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只见到娜塔莎一人。她双手抱在胸前,在室内轻轻地踱来踱去,陷入深思之中。一只快要熄灭的茶炊放在桌上,她已经等候我很久了。她默默地微微一笑,向我伸出手来。她脸色苍白,满面病容。她的微笑中有一种痛苦、温柔和富于耐性的神情。一双蔚蓝色的明亮的眼睛显得比先前大了一些,头发也显得更浓密了,——这一切看来都是由于消瘦和疾病。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她向我伸出手来,说道,“我甚至想派玛芙拉到你那儿去打听一下,我想,莫非你又病啦?”
“没有,没有病,我被耽搁了,我这就告诉你。可你怎么啦,娜塔莎?出什么事啦?”
“什么事也没有,”她答道,仿佛有些诧异,“怎么啦?”
“可你写……你昨天写信让我来,还指定了时间,不能早,也不能晚。这像是有点特别。”
“是啊!我昨天等他来着。”
“他怎么啦,还是没有来?”
“没有来。于是我想:倘若他不来,那就该跟你谈谈。”她沉默了片刻,补充道。
“今晚你还等他吗?”
“没有,没有等他,今晚他在那儿。”
“你是怎么想的呢,娜塔莎,他是不是从此再也不会来了呢?”
“当然会来的。”她答道,一面特别严肃地看了我一眼。
她对我连珠炮似的提问不大高兴。我们不做声了,继续在室内来回踱着。
“我一直在等你,万尼亚,”她面带笑容地又说了起来,“你可知道我做什么了吗?我在这儿走来走去地背诵诗句;你还记得吗——小铃铛,冬天的道路:‘我的茶炊在橡木桌上沸腾……’我们还一齐朗诵:[24]
风雪已经停息;道路微微发亮,
睁开千万只晦暗的眼睛,黑夜正在张望……
——接下去是:
蓦地我听见一个热情的声音在歌唱,
伴随着一只小铃和谐的叮当:
‘啊,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的情郎’
‘会前来把头枕在我的胸上!’
‘我的生活多么富有朝气!朦胧的曙光’
‘夹着寒气嬉戏在玻璃窗上,’
‘我的茶炊在橡木桌上沸腾,’
‘我的炉子在屋角噼噼啪啪,发出亮光,’
‘彩色的帷幔后面是一张木床……’”
“写得多好啊!这些诗句叫人多么痛苦啊,万尼亚!这是一幅多么富于想象力的生气勃勃的图画。它简直是一幅只能用来绣花的绣花布,——你爱绣什么就可以绣什么。诗里有两种感情:先前的感情和最近的感情。这只茶炊,这幅印花布帷幔,——这一切都令人感到那么亲切……这就像是在咱们那个小县城的那些小市民住的小房子里;我仿佛看见了这种房子:
新盖成的,用圆木盖的,墙上还没有镶木板……接着又是另一幅景象:
我蓦地听见同样的声音在歌唱,
伴随着一只小铃忧郁的叮当:
‘我的挚友现在何方?我怕他会进来’
‘拥抱我,绵绵情长!’
‘我过的是什么生活!——我的屋子狭窄、’
‘黑暗而又沉闷;风儿吹进门窗……’
‘窗外只有一株樱桃树在那儿生长,’
‘但我看不见它,因为窗上结满了冰霜,’
‘也许它早已死亡。’
‘什么样的生活啊!花花绿绿的帷幔已经褪色,’
‘我病恹恹地踱来踱去,不愿把亲人探望,’
‘没有人来骂我——我已没有情郎……’
‘只有那老太婆还在嘟囔……’
“‘我病恹恹地踱来踱去……’这‘病恹恹地’几个字放在这里可真好!‘没有人来骂我’,——这一行诗里包含着多少温情和愁绪,包含着多少怀旧之情,还有那些你自己寻来的烦恼,而你现在却正沉浸在这种烦恼中自怨自艾……天哪,这有多好啊!这是多么真实啊!”
她沉默了,仿佛在抑制已涌上喉头的抽噎。
“我亲爱的,万尼亚!”过了一会儿她对我说道,但猝然又沉默了,仿佛她自己也忘记了她想说什么,也可能她说这话时未假思索,是一时感情冲动脱口而出的。
同时我们仍不停地在室内踱来踱去。神像前燃着一盏神灯。近来娜塔莎越来越笃信上帝,可又不喜欢别人跟她谈到这一点。
“怎么,明天是节日?”我问,“你点上了灯。”
“不,不是节日……不过,万尼亚,你坐下!你准是累啦。你想喝茶吗?你还没喝过吧?”
