儿念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果断地读了夜校,考了正式的会计证,然后跳槽到一家合资企业。她大夏天上班也不穿短袖,身上一件丝衬衫,包里还要搁件针织开衫,说是办公室的中央空调温度太低。这就和三十五度朝上工厂放半天工的弄堂居民们拉开了差距,她丈夫也是后者的一员。

陆微云和张方敏喝完绿豆汤,开始看书和抄笔记。加强班的老师上课进度很快,张方敏的笔记翔实又清晰,陆微云索性只带耳朵上课,过后再借来抄。作为回报,她把陆家爸妈不知从哪儿弄的各种复习资料给张方敏看。两个高中女生不可能维持超过十分钟的安静,过了一会儿,陆微云抄写的动作不停,嘴里问:“你觉得缪奇怎么样?”

缪奇是班里总在前三名的秀才,说话心不在焉,缺乏运动神经。张方敏飞快地答:“他好像有点呆。”

陆微云“哦”了一声。张方敏这才回过味儿,愕然道:“你不会是喜欢他吧?”那边咬着嘴唇飞快地誊写。张方敏笑了:“到底怎样嘛?”

陆微云说:“你真是刨根问底……大概有一点吧。他会吹长笛,你知道吗?”

“长笛?你是说竹笛?”

陆微云给她一个白眼。“我说的是西洋乐器。”

张方敏第一次听西方音乐就是在陆家。陆爸爸的古典乐CD占据了书架的两排空间。受家庭的熏陶,陆微云会以毫不造作的嗓音说,我喜欢巴赫。那种范儿别人学都学不来。

张方敏试图想象吹长笛的缪奇,不太成功。这时程勉专注于绘画的模样莫名其妙地从脑海深处蹦出来,他的手指修长,指甲剪得干净,食指和中指末端经常沾着蘸水笔的墨痕。他还有个好看的下巴,像竹野内丰那样微微凹陷。伴随着这些印象到来的,是一种莫名的惶然,近乎恼怒。张方敏掐断躁动的心念,对陆微云说:“哦对了,有个新闻。我们那里最近有流氓。”

她把色狼的诸多传闻讲了一遍,陆微云顿时忘了她的长笛王子,瞪大眼睛说:“老吓人的。那你回家路上要小心。”张方敏说:“你怎么和我爸妈一样唠叨。我骑车超快的,流氓哪里追得上我。”

星期天早上起来下着小雨,张方敏的英语暑期班占据了周一到周六的上午,一周只剩下一天像暑假。女儿歇下来,张妈倒出门上课去了,她报了周末的电脑班,学办公自动化。张妈说,以后做账肯定要改成电脑的,如果跟不上时代,连吃饭都难。她这番话是在楼梯口对女儿说的,特意压低了嗓音,好像怕吵到睡眠中的张爸,又像避忌正在楼下厨房间烧水的奶奶。张方敏想,“跟不上时代”那句话,妈妈应该不是在指爸爸。

张方敏坐在二楼窗前吃着奶奶从后马路买回来的粢饭豆浆,视野里是隔壁弄堂的屋瓦,被雨浸湿了,青青黑黑的一片。二楼的家共十六个平方米,被一块挡板分成大小两半,小间摆着张方敏的床,挂了布帘作为门。她只有睡觉才回那儿,在家的大部分时间,她待在既是客厅又是父母卧室的这边。奶奶的卧室位于楼梯拐角的亭子间,此刻张爸正在那里睡觉。他最近上夜班,清晨六点多到家,怕吵到妻子女儿,索性直接去亭子间睡。反正奶奶照例六点不到就起来了。

张方敏做了一会儿习题,背了几页单词,看看外面雨停了,时钟也过了十一点。她按捺不住地下了楼,在楼梯底下踩了双人字拖,噼里啪啦往九号走。妈妈不在,爸爸正在会周公,奶奶多半又去了隔壁弄堂和老太们家长里短,此时不溜,更待何时。她来到九号门口的时候,程勉正在门外水斗洗脸。张方敏站在旁边,等他洗完。

程勉关掉水龙头,发现面前挡着灰灰蓝蓝的一片,不觉吓了一跳。他看见的是张方敏身上的淡雪青色吊带裙。他是色盲,所以不知道那是一种娇嫩的紫颜色。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终于看清了张方敏。雨后的天空依旧阴霾,和他一般高的女孩儿站在破破烂烂的弄堂里,袒露着圆润的肩头和细长的腿,就像从废墟中冒出的新苗。他眨巴着眼睛说:“找我有事?”

张方敏说:“没事就不能找你?”

“我觉得你好像有事……”

“你聪明死了。”

程勉听不懂这是夸奖还是揶揄,挠了挠头。只听张方敏又说:“我找你姨婆。”

程勉“哦”了一声。“姨婆在楼上。你直接上去就好了。”他都没问一句找姨婆做什么,张方敏素来喜欢程勉凡事雷打不动的淡定,这会儿却有些沉不住气。“你觉得我找你姨婆做什么?”

