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林黛玉葬花泣残红

这一日，宝玉因一时心情烦闷，歪在床上，袭人说出去走走就好了。宝玉无精打采的，只得依她。在回廊上调弄了一回雀儿，到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一路走着，不觉就来到一个院门前，举目往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宝玉信步走入，却见帘幕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闻到一缕幽香从碧纱窗里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忽听一声长叹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宝玉觉得心里痒痒的，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便笑道：“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说着，掀帘子走了进来。

黛玉有些羞涩，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这时，黛玉的奶娘进来，道：“姑娘在睡觉呢，等醒了再来。”黛玉翻身坐了起来，笑道：“谁睡觉呢。”那奶娘见黛玉起来，便笑道：“我只当姑娘睡着了。”说着便叫紫鹃说：“姑娘醒了，进来伺候。”

黛玉坐在床上抬手整理鬓发，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来做什么？”宝玉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方才说什么？”黛玉道：“我没说什么。”宝玉笑道：“我都听见了。”

二人正说话，紫鹃进来，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一碗给我。”紫鹃道：“哪里是好的呢？要好的只能等袭人来。”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吧。”紫鹃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说着倒茶去了。

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黛玉登时撂（liào）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宝玉笑道：“我说了什么？”谁料想黛玉便哭了起来，道：“如今在外面听了些村话就说给我听，看了混账书也来拿我取笑，我成了爷们解闷儿的。”哭着，便下床来往外就走。宝玉慌了，忙赶上去道：“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长个疔（dīng），烂了舌头。”

正说着，袭人来了，道：“快回去换衣服，老爷叫你呢。”宝玉听了，好似打了个雷，再也顾不得别的，急忙回去穿衣服。

出园来，转过大厅，宝玉心里惴惴，却听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回头看时，只见薛蟠拍着手，笑道：“要不说姨父叫你，你哪里出来得这么快。”宝玉这才醒悟，原来是薛蟠骗他出去喝酒听曲。宝玉只得去了，一直喝到天黑才醉醺（xūn）醺地回来。

却说那林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一日不回来，心中便替他忧虑。到晚饭后，听说宝玉回来了，想找他问问是怎么回事，便往怡红院而来。黛玉见宝钗也进入怡红院内，便随后赶去。刚到了沁芳桥，却见池中各色水禽，个个文彩炫耀，好看异常，就停住脚步看了一会儿。等到了怡红院时，院门却是关着的。黛玉上前，以手叩门。谁知这个时候，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心里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晴雯便抱怨道：“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话音刚落，又听到外面叫门，晴雯心里的气更多了，便高声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吧！”黛玉又高声道：“是我，还不开吗？”晴雯偏偏没有听出来，加上正使性子，便顺口道：“管你是谁呢，二爷已经吩咐，一概不许放人进来！”

这话便让黛玉一时愣住，回过神来，待要高声喝问，又想道：“这里到底不是自己的家，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自己终究只是客居之人，若是如今斗气，终是无趣。”想到这里，不觉落下泪来。正不知进退之际，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仔细听来，却是宝玉、宝钗二人。黛玉只觉心中悲恸（tòng），忽然想起早上的事情，说要告诉舅舅去，心想：“就因为早晨一句玩笑话，他就恼我了吗？”越想越伤感，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黛玉这一哭，连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都飞走了，远避不忍再听。这真是

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

黛玉正自啼哭，忽听“吱喽”一声，院门开处只见宝玉、袭人一群人送宝钗出来。黛玉想上去问问宝玉，又担心起冲突，因而躲到一边。宝玉等送走宝钗便进去关了门，黛玉这才转过身来，望着门又流了一阵泪才离去。

次日是四月二十六，这日未时交芒种节。按照风俗，芒种要祭奠花神，因为芒种一过，众花凋谢，花神退位，须要饯行。尤其是闺阁之中，更兴这个风俗，所以大观园中的人都早早地忙碌了起来。

