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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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害死人的仪式感——豫让和赵襄子

公元前403年,古代历史的一个大年,不可一世的超级大国晋国解体了。

这与一个人的死息息相关。

此人名叫智瑶,又称荀瑶、智伯、智伯瑶、智襄子,为啥有如此多的名字,不过多解释,反正知道这些名字说的是一个人就成了。

他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能量,把晋国整没了,还顺带着把春秋整成了战国?

回答这个问题,先要说说这个超级大国。

晋文公重耳建立了霸业,维持了百年之久,不过盛极必衰,到了春秋后期,晋国开始走下坡路。

究其原因,还是老毛病——内乱。

晋国有六十多个世家大族,争权夺利,最后胜出的有六家——韩、赵、魏、范、中行、智。

这注定是短暂的平衡,接着倒下的是范家和中行家。

六家变四家,其中以智家的势力最大,智瑶就是智家的老大。

这位老大如何呢?简单概括,优点众多,缺点致命。

智家有个叫智果的人精准概括他家老大有五大优点和一个缺点。

先说优点:其一,身材高大,相貌英俊;其二,驾车娴熟,擅长射箭;其三,才情出众,才艺超群;其四,精于文辞,巧言善辩;其五,坚毅果敢,决断力强。

看上去文武双全,相当牛掰,但细想想好像和治国理政没啥关系,更像是一个“网红”。

只有第五个优点好像和“领导力”沾点边,但还要看什么时候果敢,对什么决断,搞不好就变成了自以为是、刚愎自用。

缺点是什么呢?没有仁德之心,喜欢仗势欺人,不擅长与别人搞好关系。

这位老大刚上台,便在宴会上戏弄韩家的老大韩康子和他的家臣。胳膊扭不过大腿,韩康子忍了。

老大就是威风,智瑶感觉好极了。

得寸便要进尺,他向其他三家提出每家拿出一百里的土地和户口来献给晋国国君。

理由冠冕堂皇,好像没什么不对,但醉翁之意哪在酒,谁都不傻,智瑶心里的小算盘大家都懂。

韩康子不想给,手下殷规表示不给也得给,没有讨价还价余地。

理由有二:一是你打得过智家吗?既然惹不起,就要认,好汉不吃眼前亏。二是智伯得逞后会更加狂妄,如果有一家不给,他就会兴兵讨伐,到时候看情况再伺机而动。

还是这小子心眼多,韩康子拍板同意,不仅要给,还要给一块好地。

魏桓子也不想给,手下任章反问:“为什么不给呢?主公难道没听过一句话:欲要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该赵家表态了,韩、魏都给了,赵家没有理由不给啊。

没想到,赵家老大赵襄子是个硬种,想要无偿划拨土地,门儿都没有。

智瑶急眼了,拉着韩、魏一起攻打赵襄子,喊出的口号是:消灭赵家,平分土地。

赵家的实力根本无法与智氏相比,更何况再加上韩、魏,赵襄子第一反应是举家逃到老根据地——晋阳。

赵襄子做对了第一步。晋阳城池坚固,百姓齐心,三家兵马围了两年多愣是没打下来。

痛定思痛,改变打法。

晋阳城东有条晋水,智瑶下令建造水坝引水灌城,这一招立马见效,晋阳城一夜之间变成泽国。

终于到了智瑶的拉风时刻!

他让魏桓子驾车,韩康子执矛护卫,陪着自己查看水情。

智瑶嘚瑟惯了,这两位也惯了。驾车怎么了?护卫又怎么了?关键是能让老大开心。

老大确实很开心,随口来了一句:“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国也!”我今天才知道用水就能灭掉一国。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两位迅速交换了眼神,都感到不寒而栗。

史书上说得更形象,“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魏家老大用胳膊肘碰了一下韩家老大,韩家老大又踩了魏家老大的脚。

智瑶眼皮子底下,这两位又碰肘又踩脚,像是搞行为艺术。

为啥有如此大的反应呢?因为魏家封邑安邑旁边有汾水,韩家封邑平阳在洛水边,今天智瑶水灌晋阳灭了赵家,尝到甜头的他保不齐对他们两家也会如法炮制。

当孙子可以,但是你别把我们真的变成了孙子。

韩、魏两家老大正心生波澜时,谁承想,智瑶来了一个神助攻。

智瑶手下谋士察觉韩康子和魏桓子脸色不对,直言两家必反,因为他们担心赵家灭亡后,自己也会被收拾。

不听劝也就罢了,智瑶竟将谋士的话告诉了韩、魏两家老大。告诉他们也就罢了,竟然逼问两人是不是真的要反。

见过没脑子的,还真没见过如此没脑子的。

韩、魏两家老大此时还没下定决心,即使下了决心,在智瑶面前打死也不会承认啊。

就是嘛,没有反的理由啊,如今晋阳城破在即,马上就可论功行赏了,怎么会反叛呢?况且跟着奄奄一息的赵家,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智瑶的疑心打消了,韩、魏两家老大的疑心更重了。

何去何从,举棋不定。反了吧,胜算不大;不反吧,坐以待毙。

关键时刻,赵襄子来了!

