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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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被胡琴燃烧

一场沉积的雪终于融化完了,葛庄村头的小路坑坑洼洼地显出来。经过几个初春的热日头,路面干巴巴的不再那么粘脚拖腿了。糖官抱着胡琴走在前边,像一只不满周岁的小公羊那样,冲冲撞撞地迈动着两条小短腿。白斜眼落在了后边,穿着臃肿得要炸包似的大棉袄,不平的路面使他走起来踉踉跄跄。他拄着一根布满黄斑黑点的竹节拐棍,两只斜眼焦急而又费劲地朝糖官瞅着,一边气喘吁吁地叱呼:

“糖官,你娘的腿脚留点神,别摔坏了大爷的胡琴!”

他的嗓门又尖又俏,好似风吹瓶口的声音。糖官就停一下步子,回头盯住白斜眼,叽叽喳喳地喊道:“老斜眼,你得走快点,大家伙儿都等着听曲子呢!”

糖官说了,抱着胡琴只管急急火火地走。他小小的身影在旷野的小路上好似要飘起来,又好似要落下去;可是,他怀里的胡琴却紧紧地粘在胸脯上,好像是他身体上长出的一个器官。

白斜眼是白石寨的一个五十多岁的孤寡老头子。他的胡琴拉得方圆几十里人人心动得很。每年过了春节,白斜眼就一个村一个村地去拉曲子。他拉曲子不要钱物,只要管吃住就行了。这地方把艺人的这种行径称为串春,这几乎快成了一个古老的风俗。白斜眼每年来到葛庄都是初六这天,葛庄的小男孩糖官在这天就会准准地到村头的小路上接他。糖官十四五岁,在葛庄是个有名的日怪的戏迷。他爹葛来宝是个泥瓦匠,给镇中学盖楼时摔死了。他娘来宝大婶是个快四十岁的又热心又急躁的妇人,家里地里都毛手毛脚地干不太利索,拖着糖官把日子过得有咸没淡的。每年白斜眼来葛庄串春拉曲子,村里就安排在她家住,秋里收账时再把钱粮拨给她家。来宝大婶倒是乐意这样。

年刚罢,葛庄依然浸润在甜绵绵的静谧里。天才上午,日头暖煊煊地让人生懒。大人们在村当街倚树靠墙杂说着年话,小孩们狗打秧子似的满胡同疯跑。糖官和白斜眼刚一进村,糖官就把胡琴举在头顶冲人们喊叫:“我把老斜眼又接来啦!”

葛庄的人散散地动弹起来,村话连天地喝着彩头迎上来。他们把糖官和白斜眼围在中央,鸡嗓门猴腔调地长呼短叫。糖官擎着胡琴让几个人看,一边叫喳喳地说:“看哪,老斜眼的胡琴换新弦子了!”

会劁猪阉牛的葛歪头左手端着他那只又臭又酸的长竹节烟窝。右手在胡琴上拨了一个响,又拍了拍糖官的后脑勺,从稀拉拉的大门牙里喷着烟雾,笑笑地说:“糖官,新弦子音响犟着呢,把老斜眼拉到你娘炕头上,给你娘拉一出《马寡妇开店》多好听呀!”

葛庄的人说话总是没长没矬的。葛歪头把人们说得笑歪了个儿。糖官给人笑得小脸酱红,恨不得把葛歪头的臭竹节烟窝打落在地。可他只是推了一下葛歪头那因常吃猪牛卵子而肥壮得要命的肚子,几乎要跳起来似的叫了一声:“你是狗!老天爷会烂掉你吃猪蛋的臭嘴!”

葛庄的人笑得更洪亮了。

葛歪头被糖官戳中了短处,差点把歪在右边的脑袋气得歪到左边去。他想用竹节烟窝去敲糖官的脑袋,旁边的木匠葛六指头架住了他的腕子,摆了一下他那只拇指发了叉的左手,笑咧咧地说:“歪头,不要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的嘛!”葛歪头瞪了他一眼。悻悻地收了烟窝,一边忿忿地说:“不要在我面前充那教礼节的圣夫子,回家好好地给你闺女打嫁妆去吧!”

葛庄的人都知道,他葛六指头贪着攀高枝儿,把自家水灵灵花儿般的闺女香兰许给了副镇长的跛腿儿子,这个春上就要嫁呢。

葛六指头脸上一黄,鼻子抽搐了半天没言语,就一边拨开糖官,捏了捏白斜眼的老棉袄袖头,哧哧地干笑道:“老斜眼,又有新曲儿了吗?你胡琴拉得贼溜溜的好,也教教咱爷们儿嘛!”

白斜眼偏了偏脸,吃力地把眼光盯在葛六指头的脸上,老嘴咧成一溜补丁状,嗓门又尖俏又沙哑:“葛老六,割麦时斧头不如镰刀,劈柴时镰刀不如斧头;我的胡琴拉得再好,也不如你家那把宝物呢!”

葛六指头谦虚似的佯笑着,一边自得地对大家伙亮了眼光。谁都知道,葛六指头家有一把好胡琴。有人说是他在外乡做木工活时偷人家的,也有人说是他爷爷相好的一个戏子送给他爷爷又传下来的。葛六指头是南集北村的人精,没人能从他嘴里套出实话来。反正葛庄的人都见过他家的那把胡琴,有一年白斜眼来葛庄串春,葛六指头不知动了哪根筋,竟拿出来让白斜眼拉了一回。拉出来的那个清亮音儿,都快把葛庄人的魂儿给摄去了。可是,葛六指头不会拉琴,拉出的声儿像猫哭狗叫。人人都说那把胡琴放他家里给糟蹋了,但葛六指头却把它当成宝贝,很少拿出来给谁看一看,更别说让谁拉一拉了。

人们围着白斜眼浑说着呢,听风而来的村长葛三让人快把糖官的娘叫来安排食住。糖官的娘来宝大婶走进来一溜风似的,她也是个很懂戏的戏迷。一走进人当中,迎头就对白斜眼说:“老斜眼,一年就来拉一回曲子,难得见你呢!闲时也不来拉上一出,去哪搭摇摆啦!是不是给婊子尿冲到贵州啦?”

