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神
村庄四周环绕着峰峦重叠的群山,极是拢音,雷震声一圈一圈回荡不绝,震得房屋发出令人心颤的嗡鸣声。这间屋子只是相对满村的残垣断壁好些,实际上也是要门没门、要窗就剩两个人头大的空洞,风夹着雨不断灌进来,一股一股吹得火焰直晃。
焰火被风雨压制势头,偶尔蹿高,使得屋内明暗不定,明暗交杂的昏色中,怀幸闻声疾坐起,听着那清脆的铃响,余光见十九也起身,明白此声和玄度关系不大。
想来也是,她是什么人呀,那个生命查清楚后定然夹着尾巴逃远远的。话说回来,上次梦入过去切身和玄度拉进关系祂都没察觉,怎么这次她随便查查玄度就被知晓了?
没多想,她看十九站在门口向外张望,外边天很黑,光听雷声雨声密密匝匝,那阵铃声已经辨不清了。她正要说话,听铃声重新响起,便说:“村里有间神庙,檐上悬着铜铃铛,估计是从那儿传来,没有陌生人。”
十九背对着她站着,她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听人声音低沉地说:“你在这儿待着,我很快就回来。”
“嗯。”怀幸点点头,紧随其后进入暴雨中。
十九脚步一顿,回头瞪着她:“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怀幸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洁白的牙齿。
“……”十九长呼了口气,转身就走。
村子里是土地,下了雨就泥泞难行,那神庙在村中央,没多久两人就看到神庙的红瓦。鬣狗率先冲到庙前叫唤,不敢一只鼠留下的亿亿骑在它头上被迫打头阵,整只鼠塞进它的皮毛里,不敢探出脑袋看。
隔得远,怀幸没法嘲笑,只好等走近了再说。两人小心趟过泥水路,万幸没有滑倒,来到庙前都浑身湿透。一进庙,怀幸就脱了外套拧水,看十九还站着,问她怎么不弄干水,要不要自己帮忙。
十九低头看着因浸水而沉重明亮的衣服:“不需要,会把衣服变皱。”
怀幸还想说,就见人动身打量神像,便将到口的话咽下去。这座神庙里供奉着五尊神,为首的神像高有三米,正对着庙门置放,神色肃穆,不怒自威,像身造得华贵大气,端庄严肃,没有时代隔阂感。
两侧各置两尊神像,各个威仪严峻,神态脱俗。估摸是制作神像和建造房屋的用料不同,因此这些神像除了掉色外保存得相当完好。怀幸没看出来是镜约哪里的神,殊玛形象万千,她就记得北域各记载书籍中普遍绘制的外形;不过这些也可能是山村自个儿的小神。
怀幸心说自己要是来,真给这些个不入流的小神增光。还没想罢,她见十九跳到中央神像的底座上,定住心神道:“我早就检查了,这里没有宝藏,一个子儿都没有。”
十九没理她,试着推那神像,像身微微晃了下。她自觉有戏,便更加用力地去推,神像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只要她再多加些力,神像就会轰得倒下。
像身左右晃动,某处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十九正要用尽全力,忽听到尖锐的声音:“停下!”
她猛地转身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看,怀幸几乎第一时间就发现了那生灵的存在,眼神轻视。
那生灵体型高大,魁梧健壮,穿着身大红大黄的袍子,生就豹头环眼,不恶而严。怀幸斜视那为首的神像,若是“得之所愿”的神灵,被玄度“愧疚”拒绝的她的确察觉不到。
那生灵周身萦绕着白茫茫的光,身体半透明,寻常人一看就知它非普通之物。十九冷声道:“你是什么人?”她也看出了端倪,因为说这话时多瞧了几眼神像。
“守护此地的神灵,被称之为殊玛。”它此刻说话的声音正常许多,浑厚而雄壮。
怀幸再看眼那神像,期望过小时玄度会给出个殊玛么?殊玛形象各不相同,且无性别分,但这座神像却有很明显的生理特征,所以眼前的生灵被叫“男人”不为过。
十九难得皱眉,上下打量他,直言:“你放什么狗屁?”
