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老人走了进来。他好奇地,而且好像为什么事感到羞愧似的瞧瞧我们,一面皱着眉头,朝桌子走去。
“茶炊怎么啦,”他问,“难道直到现在也不能把它拿来?”
“就来啦,老爷子,就来啦。呶,这不是拿来啦吗!”安娜·安德烈夫娜张罗起来了。
玛特辽娜一看到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就端着茶炊出来了,似乎她定要等他进来这才送上茶炊。她是一个忠实可靠的老仆人,但在世界上的女仆之中,数她的性情最为古怪,她喜欢唠叨,脾气倔强而固执。她怕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在他面前总是一言不发。不过她同安娜·安德烈夫娜在一起的时候就完全得到了补偿。玛特辽娜经常对她很粗鲁,公然企图左右自己的女主人,虽说与此同时她又热烈而真诚地喜爱女主人和娜塔莎。在伊赫缅涅夫卡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玛特辽娜。
“唉……浑身湿透了可真不舒服,可是到了这里还不想给你茶喝。”老人低声埋怨道。
安娜·安德烈夫娜立刻冲着他对我使了个眼色。他不能容忍这种神秘的眼色;虽然他此刻竭力不看我们,但从他的脸色却可以看出,安娜·安德烈夫娜刚才冲着他给我使了一个眼色,他是完全知道的。
“我去办那个案子,万尼亚,”他蓦然开口道,“糟透了。我对你讲过了吧?完全是陷害我。看来我没有证据,缺乏必要的文件,现有证件是不可靠的……哼……”
他说的是他跟公爵打的那场官司。这场官司依然悬而未决,近来形势已经变得对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很为不利。我默不作声,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他带着猜疑的神色瞧了我一眼。
“好吧!”他突如其来地说道,仿佛被我们的沉默激怒了似的,“越快越好!他们休想把我诬陷成一个坏蛋,即使他们判决我必须赔款也罢。我的良心是清白的,他们爱怎么判就怎么判。起码这案子总算了结了:他们会解决的,会让我破产的……我要抛弃一切去西伯利亚。”
“天哪!你要上哪儿去?为什么要去那么远呢!”安娜·安德烈夫娜忍不住说了起来。
“可我们在这里接近的又是些什么呢?”他粗声粗气地问道,显然对她的提出异议感到高兴。
“啊唷,不管怎么说……总能接近一些人吧……”安娜·安德烈夫娜说道,她忧伤地瞥了我一眼。
“哪一种人?”他嚷道,把炽热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到她的身上,接着又移了回来,“什么人?强盗,诽谤者,叛徒?这种人比比皆是,你别担心,我们在西伯利亚也找得到的。你若是不愿意跟我一同去,你也可以留在这儿,我不会逼你去的。”
“老爷子,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你把我留下跟谁过呢!”可怜的安娜·安德烈夫娜嚷了起来,“在这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
她结结巴巴地说,接着又沉默了,用惊恐的眼色瞧着我,似乎在乞求庇护和帮助。那老人怒火满腔,谁的碴儿他都要找;他是不能顶撞的。
“好啦好啦,安娜·安德烈夫娜,”我说,“西伯利亚一点儿也不像你想的那么坏。倘若发生了不幸,你们就只得把伊赫缅涅夫卡卖掉,那时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的打算甚至还很好呢。在西伯利亚可以从私人那里找一个不坏的差事,那时……”
“是啊,你这话说得倒还有点道理,伊凡。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要抛弃一切,远走高飞!”
“哟,这我可没有想到过!”安娜·安德烈夫娜举起两手一拍,惊讶地叫道,“还有你,万尼亚,也来这一套!我可没料到你也会这样,伊凡·彼特罗维奇……我们可从来没有亏待过你,可现在……”
“哈哈哈!你又想到过什么啦!我们在这里怎么过得下去呢,你想想吧!我们的钱都花完了,我们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铜板了!莫非你要命令我去找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公爵,恳求他饶恕?”
