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由“使馆区”到“租界地”
在那个时代,“使馆区”和“租界地”正是“好客”的地方。我进了日本公使馆才知道,我并不是唯一的客人,当时,还住着一个叫王毓兰,字兰亭的人,他是贿选大总统曹锟的心腹谋士。曹锟没有来得及逃往使馆区,就被国民军软禁了起来,王毓兰的腿快,做了这里的客人。我也记得,七年前我第二次做皇帝的时候,被张勋赶走的黎元洪在这里住过,我第二次退位以后,被段祺瑞赶走的张勋又做过荷兰使馆的客人。每逢使馆里认为必须接待来客的时候,使馆区里的饭店和医院总免不了跟着热闹一番,因为每次总有一批神经脆弱而又身价够不上进使馆的人们往这里跑,把这里塞得满满的,甚至连楼梯都有人愿意付租金。辛亥、丁巳和我这次被赶出紫禁城,不少的满族的贵族都争先恐后地到这里做过客。有一次,饭店老板贴出了一张很不礼貌的告示:“查本店寄居者过多,楼梯上亦已住满,卫生状况殊为不佳,且有随地吐痰,极不文明者……兹规定,如再有人吐痰于地,当罚款十元,决不宽贷!”尽管如此,这里还是令人趋之若鹜,流连忘返。
我在这里遇到的热情是空前的,也许还是绝后的。有一件小事我在前面没有说到,是我从“北府”出来的时候,在我的汽车上还有“北府”的两名警察,他们按照当时“要人”们乘车的习惯,站在车外踏脚板上,一边一个,一直陪我到了德国医院。他们后来知道我不回去了,他们不能回去交差,就要求也留在日本使馆。他们得到了准许,作为我的随侍被收留了。后来我派人再去“北府”接婉容和文绣的时候,那边的警察再不肯放走她们。使馆里派了一名书记官特意去交涉,也不成功,于是芳泽公使毫不犹疑地就去亲自找段执政,结果是婉容和文绣带着她们的太监、宫女很快地也到了我身边。
使馆主人看我周围有那么一大群人,三间屋子显然是摆不开,特意腾出了一所楼房,专供我使用。于是,我那一班人马——南书房行走和内务府大臣以及几十名随侍、太监、宫女、妇差、厨役等等又各得其所,日本公使馆里出现了大清皇帝的奏事处和值班房。
更重要的是,芳泽公使给我取得了执政府的谅解。执政府除了向芳泽公使作了表示之外,并且派了名叫曲同丰的一位陆军中将,亲自到日本兵营的竹本大佐那里,又一次表明“执政府极愿尊重逊帝的自由意志,并于可能范围内,保护其生命财产及其关系者之安全”。
以我父亲为首的王公们曾来劝我回去,说“北府”已经安全,有段祺瑞和张作霖在,国民军决不敢任意行事,段和张都向他们作了保证。但我相信罗振玉他们的话,段和张的保证都是因为我进了使馆才说的,我如果还在“北府”,而国民军还在北京,是什么保证都靠不住的。我拒绝了他们。事实上,王公们也正在向使馆区里找住处,后来有的进了德国兵营,有的进了六国饭店。我父亲一面劝我,一面又在西什库教堂租库房,存放他的珍贵财物,后来“北府”的弟妹们也都跑到德国兵营住去了。
看见日本使馆对我的殷勤照料,连许多不知名的遗老也活跃了起来,他们从各地给段执政打电报,要求恢复优待,他们给我寄钱(这叫做“进奉”),供我使用。有的人从外地跑到北京,给我请安,密陈大计。蒙古王公好像也吃了兴奋剂似的,发出通电并上呈交给执政府,质问对他们的优待怎么办,执政府连忙答复说照旧不变。我的王公大臣们的腰板更硬了,拒绝出席组成的“清室善后委员会”的会议。这个刚成立的委员会由代表民国的李石曾(委员长)、易培基(代表汪精卫)、俞同奎、沈兼士、范静生、鹿锺麟、张璧和代表清室的绍英、载润、耆龄、宝熙等组成,并请了罗振玉列席。委员会要清点财物,划分公产私产以决定处理,绍英等四人不去参加,再次向当局声明不承认这个组织。宝熙后来通过他的门生弄出了十几箱东西运到日本使馆,罗振玉立刻反对说:“这岂不是从强盗手里讨施舍?如果要就全要,否则就全不要!”原来他另有打算,想把宫里东西弄到他可以支配的地方去。那时我不知道这个底细,只觉得他说得有理,有骨气。对,不要!至于后来又弄了没弄,弄出了什么来,我就全不知道了。
这些表示骨气的,请安的,送“进奉”的,密陈各种“中兴大计”的,敢于气势汹汹质问执政府的遗老遗少们,出进日本使馆的一天比一天多。到了旧历的元旦,我的小客厅里陡然间满眼都是辫子。我坐在坐北朝南、以西式椅子代替的宝座上,又接受朝贺了。
许多遗老的心里是对使馆主人怀着感激之情的。他们从使馆的招待上看出了希望,至少也得到了某种心理上的满足。王国维在奏折里说:“日使……非徒以皇上往日之余尊,亦且视为中国将来之共主,凡在臣僚,谁不庆幸?”
