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路朝天
一个明媚的夏日早晨,鼹鼠莫尔突然说道:“鼠仔,我想求你件事,不知道行不?”
水鼠兰特坐在河岸上,正在唱一支小曲儿。那歌是他自己编的,所以他唱得很投入,对莫尔和别的事就不够关心了。话得从那天一大早说起,他和鸭子朋友们一起在河里游泳。鸭子总是喜欢突然来个倒立,他就趁他们这样做的时候,潜下水去,不是在他们脖子上挠痒痒,就是挠在他们的下巴上——如果说鸭子有下巴的话。鸭子们只好急急忙忙重新浮上水面,冲着他扑打着翅膀,气急败坏地嚷嚷——因为你的脑袋要是在水底下,你是不可能把自己的感受痛痛快快说出来的。最后他们乞求他走开,去干自个儿的事,不要再骚扰他们。于是水鼠兰特走开了,他坐在河岸上晒太阳,编了一首鸭子歌,歌名叫作:
鸭谣
沿着回水河汊,
在高高的灯芯草中间,
看那戏水群鸭,
全都尾巴朝天!
母鸭公鸭尾巴,
还抖动着黄黄的脚丫,
黄黄鸭嘴皆不见,
全都忙活在水下!
绿水草沾着泥浆,
鳊鱼儿在里面游荡,
好一个食物橱哟,
又冷又暗却丰富。
人都各有所爱!
我们有自己的偏爱:
头朝下尾巴朝上,
戏水自由自在!
蓝天在上高高,
雨燕儿盘旋呼叫——
我们在下面戏水,
尾巴齐齐高翘!
“我真说不上非常非常欣赏这首小曲儿,兰特。”鼹鼠莫尔小心翼翼地评论道。他自己不是诗人,也不在乎让别人知道这一点,他生性直率。
“鸭子们也说不上喜欢的,”水鼠兰特爽快地答道,“他们会说:‘干吗不让人家在高兴的时候按他们高兴的方式做他们高兴做的事,旁人却要坐在岸上一直看着他们评头品足,作诗来编排他们?全是胡说八道!’这就是鸭子们会说的话。”
“那就是了,那就是了。”鼹鼠莫尔诚心诚意地说。
“不是,不是胡说八道!”水鼠兰特气呼呼地嚷道。
“嗯,那就不是,不是。”鼹鼠莫尔宽慰他说,“可我想问你,可不可以带我去拜访托德先生?我听说过他的许多事,特别想和他认识一下。”
“嗯,当然可以啦!”和善的兰特说道,他一跃而起,把诗歌从他的脑袋里解散了,并且那一天再也没有召回,“把船弄出来,我们立刻就划船去他家。什么时间拜访托德都不会不合时宜。去得早与晚,他都是那副样子——永远是好脾气,你去他总是高兴,你走他总是难过!”
“他一定是个非常好的人。”鼹鼠莫尔评论道。他已经上了船,正拿起桨,而水鼠兰特已经舒舒服服在船尾的座位上坐好了。
“他真是最最好的动物,”兰特答道,“那么单纯,那么和善,那么重感情。也许他不是很聪明——不可能人人都是天才嘛;也许他喜欢吹牛,而且又骄傲自大,但是他有一些了不起的好品质,这蛤蟆仔。”
绕过一个河湾后,他们眼前出现了一座美观庄严的旧红砖老房子,草坪保养得很好,从房子前面一直延伸到水边。
“那就是蛤蟆府,”水鼠兰特说,“左边那个小河湾,就是告示牌上写着‘私人河湾不准登岸’的水岸,通到他的停船棚屋,我们就在那儿下船。马厩在另一边,靠右。你现在看见的是他的宴会厅,说起来,年代很久了。你知道的呀,托德相当有钱,这房子确实是附近一带最好的,不过在托德面前我们从来不这样说。”
他们沿着小河湾向前滑行,驶进一个很大的停船棚屋的阴影中,鼹鼠莫尔迅速地收了桨。他们看见里面有很多漂亮的船,有的吊挂在横梁上,有的收放在滑道上,但没有一条在水里。这地方有一种荒废萧索的气氛。
水鼠兰特看看四周。“我明白啦,”他说,“玩船这事儿结束喽。他已经玩腻了,玩够了。真想知道如今他又在玩什么新花样?来吧,我们去看看他。很快他就会把家底全亮给我们的。”
他们上了岸,穿过点缀着鲜花的草坪,溜达着寻找托德。很快他们就碰上了那位老兄,他正舒舒服服坐在一张藤条花园椅里,一脸专注的神情,膝盖上铺放着一张大地图。
“万岁!”一见他们,他就跳起来,喊道,“好极了!”没等介绍鼹鼠莫尔,他就热情地和他们俩握爪子。“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他一边接着往下说,一边围着他们跳舞,“我正要派船到下游去接你们,鼠仔,我会严令他们马上接你过来,无论你正在做什么。我极其需要你——你们俩。想吃点儿什么?进去吃点儿东西吧!你们来得正是时候,想不到这么巧!”
