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奇妙又危险的气候
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大败西班牙无敌舰队两个月后,伦敦的商人们听到传言说,有一艘英国船经历了一次去往东印度群岛的冒险航行之后返回,正驶入英吉利海峡。这艘船的船长托马斯·卡文迪什是第二位环绕地球的英国人,满载丰富的商品远征归来。他在返航的路上袭击了巨大的西班牙帆船“圣安妮”号(Great st. Anne),捎带着打劫了数量惊人的其他19艘船。回到英格兰时,他受到了热烈欢迎,人们的热情高涨,因为大家听说他的水手都身穿丝绸马甲,他船队的中桅帆镶满了黄金。
卡文迪什刚上岸,就写信给他的老朋友宫务大臣,催他立刻派遣一支远征队去香料群岛。“我在摩鹿加群岛一带航行过,”他写道,“在那里,只要我的同胞愿意,就可以跟葡萄牙人一样自由地开展贸易。”
此时派遣一支成功的贸易使团去东印度群岛已成当务之急,因为自从1580年腓力二世登上葡萄牙王位,里斯本的市场就对英国船只关闭了。这不但造成运到英格兰的香料数量急剧减少,而且关闭了英国绒面呢和羊毛的一个重要出口市场。原来拒绝派远征队去香料群岛的那些英国人认为,葡萄牙人对东方航线拥有专有权,现在这种观点已经站不住脚了。曾经罗马教皇的一纸诏书将世界划分成西班牙天主教势力和葡萄牙天主教势力,如今这样的划分在英格兰遭到了公开嘲讽。伊丽莎白一世女王就曾亲自质疑其合法性,她提出了一个著名论断,“我的臣民[绕好望角]航行,就跟西班牙人一样合法,因为大海和空气是所有人都共有的”。德雷克和卡文迪什的航行已经向持怀疑态度的人证明,尽管英国船舶很小,但想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当德雷克在大西洋东部俘获一艘大型宽体帆船时,彻底证明了这种船“不过是可以手到擒来的虫子而已”。这条虫子可真是价值连城:它的货舱装满了价值超过10万英镑的财宝。
经过多年的犹豫,1591年伦敦的商人们听取卡文迪什的建议采取了行动。他们请求伊丽莎白女王授予他们在东印度群岛进行贸易的委任状,得到女王批准之后,他们开始寻找一个合适的指挥官。这一次,他们从过去的错误里吸取了教训,选择了一位经验丰富的商船水手詹姆斯·兰开斯特,他参与过与西班牙无敌舰队的战斗,表现英勇。
兰开斯特的早年生活极少有人了解。他的遗嘱显示,他1554年或1555年生于贝辛斯托克,在刚满60岁时去世。据说他“生于上流之家”,幼年时被送往葡萄牙学习语言和贸易。兰开斯特本人只是十分简要地记录了他在葡萄牙度过的岁月。
“我是在这些人中长大的,”他后来写道,“我在他们中像绅士一样生活,服过兵役,还当过商人。”他在葡萄牙还干了些什么,现在仍不清楚,但他很有可能就像许多生活在那儿的英国人一样,支持唐·安东尼奥争夺葡萄牙王位并为他而战。腓力二世成为葡萄牙国王后,他在葡萄牙的日子屈指可数,之后他几乎像一个难民一样逃回了英格兰,在这过程中丢掉了他的所有钱财。但他对葡萄牙的了解给他带来了好处,1587年,亦即打败无敌舰队的前一年,他又开始从事贸易,而这次是在伦敦。
詹姆斯·兰开斯特直面坏血病、风暴和葡萄牙宽体帆船,经历过两次漫长的东印度群岛之旅后幸存。他在一次飓风中写的一封信成为东印度公司的传奇之一。“我无法告诉你到什么地方找我,”他写道,“因为我只追随着海与风的脚步。”
