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国之争:维京入侵前的盎格鲁-撒克逊诸国
从前文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出,盎格鲁-撒克逊人在英格兰地区的拓殖运动,最开始是以小股移民的方式进行的。跟随传说中的亨吉斯特和霍萨来到不列颠的人,不仅有战士,还有老弱妇孺和工匠。随着移民人数的增加,盎格鲁-撒克逊人内部也产生了一个松散的军事同盟,但是这个同盟在巴顿山之役后冰消瓦解,各部落又陷入各自为战的境地。要不是不列颠人发生内乱,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征服进程可能会被推迟近百年,甚至形成高卢那样的日耳曼移民和拉丁裔土著和平融合的局面。
5—6世纪,盎格鲁人、撒克逊人和朱特人建立了一个又一个小国,这些小国经过长时间的内战和兼并,逐渐形成了7个主要的国家,分别是盎格鲁人建立的东盎格利亚(East Anglia)、麦西亚(Mercia)和诺森伯里亚(Northumbria),撒克逊人建立的埃塞克斯(Essex)、苏塞克斯(Suseex)和威塞克斯(Wessex),以及朱特人建立的肯特(Kent)。在这些国家中,最强有力的国王被尊为“Bretwalda”,意为“不列颠的统治者”。第一位霸主就是前文提到过的苏塞克斯王埃拉,他也是“不列颠统治者”这一头衔的创始人。
埃拉在巴顿山战败后,新的霸主很长时间都没有出现,直到556年威塞克斯王查乌林(Ceawlin,也译作卡伊琳或凯奥林)继承了这一头衔。他指挥盎格鲁-撒克逊联军在今威尔特郡的巴伯里(Badbury, Wiltshire)同不列颠人作战,该地距离巴斯不远,有一个自铁器时代留存下来的山顶堡垒,所以很可能是亚瑟王的后继者拥有的一个外围堡垒。史籍中并未叙述此战的结果,双方的损失可能都很惨重。568年,查乌林又转过头来和肯特王国作战,杀死了肯特人的两名郡长(ealdorman),取得了胜利。577年,查乌林赢得了对不列颠人的决定性胜利,他在一个名叫迪勒姆的地方大败不列颠军队,杀死了三名王公——康梅尔(Coinmail)、康迪丹(Condidan)和法林梅尔(Farinmail);随后攻占了格洛斯特(Gloucester)、塞伦赛斯特(Cirencester)和不列颠人的抵抗中心巴斯这3座城市。不过,这场辉煌的胜利之后,武运就离开了查乌林。584年,在牛津东北一个叫费森利(Fethan Leag)的地方,查乌林最信任的副手卡萨在与不列颠人的战斗中阵亡。查乌林悲伤之余,蹂躏了当地的村庄,却无法攻破不列颠人的山寨,无奈下只好返回本土。592年,在威尔特郡的一个被称为“沃登古冢”的新石器时代大墓附近,查乌林的军队被不列颠人杀戮殆尽,他自己逃回了威塞克斯,于第二年去世了。
盎格鲁-撒克逊诸部落在不列颠的分布
第三位“不列颠统治者”是肯特的埃塞尔伯特(Aethelberht),据说他是亨吉斯特的直系后代,出生于560年,从6世纪80年代末开始统治肯特,他在查乌林死后接过了“不列颠统治者”的头衔。埃塞尔伯特还在当王子的时候,就迎娶了法兰克王查理伯特一世(Charibert Ⅰ)的女儿伯莎(Bertha),这让他得到了一个来自大陆的强有力盟友。在统治期间,他南征北战,把影响力一直扩展到了亨伯河,还颁布了整个日耳曼世界最早的成文法典《埃塞尔伯特法典》。不过,他最为人瞩目的事迹不是战功也不是法典,而是皈依基督教。
