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欺凌与被侮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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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向他们一气读完了我的小说。我们一喝完茶就读了起来,一直坐到后半夜两点。那老人起初皱着眉头。他当初以为这是一部无比崇高的作品,也许是他本人所不能理解的,但肯定是崇高的;不料他突然听到了一些平凡无奇而又司空见惯的事情,就跟通常在周围发生的那些事情一模一样。倘若主人公是个伟大的或有趣的人物,再不就是一个像罗斯拉夫列夫或尤里·米洛斯拉夫斯基[15]那样的历史人物,那该有多好;没曾想到写的却是一个渺小的、低声下气的,甚至还有几分痴呆的官员,此人连制服上的纽扣都掉光了;而且这一切都是用普普通通的口气写出来的,同咱们平常说话没有丝毫差别……真怪!老太婆大惑不解地不时瞧瞧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甚至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微微噘着嘴:“像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难道真的值得印出来念给别人去听,还得为这个付钱?”她脸上的表情分明这样说道。娜塔莎全神贯注,贪婪地倾听着,两眼一直谛视着我,瞧着我的嘴唇吐出每一个字眼,她自己的漂亮嘴唇也随着我的嘴唇微微翕动。你猜怎么着?我还没有读到一半,我的听众便全都流起眼泪来了。安娜·安德烈夫娜真心实意地哭着,她打心眼里可怜我的主人公,我从她的惊叹中明白,她非常天真地想在我的主人公遭到不幸的时候多少帮帮他的忙。那老人已经完全放弃了他对崇高的东西的一切幻想:“从第一部作品就看得出来,你是永远爬不到最高峰的;这不过是一部中不溜儿的作品;可是它能抓住你的心,”他说,“不过它能让你渐渐地懂得并记住周围发生的事情;它能使你明白,一个最受压、最卑微的人也是一个人,而且是咱们的兄弟!”娜塔莎边听边哭,还偷偷地在桌子底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朗读结束了,她站了起来,双颊绯红,热泪盈眶;她蓦地抓住我一只手,吻了它一下,便跑出了房间。她的父母彼此面面相觑。

“唉!她怎么这么激动,”老人说,他对女儿的行动感到愕然,“不过这没有什么,这是件好事,是好事,是一种高尚的激情!她是个好心的姑娘……”他斜视着他的老伴,喃喃自语,仿佛想为娜塔莎辩护,同时也有点想为我辩护。

虽说安娜·安德烈夫娜在听我朗读的时候自己也有点激动,也受到了感动,可她现在的神气却似乎想说:

“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当然是个英雄,可为什么要弄坏椅子?”[16]等等。

娜塔莎很快就回来了,她满面春风,喜气洋洋,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悄悄地拧了我一下。老人本想又来对我的小说作一番“严格的”评论,可他由于高兴而没能坚持到底,他已经入迷了:

“哦,万尼亚老弟,好哇,好哇!你真叫我高兴!我都没有料到会这么高兴。它既不高超,也不伟大,这是显而易见的……瞧,我那里摆着一部《莫斯科的解放》,那是在莫斯科写的,——你看了头一行就看得出来,老弟,那作者可说是像一只鹰那样飞翔……不过你可知道,万尼亚,你写的不知怎么要简单一点,比较好懂。可我就是因为它比较好懂才喜欢它呢!它不知怎么使人感到比较亲切;仿佛这一切都是我碰到过的事情似的。可那种高超的东西又怎么样呢?恐怕连写的人自己也未必懂得。倘若是我,我会把文体加以改进,尽管我也称赞它,可不管你怎么说,它毕竟不大高超……不过现在来不及啦:书已经出版了。也许再版的时候可以补救?老弟,说不定它还会再版吧?那就又能赚钱了……嗨!”

“莫非你果真得到了那么多钱,伊凡·彼特罗维奇?”安娜·安德烈夫娜说,“我瞧着你,不知怎么总不大相信。上帝保佑,如今人们为这种事都要付钱啦!”