程勉还是淡淡地说:“你找她写字。”

她突然就恼了,扔给他一个白眼,转身进门。程勉知道,她本来想让自己做中间人。女孩子毕竟面皮薄,张方敏又是骄傲惯了的,被他猜中心事,哪里还能拉下架子说句软话。他苦笑着摸了摸下巴的胡茬,手心传来如同细砂纸的感触。刮胡刀在楼上。他有些踌躇,该不该在这个时候上去。

程勉最后还是爬上楼梯,刚走到最后一级,他听见张方敏说:“算了,不要问那么远,就这个暑假的事好了。”

他闷声不响地从梳妆台的小抽屉拿了刮胡刀,斜眼瞟向八仙桌边姨婆的背影和坐在大床上的张方敏的侧影。

程勉这天刮胡子把脸弄破了一处,好在他黑,不显眼。

张家爸妈之间的火药味儿随着夏天的深入不断升级。他俩在工作日只有晚饭时段才有机会碰面,讲不了几句话。星期天的电脑课程占了上半天,张妈是个认真的学生,下午回来总要温习功课,对着书本反复研究那些窗口啊菜单啊,还在纸板做的键盘上练打字的指法。她这是笨办法,如果家里有电脑,三下两下就记住了。总之,张爸能陪伴妻子的时间,只剩下每周六他起来吃过午饭后的大半天。也是他自己找晦气,偏偏挑这个时候对女儿说,敏敏,天气这么热,我们去游泳吧。

张方敏的泳技很好,源自张爸从她小时候开始的亲子教学。张妈嫁了张爸这么多年,仍是个旱鸭子,所以游泳这件事张妈是无缘参与的。

听说要游泳,张方敏很高兴。老弄堂房子洗澡很麻烦。张家和其他人家一样,烧一壶开水和冷水兑了,一大桶水拎到二楼,洗的时候人站在脚盆里,把热水往身上一点点浇。洗完了再把水倒进脏水桶,拎下楼倒掉。游泳池可以洗淋浴,虽然是冷水。张方敏开始收拾泳衣、泳帽、香皂和洗发水等物品。张爸比较简单,他把毛巾和游泳裤塞进一只塑料袋,坐在木头沙发上看女儿满屋子转。张妈隔开一点坐在沙发的另一头,看看丈夫,又望望女儿,忽然冷冷地冒出一句:“你们两个倒开心。”

张方敏一怔,心想妈妈不是更年期吧,怎么吃醋吃到自己头上。张爸像是没听出妻子话里的不快,乐呵呵地说:“这么热的天,游泳池里泡一泡多少惬意。”他又瞟一眼张妈,“你也一道去吧。”

张妈说:“我去?我连游泳衣都没有。我那件还是我们谈朋友时候买的,小姑娘时候的尺码,现在哪里穿得下?”张爸有点窘。“游泳池那里有卖的……我给你买一件好了。”

“你买?就你那点工资,省省吧。这个家如果没有我,能像现在这个样子?”

张妈的声调尚未拔高到平时吵架的水准,也许因为天气热,张爸当即火了。他猛然站起身,迈着大步出门下楼。张方敏听见每一级楼梯被踩得咚咚响,那声音仿佛踩在她的心上。她手里拿着洗澡球,不知该不该放进手提袋。

张妈说:“你站在那里干什么!你爸已经下去了。”

张方敏默默地出了门。关门的瞬间,她好像听见了妈妈的哭声。

父女俩骑车在路上,张爸一声也不吭。他真正生气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张方敏知道,爸爸能够和妈妈反驳的时候,心情还不至于太坏。吵架嘛,有点打太极拳的意思。你一句我一句,最后还是能绕到和好的地步。

张方敏对眼前的形势感到惴惴不安。她想起程勉姨婆写给她的那个字。钗。她查了字典,好巧不巧地,看到一个词,钗分,意思是夫妻分手,恋人反目。后来发现又有一个反义词,钗合。张方敏并未因此放心。她安慰自己,父母那么多年的夫妻,不见得会在女儿这么大的时候散伙吧?

自我安慰总显得无力。

张家父女一向在深水区。自从张方敏学会游泳,张爸就专注于他自己的锻炼内容,和他所谓的“泡一泡”差很远。他习惯从泳池的一头游到另一头,触壁然后折回,两个来回休息一次,接着继续。家附近的区游泳池不大,泳道长二十米,所以张爸是以每八十米作为一个短程,根据当天的身体状态,他会游五到十个八十米。

张方敏每次看爸爸一心一意地完成运动指标,就觉得他其实是个严谨到无趣的人。弄堂里的人都说爸爸年轻时英俊又风流,张方敏认为,那不过是谣传。

可能连妈妈也没有摸透爸爸的本质,否则她就不会多少年都不放心了。

张方敏游了几个来回,开始玩一个她自己发明的游戏。她把脖子上的玉坠摘下来,随手往水里一抛。拴着玉坠的红绳像一条红色的小蛇,在半透明的水中漂漂荡荡地往下沉。张方敏一头钻进水里,充溢着漂白粉味道的凉水淹没了她的鼻子、脸颊、耳朵和裹在泳帽里的半长不短的头发。隔着泳镜,她准确地捕捉到游曳在水中的红蛇,立即探出手臂去抓。

就在她的手指离红绳还有一寸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一个游自由泳的健壮男体击打着水花迅速移动,正好撞上潜在水中的张方敏。她被撞得横飞出去,呛了两口水。等她好不容易稳定身体,把脑袋挣出水面,对方踩着水过来了,对她说:“不好意思。”