白斜眼呜噜一串,半句话也没说出来。

糖官虽不太解人事,但也觉得他娘说话很威武,就跟着人们疯笑一团。葛歪头抽着竹节烟窝,两条又短又粗的眉毛肥豆虫似的扭动着,嘻嘻地笑着说:“糖官的娘,抽下裤带把老斜眼拴在床腿上,让他给你拉一辈子曲儿多好!”

来宝大婶啐了一口,冷笑道:“歪猪头,老斜眼要有那本事,我就和他再给你做出个爹来!”

葛歪头回不出话,讪笑着缩了身子退到人背后。大家纷纷让来宝大婶快回家做饭,吃了好让白斜眼施展把式,人人都要听曲子,急得心里痒痒。来宝大婶就扯着白斜眼向家去。糖官抱着胡琴跟在后边,也不管村人哂笑一片,看着他娘扯着的白斜眼,心里怦怦地跳着想:吃了饭就又能看到老斜眼拉出的那种又会跳动又会闪光的东西了。

糖官家的院子里满满地坐着葛庄的人。偏西的日头斜过来,阳光洒落在迷醉的人脸上。白斜眼坐在椿木条凳上,旁若无人地斜视着大家伙儿。他持着胡琴,手臂刚刚一动,紧紧坐在他面前的糖官就感到自己的心吱呀一声悬了起来。

糖官的眼瞪得圆圆的,直直地盯着游走的琴弦。他好似听不到胡琴的声音,可他清楚地看到一种他说不清的东西在弦上跳动着。那东西一忽儿变成方的,一忽儿变成长的,一忽儿变成红色的,一忽儿又变成了蓝色的。它浑身上下闪着金光,上下跳跃来回奔跑……糖官的心缩成了一枚青杏,他直想飞跑着追上它,并且抓住它给每一个人看一看。他想白斜眼是个了不起的白胡子老神仙,他用这把古老的胡琴制造出一种仙术,把大家的心都牢牢地抓住,浸在水里;想让它们沉下去就让它们沉下去,想让它们漂上来就让它们漂上来。

自从白斜眼第一次来到村里拉胡琴,糖官就奇怪地看到琴弦上那个又会跳动又会放光的东西了。他一直说不清那是个啥东西,也没有想出它叫啥名字,但他一直想抓住它,放在手上给人看。这个想法像刀子似的,时不时地在糖官的心尖上刻画着。每次他看到大家伙的脸色随着琴声变得喜悦变得忧伤,糖官都是又兴奋又纳闷儿。他恨不得自己就是白斜眼,甚至想把白斜眼那双神奇的手砍下来,安在自己手臂上,由自己来掌握那个又会跳动又会放光的东西。可是,每次当白斜眼允许他拉那胡琴时,他却又半点儿也看不到它了。

日头灌了铅似的飞快地沉下去了,听完胡琴的葛庄人又都回家了。这时,糖官就会像往年一样,跳起来和白斜眼并排坐在椿木条凳上,接过胡琴摆弄起来。

白斜眼随便他拉扯,自管喝着来宝大婶新沏的热茶,一边要来宝大婶晚饭多加一个菜。来宝大婶大咧咧地应着,一边有口无心地呵斥着糖官不要弄坏了老斜眼的胡琴,一边急草草地做饭去了。

糖官无论怎么拉扯胡琴,发出的声音不是像狗叫就是像猫叫,压根就看不到那个放光的东西在琴弦上跳动。糖官迷惑地看了一眼白斜眼,而白斜眼正在得意又讥笑似的看着他。糖官就把胡琴塞给白斜眼,一边吭吭哧哧地说:“老斜眼,我咋拉不出那东西?”

白斜眼哧哧啦啦地碎笑着,说:“你这个不明事理的小种,不是你的家什,能由得你的心?”说了,他得意地竖起胡琴,吱呀拉了一个短响,说:“我想要啥,胡琴里才会有啥呢!糖官。”他又费劲地瞄住了糖官,“比方说,我想吃城里的板鸭,就会有的。”说着,他手臂一抖,一缕音长长地泛开去了,才夸张地翻着两只斜眼,怪声怪气地说:“看,糖官,板鸭都肥得滴了油呢!”

糖官被一声弦音撩得心跳起来,说:“老斜眼,我想吃镇上卖的巧克力棒糖,你琴里也有吗?”

白斜眼吧嗒一下嘴,说着有,闭上眼又拉了一缕长音,才睁开眼对糖官说:“看到巧克力棒糖了吗?甜得能粘下你小种的牙来!”

糖官舔舔嘴唇。虽然他没有看到巧克力棒糖,可他相信白斜眼一准看到了,因为他想胡琴是白斜眼的。

白斜眼朝厨房里瞥了一眼,嘶嘶嗤嗤地笑着,低了头鬼怪怪地说:“糖官,就是你想要个女人,只要琴弦移动,你就能摸到她的奶子呢!”

糖官被白斜眼的神奇迷住了,他觉得自己脖子上的血快要停止流动了,连忙急呼了几口气,说:“我不要这些没用的,我只要抓住在琴弦上又会跳动又会放光的东西。”

白斜眼又惊奇又惶惑地看了糖官半天,才噫了一声。他不想给糖官这个小毛孩子难住了,就干咳了几声,佯作正经地说:“你要是有一把自己的胡琴,你想抓住啥,你就会抓住啥。”

糖官相信白斜眼说的是真话,可他到哪儿去弄一把胡琴呢。糖官为难地低了一会儿头,忽地想起过年时他娘杀鸡的情景,刀往鸡脖子上一抹,他想拔几根毛就拔几根毛。他不由地想,等白斜眼睡着了,用菜刀往他脖子上一抹,胡琴就是自己的了。

可是,刚吃完晚饭,糖官的眼就像抹了生柿汁,涩得睁不开了。第二天他醒来时,太阳都悬得老高了。白斜眼早就走了,糖官的娘来宝大婶说他天刚明就走了,急着要去乔家堡串春,也顾不得天大亮了再走,恐怕连白龙河上的吊木桥也看不清过呢。