晋阳城里的他比谁都着急。虽然打出了水平,打出了风格,但光有不怕死的精神还不够,当务之急是该如何自救。

赵襄子自然就想到了韩、魏两个当家人。

反正在劫难逃,不如赌上一把,如果赌对了,很可能劫后余生;如果赌错了,大不了也就这样。

赵襄子派人秘密找到两位老大,传达他的口信,内容很简单:“唇亡则齿寒,兔死则狐悲。”

道理明摆着,赵家亡了,下一个就是韩、魏,你们看着办。

智瑶“水淹灭国”的话再次犯上心头,与其将来被智氏灭族,不如先将智氏灭族。

韩、赵、魏三家同盟宣告诞生。

智瑶的末日到来了,赵襄子派兵夺下堤坝,扒开坝口,反灌智瑶军营,韩、魏趁乱从左右两翼夹击,赵军从中路突破,搞不清楚怎么回事的智家老大在乱军中被杀。

赵襄子觉得还不解恨,令人砍下智瑶的脑袋,先是雕刻后是涂漆,做成了喝酒的杯子。

说智瑶不仁,看上去这位赵家老大更狠。

不过,智瑶落得如此下场,究其原因,不是因为不仁,而是因为愚蠢。

他总以为别人让着他,是因为畏惧。其实人家那叫作“隐忍”,小不忍则乱大谋,一旦有了机会,便会加倍报复。

蠢到极致的是,他不仅不听谋士的意见,反而主动泄露机密。这样的蠢材如果还能成功,那真有些天理不容了。

本来想灭赵家的族,结果被三家灭了自己的族。本来想瓜分赵家的地,结果被三家瓜分了自己的地。

这三家一发而不可收,先分智家的地,后分晋国的地,史称“三家分晋”,周天子承认三国为诸侯,便有了“战国七雄”。

一个全新的时代开始了!

智瑶咎由自取,死不足惜,好像没啥可同情的。

树倒猢狲散,那些跟班的看到老大倒了,都另攀高枝,俗话说得好:“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独独有位死心眼子,始终忘不了老东家,此人叫豫让。

各位可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想必一定会听说过一句话:“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

这话就是这位仁兄说的。

豫让最早投靠的是范氏,想用平生所学为范家老大效力,但热脸贴到了冷屁股,混了几年都没进入核心团队。

他接着跳槽到中行氏,想着改换门庭迎来机遇,没想到中行氏还不如范氏呢。

无奈之下,只能选择智氏,起初还跟过去一样,直到智瑶掌权。

不知豫让是如何打动智瑶的,反正两人的关系相当可以,他成了智瑶的心腹,每逢有大事要事,都要找他来商量一番。

如果豫让是千里马,智瑶就是伯乐,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没想到,一夜之间伯乐死了,“千里马”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为伯乐报仇。

他改名换姓,将自己伪装成是受刑的奴隶,开始了第一次行刺行动。

计划动手的地点是赵襄子的厕所。

豫让为何会出现在如此私密的场所,历来有两种说法:一说是赵襄子整修厕所,豫让混进了施工队伍;另一说是他应聘到赵家当了清洁工,负责打扫厕所。两者的区别是工种不同,但工作地点是一样的。

不得不说,赵襄子对服务人员的审查实在过于敷衍了事。

这样选择,豫让想必动了脑筋,人在上厕所时最放松,也最没有防备。

但是,行刺行动失败了!

原因是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赵襄子发现了。

怎么发现的呢?史书上说:“襄子如厕,心动,执问涂厕之刑人,则豫让,内持刀兵。”就是说赵襄子上厕所时,突然感到不安,令人搜查,抓获了豫让,搜出了身上的利刃。

真够神的!不知是赵襄子有第六感,还是豫让装得太假。

接下来进入审问环节,豫让见事已至此,没有什么藏着掖着的,大声喊道:“欲为智伯报仇!”

这在法律上叫作自认,人赃俱获,无须多废话,乱刀砍死完事。

NO!赵襄子决定放了他,理由是“智瑶死后无人,而此人还想着为他报仇,真乃义士也!”

什么是格局,什么叫气度,懂得了吧。

豫让感到很憋屈,还没动手就被发现,这活儿干得实在有些糙。

下一步咋办呢?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是找片林子隐居避世?

不!不!接着复仇!

当务之急是总结教训,思来想去找到了失败原因——伪装得不好。

这次一定要整个面目全非!