旧历元旦那天,小客厅里是一片庆幸的脸色。值得一提的是,从那天起我对金梁才有了新的了解。正当第三班臣僚三跪九叩行礼如仪之际,突然在行列里发出一声干号,把人们都吓了一跳,接着,有一个用袖掩面的人推开左右,边号边走,夺门而出。当时我还以为是谁碰瞎了眼睛,众人也愕然不知所措,只知道这个人是前内务府大臣金梁。他干号个什么,没有一个人知道。到第二天,《顺天时报》上刊出了他写的诗来,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昨天这一幕怪剧是为了写这首诗而作的苦心准备。诗曰:
过了旧历元旦,眼看又到了正月十三日,是我的二十(虚岁)整寿。我本来不打算在别人家做这个寿,不料主人更加凑趣,这次要把使馆里的礼堂让出来,作为接受朝贺之用。礼堂布置起来了,地板铺上豪华的地毯,作为宝座的太师椅上铺了黄缎子坐垫,椅后一个玻璃屏风也贴上了黄纸,仆役们一律是清朝的红顶大帽……到了生日这天,从天津、上海、广东、福建等各地来的遗老竟达一百以上,东交民巷各使馆的人员也有人参加,加上王公大臣、当地遗老,共有五六百人之多。因为人多,只得仍照例写出秩序单,分班朝贺。这是当时的礼单:
那天我穿的是蓝华丝葛长袍,黑缎马褂,王公大臣和各地遗老们也是这种装束,除了这点以外,仪节上就和在宫里的区别不大了。明黄色、辫子、三跪九叩交织成的气氛,使我不禁伤感万分,愁肠百结。仪式完毕之后,在某种冲动之下,我在院子里对这五六百人发表了一个即席演说。这个演说在当时的上海报纸上刊载过,并不全对,但这一段是大致不差的:
在我做生日的前后,许多报纸上出现了抨击我这伙人的舆论,反映了社会上多数阶层的义愤。这种义愤无疑是因我投靠日本人,被小朝廷在当局的姑息和外人的包庇下的嚣张举动刺激出来的。这时“清室善后委员会”在清查宫内财物时发现了一些材料,如袁世凯做皇帝时写在优待条件上的亲笔跋语,内务府抵押、变卖、外运古物的文据,等等,公布了出来,于是舆论大哗。当然最引人愤慨的,还是小朝廷和日本人的关系和遗老们发起的要求恢复优待条件的运动(在我过生日的时候,报上刊登的已有十五省三百余人十三起联名呈请)。为了对付小朝廷,北京出现了一个叫“反对优待清室大同盟”的团体,展开了针锋相对的活动。这些社会义愤在报纸上表现出的有“别馆珍闻”的讽刺小品,也有严肃激昂的正面指责,有对我的善意忠告,也有对日本使馆和民国当局的警告式的文字。今天看来,哪怕我从这些文章中接受一条意见,也不会把我前半生弄成那样。记得有几篇报导是揭发日本人的阴谋的,现在我又把它找出来了。这是一份登在《京报》上的“新闻编译社”的消息,其中一段说到日本人对我的打算,它和后来发生的事情竟是那么符合,简直令我十分惊讶:
这个文章后面又说:“此次溥仪之恐慌与出亡,皆有人故意恫吓,入其圈套,即早定有甚远之计划。”“其目前之优待供应一切,情愿破钞,侍从人员,某国个个皆买其欢心,不知皆已受其牢笼,为将来之机械也。”这些实在话,在当时我的眼里,都一律成了诬蔑、陷害,是为了把我骗回去加以迫害的阴谋。当时有的文章显然既不是共产党也不是国民党人写的,例如,下面《京报》的一篇短评,或者还是一位讲究封建忠义之士的手笔,对我的利益表现了关心,说得又是实在事:
