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悦子这天在阪急百货店买了两双再生毛袜子,一双是深蓝色的,一双是茶褐色的。都是朴素的一色袜子。
即便来一趟大阪,她也是到阪急铁道终点站的百货店买完东西,接着就折回头乘电车回家了。她不去看电影。别说吃饭,连茶也没有喝一口。因为对于悦子来说,没有比城里杂沓的行人更可厌的了。
要想去逛逛,可以从梅田站顺着阶梯到地下,乘地铁到心斋桥和道顿堀,一点也不犯难。要是肯跨出百货店,穿过交叉路口,立即就置身于大都市的海洋里,被汹涌的人流推拥着前进。路边擦皮鞋的孩子们一声声高喊:“擦皮鞋喽!擦皮鞋喽!”
悦子生长在东京,她不熟悉大阪,对这座城市抱着莫名的恐惧——绅商、乞丐、工厂把头、股票投机家、街娼、鸦片走私者、职员、流氓、银行家、地方官、市议员、说唱艺人、小妾、吝啬女人、新闻记者、曲艺师、女招待、擦皮鞋的——大阪就是这些人的城市。不过,悦子害怕的其实不是城市,仅仅是这里的生活,不是吗?生活本身就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既充满众多混杂的漂流物,反复多变,暴怒无常,又总是被看作一派澄明和蔚蓝。
悦子尽量展宽了印花的购物袋,把买来的袜子深藏在最底层。这时,闪电在敞开的窗户外面划过,紧接着,轰隆隆的雷鸣震得店面的玻璃柜微微颤动。
风慌忙地闯进来,将一直低垂着写有“特价商品”字条的小广告牌刮倒了。店员们跑步去关窗户。室内一片晦暗。这从商场里大白天也整日开着的电灯上可以觉察出来,因为这些电灯一下子增加了亮度。然而,看样子雨不会马上到来。
悦子把购物袋挎在胳膊上,任凭袋子上弯度很大的竹梁从腕子滑落下来,两只手只顾捂着面颊。她的两颊灼热,经常如此,没有任何缘由,当然也不是什么病引起的。猛然之间,脸上就火烧火燎起来。她那本来就很纤弱的手掌,眼下也起了水泡,经太阳一晒,因为手掌肌理柔弱,反而显得更加粗糙了。她的双手扎喇扎喇地抚摸着灼热的两颊,这就更使悦子满脸发烫。
现在她感到什么事都能做出来。她穿过交叉路口,径直地前进,仿佛走在跳水台上,她甚至觉得可以向那街道中心纵身一跃了。想到这里,悦子的视线注视着穿越商场之间杂沓的无动于衷的人群,蓦地陷入了快速的梦想之中。这个乐天的女子,对于不幸缺乏幻想的天分,她的胆小怕事皆来自这里。
是什么给了她勇气呢?是雷鸣吗?是刚才买的两双袜子吗?悦子分开人流急急向楼梯走去。楼梯上挤满了人。她下到二楼,接着就奔阪急电铁售票处附近的一楼大厅而去。
她望着外面,一两分钟之间,骤雨沛然而降,柏油路早已湿漉漉的,仿佛大雨已经下得很久很久,急遽的雨点在路面上四处飞溅。
悦子走到店门口,恢复了冷静,安下心来。她感到劳累,有点轻度的眩晕。她没有带伞,看来是走不出去了。
也并非如此,是因为没有这个必要了。
她站在门口,巴望看到转瞬间被大雨逐渐抹消的市内电车、道路设施以及车道对面毗连的商店。可是,弹起来的雨水一直打湿她的衣裾。
店门边一片骚动,一个顶着皮包的男人跑了进来,另一个身着洋装的女子用纱巾蒙着头发跑进店门。他们仿佛就是奔着悦子这儿跑来集合的。只有她一个人没被淋湿,她身边尽是落汤鸡般的职员打扮的男男女女。他们发着牢骚,说说笑笑,多少带有些优越感,转身面对着自己穿越而来的豪雨,一齐默默地望着迷蒙的天空。