“咱们坐下吧,娜塔莎,茶我喝过了。”
“你从哪儿来的呢?”
“从他们那里。”我和她总是这样称呼她的老家。
“从他们那里来?你怎么来得及?是你自个儿去的?是把你叫去的?……”
她一口气向我提出了许多问题。由于激动,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我详细地向她叙述了我同老人的会见、同她妈妈的谈话和小金盒事件,——我叙述得很详细,可说是绘声绘影。我从来不对她隐瞒任何事情。她贪婪地倾听着,一句话也不放过。她眼里闪着泪花。小金盒事件使她深受感动。
“停一停,停一停,万尼亚,”她常常打断我的话说,“你说得详细点,把一切都告诉我,尽可能详细点,你说得还不够详细!……”
我说了一遍又一遍,不时回答她不断对一些细节提出来的种种问题。
“你真的认为他是来看我的吗?”
“我不知道,娜塔莎,我甚至也不能肯定这种看法。他为你而忧愁,他爱你,这是很明显的;至于他是否是来看你,这……这……”
“他还吻了吻小金盒?”她打断了我的话,“他吻小金盒的时候说什么了?”
“他语无伦次,只是长吁短叹。他用一些最温存的名字叫你,呼唤你……”
“呼唤我?”
“是啊。”
她轻声地哭了。
“真可怜,”她说,“要是他全都知道,”沉默了片刻她又补充道,“这并不奇怪。他对阿辽沙的爸爸也了解得很多。”
“娜塔莎,”我怯生生地说,“咱们上他们那儿去吧……”
“什么时候去?”她问,脸色变白了,同时微微地从圈椅上欠起身子。她以为我要她现在就去。
“不,万尼亚,”她把双手搭在我的肩上,凄然微笑着补充道,“不,亲爱的,你总是这么说,但是……最好别提这个。”
“难道这场可怕的争吵就永远、永远也不会了结啦!”我难过地叫道,“难道你就这么骄傲,就不愿迈出第一步。这该由你来做,应该由你来迈出第一步。说不定你爸爸只等你迈出这一步就会原谅你了……他是爸爸,他被你欺侮了!你要尊重他的自尊心;这种自尊心是合乎情理的,是很自然的!你应该这么做。你试试看,他会无条件地原谅你的。”
“无条件!这不可能。你也别责怪我,万尼亚,没有必要。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日夜都在想这件事。自从我离开他们以后,也许我没有一天不想这件事。我和你谈这件事又谈了多少次啊!你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你试试看!”
“不,我的朋友,不能这样。要是我试着这么办了,那会使他更加恨我。一去不返的东西是召不回来的,你可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召不回来的是什么吗?那就是咱俩一起在他们身边度过的那些童年的幸福岁月。即便爸爸宽恕了我,那他现在也还是认不出我来了。他爱的还是那个小姑娘,那个大孩子。他喜欢的是我儿时的淳朴;他在爱抚我的时候还摸我的头,就像我还是个七岁的小姑娘,正坐在他的膝上对他唱着我的那些儿歌。从小时候起直到最后一天,他每晚都要到我床前祝福我一夜平安。在我们的不幸发生前的一个月,他偷偷地给我买了一对耳环(可我还是知道了),想象着我看到礼物时会有多么高兴,便乐得像个孩子似的,可当他从我口中知道,我早就听说他给我买了耳环,他就对所有的人,首先是对我,大发脾气。在我离开他们的三天前,他注意到我郁郁不乐,他自己也立刻难过起来,甚至都生病了,还有,——你对这有什么想法?——为了让我高兴起来,他想到了去买张戏票!……真的,他想用这种办法使我摆脱烦恼。我再向你说一遍,他所了解和喜爱的是一个小姑娘,他根本不愿意去想我有朝一日也会成为一个女人……他就没有想过这一点,要是我现在回家,他会认不出我来的。就算他会原谅我,那他现在将要看到的又是什么人呢?我已变样了,已经不是孩子了,我已经饱经沧桑。即便我也能使他满意,——他照旧会叹惜逝去的幸福,说他从前一直像爱一个孩子那样爱我,可我却跟从前大不相同了。往昔总像是更加美好!真是不堪回首!啊,往昔有多么美好,万尼亚!”她悠然神往地叫道,从她的心里痛苦地迸发出来的这一声感叹中断了她的话。
“这一切都不错,”我说道,“你说的一切都对,娜塔莎。这就是说,他现在得重新设法了解你和爱你。主要的是设法了解你。不是吗?他也会爱上你的。莫非你认为,像他这么个好心的人却不能了解你!”