一幅詹姆斯·兰开斯特的油画流传至今,展现了他的风度。他身穿一件带扣子的精美的紧身上衣,戴着华丽的轮状皱领,看上去就像一个典型的伊丽莎白时代的人,一手放在剑上,另一只手用指头抚摸着地球仪,显得僵硬拘谨。兰开斯特的日记和作品为留传下来的这张伊丽莎白时代的肖像增添了血肉,反映出他是一个集脾气暴躁的老练水手和严肃的道德说教者于一身的人。他纪律严明,极力主张每天都要在船上祈祷并严禁任何形式的赌博。他特别厌恶粗言秽语,定下规矩对“诋毁上帝美名以及所有无聊而肮脏的话语”实行严厉惩罚。然而,他喜好严格纪律的天性得到了同情心的调和。当他的船遇到了沉没的危险,他起先大怒,责怪同行的船不该无视他的命令弃他们不顾。“这些人毫无同情心”,他阴沉地咆哮道。但当他后来得知,同行的这些人出于对他的爱而一直不离左右时,没有人受到惩罚。他对手下船员表现出的尊重也与以前的人不同:兰开斯特竭尽所能拯救弱者,他跟其他很多船长不同的是,当他在一旁无助地看着他的许多船员因病而死时,他真的感到恐惧。
在与无敌舰队作战时,兰开斯特指挥的船“幸运爱德华”号不是战船,而是许多在英吉利海峡往来航行以协助保卫王国的普通伦敦商船中的一艘。它注定要成为1591年在兰开斯特娴熟的指挥下,驶往东印度群岛漫长旅途中的3艘船之一。
资助这次远征的商人把它看成一次侦察任务,而不是贸易活动,因此船上所载货物很少,所有可用空间都改造成了船上大批人员的生活空间,这是驶往未知领域的漫长旅程所必需的。许多人都将在这次海外旅程中死去,而对那些幸存的人来说,他们到达东方之后,还有大量的热带疾病等着他们。
“幸运爱德华”号、“坚贞”号(Penelope)和“皇家商人”号(Merchant Royal)上装饰着飘带和旗布,在1591年一个温暖的春日从普利茅斯起航。一大群人集合前来与这些船告别,目送船队离开岸边时,许多人都忍不住流下了泪水。兰开斯特本人掌管着旗舰,带领其他船舶进入了英吉利海峡的急浪之中。他昂扬的乐观精神在送别他的人群中并未得到回应。他们重见亲人的机会微乎其微,许多人已经开始怀疑在季节如此之晚时出海是否明智。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3艘船安全地抵达了加那利群岛,接着顺风扯起风帆,向佛得角和赤道进发。他们运气很好,在这儿劫获了一艘葡萄牙帆船,该船满载着60吨葡萄酒、1000罐食用油和不计其数的桶装刺山柑。尽管有这次意外的给养补充,还是开始出现了船员死亡的情况。“幸运爱德华”号还没有越过赤道,船上就有两人丧生,而其他人也很快“就在炎热的气候下生病了,这里的气候奇妙而又危险”。更糟糕的是,天气开始变坏了。3艘船刚进入南半球,“我们就频频遭遇龙卷风,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我们身上没法保持连续3小时的干燥,这是生病的一个原因”。由于补给不足,3艘船循着信风驶向巴西,然后才折往好望角的方向。
此时,船员已在海上度过了3个月,什么新鲜水果都吃不到。他们被困在赤道无风带,船上除了“盐类给养”和饼干之外别无他物,船员开始生病。身体开始变弱的第一个标志是缺少气力,并且持续不断地喘不过气来,很多人都再也爬不上帆缆了。紧接着,他们皮肤变得发黄,牙龈变软,嘴里臭不可闻。“侵蚀着我们的疾病就是坏血病,”船上一名远征队记事员埃德蒙·巴克写道,“我们的士兵虽不习惯大海,但还撑得住,我们的船员却一个个地倒下,[我认为]这是因为他们在家中太过安逸的生活方式。”
兰开斯特手下的大多数人很快就出现了这种疾病的早期症状,不久,坏血病开始呈现更为剧烈的病状。他们的牙齿开始脱落,身上到处是紫色的斑块。吃咸肉无法减轻这种状况,事实上只能使情况更糟。随着他们的肌肉变得肿胀,关节变硬,细细的血水开始一股股从他们的眼睛和鼻孔里流了出来。3艘船艰难地驶往好望角时,许多人还得了急性腹泻、肺病和肾病。