悦子也夹在这些濡湿的面孔之间,仰望着雨天。大雨似乎从浩渺的高空直接瞄准这些面孔,有条不紊地潇潇而下。雷声远去了,唯有暴雨的响声震得耳朵麻木,心中悸动。偶尔疾驰而过的汽车尖厉的喇叭声和站台上的广播,也盖不过豪雨的巨大声响。
悦子离开躲雨的人群,排在默默的、长长的、弯弯曲曲的购票队伍后头。
阪急宝冢线上的冈町站离梅田有三四十分钟的路程,快车不停。丰中市为了接纳战时从大阪逃难来的众多居民,在城郊建设了大量府营住宅,人口比战前增加了一倍。悦子住的米殿村也在丰中市内,属大阪府范围。这儿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农村。
尽管如此,要买点中意的东西,又想便宜,只得花上一个多小时跑到大阪来。秋分前一天,她打算买些柚子供在丈夫良辅的灵位前,这是他爱吃的东西。不巧,百货店水果商场里缺货,她又不想到外面购买,不知是受到良心的责备,还是被另外一种暗暗的冲动所驱使,正要到大街上去,结果被大雨阻挡住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此外不会再有别的原因。
悦子乘上开往宝冢的慢车,在座席上坐下来。窗外的雨依然下个不停。站在面前的乘客摊开的晚报上油墨的香味,将她从沉思里唤醒过来。仿佛干了什么亏心事,她对自己前后打量了一番。什么也没有发现。
列车员吹响了哨子,声音震颤着,和着黑暗而沉重的铁锁互相挤压,列车启动了,不住地重复着单调的震动,从一站到下一站,吃力地行进着。
雨停了。悦子回过头,出神地眺望着云隙间散射出来的几条光线。阳光照在大阪郊外的住宅区上,像伸下来的苍白而无力的手臂。
悦子迈着孕妇般的步子,似乎有几分夸张地走着路。她本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有人提醒她改正。她那走路的样子就像一个调皮鬼在朋友的领口悄悄别上了纸条,成为强制安在她身上的一种标记。
从冈町站前穿过八幡宫前面的牌坊,经过小城市喧嚣的闹市,终于来到房屋稀疏的地带。也许悦子走得太慢了,暮色已经包裹了她的身子。
府营住宅小区家家亮起了灯光。这个居民众多的令人大煞风景的村落,一样的形状,一样的矮小,一样的生活,一样的贫困。虽然走这里是近道,但悦子总是尽量回避。因为她不愿意一眼瞥见那些房子里廉价的碗橱、饭桌、收音机、毛织坐垫,有时还会看到角落里贫乏的伙食、浓郁的热气,不论哪一点都会使她恼怒非常。她心里只对幸福充满想象力,她只能瞥见幸福,而无法看到贫穷。
道路昏暗,响起了虫鸣,各处的水洼里映照着濒死的夕晖。左右是在潮湿的微风里摇曳的稻田。原野包孕着晦暗的浪涛,随风俯仰的稻穗也失去了昼间稔熟的光辉,看起来就像无数失魂落魄的植物无边的大聚会。
悦子围着乡间特有的寂寥单调的弯路打着迂回,来到小河岸边的小路上。这一带已经是米殿村的领域了。小河和小路之间是连绵的竹林。从这块地方到长冈是毛竹的著名产地。竹林边缘,标示着这里有一条穿过河面木桥的小路。悦子渡过木桥,穿过原来的佃农家门口,顺着枫树和各种果木之间,登上了茶树篱笆围绕的迂回而上的石阶,来到一个不太显眼的地方,打开杉本家的里院的拉门。这座住宅乍看像别墅,其实是全凭处处节俭的主人,运用极为缺乏雅趣的便宜的木材建造而成的。悦子听到里间屋子弟媳浅子的孩子们的欢笑声。
孩子们笑声不绝,是什么高兴的事情呢?她不能允许那种旁若无人的狂笑……悦子毫不犹豫地就这么想定了。她把购物袋放在台子上。
昭和九年,杉本弥吉在米殿村购买了一万坪土地,那是他从关西商船公司引退五年前的事。
