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来到娜塔莎那儿的时候已经迟了,已经十点了。当时她住在谢苗诺夫桥畔的方坦卡,住在商人科洛图什金的一幢肮脏的大厦的四楼上。在离家出走的初期,她和阿辽沙住在利捷伊纳亚大街上一幢考究的寓所的三楼上,房子虽然不大,但漂亮而舒适。可是年轻公爵的钱很快就花光了。音乐教师他没当成,却开始借债度日,而且欠下了一笔对他来说已很庞大的债务。他把钱都花在装饰住宅、给娜塔莎采购礼物上了,娜塔莎反对他这么挥霍,温和地责备他,有时甚至还哭了。阿辽沙是个多情善感的人,他有时整整一个礼拜都喜气洋洋地幻想着怎样送给她一件礼物,她又怎样接受这个礼物,把这当作自己的赏心乐事,而且事先就眉飞色舞地把他的期望和幻想告诉我。听到她的责备,看到她的眼泪,他那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不禁使人觉得可怜,后来他们之间就常常由于礼物问题而互相责备,引起一些不快和争吵。此外,阿辽沙还背着娜塔莎大肆挥霍,跟他的同伴们一样寻欢作乐,对她不忠。他经常去找各种各样的若瑟芬和明娜,同时他依然十分爱她。他多少带着一点痛苦在爱她,他常常流露着伤心、忧郁的神情来找我,说他还不及娜塔莎的一根小指头,说他为人粗鲁、恶劣,不能理解她,也配不上她的爱情。他的话有一部分道理。他俩确是大不相同。他在她面前觉得自己是个孩子,她也总是把他看作一个孩子。他含着眼泪向我忏悔他跟若瑟芬的来往,同时又恳求我别把此事告诉娜塔莎。每当他向我坦白了这一类事情,然后畏畏葸葸、战战兢兢地同我一起(他一定要我和他一起,说是他犯了罪以后就怕看她,只有我才能给他打气)去见她的时候,娜塔莎只要一看见他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她妒心很重,但对他的过失却总是一概予以宽恕,我不明白她是怎么样做到这一点的。通常是这么一种情况:阿辽沙同我一起走进室内,怯生生地跟她讲话,用一种羞怯而又温柔的神情瞧着她的眼睛。她立刻就会猜到他做了坏事,但丝毫不动声色,从来也不会首先谈起这事,什么也不追问,相反,她会立即加倍地对他表示亲热,变得更加温存、愉快,——从她这一方面来说,这并不是装模作样,也不是预谋的手腕。不是的;原谅和宽恕对于这个好人来说是无限的幸福,她仿佛从原谅阿辽沙的过程本身发现了一种特殊的、非常精致的美。自然,当时问题还只是出在那些若瑟芬身上。看到她那温顺、宽容的样子,阿辽沙便控制不住自己,不待向他提出任何问题,他就立刻主动悔恨不已地坦白了一切,——为的是使心里轻松一些,或者是如他所说的“改邪归正”。他获得了宽恕便欣喜若狂,有时甚至由于喜悦和感动而哭了起来,吻她,拥抱她。事后又马上高兴起来,以孩子般的坦率开始详详细细地叙述他同若瑟芬的艳遇,时而微笑,时而扬声大笑,祝福并赞美娜塔莎,一个晚上就在幸福和欢乐中度过了。一旦把钱花光,他就开始卖东西。由于娜塔莎的坚持,在方坦卡找到了一个虽然比较窄小、但价钱便宜的寓所。他们继续出售衣物,娜塔莎甚至把自己的连衣裙也卖了,并且开始找工作做;阿辽沙知道以后无比伤心:他诅咒自己,叫嚷着说他瞧不起自己,但并没有找到任何办法来改善他们的处境。如今就连这最后的财源也断绝了,只有去找工作做,但收入又非常微薄。
当他们刚刚开始同居的时候,阿辽沙就为此跟爸爸发生过激烈的争吵。当时公爵已有意让儿子娶卡捷琳娜·费奥多罗夫娜·菲莉莫诺娃,即伯爵夫人的继女为妻,虽说这种意图还只是一项计划,但他决心要实现这一计划。他常带阿辽沙去看未婚妻,劝他竭力博得她的欢心,威逼利诱,什么手段都用上了。然而由于伯爵夫人从中作梗,使这件事遭到了挫折。当时做父亲的对于儿子同娜塔莎的关系装聋作哑,想把它留给时间去解决;他知道阿辽沙为人轻浮,便指望他的痴情很快就会结束。对于他有可能娶娜塔莎这一点,公爵直到最近几乎一直都并不放在心上。至于那一对情侣,他们则是想把此事一直拖到同父亲正式和解之日,再不就是情况发生变化之时。不过娜塔莎显然不愿谈及此事。阿辽沙曾偷偷地向我透露,他爸爸对于整个这件事情好像还觉得有一点高兴似的:使他高兴的是,伊赫缅涅夫在这件事上受尽了屈辱。可表面上他依然装出一副对儿子表示不满的样子:把儿子的一份本来就不很多的生活费给削减了(他对儿子非常吝啬),还扬言要全部取消。但不久伯爵夫人有事到波兰去了,他也跟踪前往,依然不知疲倦地力求实现他的保媒计划。诚然,说到娶妻,阿辽沙还太年轻;可是未婚妻太有钱了,机不可失啊。末了公爵达到了目的。我们风闻,这桩婚事终于有了个眉目。在我现在描述的那个时候,公爵刚刚回到彼得堡。他亲热地接待了儿子,可是儿子跟娜塔莎难舍难分的那股痴情却使他感到吃惊和不快。他开始发生怀疑,开始觉得胆怯。他严厉而坚决地要求儿子断绝这种关系;但他很快想出了一种比这好得多的办法,便带阿辽沙去见伯爵夫人。伯爵夫人的继女虽说几乎还是一个小姑娘,却长得十分美貌,心肠也罕见的好,有一颗光明磊落、清白无瑕的心灵,愉快,聪明,温柔。公爵估计,不出半年定见成效,娜塔莎对于他的儿子已经失去了新鲜的吸引力,他现在已经不会用半年前的那种眼光去看自己的未婚妻了。他只猜对了一部分……阿辽沙确实被迷住了。我还要补充一点:做爸爸的突然对儿子异乎寻常地亲热起来(虽说依然不给他钱)。阿辽沙感觉到,在这种亲热下面隐藏着一种固执的、不可改变的决心,这使他郁郁不乐,——但是,倘若他不能天天看到卡捷琳娜·费奥多罗夫娜,他会更加不快乐的。我知道,他已经有五天没去见娜塔莎了。我从伊赫缅涅夫家到达她那里的时候,心神不安地猜测着:她会对我说些什么呢?我老远就看见了她窗口的灯光。我早就同她约定,倘若她十分迫切地要看到我,那她就在窗口点一支蜡烛,所以每当我打她的寓所附近走过(几乎每晚都会如此),我总是能根据窗口不寻常的灯光猜到有人在等我,猜到她需要我。近来她经常把蜡烛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