“你可知道,万尼亚?”老人越来越热心地接着说,“这虽说不是当官,可毕竟也是一条门路。就是那些大人物也要读它的。你不是说过吗,果戈理有年俸,还被派出国了。你是不是也会这样?嗯?也许为时尚早?还得写点什么?那你就写吧,老弟,尽快地写吧!可别躺在荣誉上睡觉。干吗还东张西望呢!”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带着深信不疑的表情,而且出于一片好心,实在叫我不忍制止他的幻想,不忍给他泼冷水。

“说不定会给你一只,譬如说,鼻烟壶……不是吗?仁慈是没有边的。他们要鼓励你嘛。谁知道呢,也许你还会到朝廷上去当官呢,”他放低嗓门补充了一句,还眯起左眼做了个意味深长的表情,“不会吗?入朝做官是不是为时尚早?”

“哼,都已经入朝做官了!”安娜·安德烈夫娜像是受了委屈似的说道。

“再过一会儿你们就要把我提升为将军了。”我由衷地笑着答道。

老人也笑了起来。他异常满意。

“阁下,您不想吃点什么吗?”淘气的娜塔莎叫道,她把晚餐给我们预备好了。

她哈哈大笑起来,跑到爸爸身边,用两条灼热的手臂紧紧地拥抱他。

“我亲爱的好爸爸!”

老人大为感动。

“嗯,嗯,好哇,好哇!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不管当不当得上将军,晚饭总是要吃的。你真是个多情的姑娘!”他添了一句,轻轻地拍了拍娜塔莎绯红的面颊,每逢适当的时机他都爱这样做。“你瞧,万尼亚,我说的是对你的爱护。噢,就算当不上将军(离将军还远着呢!),也还是个名流,作者嘛!”

“爸爸,现在叫做作家。”

“不叫作者?我可不知道。噢,就算是作家吧。可我想说的是这么回事:写了一本长篇小说,自然还当不上宫廷高级侍从,——这是想都没法去想的。可总还是可以在社会上得到个地位,弄个外交官什么的当当。会把你派到国外,去意大利休养休养,再不就是到那里去深造一番,会给你一笔津贴。当然,你也得体体面面地尽到自个儿的职责,你得做工作,真正的工作,这才能得到金钱和荣誉,可不能找靠山,托人情……”

“那时候你可别骄傲啊,伊凡·彼特罗维奇。”安娜·安德烈夫娜笑着补上一句。

“你不如尽快给他一枚星形勋章,爸爸,说实在的,当外交官又算得了啥!”

她又拧了一下我的胳膊。

“这丫头老是拿我开心!”老人高兴地瞧着娜塔莎嚷道,娜塔莎红霞满腮,两眼像星星般闪烁着愉快的光芒。“孩子们,我好像确实说过头了,有点想入非非了;我老是这样……可你得知道,万尼亚,我瞧着你一直在想:你太平凡了……”

“啊,我的天!他又能是什么样呢,爸爸?”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不过是说,万尼亚,你的面孔……根本不像一个诗人的面孔……你知道,据说他们,诗人们,都是面色苍白,留着长发,眼睛里有那么一种……就像歌德或别的什么诗人那样……我在《阿巴顿纳》[17]里读到过……嗯?我又说错了?瞧这个调皮丫头,笑我都笑成了这副模样!朋友们哪,我又不是什么有学问的人,不过我能感觉。面孔什么的,都没有什么要紧;我觉得你的面孔也不错,我很喜欢……我要说的不是这一点……只是为人要正直,万尼亚,要正直,这是主要的;要正直地生活,别想入非非!你前程远大。你要诚实地工作;这就是我要说的,我要说的就是这一点!”