“让我们安安静静坐一会儿吧,蛤蟆仔!”水鼠兰特说着就一屁股坐在一张安乐椅里。鼹鼠莫尔在他旁边一张椅子里坐下,说了几句客气话,称赞托德那“可爱的住宅”。
“整个大河流域最精美的房子!”托德哇啦哇啦地嚷嚷道。“这么好的房子,任何地方也找不到!”他忍不住又加上了一句。
听到这儿,水鼠兰特用胳膊肘捅了捅鼹鼠莫尔。很不幸,癞蛤蟆托德看到了这个动作,脸涨得通红。一阵难堪的静寂。接着托德爆发出一阵大笑:“没什么,鼠仔,我就是这德行,你知道的啦。这房子并不是那么差,是不?你知道的呀,你自己也相当喜欢它。得啦,我们都切合实际一些。你们正是我需要的动物。你们得帮我。这至关重要!”
“要我猜,是你划船的事吧,”水鼠兰特做出一副愚钝的样子,说道,“你进步挺快,不过还是溅出来不少水花。好好拿出点儿耐心,再加上些辅导,就可以……”
“哦,呸!划船!”癞蛤蟆托德非常厌恶地打断了他的话,“愚蠢的活动,小孩子玩的。我早就放弃了。没别的,纯粹浪费时间。你们这些家伙本该是明白人,却把所有精力都这样漫无目标地用掉,看到这个我真是痛心透顶。不,我发现了一件真正有意义的事,唯一一件可以做一辈子的正经工作,我打算把余生都奉献给它。过去那么多岁月我都浪费了,都用在一些无聊的事情上,想到这个我只感到后悔。跟我来,亲爱的鼠仔,还有你这位和蔼的朋友,希望他能赏光。就在马厩场院那边,有东西你们该看一看!”
于是他领路向马厩场院走去,水鼠兰特跟着,脸上一副极不信任的神情。可是瞧哦,从马车房里拉出来一辆吉卜赛大篷车,只见它簇新锃亮,漆成金丝雀黄,点缀着绿色花饰,车轮是红的。
“就是它!”癞蛤蟆托德叉开腿,挺起肚皮,嚷道,“这辆小车代表的生活,对你们来说才是真正的生活。野外大道,尘土飞扬的公路,荒野,田地,树篱,起伏的丘陵!野营地,村庄,小镇,城市!今天在这儿,明天就动身去别的地方!旅行,改变环境,趣味,刺激!整个世界在你们面前,还有永远在变化的地平线!请注意!在所有已经制造出来的同类型车子里,这一辆是最最精美的,独一无二。进来瞧瞧里面的装备吧。全是我设计的,我本人!”