那是个胖胖的中年人,黑色的泳镜使他看上去像一只昆虫。他换成蛙泳离开现场,张方敏愣了一愣,又潜下去找她的玉坠。

眼前唯有充满漂白粉的水和池底的蓝色瓷砖,哪儿都找不到红绳和玉坠。

张方敏慌了,在周遭一次次地潜下去找。她现在学乖了,小心地避开别人。深水区的泳客比刚才多。人们的身体和腿脚在水中掠过,因折射显得硕大。她几乎忘了自己是和爸爸一起来的。世界被水隔绝了。玉坠被水吞没到了某处。到处是看不到尽头的水,摇曳着晃荡着推挤着她。水声在耳朵里造成奇怪的回响。

当张方敏又一次沮丧地冒出水面,有人拍了拍她的肩。那人没戴泳镜,偏小的泳帽让脑袋显得滑稽。是程勉。

张方敏不是没看过程勉赤膊的模样,她自己在弄堂里也常穿件吊带裙,可这会儿两个人泡在水里,就好像肌肤隔着水直接贴住了一般,感觉有点怪。她把泳镜推上去说:“眼神不错啊,泡在水里你都能看到我。”

程勉说:“我看了你好久了。只有你那么喜欢在水里钻来钻去。”

张方敏明知故问地说:“你今天休息?”

“明天我也休息,和人调了一天班。正好有件事找你。”张方敏想起自己的难题,“哎”了一声。“你帮我找一下我的玉坠,掉在池子里了。”

程勉举起一条红绳子。“是不是这个?”

张方敏捶了他一下。“你看到了还不早点给我!”

程勉认真地说:“下次别这么玩了,万一卷进排水口,你哭都来不及。”

张方敏戴好了玉,一颗心总算定下来。玉并不贵,但因为是自小贴肉戴惯了的,要真的没了,那感觉无异于掉了一块肉。她问程勉:“你刚才说有事找我?”

程勉从眼角瞥见张爸正以漂亮的蝶泳排水破浪而来,压低声音说:“不急的,你明天有空过来再讲。”说完便朝另一个方向游走了。他的蛙泳和别人不一样,脑袋一直浮在水面上,好像狗在水里的样子。怪不得他不戴泳镜。张方敏跟着爸爸游了一段才想起来,没有泳镜的程勉竟然帮自己在水里找到了玉坠,估计眼睛要被漂白粉浸得火辣辣的吧。

第二天中午,张方敏吃过午饭,趁着奶奶洗碗的当口去了九号。不巧程勉不在家。姨婆说他一会儿就回,张方敏搬了只小板凳坐在九号门口等。这是个多云天,弄堂里有点小风。

姨婆和张方敏隔了几步坐着,右手摇着蒲扇,左手拿了一本书,放在膝头。老花镜让她的脸显得有些陌生。张方敏偷偷看了姨婆好几次,得出两个结论:第一,姨婆看书很慢,看来看去老在同一页;另外就是姨婆的腿出人意料地年轻。弄堂的老太们在这个季节都穿阔腿长裤,老人家有风湿什么的,不像年轻人那么贪凉。姨婆的裤子也是宽大的,长度却只到膝盖,底下露出的小腿像中年妇人般白皙细致。张方敏不知道姨婆有用三七浸洗的习惯,心头除了诧异,还有点儿畏惧。因为,与那双腿形成对照的是短袖衫下的胳膊,人老了皮肤松下去,肘关节挂着一圈圈皱纹,正由于腿白,手臂被衬得苍黄。

姨婆这会儿看着有几分像巫婆。张方敏忍不住开始琢磨,要不要再问问那个“钗”字的含义。这时姨婆忽然抬起头。她鼻孔微张,眼神定格,那样子像在通过呼吸捕捉什么,又像正在观看唯有她才能目睹的情景。张方敏顾不得掩饰,死死地盯着姨婆看。

深呼吸过后,姨婆摘了眼镜,站起身,夹着蒲扇和书进了厨房。她头也不回说:“小米,上楼去吧。”

张方敏知道楼上闷热,摇头说不用了。她听见姨婆上楼梯的缓慢脚步声,同时看见一个男人走进拐角的八号。

八号的二楼住着女理发师和她儿子小辉。小辉出生前就没了父亲,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念了技校,毕业后没一份工作能做长久,又不惜折腾学了调酒。这条弄堂学习好的人不多,张方敏不信龙生龙凤生凤的俗话,但她毕竟有个爱学习的妈。八号那位妈妈热衷于打扮和结交男友,在弄堂里风评不佳。

那个男的模样眼生。正当张方敏揣测他是不是理发师的新男友时,楼上传来了争吵声。三个人的声音混作一团,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男人的怒吼,还有一道公鸭嗓穿插其间,是小辉。争执没有持续很久。张方敏看到打着赤膊的小辉从门内蹿出,他骂骂咧咧地往弄堂外走,把一件流氓腔调的花衬衫套上身。张方敏被突发的状况搞得发蒙,又坐了一会儿,空气中响起了情欲的声音。

这下张方敏窘了。她飞快地往九号楼上撤退。到了二楼一看,姨婆正在努力穿针。如果她是从上楼那会儿开始的,还真是耗时持久。张方敏走过去说:“姨婆,我来吧。”她拿过针线,一下子就穿进去了。