“哦,万尼亚,你可得说实话。我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值得去了解呢?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瞧,还有别的:父爱也是充满嫉妒的。同阿辽沙的事从开头到解决一直是背着他的,他不知道,也没有注意到,这伤了他的心。他知道,他根本就没有怀疑过会发生这样的事,他把我们的爱情的不幸后果和我的私奔都归咎于我‘忘恩负义’的守口如瓶。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去找他,后来也没有去向他忏悔从我的爱情开始以来的每一个心理活动;相反,我把一切都藏在自己心里,我瞒着他,我还可以肯定地对你说,万尼亚,从他的内心深处来说,这种做法要比爱情的后果本身,也就是比我离开了他们并完全投入了情人的怀抱这件事本身,更为使他伤心,更为使他感到委屈。就算他现在会像做爸爸的那样热情而温存地欢迎我,但怨恨的种子会依然存在。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就会开始感到不快,开始发生疑虑和埋怨。此外,他是不会无条件地原谅我的。假定我去对他说,而且是打心眼里如实地对他说:我明白,我使他受到了多大的委屈,我在他面前罪孽有多么深。要是他不愿意了解,我同阿辽沙的幸福使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我自己又受了多大的痛苦,——尽管这会使我痛苦,但我会抑制这种痛苦,会忍受一切,——然而对他来说这也还不够。他会要求我付出我不可能付出的报酬:他会要求我诅咒我的过去,诅咒阿辽沙,对我爱上了他表示忏悔。他会要求办不到的事:回到往昔,把最近这半年从我们的生活中抹去。可是我不会诅咒任何人,我也不会忏悔……事已至此,那就由它去吧……不,万尼亚,现在不成。还不到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到时候呢?”
“我不知道……我只得继续受苦才能换取未来的幸福;拿一些新的痛苦来购买这种幸福;痛苦能洗净一切……啊,万尼亚,人生有多少痛苦啊!”
我默默无言,若有所思地瞧着她。
“你干吗这样看着我,阿辽沙?不对,我是说万尼亚。”她说道,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不禁笑了一笑。
“我现在看着你的笑容,娜塔莎。你从哪里学会这么笑的?你早先可没有这么笑过。”
“我的笑里有什么呢?”
“那里还保留着往日孩子般的淳朴,真的……但是在你微笑的同时,你的心却似乎在经受强烈的痛苦。——你瘦啦,娜塔莎,你的头发也像是更浓了……你穿的这是什么衣服?是你还在他们那里的时候做的吧?”
“你多么爱我啊,万尼亚!”她温情脉脉地看了我一眼,答道,“嗯,可你呢,你现在在做什么?你的情况怎样?”
“没有什么变化。一直在写小说。难哪,写不下去啦。灵感枯竭了。马马虎虎地写当然也写得出来,也许还能写得引人入胜呢,可是把一个不坏的计划给破坏了却怪可惜的。这是我心爱的计划之一。但一定得按时给刊物送去。我甚至想抛开这个长篇,尽快写出一个中篇,一个轻松而优美的作品,毫无令人感伤的东西……这是肯定的……人人都应该愉快、欢乐!……”
“你这可怜的劳苦人!史密斯怎么样?”
“史密斯死了。”
“他没有缠住你吧?我严肃地对你说,万尼亚:你病了,你神经错乱了,老是陷入这种幻想里。当你向我谈到租下这个住宅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你的这种情况。住宅很潮湿,不大好吧?”
“对啦!今天晚上我还碰到一件事……不过,这件事我以后再说吧。”
她已不再听我讲话,坐在那儿陷入了深思。
“我不明白,我当时怎么能离开他们。我准是得了热病啦。”她终于说道,用一种并不期待我回答的神情看着我。
倘若我此刻对她说话,她也不会听见。
“万尼亚,”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我请你来是要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
“我要跟他分手。”
“你是已经跟他分手了呢,还是将要跟他分手?”
“应该结束这种生活了。我叫你来,就是为了把现在郁积在心里的一切,把我至今一直瞒着你的事情都告诉你。”她一向都是这样开始向我倾吐自己的秘密意愿,可结果所有这些秘密几乎总都是她早就对我说过了的。
“啊,娜塔莎,这件事我从你口中已经听了一千次了!当然,你们不能再一起生活下去了,你们的关系太奇怪了,你们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但是……你有勇气这样做吗?”