鼹鼠莫尔兴致勃勃,兴奋极了,紧跟在托德后面跨上阶梯踏板,急切地来到大篷车里边。水鼠兰特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两只手猛地插进口袋深处,站在那儿一步也没挪动。
里边确实非常紧凑和舒适。几床小卧铺,一张折叠起来靠壁而立的小桌子,一只做饭的炉子,几个壁式储物柜和书架,一只鸟笼里有一只鸟,还有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锅碗瓢盆瓶瓶罐罐。
“一应俱全!”癞蛤蟆托德得意扬扬地一边说,一边拉开一个储物柜,“你看,饼干,罐装龙虾,沙丁鱼……应有尽有。这是苏打水,那是烟草,还有信纸,熏肉,果酱,纸牌和多米诺骨牌——你会发现,”他一边同莫尔一起走下阶梯踏板,一边接着说道,“你会发现,我们今天下午出发时,什么东西也不会忘带。”
“对不起,”水鼠兰特嘴里嚼着一根稻草,慢条斯理地说,“我刚才无意中听到你说什么‘我们’‘出发’‘今天下午’?”
“哎哟,亲爱的好鼠仔,”托德哀求他说,“别那样冷冰冰不屑一顾地说话行不?你知道的啦,你们不来可不行。没有你们,我是应付不来的。所以就把这事儿先定下来吧,别争了——我最受不了的一件事就是争论。你总不会打算一辈子黏着那条沉闷又发霉的老河,老守着岸边一个地洞,还有船,就那样过日子吧?我想让你们看看世界!我要把你变成一只真正的动物,伙计!”
“我不稀罕,”水鼠兰特固执地说,“我不去,说不去就不去。我就要黏着我的老河,就要守着地洞和船过日子,我一直那样过,挺好。还有,莫尔会黏着我,我怎样他就怎样,是不是,莫尔?”
“那是当然,”鼹鼠莫尔忠诚地说,“我会一直黏着你的,兰特,你说怎样就怎样。可是,听起来那样好像……哎,挺有趣的,是吧!”他眼巴巴地加上了一句。可怜的莫尔!对于他,冒险生活是多么新鲜、多么刺激的一件事;这件事新鲜的一面,是那么诱人;这辆金丝雀黄的车子,它的全套小装备,他第一眼看到时就爱上了。
水鼠兰特看出了鼹鼠莫尔的心思,动摇了。他不喜欢让别人失望,他很喜欢鼹鼠莫尔,为了满足莫尔的愿望,差不多让他做什么都行。托德在一旁仔细地观察着他们俩。
“跟我来,进去吃点儿午饭吧,”托德说,他展开了外交手段,“我们慢慢商量,什么事都用不着匆忙做决定。当然啦,我并不是真的很在乎。我只不过想让你们两个家伙快活一下。‘为他人活着!’这是我的人生格言。”
蛤蟆府里的一切都很棒,午餐当然也是。吃饭的时候,癞蛤蟆托德只管自己信口开河,把水鼠兰特丢在一边,开始在经验不足的莫尔身上做文章,把文章做得天花乱坠。他天生就是一只口若悬河的动物,又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这就把旅行的景象、野外生活的欢乐和路途上的情趣,描绘得五彩缤纷,让鼹鼠莫尔激动得在椅子里坐不住。不知不觉中,三只动物很快就说到了一块儿,仿佛出去旅行已经是一件定下来的事。水鼠兰特虽然心里面仍然没有信服,但癞蛤蟆托德的和善还是压倒了他的反对意见,要让两个朋友失望,他可受不了。那两位已经在深入讨论旅行计划,做出许多预想,把未来几个礼拜每天的活动,都已经设计好了。
大家准备得差不多了,获得最后胜利的托德就领着同伴们来到养马场,指派他们去捉那匹老灰马。托德事先并没有跟老马商量,现在冷不丁就吩咐他在这次尘土弥漫的远足中,去干最最尘土弥漫的活儿,这让老马恼怒极了。老实说,他情愿待在养马场,所以那两位逮他费了不少事。这时托德又往满满的储物柜里硬塞了些生活必需品,把几袋马粮、几网兜洋葱、几捆干草和几只篮子吊在车厢底下。老马最终被逮住,套上了缰绳。车轮刚一转,这些动物就开始说个不停。他们有的跟在车子旁边走,有的坐在车辕上,各随自己的意。这是一个金色的下午。他们扬起的尘土散发出浓浓的气味,让人心旷神怡。路两边茂密的果园里,鸟儿们快活地向他们打招呼,吹口哨。和善的路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对他们说再见,有时也停下来说几句好话,称赞他们的车子漂亮。兔子们坐在灌木树篱里的家门口,举起爪子,嚷嚷着:“哦天哪!哦天哪!哦天哪!”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家好远。他们很累,但很快乐。在远离居民区的一块空地上,他们停住了车,松开马缰让灰马去吃草,他们自己坐在车旁的草地上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饭。托德大谈将来几天他要干的所有事情,这时候呀,他们四周的星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一轮黄澄澄的月亮,静悄悄地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冒了出来,与他们做伴,听他们说话。最后他们爬进车子,上了各自的小卧铺。托德蹬开四条腿,睡眼蒙眬地说:“嗯,晚安,伙计们!这才是真正的绅士生活!说说你的老河吧!”
