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刚刚踏上这条大街肮脏潮湿的人行道,便碰上一个行人,他显然心事重重,耷拉着脑袋急煎煎地朝什么地方走去。我认出这是伊赫缅涅夫老人,不禁大为惊愕。对我来说,这简直是个充满了意外会见的一晚。我知道,三天前这位老人病得不轻,不料我现在竟突然在这么潮湿的天气同他在街上相遇。何况就是在先前,他也几乎从来不在黄昏时分外出的,自从娜塔莎走后,也就是在约莫半年以前,他更是成了一个真正足不离户的人了。他见到我真是高兴得有点异乎寻常,宛如一个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与之倾吐积愫的朋友,他抓住我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也不问我上哪儿去,便拉着我随他前去。他有些不安,神色仓皇,心情激动。“他究竟上哪儿去呢?”我暗自问道。问他是多余的;他已变得非常多疑,有时听到一个最普通的问题或意见,他都会认为其中含有冒犯他、侮辱他的意思。
我偷偷地瞟了他一眼:他面带病容,近来他瘦多了,胡子有一周未刮。完全变白了的头发从压皱了的帽子底下乱蓬蓬地耷拉下来,像一条条长辫子似的搭在他又破又旧的大衣的领子上。我先前便已发现,有时他犹如陷于忘乎所以的状态,例如,他会忘记室内并非只有他一个人,会自言自语,比画手势。看着他真叫人难过。
“你好吗,万尼亚,好吗?”他说道,“你上哪儿去?老弟,我出来了,有事。你身体可好?”
“可您的身体怎样?”我答道,“前不久您还有病来着,可现在却出门了。”
老人没有回答,像是没有听见我的话。
“安娜·安德烈夫娜身体可好?”
“不错,不错……不过她也有点小病。她有些忧愁……她常想起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们。你这会儿是去看我们的吧,万尼亚?不是的?莫不是我耽搁了你,妨碍你去干什么事情了?”他蓦地问道,一面不大相信地、有点怀疑地谛视着我。多疑的老人已经敏感和容易激动到了这样的程度:倘若我现在回答他说,我不是去看望他们,他准会见怪,准会冷冰冰地同我分手。因此我急忙用肯定的语气答道,我正是去看望安娜·安德烈夫娜的,虽说我也明白,这会耽误时间,说不定我根本就没有时间再去看娜塔莎了。
“这敢情好,”老人说道,我的回答使他完全平静下来了,“这很好……”突然他默不作声地沉思起来,像是言犹未尽似的。
“是啊,这很好!”过了四五分钟,他又机械地重复一遍,仿佛刚从深思中醒悟过来,“咳……你瞧,万尼亚,你永远都跟我们的亲生儿子一样;上帝没有赐给我和安娜·安德烈夫娜……一个儿子……就把你送给我们了;我老是这么想。老太婆也是……是的!你也总是很尊敬我们,待我们很亲热,就像一个知恩图报的亲儿子。上帝会为此保佑你的,万尼亚,就像我们老两口这样祝福你、喜爱你……是的!”
他的声音颤抖了,他停顿了片刻。
“是啊……哦,怎么?你没有病吧?你为什么好久没有到我们那里去了呢?”
我把史密斯的事全都告诉他了,我表示道歉,说是史密斯的事叫我抽不开身,此外我还差一点生病,由于忙于张罗这些事情,所以就没有工夫跑到老远的瓦西利耶夫岛(他们那时住在该岛)去看望他们了。我还差一点告诉他,这期间我一直在找机会去看娜塔莎,但我及时把话咽了下去。
老人对史密斯的故事很感兴趣。他更加聚精会神地听我讲。当他知道我的新居潮湿,说不定比先前的住处还糟,可是每个月还得付六个卢布的时候,他甚至激动起来了。总而言之,他变得非常容易激动,也非常性急。在这种时候只有安娜·安德烈夫娜还能对付他,可也不是总能对付得了。
“哼……这就是你搞文学的好处,万尼亚!”他几乎带着愤激之情叫道,“文学把你塞进了阁楼,还会把你送进坟墓!我那时就对你说过,我是有言在先!……Б还在写评论吗?”
“他已经去世啦,死于肺病。[22]我好像已经对您说过了。”
“死了,嗯……死了!这也是在意料中的。可他给妻子儿女留下什么了呢?你不是说过,他有一个妻子,是吧……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娶妻呢!”