绕行好望角的船一般停靠的港口是桌湾,这是葡萄牙人于1503年第一次发现的一个避风水域。这几艘英国船在这儿锚泊之后,就派了一支先遣队上岸,他们碰到了“几个皮肤黝黑的野人,看上去很野蛮,不愿久留”。兰开斯特手下那些身穿紧身上衣和紧身短裤的伊丽莎白时代的水手与非洲南部土著之间的第一次会面看上去一定很奇怪。英国船员从未看见如此原始、如此野蛮的人。他们看着这些野人,露出夹杂着畏惧和厌恶的表情。“他们只在身体中间系一块短羊皮或海豹皮,有毛的一面朝里,私处则用一块鼠皮包起来。”后来一次航行中的牧师帕特里克·科普兰如此写道,他觉得他们中那些女性的挑逗行为一点也不好笑。“她们喜欢把鼠皮揭起来,展示她们的私处。”吃饭的时候更是让人厌恶。一个英国人惊恐地看着一群土著狼吞虎咽地吃着一大堆在热带的炎热气候中放了两个多星期的臭烘烘的鱼内脏,当这些“野人”咂着嘴、吮吸着指头时,他断定:“世界上没有比这些人更邪门儿、更野蛮的人了。”他补充说,他们吃的食物奇臭无比,“任何一个基督教徒都不敢走进1英里的范围内”。那些女人佩戴的首饰同样让人恶心:“她们的脖子上挂着油腻腻的动物内脏,有时候她们就直接扯下来生吃。当我们把动物内脏扔掉时,她们会捡来半生不熟地吃掉,嘴里恶心地流着带血的涎水”。
整整3周,兰开斯特手下的船员都找不到新鲜水果,很是失望。他们好不容易用滑膛枪打了一些野鹅和鹤,在海滩上捡了一些贻贝,但他们发现很难弄到足够养活所有人的食物。不过最终他们还是交了好运。他们抓了一个土著,打着手势向他解释他们需要肉类和水果,然后这人就出发去了内陆,8天之后回来时,他带来40头小公牛和阉牛以及几打羊。大家几乎不敢相信这些动物如此便宜。一把刀就可以换一头小公牛,两把刀可换一头阉牛,而要买一头羊,一把破刃刀就够了。船员们在海滩上做交易的时候,一小队人划着一只小舢板出发到海湾转了一趟,带回了一大堆海豹和企鹅,兰开斯特甚至猎杀了一头羚羊。
尽管有了这些新鲜肉类,还是有许多人病情严重,健康检查显示,身体“完全健康”者不足200人,有50人病得无法工作。于是远征队决定:“坚贞”号和“幸运爱德华”号继续东行,“皇家商人”号“载着所有病人返回英格兰”。远征队至此只剩两艘船了,而且人手都严重不足。
没过几天,远征队就遭遇了灾难。剩下的两艘船刚刚绕过好望角,“坚贞”号就在一次巨大风暴中沉没,船上的所有人都丧生了。
我们遭遇了一场猛烈的狂风暴雨,失去了指挥官的伙伴(“坚贞”号的船长),之后再也没听到有关他或他的船的消息了,尽管我们尽力在寻找他……这次令人沮丧的生离死别之后过了4天,将近早上10点的时候,发生了一场可怕的雷击,4个船员当场死亡,他们一句话都没说脖子就断了,还有94个人受到波及:有的眼睛瞎了,有的腿和胳膊擦伤了,有的胸口受伤,两天后流血不止,还有的人长时间昏迷不醒,像上过拉肢刑架一样。感谢上帝,除了那4个直接死亡的,剩下的人都恢复了。此外,在这次雷击中我们的主桅杆受损严重,从顶端到甲板被劈裂了,有些大钉虽吃进木头中有10英寸深,却都被高温熔化了。
兰开斯特的“幸运爱德华”号现在是唯一剩下的船了,这种处境对一艘即将进入未知水域的船来说是很危险的。更糟糕的是,该船船长威廉·梅斯在莫桑比克海岸取水时被土著杀死。幸运的是他们很快得到了帮助,一艘葡萄牙商船让一个黑人乘独木舟给兰开斯特送信,然后“我们随队带上了这个黑人,因为据我们所知,他到过东印度群岛,对该地有所了解”。这在英国船长中间成为通行做法,也是找到偏远孤立的香料群岛的唯一可靠方式。然而事实并非如人所愿,这个黑人带来的是一场灾难。在他的指引下,兰开斯特的船绝望地被风吹离了航线,错过了阿拉伯海中的拉克代夫群岛,兰开斯特原本打算在这里补充给养,此时只能决定去尼科巴群岛。“但我们在航行中吃了洋流的大亏”,又错过了要去的岛屿,等船到了马来群岛外海的槟榔屿时,船员又一次处于绝望的境地。只有33个人还活着,而其中有11个人病得无法在船上工作。沿海岸线航行了几天之后,兰开斯特发现有一艘从果阿来的葡萄牙大船。袭击这条船等于是一场很大的赌博,但兰开斯特准备冒这个险。他命令手下人把炮弹上膛,“冲着该船开了很多炮,最后打穿了它主帆的桅横杆,致使该船抛锚投降”。大船的船长和船员划着小船逃跑了,兰开斯特的手下将其洗劫一空。船上满载着各类物品,其中有16门铜质大炮、300桶加那利葡萄酒,以及大量“烈性”葡萄干酒,还有许多红帽子、精纺毛织长筒袜和蜜饯。这些货物刚转运上“幸运爱德华”号,兰开斯特就立刻起程,以避免遭报复。
