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在前面已经提到,他是个鳏夫。他在青春年少的时候就娶了亲,是为了金钱才结婚的。他的父母在莫斯科把家产挥霍殆尽,从他们那里他几乎一无所得。瓦西利耶夫斯科耶被一再抵押出去;他债台高筑。二十二岁的公爵,当时不得不在莫斯科某机关任职,他腰无分文,犹如“乞丐世家的子孙”一般踏进了人世。他娶了一个包税商的早已过了花信之年的女儿,这门婚事把他给救了。当然,那包税商在嫁妆的问题上把他骗了,可是就用妻子的私房钱也还可以赎回世袭的领地并重整家业。公爵娶来的这位商人的女儿,几乎是个文盲,简直没法把两个词儿捏在一起;她容貌丑陋,只有一样重要的美德:心地善良,唯命是从。公爵充分地利用了这种美德:结婚一年以后,他把在此期间给他生了一个儿子的妻子留在莫斯科,交给她那做包税商的父亲照料,自己跑到外省去供职,他在那儿通过彼得堡一个显贵的亲戚谋得了一个相当重要的职位。他一门心思想出人头地、步步高升、飞黄腾达,他认为跟他的妻子在一起,无论在彼得堡还是在莫斯科他都是混不下去的,于是决定到外省去寻找做官的门路,等待发迹的时机。据说他在婚后的头一年里就百般虐待他的妻子,险些儿把她折磨死。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每次听到这种流言都怒不可遏,他激烈地为公爵辩护,说公爵不会干出那种卑劣的事。但是大约七年以后,公爵夫人终于死去,她那丧偶之夫便立刻回到彼得堡去了。他在彼得堡甚至还引起了一阵轰动。他还年轻,是个美男子,富有家产,具备许多杰出的品质、无可置疑的机智、风雅的谈吐和永不衰竭的豪兴,因此他并不像是前来谋求发迹和寻找靠山的,而完全像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人。人们都说他身上确实有一种令人心醉的东西,一种使人倾倒的东西,一种强有力的东西。女人们特别喜欢他,他同一个交际花勾搭上了,搞得声名狼藉。尽管他生性俭朴,甚至达到吝啬的程度,可他却挥金如土;若有必要,他在牌桌上哪怕输掉一笔巨款,也不皱一下眉头。然而他来彼得堡并不是为了寻欢作乐:他得彻底打通升官的门路,巩固自己的地位。他达到了这一目的。他的一个显赫的亲戚,纳英斯基伯爵,对他在社会上取得的成就感到惊讶,认为给予他特殊的关照是可取的和适宜的,甚至大开恩典,把他七岁的儿子接到自己家里抚养。倘若公爵像一个普通的求职者那样出现在伯爵面前,那么伯爵对他就不屑一顾了。也就是在这一段时期,公爵去了一趟瓦西利耶夫斯科耶,结识了伊赫缅涅夫夫妇。通过伯爵从中斡旋,他终于在一个极为重要的使馆里谋得一个要职,出国去了。此后关于他的消息就不太准确了:据说他在国外碰到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不过谁也说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家只知道他增购了四百个农奴,此事我已谈到过了。很多年以后,他从国外回来时已身居要职,而且立刻在彼得堡获得了显赫的地位。在伊赫缅涅夫卡,盛传他即将再娶,跟一个有钱有势的显赫门第联姻。“他要当大官了!”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乐不可支地搓着手说道。我当时在彼得堡上大学,我还记得,伊赫缅涅夫曾特意写信给我,让我打听一个关于这门婚事的传说是否可靠。他还给公爵写了封信,请求他对我多加关照;但公爵没有回信。我只知道,他那个起初在伯爵家中、后来又在高等法政学校受教育的儿子,在十九岁时结束了他的学业。我写信把此事告诉了伊赫缅涅夫夫妇,还说公爵十分喜欢儿子,对他宠爱备至,现在就已经给他安排前程了。凡此种种,我都是从认识年轻公爵的我的大学同学那里听来的。就在那个时候,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收到公爵给他的一封信,使他大为惊愕……