公元596年,被誉为“上帝执政官”的伟大教皇格里高利一世(Pope Gregory Ⅰ,也称为大格里高利或大额我略)派遣奥古斯丁(Augustine)出使不列颠,他的任务是让信仰异教的盎格鲁-撒克逊人改信基督教。597年,奥古斯丁带领40余名僧侣和一些法兰克翻译到达肯特东北部的萨尼特岛(Thanet),并在那里觐见了埃塞尔伯特国王。生性谨慎的埃塞尔伯特害怕这些来自罗马的僧侣有什么特别的妖术,所以不愿意待在房间里,而是带着护卫在空旷的野外接见他们。奥古斯丁用言语感化了埃塞尔伯特,后者邀请他们去自己的王都坎特伯雷居住,并建立修道院。这个修道院就是后世著名的坎特伯雷大教堂的前身。
伟大的圣人、教皇格里高利一世,他为中世纪罗马教廷的辉煌奠定了基础
事实上,埃塞尔伯特接纳基督教并不是单纯的宗教行为,其背后有许多政治、经济因素的考量。首先,来自法兰克宫廷的伯莎王后是罗马正教的虔信者,她嫁到肯特时不仅带去了丰厚的嫁妆,还将几个牧师也带了过去,足见其对基督教的热衷。在王后的潜移默化之下,埃塞尔伯特显然对基督教并不陌生,他想要得到法兰克人更多的支持也必须要讨好王后,所以埃塞尔伯特对罗马教廷的善意也就不难理解了。甚至有人推测,在奥古斯丁来到英吉利之前,埃塞尔伯特已经完成了洗礼,只不过是秘密进行的,只在编年史的记录中留下了蛛丝马迹。第二,埃塞尔伯特需要借改宗一事来宣扬自己高于盎格鲁-撒克逊诸国君主的超然地位,他可能事先向罗马教廷透露了自己想要改信基督的愿望。雄才大略的格里高利教皇在向盎格鲁-撒克逊人传教一事上表现出了异常的热情,从他的书信中可以看出,他多次催促奥古斯丁前往英吉利传教。对于使团中一些积极性不高的普通教士,格里高利向他们保证,奥古斯丁“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会使你们的灵魂得享恩惠”。他还要求法兰克诸教会给使团提供尽可能大的排场,仿佛奥古斯丁并不是前往一个蛮荒的未知之地进行危险的传教,而是去完成一个结果早已确定的轻松使命一样。如果埃塞尔伯特和格里高利早有协议的话,这些反常之处就都变得可以理解了:埃塞尔伯特需要基督教会赋予他新的权柄,格里高利需要为上帝再添新的子民。二人的需求相吻合,达成一个秘密协议也并非不可能。
不过,尽管埃塞尔伯特费尽心机,基督教却并未给他的王国带来长久的昌盛。616年埃塞尔伯特去世后,即位的埃德博尔德(Eadbald)在基督教和异教之间摇摆不定,他的这一行为使得国内发生了激烈的动乱,肯特王国的霸权也随之丧失。
现在的坎特伯雷大教堂(Canterbury Cathedral)
埃塞尔伯特死后,有两位强大的国王具有竞争“不列颠统治者”头衔的能力,一位是东盎格利亚王雷德沃尔德(Raedwald),一位是诺森伯里亚王埃塞尔弗里斯(Aethelfrith)。这两位国王之间本身就有矛盾,埃塞尔弗里斯即位成为诺森伯里亚国王后,流放了王后的兄弟爱德文(Edwin),后者几经辗转,最后来到雷德沃尔德的宫廷里避难。埃塞尔弗里斯知道这一情况后,几次三番对雷德沃尔德威逼利诱,声称只要后者交出爱德文他就会支付一大笔钱,否则就要派兵攻打东盎格利亚。雷德沃尔德对埃塞尔弗里斯蛮横的态度十分生气,他本身就是一个富有的君主,麾下又有很多军队,所以既不屑于接受贿赂,也不怕武力的威胁。况且,如果他答应交出爱德文,那么就自己破坏了曾经立下的誓言,这在盎格鲁-撒克逊社会中是很严重的失德行为。不过,由于东盎格利亚南边有强大的肯特王国,肯特人和诺森伯里亚向来交好,雷德沃尔德担心自己若贸然兴兵,可能会被两面夹击,所以只好先与埃塞尔弗里斯虚与委蛇,等待时机。