“早先只不过有这样的想法,万尼亚,可现在我已下定了决心。我无限爱他,不料我却成了他的头号对头;我葬送了他的前程。应该把他解放出来。他不可能娶我;他不能违抗他的爸爸。我也不想拴住他。因此他爱上了介绍给他的未婚妻,我甚至还感到高兴呢。这会使他在同我分手的时候感到轻松一些。我必须这么办!这是我的责任……要是我爱他,我就应该为他牺牲一切,应该向他证明我的爱情,这是责任!不是吗?”
“可是你说不服他。”
“我根本不会去说服他。哪怕他现在就来,我也会像从前那样对待他。不过我必须找到一个办法,使他能很容易地离开我,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使我痛苦的就是这件事,万尼亚,帮帮忙吧。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只有一个办法,”我说,“根本不再爱他,并且爱上另一个人。不过这个办法也未必有效。你不是了解他的性格吗?他有五天没来看你了。姑且假定他已经完全抛弃了你,你只要给他写一封信,就说你自己要离开他,那么他立刻就会跑来找你。”
“你为什么不喜欢他,万尼亚?”
“我!”
“是啊,你,你!你是他的对头,既是秘密的,又是公开的!你一说到他总是满腔怨恨。我已注意到了一千次:你最大的乐事就是侮辱他和诽谤他!你就是爱诽谤他,我说的是实话!”
“这话你对我也说过一千次了。够啦,娜塔莎,咱们不谈这个了吧。”
“我真想搬到另一个寓所去住,”她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重又说道,“你别生气,万尼亚……”
“哼,他也会找到另一个寓所去的,我向你保证,我没有生气。”
“爱情的力量是强大的,新的爱情能把他约束住的。倘若他回到我这儿来,也不过待一会儿罢了,你是怎么想呢?”
“我不知道,娜塔莎,他太反复无常,既想娶那一个,又想爱你。他好像会同时进行这两件事似的。”
“要是我能肯定他爱她,我就可以下决心了……万尼亚!你什么事也别瞒我!你像是知道一点什么,可又不愿告诉我,是吗?”
她用焦躁不安、寻根究底的神色看着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的朋友,我对你说的是实话,我对你一向是很坦率的。不过我还有这么一种想法:说不定他根本不像我们所想的这样强烈地爱伯爵夫人的继女。无非是一时着了迷……”
“你是这么想的吗,万尼亚?天哪,要是我能肯定这一点那该多好!啊,我真想现在就看到他,只要看他一眼就成。我从他的脸色就能知道一切!可他却不来!他不来!”
“那你是在等他吗,娜塔莎?”
“不,他在她那里。我知道,我派人去打听过。我还真想看看她……你听,万尼亚,我在说胡话了,可是,难道我就决不能看见她,在任何地方也遇不到她吗?你有什么想法?”
她焦急不安地等我回答。
“你还可以看到她。不过只是看看还不够。”
“只要能看到她我也就心满意足了,那时我自己就能猜得出来。你听啊:我居然变得这么蠢,我在这里走来走去,老是一个人,老是一个人,——老是在想;思想就像一阵阵旋风似的打转,真烦人!我还想到这么一件事,万尼亚:你不能和她认识一下么?你知道,伯爵夫人称赞过你写的小说(当时你亲口说的)。你有时还去P公爵家参加晚会,她也常去那里。你设法让别人把她介绍给你。说不定阿辽沙也会介绍她和你认识。那时你就可以把她的情况全都告诉我了。”
“娜塔莎,我的朋友,这件事咱们以后再谈。你告诉我:难道你当真认为你会有勇气跟他分手?你现在瞧瞧你自己:难道你很平静?”
“会——有——的!”她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答道,“一切都是为了他!我的整个生活都是为了他!可是你知道,万尼亚,我不能忍受的是他现在在她那儿就把我给忘了,他坐在她身边说说笑笑,你可记得,一如他通常坐在这里的时候那样……他直勾勾地瞧着她的眼睛,他总是这样看人,——他现在压根儿没有想到我在这儿……同你在一起。”
她没有说完,绝望地瞥了我一眼。
“唉,娜塔莎,刚才,你刚才还说……”
“让我们一起,我们大家一起分手吧!”她神采焕发地打断了我的话,“我自己允许他这样做……可是,万尼亚,他会首先忘记我的,这叫人难过!啊,万尼亚,这叫人多么伤心!我不了解我自己:这么想是一回事,可做起来却是另一回事!我会怎么样啊!”