“我不说我的河,”沉得住气的兰特答道,“你知道我不说的,托德。可我想它。”他动情地低声加上一句:“我想它——老是在想!”
鼹鼠莫尔从毯子下面伸出爪子,在黑暗中摸到水鼠兰特的爪子,捏了一下。“只要你乐意,我怎样都行,鼠仔,”他悄声说,“明天早晨我们溜走,一大早——很早很早——就溜回河边我们亲爱的老洞子里去,好吗?”
“不,不要,我们坚持到底吧,”水鼠兰特悄声答道,“非常感谢,但我应该守着托德,直到这趟旅行结束。丢下他一个人我不放心。不用很久的。他赶时髦的时间从来都长不了。晚安!”
果然很快就结束了,水鼠兰特也没猜到会那么快。
在野外那么久,又加上兴奋,癞蛤蟆托德睡得很死。第二天早晨,无论怎么摇晃,他们都没法把托德从床上叫醒。于是莫尔和兰特不声不响,很男子气地使劲干起活儿来。水鼠兰特照料老马,生火,清洗昨晚的杯盘,准备早餐;鼹鼠莫尔走了很长的路,去距离最近的村子,买牛奶、鸡蛋和各种必需品,那些东西当然是癞蛤蟆托德忘了带的。繁重的活儿都已经干完,两只动物筋疲力尽正在休息,这时托德出场了。他精神饱满,心情舒畅,说:如今他们大家过上了轻松愉快的生活,不用再像在家里时那样耗心费神、操劳家务啦。
那一天,他们翻过长满草的丘陵地,沿着狭窄的林荫小岔路,开开心心到处游逛,然后像以前一样,在一块空地上宿营。不过这一回两位客人用了心,定要托德干他分内的活儿。结果,第二天早晨动身的时间来到时,托德对这种原始生活一点儿也不痴迷了,而是一门心思要回到卧铺上去,他可是刚刚才被硬拽起床的呢。像以前一样,他们沿着狭窄的林荫小路,穿过乡间田野,继续他们的旅程。直到差不多下午的时候,他们才上了公路,这是他们第一次上公路。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条路上,飞来一场横祸,落在他们头顶。对于他们这次远足,那确实是一个大灾祸;而对于托德今后的人生旅程,那简直就是一件影响力无法抗拒的事。
当时,他们正悠闲自在地在公路上溜达。鼹鼠莫尔走在马头旁边,跟老马说话,因为他抱怨他们完全冷落他,丝毫不理他。癞蛤蟆托德和水鼠兰特走在车子后面,一块儿说说话——至少托德是在说话。兰特只是隔一会儿插上一句:“是啊,一点儿也不错,你对他说什么来着?”其实他心里面一直在想着毫不相干的事。这时,在他们后面很远的地方,传来警告似的微弱的嗡嗡声,就像一只蜜蜂在远处嗡嗡叫一样。他们回头瞥了一眼,看见一小团尘雾,雾中间一个活的小黑点儿,正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向他们逼来,同时尘雾中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哀号:“噗——噗!”就像一只不安的动物在痛苦地叫唤。他们几乎没当一回事,又回过头来接着说话,可就在这时,刹那间——感觉上好像是这样,和平景象被打破了,一阵狂风,一片喧响,他们的车子就跳起来,翻到路边的沟里了,是那个小黑点儿到了跟前!那“噗——噗”声在他们耳朵里轰鸣震响,有一瞬间,他们瞥到了一眼闪亮的平板玻璃和华贵的摩洛哥羊皮革。那富丽堂皇的汽车,一个脾气暴躁的庞然大物,吓得人透不过气来。那开车的人神经紧张,使劲儿抓着他的轮子[4],在那一秒钟的时间里,把整个天地都占了,掀起一团遮天蔽日的尘雾,把他们团团裹住,让他们成了瞎子。接着它又渐渐缩小,变成远处的一个小黑点儿,变回了一只嗡嗡叫的蜜蜂。