糖官品味不出他娘话里有着几分哀怨,只是很懊悔自己夜里睡得太死,没有得到白斜眼的胡琴。

来宝大婶在当院里洗着猪肉和芹菜,见糖官揉着睡眼站在门口发呆,就让他去村里谁家借一把酒壶几个酒盅,顺便把村长也请来,趁着今儿他舅来回拜年,坐喝一场,也答谢一回村长在大事小事上的照应。糖官有心没肝地应了一声,抓起一把油馃子,一边吃一边去了。

不巧得很,在年节里村长紧俏着呢。昨晚的酒在今早还没有醒透,又给人家从被窝里拉去了。糖官只好抱着酒壶酒盅一个人回来。在村当中,他看到木匠葛六指头用架子车拉着几块木板,正站在那儿给一圈人说话,吆声吆气地像是夜里谁家遭了贼似的。糖官不由神地想起葛六指头家的那把胡琴,便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刚钻进人场里,就听葛六指头说:“那老狗货一对斜眼,咋看得准又直又正的吊木桥?娘的,把结的冰都砸出了一个大窟窿!不是人看见得及时,怕连他那又臭又老的骨头都得喂王八呢!”

糖官心头怦然一跳,急火火地大声问:“你说的是老斜眼吗?”

葛六指头只看了他一眼,又短笑了一声。

葛歪头也在人场里,托着竹节烟窝,歪着面孔对糖官笑嗤嗤地说:“都怪你娘,没用裤带拴牢实他!让他掉进白龙河里淹死了!日你娘,往后年节里可没曲儿听了。”

糖官心头跳得更厉害了,他顾不得大家伙儿的疯笑,直直地盯着葛六指头说:“那他的胡琴呢?”

葛六指头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撇着嘴说:“那把破胡琴?哼,早他娘摔成八瓣了!”

糖官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他紧紧抱着酒壶酒盅,冲葛六指头瞪了一眼,忿忿地说:“你家的胡琴才摔八瓣了呢!”大家伙一怔,都纷纷地看他。

葛六指头也怪怪地乜视着糖官,冷笑道:“我家的胡琴好好地在家放着呢!”说了,拉起板车,一边走一边说,“我早就说过,白斜眼的那把胡琴和我家那把胡琴一比,连狗屎也算不上呢!”

人们哄笑着散去了。

糖官呆呆地站在村当街上,看着四散的村人,脑袋里想着那个又会跳动又会放光的东西在白斜眼的琴弦上左右飞动的情景。

糖官回到家时,他娘来宝大婶还在洗着猪肉和芹菜。糖官一声不响地把酒壶酒盅放进屋里,又倚在门边目光发呆地盯着他娘。来宝大婶问他请了村长没有,糖官好半天才突然说:“老斜眼掉进白龙河里淹死了,葛六指头都看到了呢!”

来宝大婶火烫似的呀了一声,抬起头迟疑地看着糖官,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糖官又木呆呆地说:“他的胡琴摔成八瓣了呢。”来宝大婶的脸色逐渐恢复了平常,躁声躁气地说:“天还没明,他就要走,我就知道他要出事的!唉,死了好,省得到了七老八十的没人伺候。”说罢,端着菜朝厨房里走,一边有几分艾怨地说:“唉,明年秋里再收账,村上就不会再给咱家钱粮了。”

糖官理会不了他娘说的言语,只是木呆呆地倚在门框上,傻想着白斜眼的那把胡琴。

葛六指头家的红砖院墙,糖官还记得是他爹当年领着一帮泥瓦匠给垒的。葛庄的人啥都知道,就是不知道葛六指头从哪弄来的钱,可他们看着他把家弄得有点太阔绰了。

糖官站在葛六指头家的大门口,他听到院里断断续续的响着锯声。哧哧,嘶嘶。他一准在做嫁妆呢。糖官犹犹豫豫地想。大门关上一扇,敞开一扇。糖官像个探子似的伸头朝院里一望。葛六指头穿着夹袄正在锯一块木板,他脑门上汗津津的。他闺女香兰坐在堂屋当门,正在绣一块红布。香兰是葛庄最俊的女子,一对水汪汪的眼睛老是像小母羊一样东张西望的。香兰是葛庄所有女子里笑得最好听的一个,可糖官不知道为啥,他娘老把香兰叫作妖精。糖官朝院里探头的时候,香兰看到了他,马上就叫了一声:“糖官!”

糖官想缩回脖子,可是,葛六指头的一双眼已盯住了他。糖官立时就感到心跳得有点头懵,但他还是走进院里。他费劲地笑了笑,说:“大爷,你锯木头呢!”

谁都知道,葛六指头平白无故的不会随便给谁说话,他低着头拉了两下锯,才说:“槐木太硬了,咬住锯就很累人。”糖官脑门里一热,眼睛里隐隐放出精光来,说:“有个人帮你拉锯就好了。”葛六指头瞄了一下糖官,慢吞吞地说:“糖官,你得知道,谁想给我学手艺都得送拜师礼的。”糖官使劲让自己笑着,说:“大爷,我不想学手艺,可得有个人帮你拉锯。”葛六指头嗤啦啦地低笑着,好像啥也瞒不过他似的,说:“糖官,我猜你是想挣我的钱吧?”糖官摇着头,说:“我就是帮你拉锯也不要钱。”葛六指头唔了一声,鼻眼舒展开来,却说:“现今儿,没人白帮人干活的啦。糖官,你总得有个啥想头吧?”糖官有点按捺不住了,他走上去,把住了锯的另一端,使劲地拉了一下,才说:“我就是想拉一拉你家的那把胡琴。”

葛六指头大大的噫了一声,眼珠子瞪得快要掉下了。可是,他很快恢复了表情,有几分懊恼似的叹息了一声,又抹了一下脑门上的汗,才说:“唉,我正想把它送人呢。白斜眼拉胡琴就掉进白龙河里淹死了,我正想把这不祥的物儿送人呢!”