他们向西北方向的锡兰驶去,结果在浩渺的印度洋中迷了路,此时船员们都认为,他们已经冒够了险。兰开斯特在船舱中日益憔悴,“病得很重,要死不活的”,于是船员们拒绝遵守他的命令,决定驶回英格兰。兰开斯特虽不愿意,迫不得已也只好同意了。
尽管缺乏食物,兼有蟑螂骚扰,他们还是安全地绕过好望角,一路顺风地直接驶向圣赫勒拿岛,一组人划船登岛。自从爱德华·芬顿想自立为王的疯狂计划失败以来,这座小岛就被遗忘了。偶尔有船在岛上停留,储存一些“品质极佳的绿无花果、橘子以及鲜美的柠檬”。一艘过往船舶上的船员甚至决定在岛上搭建一座临时小教堂。但在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该岛都无人居住。因此,当兰开斯特手下的人听见岛上小教堂中发出幽灵般的吟诵声时,他们大吃一惊。把门踢开之后,“我们发现了一个英国人,他是个裁缝,已经在那里待了14个月了”。他名叫约翰·西格,去年“皇家商人”号的船长发现他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认为他在岸上活下去的概率比在船上大。尽管在岛上过了数月,他的身体已康复得差不多了,但寂寞、无聊和炎热令他开始神志不清了。“我们发现他看上去气色和身体都很好,”一个船员写道,“但过后我们观察到,他精神疯疯癫癫,有点儿神志不清。他起先不知道我们是谁,很害怕我们,分不清我们是敌是友,等到意识到我们是他以前的伙伴和同胞时,他又突然高兴起来,他变得无所事事,整整八天八夜他都不睡觉,最后因缺乏睡眠而死。”
十字标尺被用来测量正午太阳的高度,从而确定纬度。远征队向香料群岛进发时携带的是原始的仪器。大多数航海设备只在明亮的太阳光下才有用。通常的做法是雇用(或抓获)一个当地的导航员。“我们随船带了一个黑人”,詹姆斯·兰开斯特写道,“因为据我们所知,他曾去过东印度群岛。”
图为1563年一个人正在使用十字标尺。在耀眼的阳光下,它会损害使用者的眼睛。
使用反向标尺时不用直视太阳。
星盘也被用来测量太阳的高度,但不如十字标尺精确。
回家的旅程本来就要结束了,但正当船员准备起程回家时,风又平静了下去,他们在大西洋中部无助地漂泊了6周。终于,风力变强了,兰开斯特此时已经康复,他建议顺风驶向西印度群岛,在那儿补充急需的给养。与一艘法国船的偶然遭遇使他们得以补充葡萄酒和面包的储备,但这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好运了。一场风暴突然而至,凶猛的风暴“不仅把我们的船帆吹走了,我们的船还进了大量的水,货舱里的水有6英尺深”。兰开斯特的船艰难地驶往前哨基地莫纳岛。终于抵达陆地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除了5人之外,所有的船员都划船上岸了。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幸运爱德华”号:在大约午夜时分,该船的木匠把系泊绳砍断,船上的几个骨干船员带着充分的自信驾船驶入黑夜,把兰开斯特及其手下丢在那儿束手无策。
又过了快一个月,地平线上才出现一艘法国船。船员匆忙点燃一丛篝火吸引其注意力,终于他们被接上这艘船,送回了家。等兰开斯特和他剩余的那些可怜巴巴的船员到达英格兰时,他们已经离开了三年六周零两天。