听到公爵的名字,老太婆便吓得发抖。她手里拿的茶匙碰在茶托上叮当直响。
“不行,可是说真的,”伊赫缅涅夫接着说,一种恶意的、难于抑制的快感使他激动起来了,“你是怎么想的,万尼亚,也许确实应该上他那儿去!干吗去西伯利亚呢?我不如明天穿上漂亮的衣服,把头发梳好抿平;安娜·安德烈夫娜会给我准备一件新的胸衣(去拜望这么一位大人物,没有这玩意儿可不成!),我要给自己买一副新手套,打扮得像个十足的贵族;然后我就去叩见公爵大人:‘老爷阁下,我们的恩人和亲爹!请原谅我,可怜可怜我,请赏给一块面包吧,——我有妻儿老小!……’是不是得这样,安娜·安德烈夫娜?你是不是希望这样?”
“老爷子……我什么都不想!我一时糊涂说了那句话。要是我使你难过的话,那就原谅我吧,只是你别嚷啦。”她说,由于害怕而益发颤抖得厉害了。
我深信,当他看到他可怜的妻子泪流满面、惊恐万状的模样时,他心里一定非常痛苦与不安。我深信,他受到的痛苦远远在她之上,但他却控制不住自己。那些非常善良但又神经衰弱的人有时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们尽管心地善良,但却沉浸在自己的忧伤和愤怒中,甚至到了自我陶醉的地步;他们还不惜任何代价要表现他们自己,哪怕这会伤害另一个人,一个清白无辜的、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对于他们是最亲近的人。譬如说,一个女人有时渴望感到不幸和悲伤,纵令她既没有不幸也没有悲伤。从这一点来看,有许多男人同女人相似,甚至是那些性格毫不软弱、根本没有多少女人气的男人亦是如此。这老人感到需要同别人争吵,虽说他自己也由于这种需要而痛苦。
我还记得,当时我脑子里曾闪过这样一个想法:他是否果真会像安娜·安德烈夫娜所揣测的那样,在这之前有过什么乖张的举动呢?说不定上帝已经指点了他,他也的确曾要去找娜塔莎,但半路上又改变了主意,再不就是有什么事情出了差错,使得他打消了他的主意(这种情况是肯定会发生的),现在他因受到羞辱而怒气冲冲地回到家里,对于他不久前的心愿和感情感到害臊,想找一个人发泄一下他对自己的软弱所感到的愤恨,恰巧就选中了他非常怀疑跟他怀着同样的心愿和感情的那些人。也许当他想宽恕女儿的时候,他曾想象过他那可怜的安娜·安德烈夫娜欣喜若狂的神情,而当事情毫无结果的时候,她自然要首先为此而受苦了。
然而当她在他面前因恐惧而发抖的时候,她那副痛不欲生的模样感动了他。他仿佛为他的狂怒感到羞耻,片刻之间控制住了自己。我们全都默不作声,我竭力不去看他。不过这个难得的时刻持续不长。他是一定要表现他自己的,要么发作一通,要么臭骂一顿。
“你瞧,万尼亚,”他蓦地说道,“我很抱歉,我本来是不想说的,可是时候已经到了,我应该直言不讳地和盘托出,就像每一个坦率的人所应当做的那样……你明白吗,万尼亚?我很高兴地看到你来了,所以我就想当着你的面大声地说说,好让别的人也能听见:我讨厌所有这一切废话、眼泪、叹息和不幸。我付出了那么多的心血和痛苦强迫自己忘掉的那个东西,也许永远也不会重返我心头了。是的!我既然这么说了,我就要这样去做。我现在说的是半年前发生的事,你可明白,万尼亚!——我要开门见山地、直截了当地把它说出来,好让你决不会对我的话发生误解。”他补充道,一面用发红的两眼瞧着我,显然要回避他妻子惊恐不安的视线,“我重复一遍:这是胡闹。我见不得这个!……我恼火的是,大家都认为我会有这么下贱、这么脆弱的感情,似乎我是个笨蛋,是个最卑鄙的贱货……他们以为我伤心得都发疯了……胡说!我已经抛开了,我已经忘掉了过去的感情!我是没有回忆的!……没有!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他从椅上一跃而起,一拳打在桌上,把杯子震得叮当直响。
“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您就一点也不可怜安娜·安德烈夫娜吗?您瞧您对她做了什么。”我控制不住自己,几乎是愤慨地看着他说道,可这只不过是火上浇油。