“得啦,得啦,娜塔莎,你平静一下吧!……”
“已经有五天了,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无论是在梦里还是醒着,——一直想着他,一直想着他!你知道,万尼亚:咱们上那儿去吧,你送我去!”
“得啦,娜塔莎。”
“不,咱们去吧!我就等着你了,万尼亚!这件事我已经想了三天啦。我给你的信写的也是这件事……你一定得送我去,你不能拒绝我……我等你……等了三天……那里今天举行晚会……他在那里……我们走吧!”
她像是在说胡话。从前厅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玛芙拉似乎在同什么人争吵。
“等等,娜塔莎,这是谁?”我问道,“你听!”
她带着怀疑的笑容倾听着,猝然面色惨白。
“天哪!谁在那儿?”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她本想拉住我,可我还是到前厅去找玛芙拉了。果然如此!那是阿辽沙,他在盘问玛芙拉什么事,玛芙拉起初不让他进来。
“你是打哪儿来的?”她摆出一副当家的神气说,“什么?你这些天在忙些什么?好吧,你进去吧,进去吧!你休想在我面前讨好!你进去呀;看你有什么话说?”
“我谁也不怕!我这就进去!”阿辽沙说,不过多少有点忸怩不安。
“那你就进去吧!你太机灵啦!”
“我这就进去!哦!您也在这儿!”他看见我便说,“您也在这儿,这真好!哦,我也来了;您瞧,我现在怎么办……”
“进去就是了,”我答道,“您怕什么?”
“我什么也不怕,我向您保证,因为我确实没有什么罪过。您认为我有罪过吗?您就会看到,我马上就会把事情说清楚。娜塔莎,我可以进来吗?”他站在关上了的门前,故作勇敢地叫道。
没有人回答。
“这是怎么回事?”他忐忑不安地问。
“没有什么,她刚才还在那儿,”我答道,“不过也许……”
阿辽沙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怯生生地朝室内瞧了瞧。一个人也没有。
忽然他看见她在一个角落里,在一个柜子和一扇窗户之间。她站在那儿,仿佛是在那儿藏身似的,一副半死不活的神气。我至今回想起那幅情景仍不禁哑然失笑。阿辽沙蹑手蹑足地走到她跟前。
“娜塔莎,你怎么啦?你好,娜塔莎。”他怯生生地说,神色惊恐地看着她。
“哦,这个,哦……没什么!……”她心慌意乱地答道,仿佛有罪的倒是她,“你……想喝茶吗?”
“娜塔莎,你听呀……”阿辽沙六神无主地说,“也许你确信我有罪……可我并没有罪,我一点罪过也没有。你会看见的,我马上把一切都告诉你。”
“这是为什么呢?”娜塔莎低声说道,“不,不,不必……还是把手给我……这就完了……像往常一样……”于是她从屋角里走了出来。她的两颊泛起了红晕。
她垂下视线,仿佛怕看阿辽沙似的。
“啊,我的天哪!”他欣喜若狂地叫道,“要是我真有什么罪过,那我在这之后就不敢看她了!您瞧,您瞧!”他向我转过身来叫道,“她认为我有罪过。什么都跟我作对,一切现象都跟我作对!我有五天不来了!有人传说我在未婚妻那儿,可结果怎么样呢?她已原谅我了!她已经在说:‘把手给我,这就完了!’娜塔莎!我亲爱的,我的天使!我没有过错,你得明白这一点!我一点点过错也没有!恰恰相反!恰恰相反!”
“可是……可你现在在那儿……他们叫你现在去那儿……你怎么待在这儿了呢?几……几点钟啦?”
“十点半!我去过那儿了……可是我说我不舒服,接着便走了,五天来,这是我第一次,第一次获得自由,第一次能够勉强脱身到这儿来看看你,娜塔莎。也就是说,我早先本也能来,可我故意不来!为什么呢?你马上就会知道,我会告诉你的;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为了向你说清楚。只有这一次我在你面前确是一点过错也没有,一点也没有!”
娜塔莎抬起头来瞧了瞧他……但却看到他的目光是那么真挚,他的脸色是那么愉快、诚实而欢乐,叫你不能不相信他。我预料他们会喊叫起来,扑上去互相拥抱,先前在这种言归于好的时刻就出现过若干次这样的情况。然而娜塔莎则似乎经受不住这样强烈的幸福,把头垂在胸前,蓦地……轻声啜泣起来。这当儿阿辽沙也忍受不住了。他扑倒在她的脚下,——他吻着她的双手、双足,他像是疯了。我把一张圈椅推给了她。她坐下了。她的两腿发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