这次航程最终人财两失。180名绕过好望角的人中,只有25人生还。更糟糕的是还损失了3艘船中的2艘,勉强艰难地驶入港口的唯一的那艘船装载的不是香料,而是坏血病。兰开斯特证明——如果需要证明的话——香料贸易涉及的风险是伦敦商人负担不起的。直到后来他们得知荷兰人已经加入香料竞赛,并取得了瞩目成功时,这些商人才愿意考虑资助新的一轮到东印度群岛的远征。
荷兰远征队的行动是在极其秘密的情况下筹划的。3年多来,在城市中心广场附近一个上流街区——阿姆斯特丹华尔木斯街的居民注意到,雷尼耶·波夫的家里异常活跃。这位商人不过28岁,但作为一家国际木材公司的领导,他已经发了一笔大财。现在他好像已经把目光投向了一个新的、更加雄心勃勃的项目,因为他家的两个常客扬·卡雷尔和亨德里克·胡德是该城最富有的商人。参加会面的还有第三个人——一个蓄着胡须、驼背的人,他戴的一顶紧绷绷的无檐便帽显得他的前额突出。这人名叫彼得鲁斯·普兰修斯,是一个有才气却很教条的神学家,他来阿姆斯特丹传布他那一支狂热的加尔文派教义之前,曾在伦敦读过书。但把他带到波夫家来的不是神学,普兰修斯来这儿是为了展示他的东印度地图——据说这是当时最精确的地图。
信教的人一般都成不了伟大的科学家,但普兰修斯是个例外,他就是在布道坛讲道,也会经常开小差,把思绪从上帝那儿转到他迷恋的地理上。“有人告诉我,”一位批评家写道,“你经常不好好准备布道词就登上布道坛,然后你就把话题转到跟宗教毫无关系的事情上。你像一个地理学家一样谈论东印度群岛和新大陆,要不就谈星星。”普兰修斯对地理学的兴趣越来越渗透进他的宗教工作之中。他受人之托,为新版《圣经》绘制一份圣地图,于是他娴熟地绘制了一份包括香料群岛的世界地图,而不是圣地图。很快他就越来越把精力集中在绘制地图上,到了1592年,他出版了他的世界地图,并给该图起了一个宏大的名字:“世界地理及水文图,包含不同经纬度下的国家、城镇、地区和海域,以及绘制最精确的海角、海岬、岬地、港口、浅滩、沙岸和悬崖”。
普兰修斯绘制这些地图时,借鉴了两位荷兰制图员的作品。这两个人就是亚伯拉罕·奥特柳斯和赫拉尔杜斯·墨卡托,他们两个又是从罗马地理学家克罗狄斯·托勒密那儿汲取的灵感,因为后者曾付出巨大努力详尽地确定了所有已知地点的准确方位。奥特柳斯对制图学的迷恋使之完成了他杰出的作品《寰宇大观》(Theatrum Orbis Terrarum)。而赫拉尔杜斯·墨卡托在整个16世纪60年代一直致力于绘制一幅具有开拓性意义的投影世界地图,如今这类地图就以他的名字“墨卡托”命名。墨卡托完成的地图在细节上近似奥特柳斯的地图,但不同之处在于其使用了新颖的投影法,尽管他把垂直相交的线条都画了出来,但他在纬度平行线抵达南北两极时把它们扯得更开。当然,这在很大的程度上歪曲了距离,以至于格陵兰的面积竟然有北美那么大,但它也意味着,图上地点的相对方位还是正确的。荷兰制图员们因他的这一发现实际上垄断了绘图学达一个多世纪,也为前往东印度群岛的荷兰探险家们提供了最新的实用信息。
即使有这些地图作为参考,规划第一次远征的荷兰商人还是小心翼翼。他们知道装备一条船需要花费巨资,而根据英国人的记录,在往返东方的漫长路线上几乎肯定是要遭受巨大损失的。但在1592年的冬天,普兰修斯带着一张陌生的新面孔来到了波夫的家里,这人饱经风霜的面庞表明,他出国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了。这位陌生人叫扬·哈伊根·范林斯霍滕,他的确刚刚经历了一次漫长的旅程——他在印度度过了9年——带回了大量有关东方香料港口的消息。