“没有,什么也没有留下。”我回答。
“哦,果然如此!”他满怀热情地叫道,仿佛此事与他休戚相关,又仿佛已故的Б是他的亲兄弟,“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你知道,万尼亚,我早先就预感到他会这么死去的,当时,你可记得,当时你老是在我面前夸奖他。说得倒轻巧:什么也没有留下!嗯……赢得了荣誉。好吧,就算是这样,而且是不朽的荣誉,可是荣誉是不能当饭吃的。老弟,当时我就对你有此预感,万尼亚;我虽也夸奖你,可还是暗自担忧。那么说Б已经死啦?又哪能不死呢!咱们的日子过得不错……住的地方也不错,你瞧!”
他迅速地、不知不觉地做了个手势,指给我看被那在潮湿的烟雾中若隐若现的街灯照亮的朦胧街景,龌龊的房舍,因潮湿而闪闪发光的铺路石板,那些闷闷不乐、怒气冲冲、浑身湿透了的行人,以及在彼得堡黑如涂墨的苍穹笼罩下的整个景象。我们已经走到广场上了;在我面前的幽暗中矗立着一座被下面的煤气灯照亮的纪念碑,再远一点的地方升起了以撒[23]黑黢黢的巨像,由于背景是阴暗的天空,因此几乎难于分辨。
“你不是说过吗,万尼亚,他是个好人,是个宽宏大量的、有同情心的、热心肠的人。嗯,他们都是这样的,你的那些热心肠的、有同情心的人!只不过他们也会制造孤儿!哼……我想他死的时候准也很快活!……天哪!我真想离开这儿,哪怕是去西伯利亚!……你怎么啦,小姑娘?”看到人行道上一个正在乞讨的孩子,他蓦地问道。
这是一个又瘦又小的姑娘,最多只有七八岁,穿着肮脏的破衣烂衫;她的一双小脚没有穿袜子,套在一双破鞋里。她身上那件破烂衣服早就小得不称身了,可她还是竭力拿它来裹住自己冷得发抖的身躯。她把消瘦、苍白、带着病容的小脸蛋转过来瞧着我们,怯生生地默然无语。一只哆哆嗦嗦的小手向我们伸了过来,带着一种低声下气的、唯恐遭到拒绝的神情。老人看到她不禁浑身打了个寒噤,迅速向她转过身去,甚至把她吓了一跳。她浑身一震,急忙躲开了他。
“怎么啦,怎么啦,小姑娘?”他叫道,“怎么啦?你在要钱吗?是吗?哦,这是给你的……拿去吧!”
他慌慌张张、激动得有些发抖地忙着在自己的衣袋里摸索起来,掏出了两三个银币。但他嫌少;他取出钱包,抽出一张一卢布的钞票——钱包里的全部财产,放到小乞丐的手里。
“基督保佑你,小姑娘……我的孩子!愿天使与你同在!”
他用一只颤抖的手在可怜的孩子身上画了好几个十字;但他突然想到我也在场,而且在看着他,他不禁皱起眉头,快步向前走去。
“你瞧,万尼亚,这种事真叫我不忍心看,”在相当长时间可怕的沉默之后他开始说道,“一些无辜的孩子在街上的寒风中发抖……都怪该死的父母。不过做母亲的若不是自己也遭到了不幸,又哪能让这样的孩子落到这步田地!……她家里准还有其他的孤儿,这小姑娘是老大;做妈妈的生了病;还有……哼!他们不是王孙公子!万尼亚,世上的孩子……哪有几个是王孙公子!哼!”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不知说什么是好似的。
“你瞧,万尼亚,我答应过安娜·安德烈夫娜,”他有点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地开始说道,“我答应过她……这就是说我和安娜·安德烈夫娜都同意领一个孤女来抚养……总之是把一个可怜的小姑娘带到家里去;你明白吗?要不然只剩下我们老两口,真有点无聊,嗯……不过你瞧:安娜·安德烈夫娜开始有点反对这么办了。你去跟她谈谈吧,可你别说是我让你这么办的,就说是你自己的主意……开导开导她……你明白吗?我早就想求你这么办了……求你说服她赞同这么做,让我自己去逼着她同意,总有点不大方便……咳,何必说这些废话!小姑娘跟我有什么相干?我不需要,也不过为了找点安慰……想听听孩子的声音……不过老实说,我这么做是为了老伴;那时节她就会比守着我一个人快活些了。可这一切都是废话!你知道,万尼亚,像咱们这么个走法,走一天也走不到家;咱们叫一辆马车吧。还远着呢,安娜·安德烈夫娜都等急了……”
我们到达安娜·安德烈夫娜那儿的时候已七点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