弥吉从东京近郊一个佃农的儿子起家,苦学力行,大学毕业后,进入当时位于堂岛的关西商船大阪总公司,娶了东京的妻子,在大阪度过了大半生。他叫三个儿子留在东京上学。昭和九年他做了专务董事,昭和十三年升任总经理,翌年急流勇退。
一位老朋友死了,杉本夫妇去扫墓,来到名叫服部陵园的新辟市营墓地,他们被周围这片山峦起伏的美好的土地迷住了,一问别人,才知道这个村子叫米殿村。他们在这块覆盖着竹园和栗树林的山坡上物色到可以辟为果园的理想处所,昭和十年在这里建了简朴的别墅,同时请园艺家栽培果树。
但是,这里并未像妻儿所期待的那样,成为别墅式的悠闲生活的根据地,只不过每逢周末,带着家眷从大阪开车来到这里走走,享受一下阳光和田园美景罢了。他的长子是个病弱的业余文艺爱好者,极力反对这位身心健全的父亲的趣味,打心底里感到轻蔑,但到头来还是被父亲拖到这里。因此,谦辅只得闷闷不乐地和弟弟们一同挥锄耕作。
大阪的实业家之中,有不少人由于天生吝啬,具有上方式的生活能力和表里一致的乐观的厌世哲学。他们不去著名的海滨和温泉之乡修筑别墅,而是购买地皮便宜、人际应酬花销不大的山间谷地建造房屋,享受田园野趣。
杉本弥吉归隐后的生活据点转移到了米殿。“米殿”这个名称恐怕源自“米田”。太古时期,这地方是一片大海,土质肥沃,一万坪的土地可以出产多种水果和蔬菜。佃农一家和三个园丁,协助一位业余园艺家劳动,数年之后,杉本家的桃子成了市场上的抢手货。
杉本弥吉一生对于战争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在他看来,这正是别具一格的蔑视的手段。城里人一概缺乏先见之明,所以不得已只好靠低劣的配给品,或购买黑市高价米过日子。而自己却有先见之明,所以才能悠然自得地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就是这样,他把一切都归功于先见之明,就连不得已从公司引退,也觉得是这个先见之明使他引退的。从他那副神情上看,一个退休的实业家所尝受的痛苦和倦怠,几乎等同于一个俘虏所尝受的痛苦和倦怠,全都置之脑后了。他大骂军部,就像半开玩笑地述说一个别无怨尤的人的坏话。由于他的老妻患了急性肺炎,大阪军司令部的一位朋友寄来了军医发明的新药,不但毫不见效,反而害死了老妻。有了这件恩怨后,他的坏话越来越多了。
他亲手锄草,亲手耕田。他的农民的热血苏醒了,田园趣味转变为一种热情。妻子无所见,社会无所视,如今哪怕要他用手擤鼻涕,他也毫不在意。他身穿钉着金锁子的结实的西装背心和背带,从那备受折磨的老迈的肉体深处,浮现出一副百姓的骨骼,过于修饰的容颜后面,裸露出一张农民的面孔。看到这个,就会明白他平时对年轻一代因生气而倒竖的剑眉和炯炯的目光,其实就是一位老年农夫本来的脸型。
可以说,弥吉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有土地。迄今,他有足够的宅基地,这片农园过去在他眼里也是宅基地的一种,如今也只当作一块“土地”看待了。他又恢复了原来的本能,运用“土地”这种形态理解所有的概念。他似乎开始要把一生的业绩紧紧抓在手里,印在心中。他凭借一副成功者的特有的心态,蔑视父亲,诅咒祖父。如今看来,他的这种感情完全来自他们没有一寸土地。弥吉出于一种近乎复仇的爱心,在故乡的菩提寺修建了庞大的代代先祖的坟茔。他万没想到,良辅抢在自己前头进去了。早知这样,建在相邻的服部陵园就好了。