多美好的时光!每一天的晚上,每一个空闲的时刻,我都是在他们那里度过的。我给老人带来文艺界和文学家们的消息,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骤然对文学家们发生了非常浓厚的兴趣;他甚至还读起Б的评论文章来了。我曾多次向他谈起Б的情况,对于Б,他虽然几乎毫不了解,但却称颂备至,而且痛骂那些在《北方雄蜂报》上舞文弄墨的Б的论敌。老太婆紧盯着我和娜塔莎;可她看不住我们!我们之间已经说出了那一句话,我也终于听到娜塔莎低着头、半张着嘴、几乎是耳语般对我说:是的。但两位老人也知道了;他们猜度着、考虑着;安娜·安德烈夫娜摇头不止。她觉得又奇怪,又可怕。她不信任我。

“你若是干得好,那自然不坏,伊凡·彼特罗维奇,”她说,“要是突然干糟了,或是出了别的什么事,那可怎么办?不如还是到什么地方找个事情做做吧!”

“我有话要对你说,万尼亚,”老人考虑再三,终于下了决心,“我自己也看到了,我已经注意到了,而且我承认,我甚至乐于看到你和娜塔莎……你明白我的意思!你瞧,万尼亚:你们俩还很年轻,我的安娜·安德烈夫娜说得对。再等一等吧。就算你很有才干,甚至是杰出的才干……可你并不是天才,并不像人们起初谈到你时所嚷嚷的那样,而不过是有点才能罢了(我今天还在《雄蜂报》上读到一篇批评你的文章,他们对你的态度太坏了;这算是一份什么报纸!)。是的!你瞧:才能毕竟还不是当铺里的钱;你们俩都很穷。咱们还是等一等吧,等上一年半,起码也得等上一年。若是你混得不错,站稳了脚跟——娜塔莎就是你的了;要是你没能这样——那你自己看该怎么办吧!……你是个正直的人;你考虑考虑吧!……”

我们的事就到此为止了。一年以后出现了以下的情况。

是的,几乎整整过了一年!在九月的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我在傍晚时带病来到两位老人那里,心情非常紧张,几乎是昏倒在椅子里了,他俩看到我这副模样,简直吓坏了。当时我头昏目眩,忧心忡忡,在我走进他们的家里之前,我曾十次走到他们的门口,十次都退了回去,但这并不是因为我没有飞黄腾达,既没有获得名望,也没有发财致富;这并不是因为我尚未当上什么“外交官”,而且还远远不够资格被派往意大利去休养;而是因为这一年对于我来说就像十年那么长,我的娜塔莎度过这一年也像度过了十年。一片无限的时间横亘在我们中间……我还记得,我坐在那老人面前,默默无言,心不在焉地揉着我那顶帽子的本来就揉皱了的帽檐;我坐在那儿,也不知为了什么,等待着娜塔莎出来。我的服装既寒酸又不合身;我面容憔悴,脸色发黄,——依然一点也不像个诗人,我的眼里也依然没有一点好心的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当年孜孜以求的那种伟大的东西。老太婆带着真挚的、过于性急的怜悯之情看着我,暗自思忖道:

“就像这样的一个人居然险些儿成了娜塔莎的未婚夫,上帝保佑!”

