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我们要说的这座岛未见其影，便闻其馨香。10多英里①的海上航程中，芬芳气味一直在空中弥漫着，而远在圆顶礼帽似的山峦映入眼帘前，你便知道自己快要到岸了。

此时是1616年11月23日。不需要罗盘或星盘，“天鹅”号（Swan）的船长纳撒尼尔·考托普也知道他们已经到了目的地。他伸手拿来日志，记下日期，并在旁边潦草地写下他们所在的方位。他终于到了岚屿（Run），这个东印度群岛中最小也最为富庶的岛屿。

考托普召集全体船员做了简单的情况介绍。这些健壮的英格兰水手们此前一直被蒙在鼓里，始终不知道航行的目的地，因为这是一个绝密任务。他们不知道，是詹姆士一世国王亲自下达了这次任务的命令，而且这个任务非常重要，一旦失败将会招致可怕且无法挽回的后果。他们也不知道，登陆岚屿这座港口附近暗礁环绕的火山岛，会面临极大的危险。许多船只曾被那剃刀般锋利的珊瑚礁撞成了碎片，海岸线上散布着生锈的大炮和破碎的船骨。

考托普对这些危险不以为意。相比之下，他远为担心土著岛民、猎取人头的蛮人和食人族对他们的到来的反应，这些居民在整个东印度群岛都是令人恐惧、令人无法信任的。“你一到达岚屿，”他曾被告知，“就要表现出你的谦逊友善，因为这些人一向暴躁、乖张、胆怯又背信弃义，常常为一些小事而翻脸。”当他的手下坐上小船划向陆地时，考托普走进他的船舱，抖了抖自己那件最好的紧身上衣上的灰尘，他基本没去设想过接下来会发生的一连串重大事件。他与岚屿的土著头领的谈话——用的是手语和结结巴巴的英语——将改变地球另一端的历史进程。

　

与世隔绝的岚屿位于东印度群岛一处与世隔绝的地方，这是一块偏远而碎裂的岩体，与离它最近的大片陆地澳大利亚相隔600多英里。如今，它微不足道，连名字都上不了地图：《泰晤士世界地图集》（The Times Atlas of the World）完全忽略了它的存在，而在麦克米伦公司出版的《东南亚地图集》（Atlas of South East Asia）中，制图员仅仅把它编入了一条脚注。对他们来说，岚屿可能已经消失在东印度群岛的热带水域下面了。

但情况并非一直如此。如果你打开17世纪的铜版纸地图，会看到岚屿在页面上非常显眼，其尺寸与其地理实况很不相称。当年，岚屿是世界上人们谈论得最多的一座岛，这个地方所拥财富之巨令人难以置信，传说中的“黄金国”的财富与之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但岚屿的财富并非来自黄金——大自然在它的峭壁上赐予的礼物远比黄金珍贵。这座岛屿的山峦起伏，一片片苗条的树木绵延四周，林间散发出馥郁芬芳。这些林木高大，叶如桂树，花朵形如铃铛，结着圆润的柠檬黄果实。植物学家称这种树为“Myristica fragrans”。而对于那些说话直白的英格兰商人，这种树直接被叫作“nutmeg”（肉豆蔻）。

肉豆蔻就是这种树的种子，它是17世纪欧洲最为垂涎之物，据传，这种香料的药效奇大无比，人们愿意以死相求。它向来昂贵，当伊丽莎白时代的伦敦医生开始宣称，对付那种始于打喷嚏、最终会导致死亡的“传染性瘟疫”，肉豆蔻制成的药丸是唯一的良药时，它的价格一飞冲天。一夜之间，这种干枯的小坚果——直到现在它也被用来治疗肠胃气胀和普通感冒——如黄金般为人所追求。