616年埃塞尔伯特去世后,肯特陷入内乱,无暇北顾——机会来了!雷德沃尔德立刻集结起一支大军,和爱德文的支持者一起,向诺森伯里亚进军,他要用剑和长矛把埃塞尔弗里斯从王座上拉下来。得知雷德沃尔德领兵前来,埃塞尔弗里斯没有时间集结起全部军队,但他认为自己的士兵常年征战,比东盎格利亚人更加勇猛,所以带上亲兵和仓促征召起的部分军队,开到了艾德河的东岸,迎战雷德沃尔德和爱德文的联军。雷德沃尔德将军队分成了3个部分,他自己、他的儿子里根希尔和爱德文各领一军。埃塞尔弗里斯则将军队排布成一个较为松散的阵形,他认为这样能最大程度上发挥士兵个人能力的优势。战斗开始后,埃塞尔弗里斯将里根希尔误看成了爱德文,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他向着里根希尔的部队全力进攻,诺森伯里亚人撕开了东盎格利亚人的军阵,杀死了里根希尔。目睹爱子阵亡,雷德沃尔德悲痛欲绝,却没有失去冷静。他指挥剩下的两支部队合围了诺森伯里亚人。一阵激烈的战斗后,埃塞尔弗里斯战死沙场,他的卫队几乎全部殉难。这场胜利在将爱德文送上诺森伯里亚王座的同时,也让雷德沃尔德成了第四名“不列颠统治者”,他也是最后一位信仰异教的霸主。
埃塞尔伯特死后的盎格鲁-撒克逊诸国
雷德沃尔德接下来的统治乏善可陈,他在624年去世,东盎格利亚的霸权随之衰落。不过,雷德沃尔德给后人留下了一份丰厚的遗产——他的墓葬。1939年,英国的考古学家在一个名为萨顿胡(Sutton Hoo)的小镇附近发掘出了一座巨大而豪华的墓葬,墓的主体是一条保存十分完好的海船,它由粗大的橡木制成,长26米,最宽处有4.4米,深1.5米,连接处由铁制铆钉固定。在船体的中央有一间墓室,墓主人的尸体早已腐朽,但他的随葬品保存完好,包括一个带有覆面的精美头盔、一副链甲、许多武器、表面雕有华美纹饰的金属钱包、做工精细的棋盘和棋子、银酒杯和银餐具等等。依据钱币的铸造时间和铭文,考古学家确定,这里埋葬的就是7世纪的雄主雷德沃尔德。在主墓的周边还有许多从墓,这些小墓的主人多为健壮的男性,并有长矛、剑、盾牌和战马等物随葬,他们生前很可能是雷德沃尔德的卫队,死后也要护卫在君主的身边。这种豪华的异教风格墓葬被英国学者称为“亲王墓”(Princely Burials),雷德沃尔德的墓葬是亲王墓中最大的,同时也是最后一个。在它之后,基督教简朴的丧葬礼仪流行开来,亲王墓也就此消失。
雷德沃尔德的死标志着英格兰异教时代的结束,也标志着一个开始:诺森伯里亚的时代来临了。在他之后,第5、6、7三位“不列颠统治者”都是诺森伯里亚的君主,他们分别是爱德文、奥斯瓦尔德(Oswald)和奥斯维(Oswiu)。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诺森伯里亚雄霸北方,成了盎格鲁-撒克逊历史上第一个能够稳定持有霸权的国家。不过,诺森伯里亚取得霸权的过程并不轻松,在取得了霸权之后也时常受到挑战,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诺森伯里亚是由德伊勒(Deira)和伯尼西亚(Bernicia)两个王国合并而成的,两个国家的王族都有实力问鼎诺森伯里亚的王位,二者之间的斗争几乎从未停歇。