“怎么啦,伊凡·彼特罗维奇,不喝点茶吗?(桌上的茶炊已经开了)老弟,您过得怎么样?您像是病得很厉害。”她用悲哀的声调问道,我至今还听得见她的声音。

我现在似乎也能看见:她在对我说话,而她的两眼却透露出她正在为另一件事操心,她的老头子也在为这件事发愁,他正面对着慢慢凉下去的茶水闷闷不乐地想着心事。我知道,当时正在同瓦尔科夫斯基公爵打官司,这场对他们来说凶多吉少的官司使他们十分担心,而且他们还碰到了一些新的不愉快的事情,使得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心烦意乱,乃至生起病来了。那位年轻公爵(导致这场官司的那场风波,就是由他引起的)大约在五个月前找到了一个机会前来看望伊赫缅涅夫夫妇。那老人像疼爱自己的亲儿子那样疼爱他心爱的阿辽沙,差不多每天都要念叨他,因此就欣然予以接待。安娜·安德烈夫娜想起了瓦西利耶夫斯科耶,不禁哭了起来。阿辽沙瞒着他爸爸,日益频繁地去看望他们;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为人坦率正直、光明磊落,别人劝他应有所戒备,他却愤然一概予以拒绝。他高傲矜持,因此想都不愿去想,倘或公爵获悉他的儿子又在伊赫缅涅夫家中受到接待,将会说些什么,而且他心里也很鄙夷他的一切荒唐的疑虑。不过老人并不知道他是否经受得住新的侮辱。年轻的公爵几乎每天都到他们家去。两位老人同他在一起觉得很快活。天一擦黑他就来到他们家里,一直坐到夜阑人静的时分。当然,做爸爸的终于知道了一切。传出了不堪入耳的谣言。他写了一封可怕的信把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侮辱了一番,依然借先前的那个题目来做文章,而且断然禁止儿子前去看望伊赫缅涅夫夫妇。此事发生在我去拜访他们之前的两周。老人愁闷已极。怎么!他那天真而高尚的娜塔莎又被牵扯到这种卑鄙的诽谤、无耻的污蔑中去啦!先前欺侮过他的人,如今又糟蹋起她的名声来了……而且对这一切居然不闻不问,不思报仇雪耻!最初几天他绝望地躺在床上。这一切我全都知道。这件事的每一个细节我无不知晓,尽管近三周以来我一直有病在身,灰心失望,躺在我的寓所里没有去找他们。然而我还知道……不!我当时还只有一种预感,我虽然知道,却不愿相信,——那就是除了这一件事情之外,他们现在还碰到了另一件事情,这后一件事情给他们带来的烦恼肯定超过了世上的一切,而我也正无比痛苦地注视着这件事的发展。是的,我很痛苦;我怕我已猜中了这件事情,怕去相信它,我千方百计地想回避这一不祥的时刻。同时我又是为了这个时刻而来的。这天晚上我似乎是身不由己地到他们家里去的!

“万尼亚,”老人像蓦地清醒过来似的突然问道,“你不是病了吧?你怎么好久不来啦?我该向你道歉:我早就想去看望你,可不知怎么老是……”他又陷入沉思中了。

“我不大舒服。”我答道。

“哼,不舒服!”过了五分钟,他重复道,“真是不舒服啦!我那时就说过,提出过警告,——可你不听!哼,不,万尼亚老弟,诗神大概自古以来都是饿着肚子坐在阁楼上的,而且还会这么坐下去。就是这么回事!”

是啊,老人心绪不佳。若是没有心灵上的创伤,他是不会跟我谈起忍饥挨饿的诗神的。我凝视着他的脸:他面色发黄,眼中流露出困惑的神情,像是有什么难以解答的疑问。他有点感情冲动,而且异乎寻常地暴躁。他的老伴心神不宁地瞧着他,摇着脑袋。当他转过身去的时候,她偷偷地朝他点点头向我示意。

“娜塔莉娅[18]·尼古拉夫娜身体可好?她在家吗?”我问忧心忡忡的安娜·安德烈夫娜。

“在家,老弟,在家,”她答道,似乎对我的问题感到有点为难,“她马上就会出来看你。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三个礼拜没看到你啦!她变得有点……简直都认不出是她了:也不知道她是好好的呢还是得了什么病,上帝保佑她吧!”

她怯生生地瞧瞧丈夫。

“什么?她什么事也没有,”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不太乐意地、生硬地答道,“她很健康,女孩子长大了,不再是个娃娃了,就是这么回事。谁搞得清楚姑娘家的这种烦恼和怪癖呢?”

“可真是怪癖!”安娜·安德烈夫娜用埋怨的口气附和道。

老头子默不作声,用手指尖敲打着桌子。“天哪,莫非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什么事啦?”我心惊胆战地想道。

“喂,你们那里情况怎么样?”他又说了起来,“Б还一直在写评论吗?”

“还在写。”我答道。

“唉,万尼亚,万尼亚!”他把手一挥,断然说道,“现在评论还有什么用呢!”

门开了,娜塔莎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