姨婆叹一声。“老了。眼睛不灵了。”

张方敏在程勉的书桌前坐下,拿起姨婆放在一旁的书翻了翻,意外地发现是《书剑恩仇录》的下册。书页散落着黄色的霉点,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么一本旧书。张方敏随便翻到一页开始看,刚才听到的声音固执地萦绕在耳际。

张家两代人共居一室,作为隔断的木板只能阻挡视线,无法遮蔽声音。张方敏是个睡眠很好的小姑娘,记忆中只有几次,她半夜被尿意憋醒,迷迷糊糊地犹豫着要不要起来用马桶,却听见爸妈的大床有节奏地响着。第一次听到那种声音,似乎是她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小孩子有种本能的猜测,她忍住小便,努力入睡,结果她那天夜里尿了床,免不了被大人训斥。她在小学时代和几个邻居家的孩子共享“地图大王”的称号,用竹竿挑在外面晾晒的垫褥带着黄色的印记,想抵赖都难。这个世界就是这么逼仄,孩子逃不开自家大人的情事,尿床的罪证也逃不开别人的视线。

不过,这会儿张方敏想起的不是当年缩在板壁背后拼命入睡的尴尬时刻。她即将满十八岁,已经懂得夫妻吵架床尾和的道理。昨天爸爸游泳回来跟没事人似的,吃过晚饭又出去上班了。妈妈也没再接茬挑衅。

正是父母之间的宁静让张方敏感到不安。他们两个人如今晨昏颠倒,甚至不睡一张床,这和分居有什么两样呢。

她心神不定地看了几页书,楼梯轻响,程勉上来了。看见她,程勉“哟”了一声算是打招呼,接着把一支盐水棒冰递到她手里。程勉自己嘎吱嘎吱地咬着另一支。他吃得飞快,像某种嗜食冰块的小动物。张方敏撕开包装吃了一口,忽然感到不合适。“哎呀,你是给姨婆买的吧。”

程勉含着冰说:“不是啊,姨婆不吃冰的东西。”

姨婆兀自缝着一块看不出什么用途的布。

张方敏说:“你一个人买两根?你这么爱吃冰!”

程勉没作答。他看一眼姨婆,姨婆头也不抬。他出门去邮局往杂志社寄漫画稿件的时候,姨婆说让他多买一根棒冰回来。这事没法讲。

张方敏把程勉的尴尬理解成了默认,她咬一口棒冰,不急着嚼,让那团带着咸味的冰块凉凉地贴着舌头。“你昨天说的到底什么事?”

程勉说:“我们今天晚上去小辉工作的酒吧玩,你要不要去看看?”

“他上班了?”张方敏长这么大还没去过酒吧,有些心动,转念又开始为难。“我妈下午就回来了,我怎么和她讲?”

程勉立即说:“你不方便就算啦。”

张方敏说:“还好啦,我自己想办法。会很晚吗?我明天上午还有课。”

程勉看她一眼,“最近晚上不太平,你早点回来吧。我到时候送你。这样好了,晚上七点在45路终点站碰面。你把车子骑到那里,我带你过去。”

张方敏对家人撒了个谎,说晚上要去陆微云家学习。张妈说,你们明天上课不就见到了吗,做啥要晚上出门?张方敏说,她家请了个辅导老师,我蹭课听。张妈就没再吭声。

这话只对了一半。陆家的确请了家教,只是并没有人邀请张方敏蹭课。

张爸声称今晚也要值班,吃过晚饭就走了。张方敏在爸爸走后又磨蹭了一会儿,这才把自行车从楼梯底下推出来。楼下的雷霆倚着六号的大门,正端着一只锅子吃晚饭。他是个四十出头的老光棍,拖着一条带残疾的腿,和如此有气势的名字实在对不上号,弄堂里的人都管他叫跷脚。

六号本来楼上楼下都是张家的,寡母带着一个儿子住在楼下,也就是张方敏的太奶奶和爷爷。二楼姓雷的人家是租客。奶奶从忻康里嫁过来的时候提了个条件,她不要住潮湿的一楼。太奶奶便和雷家商量,让他们改租底楼,减些房租。结果这一租就生根了,雷家的上一辈过世,长女出嫁,剩下一个跷脚,至今仍按居委会定的标准交他的百来块房租。如果不是老租户,张家的一楼房租不至于这么低,在张奶奶看来极不划算,是旧怨。跷脚爱养小动物,而且他的选择总是别出心裁,例如有一年他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发现一窝小老鼠,尝试饲养。他的老鼠逃窜出来,引发居委会新一轮灭鼠热潮。老鼠事件可谓新仇。新仇加上旧怨,以至于张奶奶看跷脚百般不顺眼。

张方敏对人有她自己的判断,她不像奶奶那样面露嫌弃,对跷脚一向不错。她发现那只双耳汤锅里的内容是方便面,讶异道:“你就吃这个啊?营养不够的。”

跷脚被辣椒刺激得满是汗水的脸上挤出一点笑容。“好吃的。我加了豆芽。”

对了,爱动物的跷脚是吃素的,不过这不妨碍他吃牛肉味的方便面。他只是自己不买鸡鸭鱼肉。

张方敏把车子抬高,过了门槛。跷脚在她身后说:“最近夜里局势紧张,最好不要到处走。”

她觉得跷脚的用词有趣,回头笑道:“没事,飞车党不怕流氓。”

夏日的天黑得晚。借着仍有五分明澈的光线,她看见跷脚脸上的神色古怪。张方敏没多想,出了弄堂。

程勉已经等在45路车站。看见张方敏,他点点头算是招呼。张方敏把车子交给程勉,自己等他骑了几步路,侧身往后座一跳。前面的车把抖了一下,她听见程勉说:“你不轻嘛。”

张方敏立即抗议:“我和你一样高好?”