看了这样的文章,反而不能像在宫里时那样,能引起我对内务府人的疑心,我对于这份《京报》和短评作者,只看成是我的敌人。至于那些指责文章,更不用说,引起我的反应唯有仇恨。
我在日本使馆住着,有几次由于好奇,在深夜里带上一两名随侍,骑自行车去外游(后来使馆锁了大门,不让出去了)。有一次,我骑到紫禁城外的筒子河边上,望着角楼和城堞的轮廓,想起了我刚离开不久的养心殿和乾清宫,想起我的宝座和明黄色的一切,复仇和复辟的欲望一齐涌到我的心头,不由得心如火烧。我的眼睛噙着泪水,心里发了誓愿,将来必以一个胜利的君王的姿态,就像我的进关的第一祖先似的,重新回到这里来。“再见!”我低低地说了这两个双关含义的字,然后跳上车子疾驶而去……
在使馆的三个月里,我日日接触的,只有日本主人的殷勤照拂,遗老们的忠诚信誓和来自社会的抗议。我的野心和仇恨,在这三种不同的影响力量下,日夜滋长着。我想到长久地这样待下去是不行的,我应该为我的未来进行准备了,原先的打算又回到我的心中——我必须出洋到日本去。
使馆对我的想法表示了支持。公使正面不作什么表示,而池部书记官公开表现了极大的热情。罗振玉在他的自传《集蓼编》中提过这个池部,他说:“予自随侍入使馆后,见池部君为人有风力,能断言,乃推诚结纳,池部君亦推诚相接,因密与商上行止,池部君谓:异日中国之乱,非上不能定,宜早他去,以就宏图,于是两人契益深……”
关于郑孝胥、罗振玉这两位“宠臣”的事,这里要补述一下。以我为中心的争夺战在日使馆中又进入了新的阶段,这次是以郑孝胥的失败和罗振玉的胜利而收场。
郑孝胥曾经拍过胸脯,说以他和段的关系,一定可以把优待条件恢复过来,段的亲信幕僚曾毓隽、梁鸿志都是他的同乡,王揖唐和章士钊和他半师半友(随他学过诗),这些人从旁出力,更不在话下。后来,段祺瑞许下的空口愿不能兑现,使郑孝胥大为狼狈。对郑孝胥的微词就在我耳边出现了。从天津来的旧臣升允表示了对郑的不满,他向我说了不少郑孝胥“清谈误国”、“妄谈诳上”、“心怀叵测”、“一手遮天”之类的话。当时,我并不知道,在前一个回合中失败的罗振玉,和这些反郑的议论,有什么关系。但是,我确实对郑孝胥有了冷淡,另一方面,经过升允这位先朝老臣的宣传,我对罗振玉增加了好感。
罗振玉在我面前并没有十分激烈地攻击郑孝胥,他多数时间是讲他自己,但这样做竟是比攻击别人的效果还大。我从他的自我表白中得到的印象,不仅他是这场风险救驾的大功臣,而且相形之下,郑孝胥成了个冒功取巧的小人。按罗振玉自己的话说,段祺瑞从天津发出反对冯玉祥赶我出宫的电报,乃是他的活动结果之一。他回到北京,找到了他的好朋友竹本大佐,因此才有了准备迎我入日本兵营的事情。后来“北府”门前的国民军撤走,据他说也是他找执政府交涉的结果。甚至我到东交民巷前决定的“先随便出入,示人以无他”的计策,也是他事先授给陈宝琛的……
罗振玉后来在《集蓼编》中记载了他说的这段经历,关于我出“北府”进日本使馆的这一段,对郑孝胥是一字不提,只是在叙述我进日使馆后的情形,说了一句:“自谓能令段祺瑞恢复优待者,以不能实其言,亦不告而南归矣!”事实上,另外的一件事对郑、罗这场争斗的胜负,更有决定意义。那时我一心想出洋,郑孝胥并没有支持我,在庄士敦已经不宣传去伦敦做客的情形下,主张“东幸”的罗振玉自然更受到我的重视,而我对郑孝胥就不能再感到兴趣。于是,郑孝胥终于有一天郁郁地向我请假,说要回上海料理私事去,我当时还不明白他的意思,也没挽留,他就一气跑了。我叫人写信召他,他也拒绝了。后来我到了天津,他才又应召回来。