糖官的心怦怦地飞跳着,他又使劲地拉了两下锯,说:“大爷,我可喜欢胡琴呢。”

葛六指头眼里放着爽快的光,又果断挥一下手,说:“好吧,糖官,你帮我拉完这一堆木板,我就把胡琴送给你。”

糖官张大了嘴巴,他听到自己的心就像豆掉盘里一样落在了腔子里。他没再说什么,就和葛六指头一拉一送地拉起了锯子。

天晌午头那会儿,木板锯完了。糖官满脸都是汗,贴身的小布褂湿潮潮粘缠在身上。他觉得自己的一双小手抓了火一样地烫,两个臂膀好似给人卸掉了一样酸痛得快没了感觉。可是,他的眼睛里闪烁了一份明显的喜悦。他看着自己通红的手心,又看了一眼葛六指头——他正点着烟呢。糖官用袄袖擦了一下脸上的汗,他想朝前走近些,可他的两个膝盖好像有点不大听使唤了。他僵直站在那儿,说:“大爷,我娘马上就得叫我吃饭了呢!”

葛六指头吧唧吧唧地又抽了好几口烟,才扭着脖子喊了一声:“香兰,给糖官拿一块麻糖吃,糖官出了力呢。”

香兰应着声,飞快地拿了一块麻糖跑出来,给到糖官面前,嗲声嗲气地说:“糖官,你快成了大劳力了呢,吃糖吧。”糖官看着她粉嘟嘟的笑脸,瞅瞅她身上的花格呢褂子,又瞄了一眼她的小白手里的那块比花生大不了多少的麻糖,他觉得有个东西卡住了喉咙。他的腮帮子咕噜着,目光呆直地看着葛六指头,说:“大爷,我不吃麻糖。”

葛六指头又噫了一声,叼着烟,一边嘴角笑着,说:“糖官,我家的麻糖酥着呢。我猜你娘过年节也舍不得给你买的。”糖官的舌头在口腔里打了个旋儿,半天才费劲地说:“大爷,可你说了那把胡琴呢?”

香兰就忍不住呀了一声,像小猫一样叫了起来:“噢呀!爹,他想要咱家的胡琴呢!”

葛六指头蹲在矮凳上连动也没动,他吐了一口烟,一双小眼在烟雾后眯着看糖官,半天才慢吞吞地说:“糖官,我说不想要胡琴了,可我想把它卖了呢!”

糖官一下子觉得自己的耳朵成了木片儿,他的心又恍恍惚惚地被悬了起来,好似一枚青柿子被悬挂着让人拨了一下。他使劲地咬咬牙,又舔了舔舌头,一动不动地说:“你想卖多少钱?”

葛六指头藏在烟雾后边没动,只是吹气似的说:“十块钱。”

香兰马上跳起来,她把握着麻糖的手背在身后,叫道:“爹,你疯了,就要十块钱?”

葛六指头哧哧地笑着不说话。糖官也没有再吭声,他脸上那点表情好似风化的墙皮一层层地剥落下来。他只是默站了一会儿,就赌气似的向外走。他听到葛六指头嘀嘀咕咕地说:“掏干净老鼠洞,倒翻了他娘的裤裆,他家也找不出十块钱来。”走到大门口的糖官感到耳朵里猛地一疼,好似一根针使劲朝里扎了一下。他的头颤抖了一下,转了过来,看着葛六指头还蹲在矮凳上,抽着烟,日头偏偏地照着他,好似一堆正冒着热气的臭粪堆。

转眼就出了正月,葛庄的人忙起春耕来。村里空落落的。这时节,镇上的小贩常来乡下做买卖。有一些骑着自行车,后边放着两个铁笼子的老来村里买鸡鸭。有人说他们是往城里贩运的;还有人说他们是镇上一些饭店里的伙计,下乡来收了鸡鸭,回去做成卤鸡板鸭卖。反正有几个这样的小贩从葛庄串过一次以后,糖官家的一只剪了尾巴的红公鸡就不见了。他娘来宝大婶一大清早喂鸡时发现的,找了几遭也没找到,于是,就满胡同骂街。人们都端着碗出来吃早饭了,来宝大婶还在骂。糖官也在当街吃着凉馍,也觉得他娘骂起人来妙得没人能比。葛歪头喜欢说话,他端着一碗稀饭,一边喝一边逗弄糖官:“糖官,你家丢的要是只母鸡,你娘就不会骂了。”懂事的大人们哄笑起来。糖官的脸憋得通红。他含着满嘴馍,愤恨地盯着葛歪头,呜噜不清地说:“有人偷了我家的鸡,我娘就得骂,这谁也管不了。”说了,伸了伸脖子,看一看他娘还在当街折着腿跳着脚地骂,就忙低了头,脚步踉跄地往家走。

日头落进了村庄西边的树林里,来宝大婶下地还没回家。糖官喂了鸡,看它们一只只地上了架,心里怦怦地跳着走出来。他关上院门时感到脚下发飘,便把手伸进裤兜里使劲地按着,拐进了胡同。

村里静悄悄的没一点儿声音,老远就能听到葛六指头的拉锯声。哧哧,嘶嘶。当糖官像个纸人似的跨进葛六指头家的大门时,他觉得那种声音好比无数把钢针一齐扎进了他的耳朵里。葛六指头看到糖官,手上一顿,马上又哧哧嘶嘶地拉起了锯子。糖官朝他家堂屋里看了一眼,香兰还在当门绣那块红布。她看到糖官后,迟疑地停了针线,目光游移不定地盯着他。糖官没有理她,大步径直走到葛六指头面前。葛六指头还是不看他。直到糖官抓住了锯的另一端,他才瞄了糖官一眼,声色不动地说:“桐木好锯,我一个人就拉得动。”糖官很利索地把手从裤兜里掏出来,伸到葛六指头面前,一字一顿地说:“你得把胡琴给我了。”

葛六指头盯着他手掌上的那张花纸头,只眨了一下眼睛,就哧哧地笑了,也一字一顿地说:“糖官,我能猜中你从哪儿弄到手的。”

糖官脑袋轰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他仍然那样擎着伸在葛六指头面前的手掌,嘴唇有点激动地哆嗦着,说:“那你别管。反正你得说话算数。”

这时,香兰又过来了。糖官没有看到她啥时披了一件军大氅。她那么紧紧地裹着自己,目光躲躲闪闪地看着她爹和糖官。葛六指头不看糖官,只是对香兰说:“香兰,你说咱家的胡琴值多少钱?”