儿子们很少来大阪,他们不理解父亲的变化。老大谦辅,老二良辅,老三祐辅,各自心中对父亲的印象,虽说多少有些差别,但大都是过世的母亲一手培育起来的父亲影像。这位母亲具有东京中流家庭出身的通病,一心要求丈夫伪装成为上流社会的实业家。在她活着的时候,禁止丈夫用手擤鼻涕和在人前抠鼻孔,禁止喝汤咂嘴和向火钵灰里吐痰。所有这些恶癖,一旦获得社会的宽容,反而成为英雄豪杰骄人的依据,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儿子眼中的弥吉,变得那么可怜、迂执和装腔作势。他那意气扬扬的样子,又仿佛回到了关西商船公司专务董事的时代,不过这回却失掉了一个专务的灵活性,只剩下唯我独尊的霸气。那气势多么像一位农民追赶蔬菜小偷的怒吼。
二十铺席大的客厅里安放着弥吉的青铜胸像,悬挂着关西画坛重镇绘制的油画肖像。胸像和肖像画,都是根据名为《大日本某某股份有限公司五十年史》卷帙浩繁的纪念文集卷首排列的历代总经理的照片统一制作的。
儿子们之所以觉得老爷子一味装腔作势,是因为这尊胸像的神态所显露的那种顽强固执,以及对社会表现出的过分的夸张,完全根植于一副乡间老爷子的心理。凭着一种乡间土豪妄自尊大的口气,大讲军部的坏话,老实的乡人都以为他是出于忧国之至情,更加对他肃然起敬。
对于这样的弥吉向来不屑一顾的长子谦辅,却第一个最先投奔到父亲身边来了,这个结果真是一种讽刺。他无所事事地打发日子,由于哮喘这个老毛病被免除服兵役,但是义务劳动却是免不了的。他知道会这样,赶紧通过父亲的说合,及早在米殿村邮局找到个差事干。既然妻子也搬来一起同住,平时总会产生一些矛盾,但谦辅对于傲慢父亲的专制行为一筹莫展,只好听之任之。这一点,他那善于和稀泥的天分得到了充分的发挥。
战争白热化了,当初的三个园丁全都应征入伍了。其中有一位广岛县的青年,家里派刚刚小学毕业的弟弟前来顶替。
这孩子名叫三郎,是接受母亲传授的天理教信徒,四月和十月两次大祭典,他都要到天理教信徒集会的地方同母亲见面,脊背上披着印有“天理教”三个白字的“法被”,去参拜“御本殿”。
悦子把购物袋放在台子上,仿佛要测验一下反应,盯着夕暮笼罩的室内凝望着。孩子的笑声不间断地回荡着。虽说是笑声,但仔细听起来是哭声。那哭声摇动着寂静的室内的黑暗。也许是正在做饭的浅子,一时顾不过来的缘故。作为尚未从西伯利亚归来的祐辅的妻子,她领着两个孩子寄身于这里,是昭和二十三年春天,当时悦子刚失去丈夫。浅子应弥吉之邀来这里正好是一年之前。
悦子正要去自己六铺席的房间,猛然看见栏杆缝里亮着灯光,她不记得自己忘了关灯。
拉开障子门,正在桌前埋头读着什么的弥吉,战战兢兢地回头瞅着儿媳。只要看看那臂腕间倏忽闪现的红色书脊,立即就能明白他看的是悦子的日记。
“我回来啦。”
悦子用一副爽朗和快活的语调打着招呼,尽管眼前出现了不快的事情。事实上,她的脸色和自己单独待着的时候,完全判若两人,动作也像一个姑娘一样灵巧。失去丈夫的这位女子,可以说已经很“成熟”了。
“回来啦?好迟啊!”弥吉本想老实地道一声“好早啊”,但他错过了机会。
“肚子饿坏了,眼下闲着没事干,拿你的书翻翻。”
他把书递给她看,不知何时,日记已经调换成小说,那是悦子从谦辅那里借来的翻译小说。