程勉说:“对哦。”

两人自此一路无话。他抄小路避开警察,她在车速造成的轻风中眯起眼。程勉背上的白衬衫渐渐被汗水浸湿了,晕开一片痕迹。他也真是的,去酒吧穿件衬衫,还是长袖,袖口挽到胳膊肘,张方敏觉得他有耍酷的嫌疑。

不过,她从来没有在后面坐过男生骑的自行车。她一偏脸颊就能看到他的背,鼻端是他的气味,干干净净的,像是出门前刚用檀香皂洗过澡。

她白天忘了问小辉工作的酒吧在哪里,这会儿也不想打听。张方敏自己不知道,她实在很享受这一刻。

结果路程比她想象的近,程勉忽然往地上一踩,刹住车。

“到了。”他说。

张方敏还在发愣,他又说:“你倒是坐上瘾了,下来吧。”就为他这句无心的话,女孩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立即变得坚硬。那是名为骄傲的东西在作怪。

她往下一滑,脚重新接触到地面,感觉陌生。站定了环顾四周,发现这是卢湾区的某片寂静区域。临街一排老公房,不像有酒吧的样子。程勉把自行车用链条锁拴在路边的护栏上,也没忘记帮她把带出来做样子的书包从前车兜拿出来。他指了指斜前方说,就是那里。她这才看到茶色玻璃的门脸,连个招牌也没有,很容易看漏。

程勉推开玻璃门,她跟在后面。大概因为时间早,里面只有吧台跟前的两个女孩和角落沙发座上的一对情侣。小辉站在吧台内侧,他没穿白天那件混混模样的花衬衫,身上是短袖黑T恤,露着细白的胳膊。程勉熟络地坐在高脚凳上,对小辉说:“我把张方敏带来了。”

叼着烟的小辉眯起眼对她一笑。“哟,高才生来了。”

张方敏觉得他的语气含讽带刺,脸上有些挂不住。程勉插话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同事。”他指的是身旁那个肉嘟嘟的女孩。张方敏早看到女孩左耳的一排银色耳环,至少有五枚,她顿时觉得自己的耳朵开始发痒。女孩叫杨杰,张方敏没细问,以为她叫杨洁。隔着杨杰坐在吧台另一头的是个熟人。那是个白皙高挑的女孩,五官相当欧化,短发愈加衬出她略高的颧骨和一双明眸。她叫王琦,正是最近沸沸扬扬的流氓传闻的女主角。她的家和程勉的家只隔一条窄窄的后马路菜场街。张方敏知道,王琦在程勉工作的商场做化妆品专柜的销售,虽然编制不在商场,但和程勉以及那个女孩可以算是同事。

酒吧的人渐渐多起来,张方敏用吸管啜着小辉请她的姜汁啤酒,一边为这玩意儿不含酒精感到少许遗憾,一边看杨杰和王琦现场客串表演。吧台斜对面有块充作舞台的空地,射灯的光晕底下,杨杰站着吹萨克斯风,王琦坐在高脚凳上唱歌。后者带点儿沙哑的女低音很适合唱老歌,蔡琴的《恰似你的温柔》,接着是梅艳芳的《似是故人来》。“何日再在,何地再聚,说今夜真暖。”

王琦的眼波流转,像一根丝。

“无份有缘,回忆不断,生命却苦短。”

张方敏怔怔地顺着那条无形的丝线看去,发现尽头是暂时闲下来的小辉。他嘴里含着没停歇过的香烟,眼睛盯着王琦。

张方敏莫名地有种想醉的伤感。不光是因为那首歌和那两个人,还因为她瞥见程勉的目光。他和她一样背靠吧台坐着看演出。他不像酒吧里其他人那样被王琦的低回妩媚所打动,而是专心地盯着另一个人。

程勉看的是吹萨克斯风的微胖女孩。张方敏觉得她捧着乐器的样子像只松鼠。

酒吧的时间过得飞快。张方敏发现已经过了十一点,吓了一跳,说她要回去了。每个人都在说话,加上音乐很大声,程勉一开始没听见她的话。他和萨克斯风女孩头挨着头,正在热烈地讨论什么。小辉的反应比他快,当即把放在吧台内侧的书包递给张方敏,说了句“路上当心”。

张方敏拿着书包就往外走。程勉这才回过神,隔着喧嚣对她喊:“我送你!”她说不用了,出了酒吧门。外面的空气清新多了,简直沁人心脾。程勉跟了出来。

“我说了不用。”张方敏把书包往前车兜一扔,埋头开锁。

“你怎么啦?”程勉愣愣地站在她身后。一辆汽车从他们前方“呼”地开了过去,马路转眼恢复了岑寂。不闻车声,也不见行人。

张方敏把链条锁啪地扣在后座上。

“没什么呀。我玩得挺开心的,谢谢你。”

她自己都能听出声音里的棘刺。程勉一只手放在车把上,不让她走。年轻男人低声说:“你不要这样好吗,我送你。”

“我怎样啦?”