香兰噢吆一声,瞄了一下糖官的手掌,啥都清楚了似的笑起来。她走到糖官和她爹中间,推了一下糖官,说:“你做梦吧糖官?十块钱就想买我家的胡琴?咯咯,真笑死我了!”香兰笑起来像一只刚下过头蛋的骄傲得不得了的漂亮小母鸡。

糖官心里没有了底,但他还是想推开香兰。他的手推到香兰的胸脯上,他感到她那儿的肉很厚。香兰猛地尖叫了一声跳开去。葛六指头却推开了糖官又伸过来的手掌,皱眉挑眼地哼了一声,说:“糖官,你知道,香兰下个月就要出嫁了,我手头紧着呢!谁要有五百块钱,我就把胡琴卖给谁。”糖官觉得自己一下子掉进了深井里,他半天才分辩了一句:“你说过十块钱的。”

葛六指头唏嘘咂嘴,眼睛看着香兰朝外走,一边说:“我也说过,我现今儿手头紧着呢!”他忽地扯长了调门叫了一声:“香兰,天一黑你就往外跑,又去哪儿?”

糖官觉得一口气喘不出来。他真想一头撞倒葛六指头。但他只是咬着下唇狠狠瞪了他一眼,把手又按进裤兜里,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开了。当他走出门外边,看到香兰黑黑的一堆,像个鬼影似的消失在胡同里。

一整天,糖官都有点恍恍惚惚的。来宝大婶没留意他。她用一个黑布兜装了二十多个鸡蛋,让糖官给村长葛三家送去。糖官不知道为啥,只记得他娘让他做过好几回这样的事了。他提着鸡蛋去了村长家。天都擦黑了,葛三还没有回家。他在村南边的鱼塘旁边起了一座砖窑,领着一伙窑工老是干到瞎黑才回来。糖官把鸡蛋掏出来放在葛三家的案板上,正害红眼病的葛三的女人给他说话,他没有回答就出来了。

刚拐过葛三家高大的门楼,迎头就碰上葛三和几个窑工回来了。他们边走边说话,葛三的声音尤其洪亮。夜影子都爬上墙了,糖官想趁着天黑从他们身边挤过去,可是,他们还是看清了糖官。有人叫了一声糖官,还有人古怪地学了一声公鸡打鸣。糖官心里咯噔一下,他没有看清是谁,因为他们已经笑得东倒西歪乱成一堆了。葛三笑咯咯地问了一声:“糖官,你家的公鸡找到了没有?”

糖官觉得脖子和脸滚滚地发烫,他不敢回答,靠着墙根向前蹭。可是,却有人接了葛三的话,嗓门尖尖的:“想得轻巧呢!一只破公鸡就能换到人家的胡琴嘛?”

那个学公鸡打鸣的人又学了一声公鸡打鸣。

糖官觉得那种声音像只猫一样,在他脑子里乱抓乱挠。他咬紧牙关,低着脑袋像一条小狗一样逃跑了。他觉得后边的笑声像石块般地砸得他脊梁骨生疼。

在当街,一道手电光突兀地射过来。糖官的两眼被照得一花,他连忙把手遮在脸上,有点害怕地问道:“谁?”

手电光移开后熄灭了。接着,那人就到了糖官面前。糖官立刻知道了是葛歪头,因为他嗅到那竹节烟窝的臭酸味。葛歪头一边笑,一边矮下身子对糖官说:“糖官,我能猜中是谁偷了你家的公鸡。”

糖官一时感到两腿发软,他想朝旁边闪开,一边有气无力嘟囔着:“我家的事不要别人来管。”

葛歪头肥壮的肚子顶着了糖官,嘴里呼着臭烟味,说:“糖官,嘿嘿,你敢给他斗心眼?你知道他为啥长了六个指头吗?那是他上辈子坑人太多了,这辈子老天爷给他留的记号。糖官,我猜你一定想胡琴想得快发疯了吧?你敢给他斗心眼?”

糖官听得一会儿头大,一会儿脖子发胀。他知道啥事也瞒不了葛歪头的,就嗫嚅地说:“可他说的只要十块钱的。”

葛歪头嗤啦啦地笑道:“那你一准到手了?”

糖官呼着粗气,忿忿地说:“可他又要五百块钱了!”

葛歪头呸了一声,忽地又古怪地笑了,哑哑地说:“这回你得去弄一头猪,牵到北村杀猪的张麻子家,胡琴就到手了!”

糖官心里感到了怯意,他一边闪开身子,一边犟着劲儿说:“我才不偷人家的猪呢。”

葛歪头又用肥壮的肚子挡住了他,几分神秘地说:“不偷猪也能弄到胡琴。只要你去村西头娘娘庙里磕几个头,你想要啥,娘娘就给你送啥。”

糖官迟疑地说:“我知道你在说瞎话呢!”

葛歪头就挪开了肥肚子,一边顾自走开,一边说:“反正我去磕了头后,想要喝酒就有酒喝,想要吃肉就有肉吃。”说了,打亮手电,哼着小曲往胡同里走去。

出了村,糖官才觉得月牙儿把地上照得很亮堂。漫地里夜风吹得嘶嘶叫。糖官打了个哆嗦,在娘娘庙门前立住了步子。娘娘庙又破又烂了,有些人家把柴草放在了里边。糖官有点紧张,他蹑手蹑脚地推了一下破门,没有推动半点,他想准是谁家的柴草把门挡严实了。他两手捂了一下冰凉的耳朵,猫着腰走到窗户那儿。窗户不知被谁家偷去拦猪圈了。糖官刚爬上窗洞,就被一种声音吓得凝固在窗洞上。

那种声音哼哼叽叽的,又刺耳又凄楚。好像长了一身滑溜溜的皮毛,根本抓不住它。糖官大着胆子侧耳又听了一下,这回他又吓了一跳。原来,是香兰在屋里哼哼叽叽的,还说话呢。香兰说:“明儿我就不来了,你又不能娶我。”一个男人唉声叹气地说:“都是你爹,是个势利的日贼货!”