“我很难看懂,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弥吉穿着农耕用的旧灯笼裤,军用衬衫外面罩着旧西装背心,他这身打扮几年来毫无变化。但是,他那一副近乎卑屈的谦虚态度,同战争时代的他或者同悦子所不了解的他相比,实在改变了许多。不仅如此,肉体已经出现衰败,目光失去力度,傲岸地紧闭着的嘴唇也松弛了。说起话来,就像马儿一样,两个口角冒着白色的唾沫。
“没有买到柚子,找了老半天,都没有找到。”
“那太遗憾了。”
悦子坐在榻榻米上,两手插入和服腰带。也许是走热了,腰带内侧像室内一样储满了体温。她感到自己的胸前汗津津的。那汗就像盗汗一般既浓且冷。周围的空气也飘溢着汗香,那本来就是冰冷的汗。
她浑身都不快活,似乎被什么紧紧捆绑住了。她不由得放松了坐着的身姿。她的这种瞬间的姿态,对于一个不了解她的人来说,很容易造成误解。弥吉几次都误以为她在献媚。然而,一旦他弄明白这是她极度疲劳时的无意识表现时,就控制自己不随便出手。
她歪倒着身子,脱去布袜。布袜溅上了泥水,袜底微微有些发黑。弥吉为了寻找话题,说道:
“都弄脏了呀。”
“嗯,道路很难走呢。”
“雨好大,大阪也下了吧?”
“嗯,那时我正在阪急采购来着。”
悦子又想起刚才的情景,暴雨震耳的巨响,浓云密闭的天空,仿佛整个世界都泡在雨里。
她沉默不语。她的屋子就这么点地方,当着弥吉的面,毫不介意地换下和服。由于电力不足,房里的灯光很暗,一言不发的弥吉和默默动着的悦子之间,唯有解腰带时绢丝摩擦的声音,听起来犹如生物的叫喊。
弥吉无法长久地忍耐沉默,他觉察到悦子无言的谴责。他催促她快些去吃饭,随后回到隔着一条走廊的自己八铺席的房间里。
悦子穿上便服,一边系衣带,一边走到桌边。她反手按住背后的衣带,另一只手慵懒地一页页翻着日记本。忽然,她的唇边浮现了不怀好意的微笑。“公公不知道这是我的假日记,当然,谁又能猜到这是假的呢?有谁会料到,一个人能将自己的真心如此巧妙地伪装起来呢?”
正好翻到昨天的一页,悦子将脸凑近黯淡的纸面读起来。
九月二十一日(星期三)
今天一整天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闷热的残暑过去了,院子里一片虫声。早晨,去村中发放点领取配给的大酱。听说发放点的孩子患了肺炎,好容易及时用了盘尼西林,得救了。虽说是别人的事,自己也感到欣慰。
乡间生活需要一颗单纯的心。好歹我在这方面经受了锻炼,可以独当一面了。我不觉得寂寞。已经不再寂寞,决不再寂寞了。农闲时期的农民安然的心情,近来我弄明白了。包裹在公公广大无边的爱里,我的心似乎又回到十五六岁的往昔。
这世上,我以为只要有单纯的心,朴素的魂,就足够了。此外,不再需要其他东西。这世上,只需要靠运动自己的身体干活的人,城市里泥沼般的勾心斗角,早晚总会消亡的。我的手出现了水泡。公公表扬我了,说这才是一双真正的人的手掌。我不知道愤怒,也不知道忧郁。至于那些煎熬着我的不幸的记忆,对于丈夫死去的回忆,最近以来不再使我感到苦恼了。在秋日温暖的阳光照耀下,我的心情变得宽容了,对任何事都怀着一种感谢的心情。
想起了S。那女人和我处在同样的境遇,她是我心灵的伴侣。她也失去了丈夫。想起她的不幸,我也得到了安慰。S是个情绪乐观、心灵纯美的真正的寡妇,她迟早总要再嫁的。在这之前,我应该好好同她交谈一次。可是,这里和东京都很难找到见面的机会。她要是写封信来该多好……
“即便第一个字母相同,换成个女人,就谁也不会知道了。S这个名字虽然频繁出现,但没有证据也就无所谓害怕。对于我来说,这是一篇假日记,但是人总不至于老老实实变成一个假人吧?”