要满足这突然而又急切的需求，存在一个障碍：没人能确定这种难弄到的肉豆蔻产自何地。伦敦商人传统上从威尼斯购买香料，而威尼斯商人的香料是从君士坦丁堡购买的。但肉豆蔻来自更往东的地方，来自传说中的印度群岛，其位置不为欧洲人所知。欧洲的船只此前从未到达过印度洋这片热带水域，地球另一端的地图一直是一片空白。对欧洲的香料商人来说，东方就跟月球一样遥不可及。

如果他们早知道要到达肉豆蔻的产地那么困难，那他们也许就不会扬帆远航了。即便在香料像野草一样疯长的东印度群岛，肉豆蔻也极为罕见；此树对气候和土壤十分挑剔，仅生长在一小片岛屿，即班达群岛上，而这些岛屿遥不可及，欧洲人甚至不清楚它们是否真的存在。君士坦丁堡的香料商人对这些岛屿知之甚少，而他们仅有的那一点了解也说不上鼓舞人心。有传言说那里有一只专门掠夺过往船只的海妖，这个邪恶的生物潜藏在暗礁之中。有些故事里提到了食人族和猎取人头的蛮人，这些嗜血的野蛮人住在以腐烂人头装饰的用棕榈树搭建的棚屋里。有鳄鱼躲藏在河流的浅滩上，趁其不备就把船长们拖下水；还有“大风暴和狂风”，再结实的船只也会陷于极大的危险之中。

但这些危险都挡不住欧洲那些贪求利润的商人，为了第一个找到肉豆蔻的来源，他们会不顾一切。很快，造船的声音响彻葡萄牙、西班牙和英格兰的船坞，这场忙乱的造船风潮引发了后来被称为“香料竞赛”的活动，这是为了控制世界上最小的一片岛屿而开展的一场孤注一掷、旷日持久的争夺。

1511年，葡萄牙人成为第一批登上班达群岛的欧洲人。这是一片由6块大岩体组成的岛屿，有着肥沃的火山土和奇妙的微气候。由于注意力转移到了东印度群岛其他地方的战事上，直到1529年葡萄牙商人加西亚船长率队登陆班达群岛，葡萄牙人才再次来到这里。他惊奇地发现，这些在欧洲引起轰动的岛屿，总面积比里斯本大不了多少。班达群岛中有5座岛彼此都在大炮射程之内，加西亚即刻意识到，只要在主岛内拉岛上建造一座堡垒，他就可以实际控制整个群岛。

群岛中的岚屿却与众不同。它在内拉岛以西10多英里处，四周遍布危险的暗礁，而且它每年要遭受两次季风的侵袭，因而加西亚的大帆船在一年中很多时候都无法登陆该岛。这令加西亚很烦恼，因为岚屿的肉豆蔻树长得郁郁葱葱，年产量足以装满一支大船队。此外，加西亚很快发现，除了登陆这座偏远岛屿的困难，更棘手的是当地土著班达人的敌意，他们好战的古怪举动既烦人又危险。他手下的水手刚准备修筑一个巨大的城堡，一阵箭雨和猎头蛮人的恐吓就把他们吓得逃回了船上。此后葡萄牙人很少造访这些岛屿，他们更倾向于从土著商人那儿购买肉豆蔻，这些商人是他们在马六甲堡垒的常客。