糖官立即听出是村里点苍的腔调。点苍二十多岁了,两边腮帮子上有几颗碎白麻子,人长得很魁梧,他在葛三家的砖窑上干活,很能挣钱的。糖官长吐了一口气,他没有再听到他们说话,他有点好奇又有点着急地朝屋里望。他看到了。点苍和香兰在柴草堆上并排躺着,烂屋顶漏下的月光照得他们像两条大灰鱼。点苍的一只手伸进香兰怀里,香兰又哼哼叽叽的了。点苍忽地解开香兰裹着的军大氅,吭吭哧哧爬在香兰身上,好像抽筋似的乱扭屁股。香兰顿时又发出刺耳又凄楚的声音,好像她被点苍揉碎了一样痛苦。

香兰发出的声音像虫子一样,钻进了糖官的脑袋里。糖官觉得有一种巨大的力量沉重地击打了一下他的后背,他噢哟叫了一声,从窗洞上一头跌进了满是柴草的屋里。还没等他坐起来呢,他就看到一个魁梧的身影敏捷地越过他的头顶,飞出了窗洞外。等他返过神来时,香兰已经裹上了大衣,像一堆黑土似的堆在了他面前。他啊了一声,张了张嘴,没有听到自己说出话来。香兰呼着粗气,在他的小脸上摸了一下。他觉得香兰的手又潮又热,他屏住气,听到香兰沙哑地说:“糖官,明天我爹去集上买油漆,你来我家,我让你拉胡琴。”糖官立刻感到有一只兔子在腔子里又奔又跑。香兰又说:“你刚才啥都没有看见,对不对?”糖官竭尽全力地嗯了一声。

第二天日头都正南了,糖官才看到葛六指头骑着自行车,驮着他那个小脚女人出了胡同。等他们刚拐上村当街,糖官就像狸猫一样顺着墙根溜进了他家。

香兰正在院子里洗头呢。糖官看到水盆里漂着几缕麦秸,他莫名其妙地觉得心里发慌脸上发烫。香兰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似的,她洗好了头,用一个竹制发卡盘住了头发,对糖官笑出一嘴小白牙。糖官立时就想起昨晚上的那种声音,一准就是她的小白牙磕出来的。当香兰扭来扭去地把胡琴拿出来递到他手上时,糖官突然感到脑袋里恍恍惚惚一片空白,两手抖得活像猴抓热铁。坐在矮凳上操起胡琴,糖官觉得浑身上下都变成了木头。香兰用花毛巾擦着她又白又细的脖子,她走到糖官面前,咯咯地笑着,说:“糖官,你拉呀,我猜你也不会拉。”

糖官好像没听到她的话,他眯上眼睛,努力地回想白斜眼拉胡琴的招式,一边竖起胡琴,扯起弓弦只动了一下,他就又看到了那种又会跳动又会放光的东西,像彩虹那样从他眼前一闪而过。几乎同时,他的双手一齐伸开了,又马上用胳膊抱住了胡琴,抖摇着双手,十个手指头僵直地发着颤,嘴里唏嘘不已。

香兰抖了一下花毛巾,看着糖官怪怪的样子,不由又咯咯地笑了,说:“糖官,我就知道你在混充能人呢!”

糖官不理会她的话,放着精光的眼盯着香兰的眼睛,小脸皮煞白,兴奋又奇异地抽搐着,一边结结巴巴地说:“噢,噢,它会咬、咬我的手呢!”

当糖官再次竖起胡琴,还没拉第二下呢,葛六指头突然回来了。他忘了拿一样东西。他看到糖官抱着他的胡琴,就好似屁股上着了火似的,一下子跳了起来,两手接二连三地拍打着屁股,飞也似的跳到糖官面前,像个戏法艺人似的奇快地从糖官手上取走了胡琴,捧在手上又是用嘴吹又是用袖子擦的。糖官被葛六指头那副模样吓坏了,他迟疑地刚站起来,葛六指头就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一直拎到大门口,一句话也没说,就把他掼出了大门外。

糖官在外边站了半天,脖子才扭过筋来。他摸了摸着火似的耳朵,恍惚地回味着刚才那个从他眼前一闪而过的又会跳动又会闪光的东西。当他有点懊悔没有及时抓住它时,他又奇怪地想起了白斜眼说的话来。白斜眼那神秘的话就像符咒一样,让他着迷极了。

糖官沉不住气了,他来到点苍家里。要不是香兰让他拉了一下胡琴,兴许他不会这么急不可耐。那个在琴弦上一闪而过的又会跳动又会放光的东西,就像一根鹅毛在心尖上撩了一下,使他更加急切地想抓住它。这个念头像一根坚韧的线,牢牢地缝在他太阳穴那儿,连他自己都预感到自己就要飞腾起来了。

点苍家里人都下地去了,糖官走进院里,看到点苍正在换一双白色回力鞋。点苍在葛庄有几分高傲,平常他几乎都不正眼看一眼像糖官这样的小孩子。可是,这回不同了,他看到糖官之后,系鞋带的两手停住了,很费劲地对糖官笑了一下,马上又躲开糖官的目光,继续系他的鞋带。糖官心里有点哆嗦,可他脸上却是沉着地笑着,说:“点苍。”接着他又对点苍暗示什么似的笑了一下,点苍系好鞋带,直起身来像电线杆子那么高大。他踢踏着两只脚,地面震得有些波动。点苍转动着两只英俊的眼珠子,说:“糖官,你家供不起你上学,你也不能整天到处瞎跑呀。”

糖官把手抄在兜里,目光在点苍身上游移着,舌头有点颤抖地说:“点苍,我想借你五百块钱。”

点苍嗯了一长声,拉长了脸,好似恍悟了什么似的,脸色变得有点发黄了。糖官心里有点安定下来,他把目光固定在点苍的鼻洼里,稍微有点发喘地说:“我以后不会再去娘娘庙了。”