他在自己身上涂漆,使得皮肤溃烂,满身烂疮,这还不算,身变声也变,吞下木炭,声音变哑。

这番对自己身体的残酷折腾就是有名的“漆身吞炭”。效果真不错,老婆认不出,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

豫让这才放心出门,假扮乞丐,沿街乞讨,心里盘算着如何动手。

悲催的事情发生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豫让还是被一个朋友给认了出来。

真心佩服这位老兄的眼力,也真心对豫让表示同情。

朋友觉得他这样做有些过了,不就是报个仇嘛,假装投靠赵襄子,凭借才干成为亲信,动手行刺岂不易如反掌,何必把自己作践成这般模样。

这种事情别人能干,我豫让不能做,反着说,做了就不是我豫让。

理由呢?“既已委质臣事人,而求杀之,是怀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啥意思呢?托身侍奉人家以后,又要杀掉他,这种事情我不会干。我之所以选择现在这样的做法,就是要使天下后世的那些怀着异心侍奉国君的臣子感到惭愧。

怎么说好呢?迂腐?侠义?

不管如何评价,豫让选好了第二次的动手地点——赤桥。

赵襄子乘车出行,豫让埋伏在桥下,到了桥前,马突然受惊,下令搜查,抓住了豫让。

过程和第一次一样简单,想描述得复杂些都难。

赵襄子不明白,这哥们儿怎么就这样论死理呢,一次不成再来一次,还把自己整成这副模样。

豫让回答了他的疑问:“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你把我当普通人看,我的回报也和普通人一样。你待我如国士,我也像国士那样回报你。

很显然,前者说的是范氏、中行氏,后者说的是智瑶。

赵襄子又感动了,但如果再放了他,他来第三次呢?不能天天玩这种“躲猫猫”游戏,况且如果哪一天运气不好,后果不堪设想。

豫让知道这次大概率是回不去了,但这个仇说什么都要报。

怎么报呢?豫让请求赵襄子将身上的外套给他,用剑刺过衣服,就算是行刺过了。

这也算啊!罢了,罢了,将死之人,满足他的心愿吧。

豫让接下来的举动有些雷人,名曰“斩衣三跃”,拔出宝剑,三次跳起来击刺袍子。

折腾累了,仰天大呼“我可以下报智伯矣”,然后伏剑自杀。

搞笑?还是感动?这是千年来对待豫让的两种泾渭分明的态度。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达成共识的——豫让是一个失败的刺客。

这没得说,《史记·刺客列传》的五大刺客中,他是唯一没有真正出过手的,就连搏斗的场面都没有。

除了“忠”,感觉是一无是处。

那么,问题来了,为智瑶这样的人牺牲自己值不值得?

豫让肯定觉得值得,士为知己者死,至于知己是个好人还是混蛋并不重要。

只是,这样的愚忠对不对呢?

司马迁很欣赏,虽然他老人家没明说,《史记》里说:“(豫让)死之日,赵国志士闻之,皆为涕泣。”恐怕落笔时他也鼻子一酸。

说来也怪,明朝的另一位“愚忠”典型,被朱棣株连十族的方孝孺对豫让却不感冒。

他写了一篇《豫让论》:“让于此时,曾无一语开悟主心,视伯之危亡,犹越人视秦人之肥瘠也。袖手旁观,坐待成败,国士之报,曾若是乎?”

“忠”是好事情,但您早点啊,眼见着自己的老大在绝路上狂奔,无所作为,无动于衷。

“智伯既死,而乃不胜血气之悻悻,甘自附于刺客之流。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两个“何足道哉”表明态度。不能扶危于未乱之前,而牺牲于既败之后,这样的死有啥意义呢?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争论了几千年,一时半会儿难以下结论。

先抛开春秋大义,来说说技术细节。

从专业角度讲,豫让准备得足够充分,又是更名改姓,又是漆身吞炭,过程整得很热闹,实际效果却为零。

为什么会这样呢?这位仁兄太讲究仪式感了。

了解内幕的,清楚豫让是要行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拍戏。

这场表演到最后迎来高潮——豫让击衣,连续跃起对着锦袍乱刺一通,逼真得连自己都相信了。

说来说去,豫让就不是做刺客的料,准备得再充分,架不住关键时候总“穿帮”。

精神可嘉,水平嘛,实在不敢恭维。

智伯死了,豫让死了,最大的赢家无疑是赵襄子,不仅清除了敌人,关键是赢得了重情重义的好名声。

不过,整个行刺过程疑云重重。

厕所里“心动”发现了豫让,赤桥上“马惊”又一次发现豫让,这也太巧了吧,好像豫让的行踪都在他掌控之中。

事出反常必有妖,但这个“妖”到底是什么呢?

有人说,这原本就是两人演的“双簧戏”,为的是彼此换取天下贤名。

只是,豫让的代价是否有些过大,毁了容,变了声,最后还送了命。

唯一的可能是豫让早就上了“黑名单”,受到了重点照顾,纵然改名毁容,无济于事,徒劳无功。

问题又来了,既然如此,赵襄子为何还让豫让连续行刺?

这个太好回答了,知道他无法成功,又能给自己博得美名,何乐而不为呢?

照此说来,折腾了半天,原来是赵襄子逗着豫让玩呢。

豫让有的是“忠勇”,赵襄子有的是“城府”,别忘了他不仅是赵家的老大,还是三家分晋的主角。

不过,凭借说出“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这样的话,豫让这辈子也值了。

尘埃落定,盖棺定论,豫让可算是史上最认真的刺客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