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茶会

公元2171年，这一年的1月，东方的人们经历了人生中的又一个新年。但这个新年却显得格外冷清，道路上没有人庆祝、没有人张贴春联、没有人燃放烟花，甚至没有多少人更换新衣物——这些过往的每个新年中都会出现的喜庆符号这些年越来越少见，终于在这个新年中销声匿迹；世界的西方也别无另样，在刚刚过去的圣诞节中，几乎没有人摆放圣诞树，也没有圣诞礼物，甚至由于气候变化，那个冬天的大西洋两岸连雪花都没有见到。取而代之的是高居不下的失业、漫无目的的流浪，以及无边无际的绝望。

一年之前，为了解决所谓的人类发展问题，各国政府召开了人类第一次文明峰会，会议整整讨论了二十多天，但除了一些别有新意的口号外，人们并没有见到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就这样，一场赌上了人类全部信心与希望的大讨论，以人类对现实的屈辱妥协宣告了这个渺小文明的无可奈何，世界向着绝望的深渊再一次滑动。

但在一片黑暗之中，依旧有人相信尚未到来的黎明。

2171年1月末，新年的最后一天，中央广场上一群白鸽在肆意盘旋，用随时落下的粪便来抗议气候的突变。几台无人机紧随其后，螺旋桨保持着特定的转速，试图用特制的声波驱赶这些不速之客。但这些上几个世纪的产物明显比不上那群空中健将。几番纠缠过后，鸟群的数量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加士气高涨、肆无忌惮。一番混战之后，随着更加先进的III式磁悬浮治安机的加入，人类才得以再次实现对自然界的小小胜利。

两名年轻人此刻对坐在长椅上，一边享用着速食早餐，一边静静地望着这番争斗。此刻天空微微亮，随着钟塔八点钟的钟声准时传来，两人不约儿同地望向远方，似乎想在远方的迷雾中寻找着什么。

“这几年的雾气越来越大，之前坐在这里还能清楚看见钟塔的时间，现在只能看清影子了。”说话的是一名三十岁不到的青年，一身壮硕的肌肉、两只粗糙的手掌、墨绿色的皮裤、以及手臂处那一串数字号码，无一不显示他的军方背景。

项云在一个月前升任总卫第一师总参谋，三十岁之前荣获二十个一等功勋、四十余个二等功勋，以一己之力平定了废土城的叛乱，这些事迹的加持下，他被认为是军方的未来之星。但虽然出身军方，他却更加关心人类社会的存亡。

一年前的文明峰会，作为军方的代表之一，项云亲自与参会的各个群体代表沟通，全程撰写了五十余篇报告，试图找到能够延续人类文明的钥匙。虽然大多数的发言更多是理论性的探讨，但有一些观点还是深深引起他的兴趣。其中他最为关注的，便是荀子瑜提出的“世界测试”理论。峰会之后，项云偶尔也会与荀子瑜探讨计划的可能性，并一同学习一些物理方面的理论。

今天，双方约定在中央广场举办一场小小的两人茶话会。说是茶话会，二人一个喝的是咖啡，一个喝的是茶味饮料，着实有些对不起这个名字。

但这一年来的交流中，项云着实受益匪浅，特别是关于荀子瑜几个物理学方面的设想，项云认为这反而比军方那几位老骨头实用的多。只是对于荀子瑜的理论，项云虽然支持，但也认识到那在短时间内并没有什么直接的效果，毕竟对芸芸众生而言，认清事务的本质有时并不那么重要。

项云心中其实早已酝酿了一个新的计划。一年前，那位老科学家交给自己的那些图纸与仪器足够支撑起一个大胆的计划，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赌上军方全部信誉的一次疯狂的冒险，项云必须保守秘密，但他的内心深处也需要有人去诉说什么。

“荀博士，在下想请教一个物理方面的疑惑”，项云打破了沉默，“关于曲率引擎理论的可靠性，您有研究过吗？”

荀子瑜点点头。

“我想知道，假如我们真的利用空间的流速差来实现驱动，那飞船在飞行时会不会出现前后时空流不一致的状况”，项云双手比划着，极力想表述清楚自己的观点，“比如船头已经加速飞行，船尾却还停在原地，这样飞船不就直接被拉开了吗？”