这下点苍跳了起来,他哼哈哼哈地冷笑着,两边的腮帮子上的碎白麻子都充足了血,那模样好似刚刚生吃了一条活脱脱的红鲤鱼。他把臂上缠的毛巾解下来,甩鞭子似的对糖官抖了一下,说:“哼,谁都见过,葛歪头的门牙都让我揍掉了两颗。哼,谁想要钱,就得像我一样,到葛三的砖窑上流着臭汗去挣!五百块钱,用不了两个月就挣下了。”说了,叉开铁笊子似的手指头,拨了一下大包头,摇晃晃地走出院子。

糖官一下子乱了阵脚,心里的那个堡垒一下子坍塌了。他看着点苍那魁梧的身子骨,皱了一下眉头,脚下有点发飘地跟上了他。点苍走了几步,回头又对他抖了一下毛巾,两道眉毛锁在了一起,喝了一声:“滚开!”糖官哆嗦了一下,他躲开点苍的目光,向一边望着,说:“我要去葛三家的窑场上,谁也管不着。”

砖窑场上尘土飞扬,一群影影绰绰的窑工叫号着,好似花花斑斑的牲口,在飞扬的尘土中窜来窜去。切砖机器像几头老牛没完没了地叫着,震得窑边鱼塘里的水不住地起波纹。糖官没有看到葛三,他跟在点苍后边。一路上点苍连半句话也没说,直到走进了工地里,他才回头瞟了糖官一眼,接着,他冲着飞扬的灰尘里扯着嗓子叫了一声:“村长叔!”

只一声,就见葛三活像一头花脸骡子一尥蹶子地从灰尘里窜过来。他刚站定脚步,就盯住了糖官。

点苍阴沉沉地扫了糖官一眼,大拇指对葛三挑了一下,大声吆气地说:“糖官要来挣钱呢,咯咯!”说了,持起一把短柄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那片灰尘里,不见了。

糖官收回目光,态度很坚决地对葛三使劲地顿了两下头。葛三慢腾腾地用脏手掐出一支烟,叼上点着,抽了一口,才走近来伸手拨弄一下糖官的脑袋,哧哧地笑道:“糖官,就你这小胳膊小腿的身骨架,十块砖坯子就压得你连尿都尿不出来了,还想挣钱?”糖官屏住气,使劲地挺直了身子,心里奇怪地想起那一布兜鸡蛋。他眼睛死死地盯着葛三,上下牙齿磕碰着,说:“我要挣五百块钱!”

葛三被谁咬了一口似的惊叫了一声,接着他朝那一大片飞扬的灰尘里一招手:“伙计们,你们过来呀!”

立刻有十多个窑工持着家伙推着车,跑旱船般地围过来。葛三大声吆气地对他们说:“你们瞧呀!糖官要来挣我的钱呢,五百块!”说了,他不管窑工们的嬉笑有多么嘈杂,又对糖官说:“这活你干不动,回家叫你娘来干吧!”

糖官也不管窑工们笑得有多么嘈杂,他咬了咬嘴唇说:“我娘在剥花生呢,谁家都得种花生的。”

窑工们笑得更嘈杂了。一个像榆木墩子似的窑工怪里怪气地说:“种花生能种几个钱?叫你娘来窑上吧,村长会给她大工钱的!”葛三不等他们笑完,又把大手一挥,他们立刻又回到机器响连天的那片飞扬的尘土里。糖官还在那儿站着,想等葛三回个话儿。可是,葛三只朝地上吐了一口痰,才对他说:“滚一边去吧!你这个连自家公鸡都偷的小杂种!”

糖官立时觉得有两柄大油锤砸在两耳上,他脑袋里轰轰地响着。当他想朝葛三猛扑过去时,葛三早已消失在飞扬的尘土里了。太阳直射下来,机器声把尘土里的一阵子杂乱的笑声切成了碎片。糖官木直地立着,他看到那些机器在尘土里的阳光下发出晦暗的光芒。他忽地觉得,他们与那几台吃了土就能拉出砖坯的机器没啥两样。

晚饭后,来宝大婶又剥开了花生。其实,她上午就够种了。可是地里得上化肥,她想再剥一些,榨了油,炸一些油馓子去镇上卖些钱,好买化肥。她会炸馓子的手艺。她一个人剥得很慢,可是刚才糖官又出去玩去了,他还悄没声地拿了一条绳子。又去玩跳绳了。来宝大婶剥着花生这样想着。她的头有点沉,眼也涩起来。这春里农活忙得她伸不开腰,可她还是得不停地干这干那,连抱怨些啥的工夫也没有。来宝大婶迷迷糊糊地剥了一阵子花生之后,村里一阵嘈杂的叫骂声惊得她精神一振。她只怔了一下,就飞快地出来了。她担心着糖官。糖官是她干活的心劲,是她生活中不能再没有了的指望。

在叫骂声飞溅的这条胡同里,人们围成了一团。马灯和手电光照得人影绰约。来宝大婶老远就听到是葛歪头的那副破嗓子。当她跑到人群里时,葛歪头一手打着手电胡乱照着,一手还在摇摆着叫骂:“日娘的,偷到我头上来啦!我家的这头猪是好牵的吗?你拿着绳子也牵不走它!哼,日娘的!”来宝大婶差点晕厥过去。她看到她家的那条绳子缠在人群当中的那棵老枣树上,绳子的一头拴在猪脖子上,那猪被人声和灯光惊得一会儿呆站着发抖,一会儿朝人们腿缝里乱窜。绳子的另一头拴在糖官腰上,吊在枣树的断杈上。糖官吊在半空里,使劲地高昂着头。他朝人群里瞅着什么,他的目光僵直得吓人。随着猪的惊跑,糖官的身子忽上忽下,好似一只铜铸的吊桶,上上下下地在灯光里发出沉重的光芒。来宝大婶叫了一声亲娘祖宗,扑了过去。可是她够不着糖官,只是仰天望着,两手伸着,身子一耸一耸地吼道:“糖官——糖官——!”