“你!”男人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登时被气得噎住说不出话。
“噗——”怀幸没忍住笑出声,“就是,当我们好骗?”
“嗷~”鬣狗抬头,眼神无辜,老鼠亿亿从它的绒毛里伸出小手,拍拍它的脑袋:“大姐姐,据我的经验看,她们没骂你。”
十九不想理他:“滚远点,别烦我。”
“这神像是本神的信徒所建,你若执意要毁它,别怪本神不客气!”男人愤怒道,手中发出玄光挡在她面前,“还请离开此地。”
外面风雨正盛,刮得吊在庙前的红幡不断撞击墙壁,哐当声响个不停。十九盯着他,眼底藏着浓浓的怒火,一字一顿道:“你说你是殊玛?”
“正是,由此神像而生,庇佑这方山河。”
“你知道人间发生的所有事?”
男人颌首:“纵然本神从未远行,但将祝福赠送到世间所有角落,人间之事,尽在本神心中。”
十九舔了舔干涉的嘴唇:“你全都知道,为什么不把人间的苦难全消掉?”
怀幸凝视着她,默然不出声。男人满面威风:“你所说之事,人间自有答案,何故来询我?”
“别唧唧歪歪打哑迷,老娘不是你的信徒,绕来绕去的狗屁话吐干净了就说清楚,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让一切都好好的?!”
男人释放出更多威严,重重甩袖哼了声,直视怒不可遏的十九:“不经历人间百般轮回,不尝痛苦磨难,怎能成神成仙?人就是人,所经历之事是定数,是必要,这次你听明白了?”
十九手掌紧握,殷红的血从掌间流出,她咬牙切齿道:“经历那么多就为做神?我不做神,就可以不用经历了?”
“这是你的选择……”
“放屁!我还没有出生就被做了选择,是你决定好的!难道不是你说勾汜不该做人,是生来的畜牲要生孩子才能当人,要满足义氿欲——望才能当人,难道不是你说年纪越大越难变成人,从小就得敞开了腿。不是你吗?你什么都知道,不是你的话为什么不说?”
她几乎崩溃地大喊,男人却不动声色:“人间的规定自有其意,再者,你所说又有何难?交媾生育于你而言是迟早要做的事,成为人该轻而易举。”
十九浑身发抖:“那么凭什么义氿就生来是人,他们就没有苦难?你眼里不是众生平等么?”
“人间若优待某一群体,必有其理,本神向来不会干涉人间发展。”
“你干涉了!是你决定我的一切!”
男人淡淡道:“本神若有吩咐,定是先告知神师,你可去询问。况且,你已经长大,当会自我抉择,往后的事岂能怪罪他人?”
“你没说!你什么都没说!我是在你的神像日夜跪拜的神子,你什么都没有说!”十九歇斯底里地吼着,“你怎么能那么高高在上?你怎么可以事不关己啊?你的眼里就没有对错吗?!”
她疯狂地扯掉衣服,露出触目惊心的躯体,她指着皮肤蜷缩的脸:“他们说勾汜要想当神师就得沐浴圣水洗掉雌性,滚烫的圣水从我脸上浇下时,不是你的想法吗?你为什么不制止?”
“你为什么扭过头?你看清楚啊,我不要做人了,你把从我身上拿走的东西还给我啊!就让他们叫我畜牲好了,我不生孩子也不伺候人,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啊!”
“聒噪。”男人冷着脸,忍无可忍抬手要打她,手腕却被人抓住。
十九看着他的手,因为激动胸膛剧烈皮肤,呼吸急促,眼神一晃,身体就向后倒。
怀幸接住了女孩,脱下外套遮住她瘦骨嶙峋的身体,眼睛通红,眸光闪烁着将她抱紧,看也不看男人,低声自语:“所以,你们的存在是为了让恶合理正确?”