从喉咙深处迸出的尖嗓音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张方敏懊丧地想,原来自己真是妈妈的女儿。她最恨妈妈对爸爸吼,可自己这会儿的反应如出一辙。

程勉站的地方有些昏暗,让他脸上的神色混沌不清。他的声音还是淡淡的:“你一个女孩子走不安全。”

张方敏尽量控制住嗓音说:“你们刚才不是都说了吗?哪里有什么流氓,跳窗逃跑的人就是小辉。是他和王琦约会的时候正好王家妈妈回来。”

“偷内裤和摸人家小姑娘的可不是他。”

“你怎么知道不是他?”

“你……别这么……说。”

程勉的语速开始变慢,显然在克制即将出现的结巴。张方敏跨坐在车上,一条腿支地,另一条腿用力踩下踏板,程勉没抓牢,被她带得一个踉跄。她几乎就要心软,偏巧这时酒吧门开了,有人探出脑袋说:“小夫妻吵架啦?”说话的是小辉。张方敏趁着程勉发愣的当口一溜烟地骑走了。

程勉在她身后喊了句什么,被风吹散了,辨不清。她只听见自己的心口突突直跳。

夜风划过她的脸。张方敏选了一条便捷的小路,往家的方向骑行。路灯稀疏,地面被照成一截灰白一截沉黑,像一匹陷入沉睡忘了呼吸的斑纹巨兽。

她知道自己的举动莫名其妙。她也知道自己怄的是无名气。这份认知让她愈发气恼,把两只踏板踩得飞一样。

再转过一个弯就离他们一道出发的45路车站不远了。张方敏走的是近路,不经过车站。她哪怕闭着眼睛都能骑回家,右转再左转,经过中央有块岛状区域的五岔路口,便是菜场街和她家弄堂口马路构成的夹角。中央岛上开了家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离那边还有一个路口,想起便利店的饭团,她忽然很饿。正当她在心里盘算要不要买个饭团再回家的时候,车子一瞬间骑不动了,就像被人施了什么魔法。

她差点朝前栽出去,还好腿长,连人带车往地上偏了偏,总算有了支撑。

不会吧,快到家了掉链子。

张方敏跳下车,用右脚把支架拨到地上,试着用手转踏板。没有传来预期的链条松脱的声响,踏板纹丝不动。她大为诧异,伸手探进后轮的辐条,发现整个后轮卡得死死的。

邪门。张方敏在心里嘀咕。就在这时,她听见有人大喊:“你干什么!”她一扭头,只见车前轮那儿有道黑影。路灯照不到她停车的位置,女性的直觉告诉她,那是个男的。

张方敏顿时感到整颗心在胸腔里缩起来,缩成极小极冰冷的一个点。

喊声又起:“抓流氓!”同时还有急促的脚步声。

张方敏又惊又怕,总算分辨出喊话的人离她有好几十米,正往这边跑。声音听着耳熟。车前轮的影子抖了一下。那人把车龙头一拽,停车支架啪地撞上蹲在原地的张方敏的腿,她忍不住惨叫一声。还没等她揉着腿重新站起来,一幕奇怪的事发生了。抢过车龙头的人跳上自行车,显然是为了逃跑,车子固执地不肯动弹。不远处有人用外地口音叫骂道:“你个傻瓜,快走!”

骂人的是个男的。声音似乎是从张方敏的斜后方传来的。

没等被喊作傻瓜的黑影弃车逃走,嘴里嚷着“抓流氓”的人跑到跟前,和他扭打在一处。张方敏听见自行车倒地的咣当声、拳头击中肉体的砰砰声,混杂着喘息和闷哼。

一道手电光冷不丁地照过来,掠过张方敏,滑向打架的现场。光柱雪亮,不像是家用的手电筒。打手电的人厉声说:“怎么回事?”

正在厮打的两个人被光一照,其中一个愣了一下,另一个趁机狠狠踢了对方一脚,转身就跑。打手电的人像是愣住了,没有追赶,微微晃动的光柱照着那个狼狈地呻吟着躺在地上的人,如同舞台的脚光。

张方敏刚听到那句“怎么回事”就认出来了,打手电的人是爸爸。这事比现场的混乱给她的打击更大,等她看清被手电的强光笼罩的人,更是吃了一惊。

那是程勉。

张爸的声音有点抖:“程勉……你,你竟然是流氓!”

张方敏比她爸反应快,立即说:“爸你有没有搞错,流氓是刚才跑掉的那个。”见爸爸没反应,她没好气地说:“你别照啦。”

张爸“哦”了一声,手电光抖抖地移到地面,围着张方敏形成一圈脚光。做父亲的问女儿:“你没事吧?”

张方敏觉得自家爸爸实在不懂得轻重缓急。她走过去扶起程勉,嘴里指挥:“你把我的自行车搬过来。”张爸应了一声,拉起歪在地上的自行车,接着只听他在后面窸窸窣窣不知忙什么。张方敏回过头,看见爸爸蹲在自行车后轮那里,用手电照着轮辐。

张爸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流氓还真有一手。”

与此同时,张方敏惊叫一声:“爸!”