她仿照弄虚作假时的真实心境,在心中重新记了一次。
“即便改写,也不能说是我的真心话。”
她辩解着,于是改写道:
九月二十一日(星期三)
痛苦的一天结束了。怎么又能度过这一天呢?连自己都觉得奇怪。去村中发放点领取配给的大酱。听说发放点的孩子患了肺炎,好容易及时用了盘尼西林才得救了。真遗憾!那家的女人背后净说我的坏话,要是孩子死了,我也多少会得到些安慰。
乡间生活需要一颗单纯的心。话虽如此,但杉本家的人都有一颗腐败、柔弱、容易受伤的伪善者的心灵,使得乡间生活变得越发痛苦起来。我也爱单纯的心灵。我以为,单纯的身体所蕴蓄着的单纯的灵魂,才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然而,一旦站在我的心和这种心深深的间隔面前,还能做些什么呢?努力使铜板的反面和正面达到一致,还有比这更辛苦的事情吗?最简单的办法是把没有孔眼的铜板打个洞。那就是自杀。
我随时将赌上我的身体,这种决心越来越临近了。对方逃跑了。对方逃到了无限广漠的远方去了。接着,我一个人重新留在孤寂之中。
我手上的水泡,那是一场愚蠢的闹剧。
可是,考虑问题不能过于认真,这是悦子的信条。光脚走路,脚就会受伤。如同要走路,就得穿鞋,为了生存下去,就得有一种现成的“信念”。悦子无味地翻着日记,心中想起一个人来。
“我也有幸福。我是幸福的。谁也不能否认。首先,没有证据。”
她朝晦暗的书页下头翻去,雪白的书页在继续,在继续。不一会儿,这本幸福的日记的一年被她翻完了。
杉本家吃饭有个奇怪的习惯:二楼是谦辅夫妻,楼下一角是浅子和孩子们,另一角是弥吉和悦子,女佣房间里是三郎和美代。美代只负责为四组人煮饭,至于菜肴,各组做各组的。四组人分开来用餐。这个奇怪的习惯本来产生于弥吉的自私心理。他每月付给其他两组人生活费,在这个范围内任他们自由支配。
他认为,自己没有理由同他们一起吃粗劣的饭食。良辅死后,他把无依无靠的悦子叫到身边来,只是相中了她会烧一手好菜,不过是出于这种单纯的动机罢了。
收获水果和蔬菜的时候,弥吉为自己留下最上乘的,剩余的分给其他家庭。收栗子时,最好吃的芝栗树结的栗子,只有弥吉一人有权采拾,不许其他家人伸手。不过,悦子也可享受弥吉的一份。
弥吉决心授予悦子如此重大的特权,那时或许已经对她心怀叵测了。
弥吉也许在想,他把最好的芝栗、最好的葡萄、最好的富有柿、最好的草莓和最好的水蜜桃的享用权一并分配给悦子,她不管拿什么作为报偿都是应该的。
悦子匆匆而来,这样的特权成为其他两家嫉妒和艳羡的靶子。这种嫉妒和艳羡忽而转为恶意的猜测了。而且,这种似是而非的流言蜚语,形成一种暗示,以至于要左右弥吉的行动。然而,当事情的进展证明只不过是一种臆测时,连那些散布谣言的人自己也难以相信了。
失去丈夫不到一年的女人,怎么会委身于丈夫的父亲呢?再说,她还年轻,有充分的理由再嫁,这样的女人怎么肯将自己的后半生一举葬送呢?一个跨过六十岁门槛的老人,哪一点能吸引她甘心情愿委身于他呢?虽说是个身似漂萍的女子,但果真像世上流行的说法那样,“有奶便是娘”吗?