前文已经提到了爱德文取得王位的过程,他出自德伊勒王族,伯尼西亚王族的支持者对他非常反感,阳奉阴违,导致诺森伯里亚内部危机重重。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威,爱德文采取了和埃塞尔伯特相同的方法——改信基督教。在爱德文统治的早期,诺森伯里亚与爱尔兰北部的乌尔斯特地区的达尔里阿达(Dál Araide)王国之间,为了争夺曼恩岛(Isle of Man)爆发了一系列战争,直到达尔里阿达国内发生政变,战争才告一段落。625年,腾出手来的爱德文立刻开始准备改宗事宜,他先是向他政治上的盟友肯特国王埃德博尔德提亲,信仰异教的后者正为自己的基督徒妹妹埃塞尔伯格(Aethelburg)的未来发愁,接到爱德文的来信,他十分高兴,立刻同意了这门亲事,并让坎特伯雷的波莱纳斯(Paulinus)主教陪新娘一起前往诺森伯里亚,实际上是将二人打发走。得到这二人的帮助,爱德文紧锣密鼓地开展改宗的准备工作,但是此时,诺森伯里亚国内的异教势力和反爱德文势力联合了起来,力量空前强大,爱德文的改革面临极大阻力。
出土于萨顿胡的头盔(左为修复过的,右为复制品),是整个盎格鲁-撒克逊时代最具代表性的工艺品,一般认为它的原主人是雷德沃尔德王
626年的复活节那天,爱德文正带着自己的王后和亲卫在特伦特河(River Trent)畔的一个皇家庄园里休憩。此时,王后已经怀胎十月,随时可能临盆,因此所有人的心思都在即将诞生的小王子或者小公主身上。正当爱德文守在王后床前为自己孩子的平安祈祷时,一个卫兵走了进来,告诉他有一个名叫尤莫的人在门外求见。这个尤莫说自己的主人让他把一个重要的口信带给国王,却死活都不说自己的主人是谁。爱德文感觉非常奇怪,他想不起有哪位贵族有一个叫尤莫的下人,也许他是一个密探?带着种种疑惑,爱德文接见了这位尤莫。尤莫果然带来了一条重要的消息,他说国内有叛徒正在准备谋反。爱德文听后大惊失色,赶紧屏退了大部分卫兵,只留下最忠诚的几个守在身旁,并让尤莫赶紧说出叛徒是谁。尤莫神神秘秘地走上前去,当国王和卫兵们都以为他会说出几个名字时,他突然掀起外衣,拔出一柄短刀,刺向爱德文王!事起突然,爱德文来不及拔剑,刀尖就已经到了他的面前。在这紧急关头,一位名叫利拉的亲兵扑了过来,用身体挡住了刺向国王的利刃。刺客的力量非常大,刀刺穿了利拉的身体,让这位忠诚的卫士当场毙命,还伤到了他身后的爱德文。这时,如梦初醒的卫兵们才纷纷拿起武器砍向尤莫,这位武艺高超的刺客又杀死了一个名叫福瑟尔的卫兵后,才被乱剑砍死。
爱德文王像
经历了这场刺杀后,惊魂未定的爱德文王立刻意识到了其中的机会,他召集了包括波莱纳斯主教在内的多位近臣,商讨如何应对此次暗杀事件。之后,他对外宣称,这次刺杀的主谋是威塞克斯的国王奎切尔姆(Cwichelm)。乍一看,这个结论简直荒谬至极:远在英格兰最西南角的奎切尔姆,为什么要派一个刺客千里迢迢地跑到英格兰最东北的诺森伯里亚,去刺杀与自己无冤无仇的爱德文?将这一结论用中国的历史做类比的话,就是位于云南的南蛮首领孟获突然脑子抽风派遣刺客去幽州暗杀公孙瓒,显然这是不合常理的。不过,这样的宣传手段正是爱德文的高明之处。他当然知道,这次暗杀是国内反对派精心策划的,但是仅仅一个刺客并不能提供足以扳倒他们的证据和条件,如果贸然宣布真相,诺森伯里亚很可能会陷入内战。这种情况下,将矛头指向威塞克斯,实在可以称得上是一步妙棋。首先,此时的威塞克斯较为弱小,爱德文可以借刺客之名讨伐他们,增加自己的战功和名望;第二,这样做可以麻痹国内的反对者,让他们误以为自己懦弱,不敢妄动;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旦进入战争状态,作为最高统帅的国王便拥有了无限的权力,他可以编造各种理由,随意处置那些潜伏在暗处的敌人。为了达到这些目的,爱德文进行了一系列精心的伪装,甚至上文提到的他被刺伤一事,也有可能是虚假的宣传,因为刺客使用了涂满毒药的短刀,这种刀不太可能刺穿利拉后还能伤及后面的爱德文。可能是爱德文发现刀刃上的毒药后故意放出的假消息,好让他的敌人们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准备妥当后,爱德文集结起一支大军,向威塞克斯开去。