我已谈到过,迄今为止,公爵同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的关系,只限于纯事务性的信函往来,然而这一次公爵在给他的信中却非常详尽、坦率而友好地谈到了自己的家庭情况:他埋怨自己的儿子,说儿子品行不端,使他痛心;当然,对这么一个孩子的淘气行为还不能过于认真(他显然在竭力替他的儿子辩护),不过他决计要惩戒他一下,吓唬吓唬他,也就是要把他送到乡下去生活一段时间,让伊赫缅涅夫照料他。公爵写道,他完全信任“极为善良又无比高尚的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尤其信任安娜·安德烈夫娜”,他请求他们二位接受他那个浪荡公子加入他们的家庭,对他进行个别教导,使他通情达理,并且尽可能地疼爱他,最主要的则是要改变他轻浮的性格,“使他懂得为人处世所必不可少的那些有益而又严格的规矩”。不用说,伊赫缅涅夫老人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年轻的公爵来到了;他们像接待亲生儿子似的接待他。不久,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就非常喜欢他了,一如爱他自己的娜塔莎;即便到了后来,当那孩子的父亲同伊赫缅涅夫彻底反目之后,老人有时依然满怀深情地回忆起他的阿辽沙——他习惯于这么称呼阿列克谢·彼特罗维奇公爵。他确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像女人那样既漂亮,又娇嫩,而且十分敏感,但同时又很快乐天真,有一颗愿意接受也能够接受种种最高尚的感情的心灵,有一副博爱、诚实并充满感激的胸怀,——他在伊赫缅涅夫家中不啻是天之骄子。虽说他已十九岁,可还完全是个孩子。难以想象,他那个据说是十分疼爱他的父亲,究竟为了什么居然能把他送往乡下?据说,这个年轻人在彼得堡过着浪荡公子的生活,不愿去供职,因而使他的爸爸感到痛心。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没有盘问阿辽沙,因为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公爵在信中显然避而不谈驱逐儿子的真正原因。不过有一些流言蜚语却说阿辽沙为人轻浮,令人难以宽容;他跟一个女人发生了暧昧关系,甚至要找人决斗;他在牌桌上输掉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巨款。更有甚者,还有人说他滥用别人的钱财。另有一种说法,认为公爵撵走他的儿子根本不是由于儿子有什么过失,而是出于别的一些自私的考虑。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愤然驳斥这种说法,特别是因为阿辽沙非常喜欢他在整个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一直没有见到过的爸爸;他在谈到爸爸的时候总是笑逐颜开、一往情深;看来他完全接受了爸爸的影响。阿辽沙有时也曾谈到,他和爸爸曾同时追逐一位伯爵夫人,可是他阿辽沙占了上风,爸爸因此对他耿耿于怀。他在谈到这件事的时候总是那么开心,带着孩子般的天真神气,发出响亮而愉快的笑声;但是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则立即制止他。阿辽沙也证实了他爸爸打算娶妻之说。
他差不多已经过了一年被放逐的生活,每隔一定的时间他总要给爸爸写一封毕恭毕敬、通情达理的信,末了他已经非常习惯于瓦西利耶夫斯科耶的生活,以至于当公爵在夏天亲自下乡的时候(他预先通知了伊赫缅涅夫夫妇),这个被放逐的儿子竟亲自请求爸爸允许他在瓦西利耶夫斯科耶尽可能住得久些,说是只有农村生活才真正使他称心如意。阿辽沙的一切决心和冲动,都来自他那过于神经质的敏感,来自一颗火热的心,来自有时简直近于荒唐的轻率,来自过分容易受到任何外在影响的支配,也来自他的毫无主见。然而公爵听到他的请求却不无疑虑……总之,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已经难于认出他先前的“朋友”了: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公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忽然之间对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特别吹毛求疵;他在检查庄园的账目时流露出令人作呕的贪婪、吝啬和不可思议的神经过敏。这一切使忠厚善良的伊赫缅涅夫大为伤心;他很长一段时间都竭力不愿相信自己的感觉。