范林斯霍滕与拉尔夫·菲奇适成对照,如果这两个人在马六甲的市场碰面,会发现他们之间的共同点很少。范林斯霍滕的故事中混合了事实和幻想,他的书里都是“放纵不贞的女人”、横冲直撞的大象和“大如小猪”的硕鼠。最奇特的是他关于“果阿妖鱼”的故事,这种鱼“体形如中等大小的狗,鼻子像野猪,小眼睛,没有耳朵,却在耳朵的地方长了两个大洞”。他正要试着画一幅这种奇异生物的草图时,“它在厅堂的地上跑了起来,一直发出野猪般的喷鼻声”。
跟菲奇不同的是,范林斯霍滕旅行不是为了研究香料的价格和实用性。他的目标是搜集来自东方的奇闻逸事,他一见到商人和水手就盘问他们,并把他们讲的奇特故事都记在他内容丰富的日记本里。
当他回到荷兰,开始向人们讲述他的旅行时,这些故事真正的价值才得到了体现。范林斯霍滕自己没意识到,他编撰了一本有关东印度各岛知识,内容丰富的百科全书。他清楚地知道当地商人想用香料换什么东西,他发现西班牙银元是贸易商最喜欢的钱币,他还在不经意间调查了前往东方的漫长旅程中所有最适合补充给养的港口。他的所有成果汇集成了卷帙浩繁的《旅行指南》(Itinerario)一书,该书有沉甸甸的五大卷,其中一卷含有东印度每座岛屿能提供产品的说明,以及对外国贸易商来说极为有用的一份语言清单。书中有对肉豆蔻和丁香的详细描述,以及关于这些香料的治疗效果的章节:“肉豆蔻能强健脑力,增强记忆力,还可以祛风暖胃、清新口气,肉豆蔻利尿、止泻,并能治疗反胃。”
范林斯霍滕的描述和普兰修斯的地图使波夫家的3位商人确信,现在已经到了派遣一支远征队去东方的时候了。但他们仍然有些犹豫,决定等他们派去里斯本的一个间谍回来再说。这个任性的人名叫科内利斯·豪特曼,他不稳定的性情在未来会惹来很多麻烦。豪特曼究竟在里斯本发现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他的发现使那3位商人确信,必须立刻加入香料竞赛。“经过多次讨论,他们最终决定以上帝的名义,开始航海及其他事务。”他们又召集了6位商人来资助这个项目,建造了4艘帆船,还从几个市镇借来了大炮。但令人尴尬的是,他们找不到足够的武器,于是不得不派一个代理人到英格兰去买些武器。
荷兰人的此次航行经过了精心规划,与英国人的远征形成鲜明对比。几艘帆船上都配备了备用桅杆、锚具和缆绳。爱发牢骚的导航员迫不得已要去彼得鲁斯·普兰修斯那儿上航海课:“一周5天,从周一到周五,从早上9点至晚上5点”。但与詹姆斯·兰开斯特之前的所有英国远征队一样(选择了弗朗西斯·德雷克那次除外),这些荷兰商人也犯了一个关键性的错误:他们选择了碌碌无能的领导者。
其中之一便是科内利斯·豪特曼,就是这个人在里斯本的秘密活动促成了整个项目启动。作为间谍他很称职,但作为领导,他就是一个灾难了。豪特曼被委以“毛里求斯”号(Mauritius)总代理商这一重要职位。如果这是他唯一的工作,也许会限制他搞破坏的潜能。不幸的是,他还在船务理事会占了一个位置,这个特殊的身份赋予了他对任何事情的首要发言权。
远征队的4艘船于1595年春起航,首先驶向大西洋中部的佛得角群岛,然后驶向赤道。他们在赤道进入了无风带,在大海上漂了将近一个月才看见巴西海岸线。这4艘船在这儿循着信风改变了航线,航行到了非洲南部。
此时船上许多人已患重病,他们绕过寓意美好希望的好望角时,美好的希望却变得难以捕捉,71名水手在这里因坏血病丧生。更糟糕的是,人们积压的不满激化为公开冲突,纪律秩序全面崩溃。在正常情况下,这样不守规矩的行为本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据荷兰的惩戒规定,只要因打架而流血,肇事者的一只手要被皮带绑在身后,另一只手要钉在桅杆上直到他自己解开为止。如果斗殴导致死亡,肇事者与受害者会被绑在一起扔进海里。哪怕开玩笑似的拔刀也是很严重的违规行为——违规者要被3次从桁杆上放入水中长时间浸泡。拒绝遵守船长命令会被处死。开小差要挨鞭抽,而最严重的犯罪者会被缚在船龙骨上拖行——这是一种可怕的刑罚,它是在船行驶之中,把人绑在船的龙骨上拖行。在大多数情况下,受刑者的脑袋都会被拖掉。