有的女孩子用花瓣柳枝编轿马，有的女孩子用绫锦纱罗叠干旄旌幢。她们将做好的东西都用彩线系了起来，然后挂在能够见到的每一棵树上。于是，满园里绣带飘飘，花枝招展。

贾府的姐妹们都聚在一起玩耍，唯独不见黛玉。迎春道：“林妹妹怎么不见？好个懒丫头！还在睡觉不成？”宝钗道：“你们等着，我去找她来。”

走到潇湘馆，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了，低头想：“宝玉和黛玉是从小在一起，他们之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况且黛玉又好猜忌，爱使小性子，自己这时要是跟宝玉一起进去，恐怕她又要猜疑了。”想到这里，宝钗转身便回去了。

却说宝玉根本不知道那晚有一场误会，进了门，看到黛玉正在梳洗，还开开心心地道：“好妹妹，你昨天可告我了？教我悬了一夜心。”

黛玉不理他，吩咐紫鹃把屋子收拾了，说完就往外走去。宝玉见她这样，还以为是因为昨天中午开玩笑的那件事，于是打躬作揖，请求原谅。黛玉根本就不看他，出了院门，便找别的姐妹去了。宝玉心中纳闷：“看这个样子，不像是为昨天的事啊，难道我还在其他地方得罪了她吗？”心里想着，脚步不停，跟在黛玉后边追了上去。

宝钗、探春正在看鹤舞，见黛玉来了，三个人便站着说话。又见宝玉来了，探春便笑道：“宝哥哥身上好？我整整三天没见你了。你到这里来，我和你说话。”宝玉便跟探春到一棵石榴树下说话去了。

宝玉跟探春说完话，回头又不见了黛玉，便知道她又躲到别的地方去了。宝玉想，干脆过两天等她气消了再去找她。一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花落了一地，心中叹道：“她心里生气，也不收拾这些花了。”于是便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地方而来。就在将要到花冢的时候，忽然听到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哭得很是伤感。宝玉心想：“这不知是哪房的丫头受了委屈，跑到这里来哭。”想到这里，宝玉便刹住脚步，听那哭声中的言词，不觉痴倒：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póu）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原来黛玉将晴雯不开门一事错疑在宝玉身上，接着又巧遇饯花之期，便勾起伤春愁思，不由感花伤己，哭了几声，念了几句，便成了一篇《葬花吟》。

宝玉在山坡上听到“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不觉悲恸欲绝，大放悲声。黛玉正伤感，忽听山坡上也有悲声，心想：“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抬头一看，见是宝玉，叹了一声，抽身便走了。

宝玉连忙赶上去，说道：“你且站住，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黛玉听见这话，站住回头道：“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

宝玉叹道：“当初姑娘来了，我就一直陪在身边。我心爱的东西，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知道姑娘也爱吃，我就收着，给姑娘吃。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了。谁承想姑娘人大心大，对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我本想，只怕你的心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个心，弄得有冤无处诉！”说着不觉滴下眼泪来。

黛玉听这话，不觉滴下泪来。宝玉又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可不管怎么不好，却不敢在妹妹跟前行差踏错。即便有错，你骂我两句，打我两下，那也没什么。可你总不理我，我不知怎么办才好。有什么误会，你倒是说清楚，免得让我做个糊涂鬼！”

黛玉听了这个话，便道：“你既然这样说，那昨天晚上为什么我去了，你不叫丫头开门？”宝玉诧异道：“这话从哪里说起？我要是这么样做，立刻就死了！”黛玉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讳。你说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呢？”宝玉道：“实在没有见你去，就是宝姐姐坐了一坐就出来了。”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想必是你的那些姑娘们懒得动，丧声歪气的也是有的。”宝玉道：“想必是这个缘故，教训教训她们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我论理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天什么宝姑娘、贝姑娘的来，也得罪了，事情可就大了。”宝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二人正说话，只见丫头来叫，却是快要吃饭了，于是便一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