正所谓“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威塞克斯国王奎切尔姆得知爱德文竟然将刺杀一事的黑锅扣在了自己的头上,还要因此来攻打威塞克斯,震惊异常。他一开始还希望北方的麦西亚和贺威西(Hwicce)能够帮助抵挡爱德文的步伐,可惜这两个国家都畏惧爱德文的兵锋,不敢有丝毫反抗。绝望的奎切尔姆慌忙组织了一支联军去迎战诺森伯里亚大军,结果毫无悬念地战败了,联军中5个小国王都战死沙场,奎切尔姆为了挽救自己的性命,立刻向爱德文称臣纳贡。击败奎切尔姆后,爱德文又“或杀死或活捉了他认为企图暗算他的人”,大获全胜地回到了诺森伯里亚。现在,没人能阻止他改信基督教了。
当爱德文向自己的重臣正式传达改宗一事的时候,最先出来表示赞同的是一个出人预料的人物——沃登大神的祭司长科伊弗(Coifi)。也许是被爱德文之前清除异己的雷霆手段给吓坏了,这位本该是基督教最坚定反对者的祭司长一开口就痛骂起自己前半辈子所信奉的宗教,说它“既无效能又无益处”。不过他对此的解释不像是违心之辞,更像是发自内心的抱怨。他说:
在您的臣民中没有人能比我更热心地崇拜我们的神祇了,但是尽管这样,许多人却能从您那里得到比我更多的好处和更高的职务。他们无论做什么事,都比我成功;无论想得到什么,都比我容易。如果这些神有什么本事,他们一定宁可帮助我,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更热情周到地供奉他们。因此,只要您经过仔细考虑,认为新近向我们宣传的这些东西(指基督教)更好、更有力量,我们就应该毫不犹豫地加以接受。
不列颠的原始宗教德鲁伊教的圣者,他们在基督教传播后逐渐消亡
说完了这一席亵渎神灵的话后,祭司长不顾年事已高,向国王讨要了一匹公马、一套盔甲和很多武器,在众人惊骇不已的眼神中,他穿好盔甲,挎上长剑,扛起标枪,颤颤巍巍地爬上了马背,一骑绝尘而去。周围的民众都以为他发了疯,因为按照诺森伯里亚的习俗,祭司不能穿盔甲,骑马也只能骑母马。老祭司一意孤行地赶到异教神庙边,把手中的标枪向神庙大门投掷过去,做完了这个标志与旧神决裂的动作后,他还命人把这间神庙烧成白地,这才满意地向爱德文复命。
在祭司长的带领下,改宗活动成功地推行开来。在遇刺事件发生整整1年后,爱德文王带着他的儿女和国内的所有权贵,一起在约克接受了洗礼。英格兰的北方霸主诺森伯里亚王国正式皈依了基督教。
作为新的“不列颠统治者”,爱德文致力于推动基督教的传播。他不仅在国内要求人民改信基督,还写信给各国国王,劝说他们抛弃过去的信仰,投入基督的怀抱。然而,爱德文的传教行为引起了一个强大的异教徒国王的不满,他就是麦西亚的彭达(Penda)。
彭达出生年月不详,他早年主要活动在塞文河(River Severn)中下游地区,有人据此推测他可能是贺威西王国的一个小王公,对麦西亚和所谓的“高地盎格鲁人”王位也有继承权。628年,彭达收到了关于爱德文劝告大家改信基督教的消息,这位好战的国王对“软弱”的基督教嗤之以鼻,在他的心里,男人需要的就只有鲜血和战争。那么,先挑选谁作为对手呢?彭达环顾四周,最后将视线落在了西南方:决定了,第一个对手就是你,威塞克斯的奎切尔姆!