但所有这些惩罚都无法阻挡荷兰这支开创性的远征队的船员沉溺在最暴力也最野蛮的行为之中,当“阿姆斯特丹”号(Amsterdam)的船长死于坏血病,头脑发热的总代理商赫里特·范博伊宁根接管该船时,麻烦来了。船务理事会大发雷霆,指控他犯下了一系列罪行,包括企图谋害科内利斯·豪特曼,因此要求直接把他在桅杆上吊死。还有一些人支持范博伊宁根,誓死忠心于他。最终还是客观事实占了上风,这位总代理商被戴上了镣铐。历史并未记载他是否对他的行为感到后悔,但他确实有充分的时间去后悔。当“阿姆斯特丹”号两年后回到荷兰时,范博伊宁根依然戴着镣铐。
此时,船队的纪律完全崩溃了,直到他们抵达苏门答腊,船员才要求暂时和解,解决他们之间的争吵。他们驶过岸边的浅水时,当地土著居民划着内部掏空的独木舟前来,用大米、西瓜和甘蔗与他们交换玻璃珠和小饰物。新鲜食物和淡水有助于治愈裂痕,但不久又发生了新的争吵。到达爪哇富裕的港口万丹时,豪特曼曾希望买点便宜的香料,但他发现其价格已经达到天价,豪特曼暴跳如雷。更糟的是,因为商人们互相竞争引发的争斗和廷臣对权力的争夺,该城的所有地方机构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种点火就着的局面注定以灾难告终。豪特曼对香料价格的猛涨很愤怒,他大发脾气。一位船员在一则实事求是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日记中写道:“他决定尽其所能毁了这座城市。”接下来是一场肆意毁灭的狂欢,后来,在东印度群岛一提到荷兰,人们就会想到这次破坏。大炮轰击了城市,囚犯被处以死刑。战斗的短暂停歇使荷兰指挥官得以辩论处置囚犯的不同方式(选择方案是要么用刀戳死他们,要么用箭射杀他们,或用大炮炸死他们——遗憾的是,没人记录他们最终采取了哪种方式)。这个棘手的问题刚解决,狂轰滥炸就继续进行。这边是国王的宫殿被击中,那边又是刚俘虏的囚犯被拷打。“在我们报了仇,船上的领导同意之后,”同一个船员写道,“我们才准备起航。”之后船队来到附近的西大域港,却在这儿遭到一队爪哇土著的突然袭击,他们登上“阿姆斯特丹”号,当场砍死12人,其中包括船长。“接着我们自己划船,把土著赶回到岸边,处决了杀死我们同伴的那些爪哇人”。很少有人停下来细问一下为什么每个人都如此野蛮。16世纪的海员日记中从未写到过有感到良心发现的时候,但有一位船员的确对他的商人同伴为什么突然之间都变成了嗜血如狂的凶手感到纳闷和怀疑。“什么都不少,一切都完美无缺,只是我们自己出了问题。”他写道。
接下来的事件表明,杀戮才刚刚开始。当这几艘荷兰船经过爪哇海岸线外一座低洼的岛屿马都拉时,当地的统治者(他还不知道万丹发生的事件)决定表示一下友好,他派了一小队当地的快速帆船来迎接荷兰人。桨手们缓慢而礼貌地把船向荷兰船只划过去,在他们队列的中心,是一艘华美的大驳船,船上有一座抬高的桥,土著头领满面微笑,站立桥头。
随着越来越多的土著划到船边,荷兰人骚动起来。有些人交头接耳说,他们有埋伏。另一些人坚信肯定有阴谋,主张先发制人。豪特曼同意了,遵循“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的古老原则,他的船“开火杀死了大船上所有的人”。这是大屠杀的信号。几分钟之内,几十门大炮对着当地土著的小船队开炮,把他们的船都击沉了,而且杀光了欢迎的队伍。船上的人刚被炮轰到水里,荷兰人就放下小舢板,以短兵相接的方式结束了当天的任务。截至战斗结束时,除了20个土著以外,其他人都死了,其中就有土著头领本人,他在葬身鱼腹之前,尸体上的珠宝被抢劫一空。“目睹了这场袭击,我不无欢喜,”一位荷兰水手承认,“但我也感到了一点点羞愧。”