葡萄牙人的不幸遭遇并没有让英格兰商人知难而退，他们照样积极地参加香料竞赛；也没阻止被选中领导远征的船长们，这些驾驶帆船穿过狂风暴雨的勇士，有三分之一命丧于途。恶劣天气不是唯一的威胁：坏血病、痢疾和“血痢”令数以百计的船员丧生；不计其数的船舶因为没有船员驾驶，不得不遭受沉没的命运。当这些船最终缓慢而艰难地从东方返航后，劫后余生的船员们发现，伦敦的码头上挤满了人，他们都想要一睹这些英雄人物。人们听说船上的水手带回了不计其数的财富，他们穿着丝绸的紧身上衣，船上的主桅帆是用绸缎做成的，中桅帆上的布则用金线装饰，这些故事使人们感到兴奋。尽管下层水手被严令禁止参与“私下交易”，但实际上对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诱惑实在太大了。毕竟在考托普那个时代，肉豆蔻价格奇高，任何参与其贸易的人都能获得可观的利润。在班达群岛，10磅②肉豆蔻的价格不到1便士，而在伦敦，同样多的香料价值超过了2英镑10先令，价格涨幅达到惊人的百分之六万。一小袋肉豆蔻足以支付一个普通人一辈子的花销，能让他在霍尔本买一栋带山墙的住宅，并雇一个仆人为他服务。伦敦商人在第一支船队返航后，非常担心出现肉豆蔻的违规交易，因此命令码头工人穿着“没有口袋的帆布工装”。此举收效甚微，几乎无法阻止那些在海上摸爬滚打过来的水手盗窃雇主的香料，尽管过去数十年来惩罚愈加严酷，许多水手仍然设法积聚起了个人财富。直到1665年，塞缪尔·佩皮斯还记录了一次“在市镇另一端一个隐蔽的酒馆”与一些水手的秘密会面，他用一满袋的黄金换了少量的肉豆蔻和丁香。

远征香料群岛后幸存的人们带回了传奇的故事和累累的伤痕，这是真正的男人的历险，他们的故事使听众着迷。大卫·米德尔顿曾戏剧性地从塞兰岛的食人族那里逃脱；喜好艺术的威廉·基林在西非的红树林湿地上演过莎士比亚的戏剧，而威廉·霍金斯曾造访印度的莫卧儿帝国，之后的两年他都在观看角斗士比赛，其规模和残忍程度自罗马帝国时代后就没有出现过。大卫的哥哥亨利·米德尔顿爵士，曾在阿拉伯半岛的沿海抛锚上岸，自称是第一个进入该地区内陆腹地的英国人，尽管是以囚犯的身份，“腿上戴着一副硕大的镣铐”。詹姆斯·兰开斯特，英国东印度公司组织的第一次远征的指挥官，曾听过穿着清凉的加麦兰管弦乐队的演奏，这支属于强壮的亚齐苏丹的乐队使他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

历经了种种灾难和错误的开始后，英格兰与出产肉豆蔻的岛屿的第一次相遇发生在岚屿是恰当的，它是这些岛屿中最小也最不容易登陆的。1603年，一批英格兰水手在一场可怕的热带风暴中遭遇海难被冲上岸，以这样一种不体面的方式到达岚屿也是正常的。但不同寻常的地方在于，不像那些葡萄牙人，这些英格兰水手与当地酋长一见如故，结下了长久的友谊。在海盐把水手们打湿的头发板结成块前，他们已经在用当地的棕榈酒相互敬酒了。

英格兰刚刚加入这场香料竞赛便发现有一支新生的力量需要应对。1595年，荷兰向东方派出了第一支船队，他们的船员比此前在热带地区出现过的都更加凶猛好战。面对来自英国和葡萄牙的双重竞争，荷兰人将他们的目标从贸易转向了征服——征服班达群岛——他们为达成这个目标不惜采用残忍的手段，其残忍程度连他们自己国内的人也感到震惊。但在岚屿，他们将会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在这个两英里长、半英里宽的偏远岛礁上发生的一切，将会带来无人能够想象的后果。

3个多世纪以来，纳撒尼尔的肉豆蔻的非凡故事几乎被人们遗忘殆尽了。这不全是一个愉快的故事，尽管远征队的各位船长和领袖们都喜欢自诩为“有品德之人”，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参与酷刑、暴行和无端的战事。这便是东方生活的残酷现实，这种生活的严酷和血腥因偶尔出现的人性和勇气的闪光而减轻——由纳撒尼尔·考托普的勇气体现出的真正的英雄主义功勋。

但在考托普驾驶“天鹅”号扬帆远航前，还将有一个多世纪的远征和不幸遭遇。他的故事并非始于气候湿热的出产肉豆蔻的岛屿，而是始于一片冰雪之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