对于奎切尔姆来说,“祸不单行”是他此时遭遇的最好形容词。在一年前,他刚刚被爱德文以莫名其妙的理由暴打了一顿,盟友死了,军队没了,还要和爱德文签订城下之盟,耻辱至极。还没等他恢复元气,彭达又气势汹汹地率军南下,不讲道理地占据了塞伦赛斯特,在他的伤口上撒了把盐。奎切尔姆只好一边哀叹命运的不公,一边收拢部队北上抗敌,然后再次被打得落花流水,割地称臣。签订了协议之后,双方都班师回朝,只不过彭达是兴高采烈,奎切尔姆是生无可恋。对于同时向两位国王称臣一事,奎切尔姆似乎毫无心理负担,可能在他看来,爱德文想要向他问罪的话必须穿过彭达控制的区域,这样两位国王必然会先打一仗,鉴于爱德文现在忙于传教,多半没有功夫来管自己这个手下败将;而不向彭达称臣的话,自己的脑袋估计会当场搬家。他没有想到的是,两位国王的对决很快就到来了,而且这场战争是相对弱小的彭达挑起的。
彭达发起战争的底气来自他的表亲——圭内斯(Gwynedd)的国王卡德瓦龙(Cadwallon ap Cadfan)。圭内斯王国是罗马-不列颠人的后裔在迁徙至威尔士后建立的国家,它的领土包括安格尔西岛(Isle of Anglesey)和岛对岸的一些沿海区域,是威尔士地区最强大的王国之一。卡德瓦龙虽然信仰基督教,但是和他的表亲彭达一样,他热爱战争与杀戮。他和彭达合兵一处,挑战爱德文王。在唐卡斯特(Doncaster)附近的哈特菲尔德(Hatfield),两军进行了决战,诺森伯里亚军寡不敌众惨遭失败,爱德文王战死,他的两个儿子也一同阵亡。这一年是公元633年。
威尔士诸王国疆域图,最北边的就是圭内斯
爱德文死后,其遗孀埃塞尔伯格带着幼子、公主和长孙逃亡大陆,群龙无首的诺森伯里亚迅速陷入了分裂。爱德文的堂兄弟奥斯里克(Osric)继承了德伊勒的王位,伯尼西亚的王位则由先王埃塞尔弗里斯的儿子伊恩弗里斯(Eanfrith)继承。此时,彭达已经回到了麦西亚,卡德瓦龙依旧在诺森伯里亚作威作福。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充分诠释了“波谲云诡”这个成语。634年夏天,矢志复仇的奥斯里克率领军队把卡德瓦龙围困在今天约克郡埃伯拉坎(Eboracum)的罗马遗迹中,眼看着就可以光复国土,为爱德文王报仇了;然而,卡德瓦龙在某天突然率领军队冲出了城堡,不仅摧毁了围城的德伊勒军队,还杀死了奥斯里克。接下来的一年里,卡德瓦龙带领圭内斯军烧杀抢掠,蹂躏了德伊勒全境,当他要进入伯尼西亚的时候,伯尼西亚王伊恩弗里斯没有选择和他交战,而是带了区区12名护卫就深入卡德瓦龙的军营,要和后者谈判。谈判的内容和过程不为人所知,但是结果却是相当明确:卡德瓦龙处死了伊恩弗里斯。就在大家都认为卡德瓦龙已经大获全胜,将把诺森伯里亚人全部赶进大海之时,伊恩弗里斯的兄弟奥斯瓦尔德不知从哪里聚集起一支军队,趁着夜色袭击了圭内斯军的营地,斩杀了卡德瓦龙,成了最后的赢家。