她和程勉都已看清,手电光下闪亮的自行车辐条里嵌着一段烂糟糟的布条,比这更诡异的是张爸被余光照亮的脸和肩膀。他身穿制服,头戴大盖帽。那并非警服,而是很像警察装束的保安制服。上海人把这般打扮的保安称作“黑皮”。

张爸根本没有被工厂安排上夜班。他下岗了,在离家几百米的一间大厦当保安,已有一个多月。

那天夜里,他们从张方敏的车后轮取出一根近一米长的布条,布条的末端是个S形的铁钩。可以想象,暗夜中的黑影把这只简陋版的飞爪抛向骑行的女孩,布条随着车轮转动被缠死,车很快动弹不得。从张方敏听见的叫骂声判断,对方至少有两个人。他们趁张方敏下车检查的当口,一个望风,一个绕到车前,偷她放在车前兜的书包——等他们三个解救完车轮,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包不见了。

程勉是乘45路赶过来的。他原以为可以在某一站下车和张方敏会合,一路都没看到骑车的她,只好闷闷地坐到了终点站。本来他下车后不往这边走,鬼使神差地,程勉决定还是看看张方敏有没有走这条道。在昏暗的街角,他听见车轮的异响,又见她停车,正要出声喊她,忽然有个人跑到车的前方,他条件反射地喊了“抓流氓”。

张爸没问程勉为什么会在深夜坐车追赶自己的女儿。即便他心里在嘀咕这件事,至少表面看不出。他总结性地说:“大家没事就好。包没了就算了,破财消灾嘛。”

张方敏横了爸爸一眼,心想,程勉都被打了,什么叫大家没事。

看样子张爸很想擅离职守护送女儿,程勉说:“张方敏爸爸,你别担心,我会把张方敏安全送回家。”他想了想又说:“你在这里上班的事,我不会和别人讲。”

程勉替她推着车子,两个人慢慢往家走。经过拐角的便利店,张方敏说:“你想吃什么?我请客。”

说完她才想到,钱包和书包一起消失了。

程勉的颧骨上有道瘀伤,不过还不到鼻青脸肿的地步。“我请你吧。我想喝啤酒,你喝可乐?”

“那我也喝啤酒。”

张方敏确实想喝酒压惊。在酒吧的情绪激变,及至后来的街头遇劫,一连串的事,让她的血管深处泛起难言的躁动。

他们坐在便利店马路对面商场门口的花坛边,每个人脚边一罐啤酒,手里一只饭团。程勉笨拙地撕扯饭团的包装,张方敏看不下去,抢过来帮他搞定。这段马路比刚才那段亮得多,便利店像个透明的盒子伫立在不远处,橙色的路灯光洒下来,照在他们的身上。

啤酒冰凉微苦。

程勉像是饿了,几口吞下饭团。他长舒一口气说:“看来姨婆写的字还是要拆开看。”

张方敏一怔。

程勉显得有些腼腆,“我偷偷看了姨婆给你写字的纸,她夹在平时练字的纸中间。我想应该就是那张。是个‘钗’字,对吧?左金右叉。”

张方敏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只缠住自行车后轮的古怪飞爪不就是个金属叉嘛。她心头一震,同时莫名地有些不服气,故意说:“你还真信你姨婆。”

程勉没吭声,过了一会儿说:“啊!”

“你不要一惊一乍的好吗?”

“我们没有报警。”

“算了……警察要是问起来,也很啰唆。你和我爸都是证人……”

张方敏怎么也喝不完她人生中第一罐啤酒,嫌苦,程勉接过去喝完。他说让张方敏先骑车回去,意思是两个人一起进弄堂可能招来不必要的闲话。张方敏跳上车,在深夜空无一人的人行道上骑了一程,借着转弯,她回头望去。

程勉一个人坐在花坛边抽烟。

张方敏被窃的包对张妈只说是路上掉了,少不得挨了一顿训。好在包里除了钱包没什么要紧的东西,她去酒吧那天没带课本或笔记,只塞了一本参考书充分量。张爸下岗和换工作的事,最后还是让张妈知道了。是他自己说的。讲这件事的那天是个星期六,他没有拖着女儿出去游泳,老老实实待在家做“三陪男人”:陪老妈,陪妻子,陪女儿。

吃过午饭,张奶奶照例回亭子间午睡。张爸等她上了楼,告诉在二楼的妻子女儿,自己现在天天夜班,是当保安的缘故。仿佛为了安慰她们或自我安慰,他又说,这只是个过渡,以后我会找白班的工作。

张妈愕然,当即红了眼圈。张方敏假装惊讶。她自觉演技拙劣,好在妈妈没顾上关注她。她想父母也许要说些体己话,便悄然起身,出门下楼。这次果然没有声音追在后面说,不要老跑到九号去,听到没有!

她穿过楼下逼仄的走道,刚要出六号的门,听见有人轻声喊她:“张方敏,张方敏。”

喊她的是跷脚雷霆,他一脸诡秘又得意的笑。“我给你看个东西。”

张方敏一进雷霆的单间,他就关了门。毕竟是年轻女孩,她心里轻轻一颤,随即又安慰自己说,跷脚不是坏人。他连老鼠都不舍得伤害,不是吗?