种种猜疑和臆测,又在悦子周围筑起一道高高的望风墙。悦子困在这座墙壁之内,倦怠而又忧愁,然而,她毫不避忌人眼,举动极为大度、豁达,就像一只羽毛不整、终日来回走动的鸵鸟。
谦辅和妻子千惠子在楼上的房间里吃晚饭。千惠子因赞同丈夫的犬儒派观点而和他结婚。这位女子共鸣的动机本身就具有一种自我解脱之感,其结果使她即使看到谦辅毫无作为,也对婚后生活不会感到幻灭。这一对早已“起苔儿”的文学青年和文学少女,抱着“世上最愚蠢的行为就是结婚”这一信念而结了婚。尽管如此,如今有时候,两口子会肩并肩坐在凸窗旁边,高声朗读波德莱尔的散文诗。
“老爷子也很可怜,上了年纪还是没完没了地受苦。”谦辅说,“刚才我经过悦子的房门口,她人不在家,却点着电灯。我蹑手蹑脚进去一看,原来是老爷子,他正全神贯注偷看悦子的日记呢。看那份热心,我站在他身后都没有觉察。我叫了一声‘爸爸’,老爷子吓得差点儿跳起来。紧接着,又恢复了威严,两眼直盯着我看。那副可怕的表情,使我想起小时候父亲生起气来满脸怒容,我都不敢瞧他一眼。后来他说,你要是告诉悦子我看了她的日记,就把你们夫妻赶出这个家。”
“公公偷看日记,究竟是什么使他放心不下呢?”
“他大概感到悦子最近有点心神不定吧。不过,老爷子似乎还未注意到悦子喜欢三郎啊。我瞅着呢,这个机灵的女人绝不会在日记里露出马脚的。”
“你说三郎?我不信。不过,我一直佩服你的眼力,就当有这么回事吧。悦子这个人也真叫人搞不懂,她要是该说就说,该干就干,我们也会助她一臂之力,这样她自己也会感到轻松些。”
“嘴里说过却不去实行,那才值得玩味哩。自从悦子来后,老爷子好像变得毫无自尊心了。”
“不,公公变得心灰意冷,是从农地改革以后开始的。”
“这话说得有理。老爷子是佃农的儿子,自己切切实实感觉到成了一个‘土地所有者’。这就像列兵升了军官,耀武扬威起来。”
“他创造了这样一条稀奇古怪的处世训:一个没有土地的人要获得土地,不论是谁,都得先在轮船公司干上三十年,然后再升任总经理。老爷子的兴趣,就是尽量将这样的过程装扮得难乎其难。战时的老爷子可威风了,他谈起那些指挥官来,就像谈论昔日炒股赚了大钱的狡猾的朋友。当时还是邮局职员的我,也聆听过他的讲述。老爷子不是工商地主,因此在战后农地改革中,土地蒙受的损失不大。不过,有个佃农叫大仓什么的,他用极为低廉的价格购买了土地,一跃成了地主。这倒给老爷子一个沉重的打击。他想:‘要是这样,我六十年来何必那么辛苦?’自那之后,这话成了老爷子的口头禅。这是因为,坐享其成的家伙越来越多,老爷子就失去存在的理由了。因此,他有时显得情绪低沉。这回,自己作为一名时代的牺牲者,这样的心情使他十分满意。要是在他意志最消沉的时候,下达一道战犯逮捕令,将他解往巢鸦监狱,说不定还会使老爷子返老还童哩!”