“不可怜!”他浑身颤抖、面色苍白地叫道,“不可怜,因为也没有人可怜我!不可怜,因为就在我的家里就有人在耍阴谋来侮辱我,袒护应该受到咒骂和一切惩罚的腐化堕落的女儿!……”
“老爷子,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你别骂……你爱怎么就怎么,只是别骂女儿!”安娜·安德烈夫娜喊叫起来。
“我要骂!”老人用比先前高一倍的声音叫道,“因为有人要我这个受到欺凌与侮辱的人去找这该死的女儿并请求她宽恕!是的,是的,就是这么一回事!有人就是这样日以继夜地天天折磨我,就在我的家里,用眼泪、叹息、愚蠢的暗示!想引起我的怜悯……你瞧,你瞧,万尼亚,”他补充道,一面用颤抖不已的双手急忙从旁边的衣袋里掏出几张纸来,“这是我们的案子的摘录,照这案卷的说法,如今我成了窃贼,成了骗子,我偷了我的恩人!……我为了她蒙受了羞辱!喏,喏,瞧,瞧!……”
他开始从常礼服旁边的口袋里把各种各样的文件一张张掏出来扔在桌上,急忙从中寻找他想拿给我看的那一份;可是需要的那份文件却偏偏找不到。他在焦躁中把口袋里的一切都攥在他一只手里掏了出来,突然之间有一件东西响亮而沉重地掉在桌上了……安娜·安德烈夫娜惊叫了一声。这是那只失落的小金盒。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热血涌上老人的头脑,充满了他的双颊。他哆嗦了一下。安娜·安德烈夫娜叠着双手站在那里,带着哀求的神色看着他。她的脸上浮现出明亮、喜悦的希望的光辉。老人的赧颜,他在我们面前的尴尬……是啊,她没弄错,如今她可明白了她的小金盒是怎么遗失的了!
她明白了:他找到了它,对自己的发现大为高兴,说不定高兴得发抖,而且嫉妒地珍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然后找一个地方,独自一人悄悄地怀着无限热爱看着他的心肝宝贝的小脸蛋,——怎么看也看不够;说不定他也像那可怜的妈妈一样,避开众人把自己独自锁在屋里,跟他最亲爱的娜塔莎谈话,想象着她该怎么回答,然后自己做出答复;夜里,怀着无限的悲痛和压抑在心头的啜泣爱抚着、亲吻着可爱的画像,不是诅咒,而是宽恕与祝福他不愿看到的,而且要在众人面前加以咒骂的女儿。
“我亲爱的,这么说你还爱着她哪!”安娜·安德烈夫娜叫道,在方才还咒骂过她的女儿的那个严父面前,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不料一听到她的叫喊,他两眼便闪现出疯狂的怒火。他抓起小金盒,使劲地把它摔在地板上,开始发狂一般拿一只脚去踩它。
“我要永远、永远地咒骂你!”他气喘吁吁地用嘶哑的嗓子吼道,“永远,永远!”
“天哪!”老太婆叫了起来,“她,她!我的娜塔莎!她的小脸蛋……拿脚去踩!……拿脚!……暴君!你这个冷酷无情、心狠手辣、骄傲自大的家伙!”
听到妻子的啼哭,发了疯的老人停止了片刻,被他所做的事吓坏了。蓦地他从地板上抓起小金盒,向室外奔去,但他刚迈了两步,双膝便跪了下来,两手抓住他面前的沙发,精疲力竭地耷拉下脑袋。
他像孩子和女人那样号啕大哭起来。哭声折磨着他的肺腑,使他肝肠寸断。一个威严的老人顿时变得比一个婴儿还孱弱可怜。啊,如今他再不能詈骂了;在我们任何人面前他都不再害羞了,一阵狂热的爱的冲动,促使他当着我们的面,再次把无数的热吻印在一分钟前被他用脚践踏过的画像上。他的一片深情,被他长期压抑在心底的对女儿的全部的爱,如今似乎以不可遏制的力量迸发出来,这股力量又使他的整个身心化作了齑粉。
“宽恕她,宽恕她!”安娜·安德烈夫娜哭哭啼啼地大声说道,一面俯下身去拥抱他,“把她带回家来,亲爱的,到最后审判的时候,上帝会亲自奖赏你的仁慈和善心的!……”
“不,不!绝不,永不!”他用嘶哑的、哽咽的声音叫道,“永不!永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