当时,那匹老灰马正一边慢慢向前走,一边梦想宁静的养马场,突然碰上这样一种没经历过的情形,他直接就情绪失控,被马的天性压倒了。老灰马先是后腿直立,又扬起后蹄奔窜,然后不断地后退。不管鼹鼠莫尔怎样使劲儿拉他的马头,不管鼹鼠莫尔说了多少动听的话来平稳他的情绪,他还是把车子往后推,直奔路旁那道深沟。车子摇晃了片刻,然后,一声让人撕心裂肺的巨响,那辆金丝雀黄的车子,他们的骄傲和欢乐,就侧翻在沟里,成了一堆无法挽救的残骸。
水鼠兰特气坏了,一个劲儿在路上暴跳。“你们这帮流氓!”他挥舞着双拳吼道,“坏蛋,劫匪,你们——你们——你们这帮飙车狂!我要起诉你们!我要告你们!我要把你们一告到底!”他的思乡病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此时此刻,他成了金丝雀黄大船的船长;对方水手驾船横冲直撞,把他的船逼上了浅滩。他搜肠刮肚,要把那些尖酸刻薄的骂人话全掏出来。过去有些汽艇开得离岸太近,搅起的水浪常常淹了他家客厅的地毯,他就是用这种话来骂那些船长的。
托德直挺挺地坐在满是尘土的路中央,两条腿向前叉开着,两只眼睛直瞪瞪地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他呼吸急促,脸上露出一种温柔而满足的神情,嘴里时不时轻轻地嘟囔一声:“噗——噗!”
鼹鼠莫尔忙着让老马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成功了。然后他走过去看那辆车,它侧翻在沟里,那景象让人看了真伤心。嵌板和窗户都碎了,车轴弯得不可救药,一只轮子掉了,沙丁鱼罐头散落得满地都是,鸟笼里的鸟儿凄凄哀哀地抽泣着,叫人把他放出去。
水鼠兰特过去帮莫尔,但他俩的力气合在一起也没能把车翻正过来。“喂,托德!”他们喊道,“过来帮一把手,行不!”
癞蛤蟆托德没搭理一个字,坐在路上一动也不动。他们俩就走过去,看看托德到底怎么了。他们发现他神情恍恍惚惚,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眼睛依然直瞪瞪地望着那毁灭者留下的烟尘。时不时地,仍然听到他嘟囔一声:“噗——噗!”
水鼠兰特摇晃着他的肩膀。“你不过来帮帮我们,托德?”他厉声问道。
“多么辉煌、激动人心的景象!”托德喃喃地说着,一点儿挪窝的意思也没有,“诗一样的运动!真正的旅行方式!唯一的旅行方式!今天在这儿,明天就到了下个礼拜才能到的地方!一个个村庄飞逝如电,一座座城镇一晃而过,永远奔向新的地平线!极乐啊!哇,噗——噗!哦天哪!哦天哪!’”
“哦,别再傻了,托德!”鼹鼠莫尔绝望地嚷道。
“想想看,我竟然一无所知!”癞蛤蟆托德继续像做梦一样单调地说着,“那么多岁月被我虚度了,我竟一无所知,连做梦也没有梦到过!但是现在——但是现在我知道了,现在我完全明白了!啊,从今以后,在我的前方,是一条铺满鲜花的道路!我要疾驰如飞,横冲直撞,在身后扬起一团团尘雾!在我辉煌壮观的进攻之路上,我要毫不在意地把一辆辆马车抛进路沟!极讨厌的小马车——普通马车——金丝雀黄马车!”