荀子瑜没料到会是这种问题，他想了想，“这点还有争议，你得这种想法也是大多数物力学家的观点，毕竟实现物质的折跃与建造曲率飞船是完全不同的事情，前者主要是对时空密度理论的认识与应用，后者却还要更近一步，需要对抗这个理论实现其为人类所用，这是完全不同的科技量级。但现在也有一种观点认为，利用曲率引擎折跃时，可能会让整个时空一同前进，也就是用相对稳定的时空击穿时空气泡，实现时空内飞船的折跃，这点和利用星体自传影响时空的本质差不多……”

讲了差不多十分钟，荀子瑜突然反应过来，略带戏谑地反问：“你听明白了吗？”

项云本想摇头，但还是忍住了。

荀子瑜苦笑一下，无奈地摇摇头：“毕竟，人类现在连曲率引擎的理论基础都搞不明白，现在谈论安全性也没什么意义，你对这个感兴趣？”

项云没有回答，他又一抬头次望向天空。在宇宙的漆黑面前，天空的湛蓝仿佛更像是一场虚妄的幻想。

达摩克里斯计划，这是项云为这项特别行动起的名字。为了保持清醒，人类需要一把高悬于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无论是真是假，只要它存在就够了。可这个计划却容不得任何失败，一旦秘密泄露，这把剑就会瞬间变成那个高喊“狼来了”的孩子。项云并不喜欢冒险，可眼下似乎并没有更好的选择，他必须赌一把。一阵电流的嘶鸣划穿天空，中央广场上的屏幕开始播放起新推出的赛车游戏的滚动广告，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观看。

“对了，听说荀博士最近献身娱乐行业了？”项云打破了这片沉默、东方大学的天才博士生应聘游戏设计师的新闻近来沸沸扬扬，对于这种不求名不求利，一心浪费自己才华的行为，社会上绝大多数人都不理解，甚至有不少阴谋论者开始添油加醋的揣摩。这倒并非公众的曲解，而是故事的主角——荀子瑜博士——自始至终都没有出面解释。项云对这些流言蜚语并不感冒，但既然聊起来，总是要问上几句的。

荀子瑜微微点点头，品了一口眼前的乌龙茶，缓缓解释到：“没什么，挺感兴趣的。”

“仅仅是感兴趣？”项云有些吃惊，这个回答显然与面前这位总是款款而谈的大才子不相符。荀子瑜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有些难以服众，他抹了抹自己的下巴，略有所思地补充到：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我想验证一个想法”

“关于什么？”项云也来了兴趣。

“关于战争！”

！！！

这个回答着实出乎项云的意料，他愣了好长一会儿，直到几颗小雨落到手背，才将这个军人拉回现实。望着荀子瑜那双认真的眼睛，项云大笑起来：“我原以为，我来和你讨论曲率引擎已经够玩笑了，没想到你竟然也在研究战争！怎么了，你是想设计一个战争推演的软件吗，那也不用去游戏公司呀，这种东西军方有几百个，你随时可以用呀！”

“不不不”，荀子瑜急忙摇摇手，“我想研究的不是现实的战争，也可以说，不是这个世界的战争，或者换个表述，不是对人的战争”

项云越听越糊涂，“什么叫不是对人的战争，你想与谁作战？”

荀子瑜挠挠头，终于说出了一个这几十年以来几乎销声匿迹了词语：

“神！”

一道闪电横穿天空，乌云突然密布，滂沱大雨倾盆而下，终止了两个年轻人之间的交谈。闪电落下的时候，项云不经意见看见了荀子瑜的眼睛。

那里同样是乌云密布。

临别时，荀子瑜突然想起来些什么，也想和项云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与项云一样，他也有些不得不背负的秘密，也有许多不得不做的事情。项云也看出了这一点，有些话别人不说，自己也无需去问，毕竟，沉默有时候是最好的回答。

这次茶会是荀子瑜提出的。两天前，一向严谨的荀子瑜博士突然拨打了项云的办公电话，约见了一场私人茶会。项云是侦查兵出身，他听得出来电话另一边的声音虚弱无力，就如今天的茶会一开始，他立刻观察到空气中细微的血腥味，加上荀子瑜那颤巍的躯干、无力的手臂、苍白的额头与额头的汗珠，这位博士一定是刚刚遭受了严重的创伤。项云不断瞥向中央灯塔，不仅是想看那些无聊的广告，也是在示意塔顶的狙击手注意隐蔽。那阵惊雷之下，一颗子弹精准击倒了十公里外东方实验室内的一个黑影。至于剩下的问题，自然会有人去解决，这不是卫军该考虑的事情。

望着项云远去的背影，荀子瑜小声说出了嘴边那句酝酿了很久的话：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