一楼的一部分是公共空间,雷霆的房间比张家二楼小。楼上住三个人,他一个人,按理还算宽敞,但房间里到处堆着杂物,窗户上垂着竹帘,张方敏一时间只觉得满眼都是昏暗的物品,逼仄极了。而且有种古怪的气味。

“你来呀。来看。”雷霆催促道。

他在床边俯下身,张方敏怀着疑惧凑过脑袋,心想要是他敢动手动脚,自己就咬他踢他,绝不客气。借着不够强的灯光,她过了一会儿才辨认出雷霆让她看的是什么。一团雪白的毛茸茸的动物躺在纸箱子里,再一看,那不是一团雪白,而是一加四。一只大猫和四只小猫。猫们一家睡得正香。小猫还没有巴掌长。

“好可爱。”张方敏忍不住喃喃。

她眼睛尖,注意到大猫身子底下的织物有些怪异。带光泽的粉色像是某种丝织品。她瞥一眼雷霆。他心醉神迷地看着那几只猫,嘴里说:“灵吧?我把老猫抱回来的时候,伊又脏又瘦,拖着个大肚子。你看现在!”

听到他用专指女性的“伊”指代猫,张方敏又觉得这屋子待不下去了。她轻声说:“我有点事,你慢慢玩。”说完便开门溜出去。

正午的太阳笔直地照下来,把弄堂照成一片白。张方敏急于把刚才的发现告诉程勉,几乎是一口气跑到九号楼上。她运气很好,程勉一个人在家,正歪在姨婆的床上看漫画书。自从深夜劫车事件,她看到程家姨婆总有点瘆得慌。

张方敏一进门就说:“我有个大发现。”

程勉从书后抬起头,茫然地看她。

“跷脚在他房间里养了一只大白猫,刚生了四只小猫。”“雷霆就喜欢养动物。这算什么大发现?”

“你听我讲嘛……他用来给老猫垫窝的,你猜是什么?”“我哪里猜得到。”

“哎哟很好猜。我们弄堂里最近丢了什么?”

程勉把书一扔,笑出声来,笑完了说:“这个家伙。他也不怕被人逮到。”

“你看,我们这里根本就没有流氓,有的只是怪人和罗密欧。”

“罗密欧”指的是小辉。程勉听懂了,不动声色地说:“王琦不好算朱丽叶吧?我觉得她对小辉不怎么认真的,女生都比较现实。”

张方敏不喜欢他说话的腔调,刚才的兴奋劲因此泄了不少。她又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回到家,她发现爸爸的眼圈泛红,像是哭过。真奇怪,该感动下泪的不是妈妈吗?父母之间有种隐秘的同谋氛围。不知怎的,她感到自己成了局外人。

张方敏走后,程勉无心继续看漫画,他的视线投向窗外的屋顶,姨婆的三七花不怕晒,在阳光底下闪耀着灼灼的黄色。那是程勉也能准确认知的色彩。他知道应该把竹帘放下来挡热气,却又懒得动弹。

他没告诉张方敏,自己早就向姨婆打听过那个字的含义。为什么是“钗”?姨婆说,钗子簪子坠子,总归差不多的,都是女人身上的东西。“钗”字写出来比较好看。程勉便是一愣。

少女张方敏在某个炎热的午后问程家姨婆,这个暑假会不会有什么比较特别的事发生在我身上?

姨婆眼角的皱纹轻轻漾开,反问道,特别?

张方敏有点窘,轻声说,反正,就是和平常不太一样的事。

那天在区立游泳池,程勉看见熟悉的身影钻进水里,像一尾轻盈的鱼。他没戴游泳眼镜,第一反应是潜下去看个究竟。水里浮荡着大量的漂白粉,好像下过一场细密的雪。隔着纷纷扬扬的白色,他看见她在追逐一根细线。有人游过来,她被撞得失去重心。那根线漂远了,她茫然不觉,一次次潜下去寻找,如同失去方向的美人鱼。

程勉朝着那根线消失的方向游过去。他把那东西抓在手里,发现末端是个玉坠。

姨婆说,钗子簪子坠子都差不多的。

在程勉看来,自己和张方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她有爸妈,他没有;她将会念大学,他是个店员。最简单的样板就在眼前,张爸和张妈。下岗后隐瞒着不敢和家里摊牌的男人,吵架时用女高音划破整条弄堂的女人。

也许根本走不到那么远。

如果只是一夏,只是几个月,一年。

他不像小辉,不会为了短暂的可能去放手一搏。

他朝又一次钻出水面的张方敏游过去。她一脸惶然,像个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孩子。他的内心比她更加凄惶,还不能在脸上表现出来。

他拍一下她的肩,近距离地注视着她。这个女孩有双男孩都会羡慕的剑眉,被水打湿的眉峰像用墨染成的。据说浓眉的女孩大多意志坚决、力争上游。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邀她去酒吧,又不敢对她表现出过多的关注,只好和同事杨杰说说话,没想到张方敏竟然因此动了气。他坐在夜晚的公交车上不断张望,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打烊的店铺和若干幽深的弄堂。他在夜晚的街头寻找那个身影,并不是真的害怕路上有流氓出没,飞爪劫车事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倒给了他解字的借口。因为,他一直害怕他心爱的女孩有一天想起去问姨婆,那个“钗”字到底有什么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