公爵此次访问瓦西利耶夫斯科耶,同十四年前第一次访问时的情况截然相反:这一次公爵结识了所有的邻居,当然,这是指那些最显要的邻居;至于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公爵却一次也没有去过他那里,而且对待他犹如对待自己的部属。猝然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在公爵和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但是却找不到任何引起争吵的明显原因。人们听见双方都说了一些肝火太旺、足以伤人的话。伊赫缅涅夫怒气冲冲地离开了瓦西利耶夫斯科耶,可是此事并未到此了结。一个极其令人难堪的谣言蓦地传遍了那一带地方。谣言说,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看透了年轻公爵的性格,蓄意利用他的所有缺点以牟取私利;他的女儿娜塔莎(当时已是十七岁芳龄)设法让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爱上了她;父母双方都鼓励他俩相爱,可又装出一副毫未察觉的样子;诡计多端而且“不知羞耻”的娜塔莎终于完全迷住了那个年轻人,虽说在邻近的一些德高望重的地主的家中,真正品貌出众的姑娘犹如群芳争妍,然而在她的精心策划下,那个年轻人整整一年几乎没有见到过一个这样的姑娘。最后,还有人说,这一对情人已经约定,在距瓦西利耶夫斯科耶十五俄里的格里戈利耶沃村的教堂里举行婚礼,此事表面上瞒着娜塔莎的父母,其实他俩对于此事的任何细节都无不知晓,而且还给女儿出了一些卑鄙龌龊的主意。总而言之,要把当地那些喜欢饶舌的男男女女就此事所制造的流言蜚语全部记载下来,整整写上一本书也写它不完。不过最为令人惊奇的,却是公爵对这一切全都深信不疑,甚至仅仅由于这个原因才来到瓦西利耶夫斯科耶,因为他收到从外省寄往彼得堡的一封匿名信。当然,凡是对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的为人多少有点了解的人,看来对于所有这些对他的诽谤是一句也不会相信的;不过实际上却像通常那样,大家都在奔走相告,信口雌黄,摇头叹息,而且……坚决地谴责他。而伊赫缅涅夫则过于高傲,他不屑于在那班饶舌鬼面前为自己的闺女辩护,而且严禁他的安娜·安德烈夫娜对左邻右舍作任何解释。至于遭到如此恶毒的诽谤的娜塔莎,甚至在整整一年之后对这一切造谣中伤都毫无所知:人们小心翼翼地向她隐瞒了一切,因而她宛如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那样快乐和天真。
与此同时,双方的争吵越演越烈。爱管闲事的人是不打瞌睡的。告密者有之,作证者也有之,末了他们终于使公爵相信,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对瓦西利耶夫斯科耶多年的经营管理,绝非诚实廉洁的楷模。尤有甚者:三年以前,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在出售一小片树林的时候私吞了一万二千卢布,对此可以向法院提出确凿的证据,何况他出售这一片树林又没有得到公爵合法的委托,而是自作主张,事后才说服公爵,说是非卖不可,而且他交给公爵的款子也比出售树林所得的实际款项要少得多。不用说,凡此种种都不过是造谣,而且事后也证明了这一点,可是公爵居然完全信以为真,并且当着证人们的面把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呼之为贼。伊赫缅涅夫忍无可忍,便用同样伤人的言词予以回敬;造成了一个可怕的局面。紧接着就是一场官司。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由于缺少某些证明文件,主要还是由于他既没有后台,又缺乏办理这种事情的经验,这场官司立刻就打输了。他的庄园被查封了。老人一气之下抛掉了一切,最后决定迁往彼得堡,以便亲自出马张罗这桩公案,留下一个有经验的代理人替他照料外省的事务。看来公爵很快就明白过来,他对伊赫缅涅夫的侮辱是不应该的。但是由于彼此都把对方尽情侮辱了一番,因此表示和解的话也就难以出口,于是忿忿然的公爵便不遗余力地促使此事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面发展,实际上就是要夺去他过去的管家最后一块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