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
这一本书酝酿的时间已很久了,下笔的时候,颇多迟疑。要写的人物,是那么异类,用传统的视角不行,但换了新法,又常常不得要领。在中国,写一个“叛徒”,是冒险的事,类似的书,不正受到种种指责么?所以,几年来,思路时断时续,观点似乎也在渐渐修改,内心的冲突,从未断过。
我们中国人,是愿意以纯粹的方式打量他人的,似乎眼中,揉不得杂色。而这个世界,正是以杂色构成的。周作人之于我,一方面在学识上是个参照,现代以来,像他那样博览群书的人,十分少见。另一方面,他的逆于常人的空漠,散淡后的绝望,让我产生了自省的感觉,似乎那里,也映着我们这代人的某些影子。中国的读书人,有许多徘徊在苦与乐、明与暗之间,内心流动的,就有周作人式的情调。虽然这一情调隐隐地含着灰色,但那不经意间闪动的意绪,恰好写着文人的宿命。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的思想界是禁谈他的名字的,原因自然复杂得很,这里主要遇到了道德问题。后来思想解禁,周作人忽地又热了起来,其出版物,从历史的封尘里走了出来。我自己,也正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和这个远去的灵魂有了交流的机会。那时我还在鲁迅博物馆工作,接触到《雨天的书》《自己的园地》,心里为之一亮,好似久违了的朋友,在那温馨的文字里,感到了悠长的亲情。我体味到了另一种情感,它像宁静的湖面涌动的波纹,给人浑朴的力量。我发现了自己和他的某种共鸣,他的文字唤起了我的一种长眠的情感,这些本应流出的情愫,不知为何从未开启过。那时我暗暗地感谢着他,如果不是读了这类文字,我还不会发觉自己存在着非冲动的、岑寂的审美偏好。实在地说,周氏提供给人的精神远不及鲁迅复杂,但是他的智慧表达式,那种不露声色的情感的喷吐,以及知识论的视角,使我看到了近半个世纪中国文化的某种缺失。在左翼思维覆盖一切的时候,周氏的某些思想,或许可以疗救激进思想的病症。
在随后陆续地读解他的作品时,我对其精神的认识也慢慢地发生着变化。我感到了他内心的冲突、焦虑,以及思想的不能自我圆通。周作人过于自我,以至于在“为己”与“为人”间的选择里,常常倾向于前者。他与鲁迅的反差,映出了知识人选择的另一种可能,而这一选择对于血性的青年而言,是充满了暮色的。周作人在文坛的寂寞,实属必然。
由周作人出发,上溯历史,寻找中国文人的另一条精神脉络,对我而言是个诱惑。他与自己的友人和学生形成的文化沙龙,对今人都无不具有文化史的意义。苦雨斋之于现代中国,好像是一个异类的存在,它的孤僻、陌生、远离烟火,许久以来备受轻漠。但现代史上悲剧的缘由,却被苦雨斋里的文人们,多少预示到了。那个沙龙里的忧患、内省,以及自得其乐,与中国的活的人生,其实也是大有关联的。
在被喻为边缘化的知识群落里,苦雨斋的影子拖得很远。现在喜欢性灵小品者,是那么众多。我在张中行、钟叔河、邓云乡、舒芜那里,都能感到周氏的遗韵。周作人对读书人的影响是内在的,你读一读黄裳,难道看不到知堂的情调?在董桥、谷林等人的身上,也有“文抄公”的神采吧?钱锺书在文字中,多少讥笑过周氏的文风,但我读他的《管锥编》,好似也能找到两人相近的地方。现代以来,倘论及读书札记类的写作,都不由得要谈到苦雨斋主人。这很类似章太炎之于学术,鲁迅之于小说。在文化的深层结构里,他们给后人的暗示,是不能小视的。
苦雨斋这个知识群落,在文本上留下的话题是众多的。我读俞平伯、废名的文字,以及晚明以来的野史、札记,感到其间有一种起伏不断的流脉,而周作人,大概是这个流脉里的最重要的代表。中国文化中,“载道派”的写作与“言志派”的创作一直并行不悖。但到明清两代,旧路已死,文人要在文章中翻出新意,已经大难。桐城派后来的文章渐入窄门,文章老朽之气浓浓,“五四”以后,有了新式散文,面貌才为之一新。远离道统,近于心灵,很类似于词、小令,或择古人意绪之支脉,或以西域思想指陈人间,以性灵为本,缓缓流来。有一点知识,一点品位,一点兴趣,后人谓之书话,或讥为小品。这其间,周作人的影响,不可漠视。鲁迅而外,能在小品文上自成一家,且影响深远者,现在难见了。
但周作人之于后来的文化,还不仅仅是一种文体、学识的问题,那其间的文化苦境,谁能说不是一种预言?二十世纪的中国,“革命”情结无所不在,而“革命”之外的文化母题,又有谁在思考?周氏于乱世之中,寻到一块自己的园地,由激进而中庸,由中庸而绝望,走的是另一条苦路。本欲绕开绝境,但却陷于绝境里,我们于此,当能警觉些什么。
在这个意义上说,走进这个人的世界,会很有意味。我在目前的文人那里,很难遇到这类的存在。我曾说过,“五四”以来的散文家和学问家,值得久久打量的,惟有周氏兄弟。那是很难得的精神实体,它矗立在那儿,给着后人以漫长的回味。在历史的尘埃渐渐落定的今天,静静地打量这远逝的灵魂,会别是一番滋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