男人要说什么,鬼肆偏头,手腕一扭,就见男人惨叫着消失。它抬手使出黑色屏障将风雨和冷气隔绝在外,轻声说:“给她穿上衣服,不然会着凉的。”
鬣狗垂着耳朵,呜呜的叫着,徘徊在十九身边,时不时用脑袋抵抵她的肩膀。
怀幸狠咬着下唇,抹了把脸,拿出衣服来,看着女孩残缺不全的身体,手指不经意抚过有着疤痕的粗糙皮肤,都会让她陡然一颤。
“她没事,睡会儿就醒来。”她安慰鬣狗,视线再次回到十九的脸上,手掌温柔地抚过受伤的脸庞,低头额头贴着额头,缄默不言。
后半夜暴雨转成丝丝细雨,狂风怒吼声不绝于耳,却侵不入庙中,神庙里燃着火堆,异常暖和,怀幸抱着膝盖,盯着火堆发呆。
听到窸窸窣窣声,她没有回头看,过会儿,身边坐来十九,又安静很长时间,才有声音响起:“你的衣服?”
“嗯。”
十九没有说话,揉着鬣狗的脑袋,一时之间,空气里唯有狂吼的风声,吹得神庙顶铮铮响。
“那个东西呢?”十九不屑出声。
怀幸看着她说:“那玩意当然是消失了,有什么存在的必要。”顿了顿,“他不是殊玛。”
“我刚刚想到了。”十九偷瞄身边的卷毛女孩,拧了拧衣角,说,“真正的殊玛没那么孬。”
“是,如果有镜约里的殊玛,只不过是个愈加尊贵的流氓。”怀幸盯着她的眼睛,“明明是个应灵而生的产物,就那样‘不食烟火’,他的想法换作真正的殊玛只会更加隐蔽更加过分。”
十九愣了愣,撇过头说:“人渣崇拜的神能有什么好的,祂要是知道人间发生事却不为所动,我还干嘛信奉祂?祂若是不知道,更没有理由存在!”
“十地,不应该有镜约、有神祇存在。”
“十地……”十九看看她,抿着唇角,“报纸上都说神带来希望和慰籍。”
怀幸撇撇嘴,咕哝着:“关我什么事?希望和慰籍又不是给我的,它针对和我一样的人,让你受伤,管它给造福多少人,就不要存在。”
这些嘀咕话十九没有听清,也没询问,听着盘旋在群山里的风声,心乱如麻,低眼看着跳跃的火焰,并齐的双脚溅了许多泥点,由于常常穿着草鞋,是以脚背被晒得黝黑,在火光中,没有指甲的脚趾光秃秃的很奇怪。
看着看着,她的视线移到身边的人的手上,以为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甚至要小的女孩,却原来比她大一岁还多,半点没个长辈的样子。
“我是家里第十九个孩子,”十九注视着她的手指,徐徐说道,“但是不知道妈妈是那个畜牲的第几个妻子。
“我妈妈不想我也变成她那样,就想办法让我进入神庙当神子,长大做神师。但是勾汜不可能当神师,甚至不可以靠近那些神像,所以我不能是个勾汜。”
她把脑袋埋进臂弯,肩膀颤抖着:“凭什么?凭什么我要抛弃所有东西才能得到他们与生俱来的权利,我讨厌这个世界,每个有着这世界气息的人都讨厌!幸好、幸好……”
怀幸伸手抚摸她的脑袋,十九顺势钻进怀里,哽咽着:“姐姐,我不想再待下去,我讨厌北域,讨厌十地。”
没有说多少话,她就又昏过去,怀幸用手指抹去她眼角的泪珠,抱着她喃喃着:“我知道,这种世界除了得益者,没人会喜欢,我知道你很疼,我都感受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