“我们拿他怎么办?”鼹鼠莫尔问水鼠兰特。
“什么也不用办,”水鼠兰特很沉着地答道,“因为实在没法办。你要知道,我一千年前就了解他了。他现在是走火入魔了。他又迷上一样新时尚啦,每一回刚开头时,他总是给折腾成这德行。接下来,他会一连好多天这样魔怔,像一只在美梦中游荡的动物,没一点儿实际的用处。别去管他。我们去看看,马车有没有什么办法弄一下。”
仔细检查一番之后,他们发现,即使他们俩能够把车子翻正过来,也不能再乘着它旅行了。车轴的状况已是不可救药,脱落的那只轮子也已经成了碎片。
水鼠兰特把缰绳拴在马背上,牵着马头,另一只手提着鸟笼,笼子里那只鸟儿已经歇斯底里。“走吧!”他很坚决地对鼹鼠莫尔说,“去最近的镇子也有五六英里,我们只有步行,所以越早动身越好。”
“托德怎么办?”他们俩一起动身时,鼹鼠莫尔焦急地问,“我们不能丢下他,让他一个人这样神经错乱地坐在路中央!不安全的。假如再有一个那种东西开过来怎么办?”
“哦,大麻烦托德,”水鼠兰特狠狠心说道,“我和他一刀两断!”
可他们还没走出去多远,身后就响起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托德追上他们,伸出爪子,一边一个,插进他们的胳膊下面。他仍然呼吸急促,眼睛发直,茫然地看着前方。
“听着,托德!”水鼠兰特厉声说道,“我们一到镇上,你就得直奔警署,弄清楚他们是否知道那辆汽车,它的主人是谁,并且提出控告。然后你得去铁匠铺或修车铺,安排人把车子弄回来修一修,整一整。这要花一点儿时间,但车子还没有坏到不能修的地步。同时呢,莫尔和我去客栈,找几间舒服的房间住下,等到车子修好,你碰坏的脑子恢复正常我们再走。”
“警局?控告?”托德像在梦中一样喃喃地说,“要我去控告那个美丽的,那个天堂一样的天赐图景?修马车?我已经永远和马车一刀两断了。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也永远不想再听到那辆车。哇,鼠仔!你想不到我多么感谢你同意跟我一块儿出来旅行!没有你做伴,我就不会出来,就永远看不到那个——那只天鹅,那道阳光,那个惊雷!我就永远听不到那种让人神魂颠倒的声音,闻不到那种让人着迷的气味!这一切全亏了你,我最好的朋友!”
水鼠兰特绝望地扭过脸去,不想看他。“你瞧明白了没有?”他隔着托德的脑袋,对鼹鼠莫尔说道,“他已经不可救药。我放弃了——到镇上以后我们就去火车站,运气好的话,今晚也许能搭上火车回我们的河岸去。今后你要是再碰上我同这个讨厌的动物一起玩,那才怪呢!”
水鼠兰特从鼻子里嗤了一声。一路走来很累很闷,在剩下的一段路上,他只跟莫尔一个人说话。
一到镇子,他们直接就去了火车站。他们把托德安置在二等候车室,给了搬运工一个两便士的硬币,托他牢牢地看住托德。然后他们把老马寄存在一家客栈的马厩里,对马车和车子里的物件,尽可能详尽地做了说明。一辆慢车终于把他们载到了离蛤蟆府不远的一个车站,他们把中了邪的梦游郎托德护送到家门口,把他弄进屋,吩咐管家喂他吃饭,给他脱衣,把他弄上床。然后他们从停船的棚屋里把船弄出来,向大河下游的家划去。水鼠兰特回到自己河边的家,在温暖舒适的客厅里坐下来吃晚饭时,才感到十分开心和满足。这时候,夜已深了。
第二天鼹鼠莫尔起得很晚,整天都非常悠闲。傍晚时分,他正坐在河边钓鱼,出去访友闲聊的水鼠兰特回来了,一路溜达着找到了他。“听到新闻了吗?”水鼠兰特说,“沿河上下,只谈论着一件事。今天托德乘早班火车去镇上,预订了一辆很大很贵的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