荷兰船队的船只和船员此时处于窘境。互相争斗的小集团抓着对方的把柄,而各位指挥官——豪特曼在他们中间正占上风——关系很差,几乎互相都不说话了。已有数百人死亡,那些还活着的人则身患他们在万丹染上的热带疾病。更糟糕的是,船队这几条船都处于亟须修理的状态。船体挂满胡须似的海洋植物,结着藤壶的壳子,看上去就像是从海底深处捞出来的。船身因为虫蛀变得千疮百孔,这些蛀虫钻透了荷兰橡木,结果水从洞中灌了进去。太阳晒干了甲板上的木头,板条之间的缝隙已超过半英寸之宽。
此外还有香料的问题。尽管已经在海上度过了几个月的时间,但是除了船队首次抵达苏门答腊时弄到的少量香料之外,豪特曼一直没能买到任何香料。荷兰人由于拒绝与万丹的商人交易,很快就没有了合适的市场。
此时船队不得不制订一项行动计划并坚决执行。豪特曼主张他们东航至班达群岛,因为在那儿肯定能以合理价格买到一船肉豆蔻。但“毛里求斯”号的船长扬·莫伊勒内尔不同意。他说这几艘船实际上已不适合航行,要走这么远的路,他们几乎要冒必死的风险。结果,死亡找上莫伊勒内尔的门来,比他预料的还要快。他与豪特曼大吵一场之后不过几个小时,就一头倒在甲板上一命呜呼了。毫无疑问是被人谋杀。船上的两名随船理发师当着船务理事会的面宣称,莫伊勒内尔“全身青紫,嘴里和脖子里往外流毒血。他的头发稍微摸一下就会脱落”。他们的结论是:“就连一个孩子都看得出他是被毒死的。”
把谋杀、动机和尸体联系起来,人们马上确定了嫌疑犯。“毛里求斯”号上的船员指控豪特曼犯了谋杀罪,给他戴上了镣铐。接着他们召集船务理事会第二次开会,要求将他处死。但这个要求落空了,理事会认为处死他的证据不足,因此把他放了。
船员此时决定放弃追逐香料,返航回家。“阿姆斯特丹”号已经烂透,给养搬空以后,被一把火烧掉了。船队接着在巴厘岛最后停留了一次,感受了当地少女的多情和魅惑,把两位陷入魅惑不可自拔的人留在那儿之后,就起航回家了。
当他们最后返回阿姆斯特丹时,已经过去了两年时间,船上三分之二的人都死了。对那些资助这次航行的商人来说,船队没带回香料比人员损失要难受得多。他们眼看着几艘船回到港口,满心希望船上满载着肉豆蔻、丁香和胡椒。实际情况却是,在那个8月的日子,船上卸下的是里亚尔银币——就是他们两年前亲眼看见装船的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当这些船到达东印度群岛时,香料的价格已经极度膨胀,结果豪特曼带回家的那一点点香料就足以使这次冒险获利。他如果是一个更加负责的指挥官,肯定能让他们发一笔大财。
荷兰人的东方处女之航尽管麻烦缠身,但一点也不妨碍阿姆斯特丹的商人把更多的钱投入香料竞赛之中,他们说,荷兰人取得的成功比英国人大得多,因为英国人不仅在第一次远征中损失了两艘船,比他们多一艘,而且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到过万丹的香料港。
荷兰商人们并没有汲取前一次航行的教训,豪特曼回来后不到7个月,他们又让这个桀骜不驯的指挥官负责荷兰去东印度群岛的第二次远征。尽管豪特曼无法胜任,主领航员约翰·戴维斯却是十分称职的,他是一个来自德文郡的英国人。这个才华横溢的航海家曾在开拓性的北极远征中到过格陵兰冰封的海岸,他不但带领船只往返过东印度群岛,而且对各海岸线、港口和海港都做了详细的笔记。完成那次漫长的航行之后不过几周,戴维斯又被雇用进行第二次航行。但这次他乘坐的是经验丰富的詹姆斯·兰开斯特掌管的一艘英国船。这次航行,他们两人受雇于新成立的东印度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