“不管怎么说,悦子几乎不受公公的压制,真是幸运。她这个人有时很悒郁,有时又很开朗,真叫人摸不透。别说三郎了,少爷丧期还未满,她怎么可能成为公公的情妇呢?那是不可理解的事啊。”
“不,她是个非常单纯而脆弱的女子,就像细柳条儿,决不会逆风飘扬。她一味死守贞节,什么时候对象变了,她还没有觉察。她一旦被卷入风沙之中,就会紧紧抓住自己的丈夫不放。她以为是丈夫,其实是另外的男人。”
谦辅是个与不可知论无缘的怀疑派,他对人生具有极为明澈的见解,他以此而感到自豪。
到了夜晚,三家人也是各家过各家的日子。
浅子一直守着孩子,她陪着孩子们及早睡了。
谦辅夫妇也不下楼,透过楼上的玻璃窗,可以看见远处缓缓的山丘,山顶上撒沙子一般布满了府营住宅的灯光。幽暗的海洋般的田圃一直扩展到那里,因此,那一带的灯火也像海岛城市大街的灯火,永远闪耀着庄严而热烈的光芒。那里的城市有着沉静的、宗教般的会合。你既可以想象,那些人一动不动地坐在灯下,沉浸在恍惚和法悦之中;你也可以想象,那种于沉默中经过长时间冷静的思考所精心策划的杀人事件,也在灯下继续完成。虽然明明知道,那里比起这里来,只有更单调、更寒碜的生活。——倘若悦子能够看到府营住宅也有这样众多的灯火,或许不会使她打心眼里感到厌恶吧。这些灯火的集合,看上去犹如发光的羽虫群,猬集于朽木之上,静静歇息着羽翅。
有时传来阪急电车的汽笛声,响彻夜间田园的每个角落。每当这时候,电车疾驰而过,就像数十只夜鸟冲天而起,发出凶暴、尖厉的鸣叫,急匆匆飞回自己的巢穴。汽笛声震荡着夜气。听到鸣叫,悚然抬头一看,无声的远雷的电光,于夜空湛蓝的一角倏忽一扫,随即消隐。这个季节就是这样。
晚饭后到就寝这段时间,没有任何人到悦子和弥吉的房间里来。
本来,谦辅时常到这里聊天,浅子也带着孩子来过,阖家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度过夜晚。
但是,渐渐地,弥吉的脸色越发露出不悦的神色,于是大家都不再到那里去了。弥吉和悦子两人单独在一起的几个小时,他不愿意别人进去打扰。
虽然这么说,但也不意味着这段时间会干些什么。他们夜里时常下围棋玩。悦子跟弥吉学习下围棋。弥吉向年轻女人夸示棋艺,可以教她下围棋,其他就无从得知了。今晚,两个人又围坐在棋盘旁边。
悦子感受着指尖触及的棋子冷酷的重量,她欣喜之余,不住地在棋盒里揉搓着,一边着魔似的,眼睛紧盯着棋盘不放。乍看起来,她似乎热衷于此道,其实,她只不过是迷恋棋盘上的格子,那一条条黑线整整齐齐、准确无误、毫无意义地互相交合在一起。
在弥吉眼里,悦子究竟热衷于围棋还是别的什么,他有时也拿不准。他只是看到自己面前,坐着一个毫不感到羞涩的、一心沉醉于庸俗与放纵的欢愉中的女子,她有着一副薄薄的嘴唇,以及略显惨白而犀利的牙齿。
她的棋子时时响亮地敲击着棋盘,仿佛要把对方一口吃掉,就像要将袭来的猎犬一棍子打死。每当这种时候,弥吉一边怪讶地偷偷看着儿媳的面色,一边受到启发般地稳稳地落下一子。
“来势好猛呀,就像宫本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在岩流岛的一战啊!”
悦子背后传来脚踏走廊的沉重的足音。那脚步不似女人那般轻盈,也不像中年男子那样沉闷。那是含蕴于青春、热情的足板上的重量。那双脚踩着暗夜里走廊的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宛若一阵阵呻吟,又像一声声呐喊。
悦子拈起棋子的手指停滞了。更确切地说,她的手指好不容易被棋子支撑住了。她只得不由自主地将震颤的手指紧紧捆绑在棋子上。为此,悦子佯装作长久的考虑,然而这并不是一步难走的棋。
这种不适当的长时间的考虑,切不可引起公公的怀疑啊!障子门打开了,三郎只是露了露脸,悦子听到他跪在地上说:
“晚安!”
“唔。”
弥吉埋头下棋,随即应了一声。悦子注视着他那骨节粗大而老丑的手指,也不搭理三郎,更不肯回头向门口瞧一眼。障子门关上了。脚步声又响起来,随后奔美代房间对面一角朝向西南的三铺席住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