过了生日的不多天,罗振玉来告诉我说,他和池部已商量妥当,出洋的事应该到天津去作准备,在这里住着是很不方便的;到天津,最好还是在日本租界里找一所房子,早买好了的那房子地点在英租界,是不合适的。我听他说得有理,也很想看看天津这个大都市,他的主意正中下怀,我立即同意了。我派“南书房行走”朱汝珍去天津日租界找房子,结果看中了张园。不多天,罗振玉又说,张园那里已经准备好,现在国民军在换防,铁路线上只有少数的一些奉军,正是个好机会,可以立即动身。我和芳泽公使把这主意说了,他表示同意我去天津。为了我这次转移,他派人找了段祺瑞,段不但同意,还要派军队护送。不过罗振玉说,段没有兵,要派还是冯玉祥的人,我一听,又找芳泽商量,芳泽说除了池部之外,他还可以派天津日本总领事馆的警察署长和警察便装来京,由他们先护送我去,然后婉容她们再去。事情就这样谈妥了。
民国十四年二月二十三日下午七时,我到芳泽公使住的地方向他们夫妇辞行。我们照了相,我向他们表示了谢意,他们祝我一路平安,然后由池部和便衣日警们陪着,出了日本公使馆的后门,步行到了北京前门车站。我在火车上找到了罗振玉父子。火车在行进的一路上,每逢站停车,就上来几个穿黑便衣的人(都是日本警察和特务),车到了天津,车厢里大半都被这样的人占据了。日本驻天津总领事吉田茂和驻屯军的军官士兵们,大约有几十名,把我接下了车……
第三天,日本公使馆在《顺天时报》上发表了一个声明:
[1]在清代八旗中,正黄、镶黄、正红三个满军旗系皇室亲自率领的所谓亲军,内务府人均出自这最亲信的三旗,自堂郎中以下所有司员全不例外;堂郎中以上即内务府大臣,也有的是司员提上来的,也有的是从外调来的。总之,除个别大臣外,全被三旗包下来了。
[2]上面说的这个合同,揭露在民国十四年二月十四日北京《京报》上,关于事先的传闻和内务府与荣源的声明,登在民国十三年年底前后日的《京报》上。
[3]民国十三年我出宫后,接收清宫的清室善后委员会在养心殿搜出了康有为和徐良给庄士敦的信共两封,连同金梁的条陈和江亢虎请觐见的信都发表了出来,但当时却没发表这一封,也没发表康有为向吴佩孚进行活动的往来信。
[4]《平报》民国十二年十二月十五日,作者:秋隐。
[5]内战中,火车常被双方扣留,京津间交通秩序也很不正常,这趟车是根据东交民巷的意思组成的,交战双方都老老实实地不敢动它。
[6]这是记者报道的文字,登在民国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的《顺天时报》上,基本和我的意思一致。
[7]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藏稿。
[8]刘邦《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9]括弧内文忠、忠武是梁鼎芬和张勋的谥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