葛庄的人手忙脚乱地放下糖官,有几个妇人搀着来宝大婶在劝说着。葛歪头守着绳子,一边用手电光在人脸上扫来扫去,一边还在骂骂咧咧:“日娘的,我知道谁在坑我呢!想让我落个欺负孤儿寡母的骂名?哼,我清楚是谁教糖官偷我家的猪。他家有个好宝贝在勾糖官的魂呢!哼,日娘的,别在背后使坏心眼,有种你就站出来,我不劁了你才日怪呢!”

糖官站在人当中,他的小脸被谁的手电光照得发黄,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嘴唇在哆嗦。可是,他的眼睛在手电光下一眨也不眨,只是迟疑地朝人群里看着。糖官看到了葛六指头在人群背后缩着脖子;香兰也在,她用一条红围巾捂住自己的半边脸;葛三和点苍也都在人场里,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敢走到人当中来。糖官觉得自己的那颗心这会儿像一匹大马在剧烈地奔驰着,他还从来都没有过这么强壮的感觉呢。

第二天吃午饭那会儿,葛庄的人都端着饭碗在当街吃饭。他们正在议论着那事呢,又有人看见糖官顺着胡同向葛六指头家走。他那矮小的身子绷得笔直,活像一个啥事都能干成的行家那样,走起路来四平八稳的。

糖官进了葛六指头家的院子里,葛六指头正在漆嫁妆呢。葛六指头是个麻利的好木匠,一眨眼的工夫就做好了满满一院子嫁妆。他正在给一张方桌刷漆,阳光照得鲜红的油漆像热血一样刺人眼目。他只是瞄了糖官一眼,只管一下又一下地刷他的红油漆。香兰从屋里拿着一张贴花纸走了出来,看到糖官以后,她捏着贴花纸凝固在当院里。糖官不再看她,他慢吞吞地走到葛六指头背后,有点呆板地说:“大爷,事儿得有个说头。”

葛六指头脸都没转,一下又一下地刷他的红油漆。糖官又干巴巴的说:“大爷,你啥都看见了。”葛六指头猛地把刷子掼在桌面上,回过脸来,鼻子上冒着汗珠子,脸皮叮了蚂蟥似的抽搐着,说:“糖官,我叫你大爷好啦!你还想给我脸上抹狗屎呢。日娘的,连葛歪头那样的人渣都敢当着人场寒碜我!我说了,我就是把胡琴砸碎了也不会给你的!”

可是,糖官连后退一步也没有,他木然地盯着葛六指头瞪大的眼珠子,说:“可他都把我吊在树上了呢!”

葛六指头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说:“我要是偷他家的猪,他也会把我吊在树上的。”说了,他又拿起刷子,朝桌子上刷他的红油漆。

糖官急了,他看着葛六指头那只拇指发了杈的左手,一边呼着粗气,一边说:“你心黑着呢,下辈子老天爷还会给你留个记号的。”

葛六指头好像被黄蜂蜇了一下子似的,他转过神来,两眼要冒火似的盯住糖官,一边抖着那只拇指发了杈的左手,嘴唇哆哆嗦嗦地说:“好糖官,你也敢揭我的短处!好糖官,你娘的——”他边说,两个眼珠子边朝四下里转,好像要找个啥家伙给糖官一下子似的。当他的目光落在条凳上的那把斧子上时,他的脸色忽地温和下来,可他的嘴角还挂着那种笑,他说:“糖官,你真想要我家的胡琴吗?”没等糖官搭话呢,他就又转过身拿起刷子,一边不急不躁地说:“好,我给你,只要你敢把自己的小拇指剁下来一个,啥都不要我就把胡琴给你!”

说了,他又斜过脸乜视了一下糖官。看到糖官那张脸凄惶惶的,他不由默笑了一下,一下又一下地刷起他的红油漆来。一时院子里静极了,葛六指头可以听到他的刷子发出的缓慢的沙沙声。

可是,这当儿,就在这当儿,他听到香兰锐利地尖叫了一声,像是小猫被打折了腿似的尖叫。当他回过脸来,他一下子碰翻了红漆桶,红油漆泼溅了他一身。他僵直地立着身子,像一个涂了红油漆的木桩那样戳在当院里,看着糖官。

糖官站在条凳旁边,右手还握着斧头,左手在胸前伸着。血滴像熟透的樱桃,落豆般的往地上掉。

葛六指头脑门上一阵冰凉,他冲香兰吼了一嗓子:“狗日的,还死站着!快把胡琴拿给他,让他狗日的滚开!”

村当街的人一碗饭还没有吃完呢,他们看到糖官抱着胡琴从胡同里跑了出来。“瞧,他高低搞到手了!”他们又惊讶又悲伤地叫了起来。接着,他们变得鸦雀无声了,惶惑地看着糖官像水中飞游的灯笼鱼那样,欢快地跑到了村当街上。

糖官抱着胡琴,他的左手紧紧抓住琴颈,右手牢牢地抓住弓弦,血顺着琴身流下来。糖官没有顾得这些,他只觉得胡琴成了身上的一个器官,从那里发出的一种像快活的潮水似的力量推托着他,使他感到自己的身子飞腾起来,他只想不停地向前奔跑。

当他跑到村头时他才站住了。他的胸脯激烈地起伏着。他站在路边的一棵小杨树旁,有那么一小会儿,他感到有点头晕,眼睛也有点生涩。他摇了一下头,朝那条坑坑洼洼的小路尽头看去,那儿十分的空阔和辽远。他想着白斜眼在这条小路上走动的滑稽身影,他笑了一下,觉得两腿发酸,就靠着树根坐了下来。他两手颤抖着竖起胡琴,只拉了一下,他就再次看到那个又会跳动又会闪光的东西。这一回,它没有一闪而过,而是在他面前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这一次,他不再急着想抓住它,他觉得自己累得不行了,两眼越来越涩。于是,他就抱紧了胡琴倚着小杨树想睡一会儿,可是,他隐隐听到他娘呼喊他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像缤纷的落叶那样,一阵一阵地撒落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