这一串事件背后,必然有着无数阴谋和背叛,可惜我们没有足够的文献材料来揭示它的全貌,只能从字里行间看出一些端倪:伊恩弗里斯很可能早就和卡德瓦龙有勾结,爱德文和奥斯里克两位德伊勒国王在战场上的失败也许并非单纯的军事因素导致,怀着深刻仇恨的伯尼西亚王族和支持者们恐怕为卡德瓦龙出了不少力。然而在卡德瓦龙眼中,不论伯尼西亚还是德伊勒,都是侵占他们领土的异乡人,所以伊恩弗里斯与卡德瓦龙的谈判可能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至于最后的胜利者奥斯瓦尔德,他的耐心和对局势的把握能力是成功的关键。
无论真相如何,奥斯瓦尔德坐上了诺森伯里亚的王座,并继承了“不列颠统治者”的名号。在他和平地统治了6年后,阴影再次降临诺森伯里亚:彭达又来了。
641年,麦西亚的战神彭达拔剑四顾,寻找着下一个目标。倒霉的威塞克斯王奎切尔姆早在636年就已经蒙主恩招,离开了这个让他郁闷无比的世界,不用再做人肉沙包了;继任的琴瓦尔(Cenwalh)刚一上台就娶了彭达的妹妹,并且夹起尾巴做人,态度非常恭顺。东盎格利亚在一年前刚刚被彭达打败,他们的两任国王西格伯特和埃格里克都战死沙场,继任的安纳(Anna)对彭达俯首帖耳,丝毫不敢有任何不敬。肯特老王埃德博尔德去世不久,新即位的厄康伯特(Eorcenberht)正忙于宗教改革,摧毁国内的一切宗教偶像,所以在对外问题上也保持了很大的克制和忍让。苏塞克斯和埃塞克斯过于弱小,彭达对它们提不起兴趣,更何况这两个国家还是诺森伯里亚的附庸国。这样一来,剩下来的强敌只有奥斯瓦尔德统治下的诺森伯里亚了,彭达于是集结起军队,再次踏上北伐的征程。
641年8月5日,麦西亚军和诺森伯里亚军在一个叫马赛菲尔斯(Maserfelth)的地方相遇,一场恶战随即爆发。在混战中,奥斯瓦尔德被杀,彭达再一次成了胜利者。战后,麦西亚士兵残忍地将奥斯瓦尔德的尸体肢解,并按照异教的习俗将他的手和头挂在矛尖上,巡回示众,然后丢弃在荒野中。由于奥斯瓦尔德是在和异教徒作战时被杀的,基督教会封他为圣徒,并派僧侣将他的遗体收拢,带回班堡等地保存。出人预料的是,胜利后的彭达并没有吞并诺森伯里亚,而是带着军队回到了麦西亚,和他上次战胜爱德文后的行为出奇地一致。从彭达的生平来看,他绝不是一个缺乏野心和欲望的人,所以这两次撤军可能是因为麦西亚人自身在战斗中也损失颇大,没有信心占领诺森伯里亚全境。
奥斯瓦尔德死后,诺森伯里亚毫无悬念地再次分裂了,他的兄弟奥斯维继承了伯尼西亚的王位,爱德文的孙子奥斯温(Oswine)继承了德伊勒的王位,两人都向彭达表示了臣服,以换取自身的安全,奥斯维还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彭达的儿子。马赛菲尔斯的胜利和这之后的一系列外交动作,为麦西亚和彭达带来了极大的荣誉和声望,因为此战标志着长期拥有“不列颠统治者”头衔的诺森伯里亚屈服在了麦西亚的刀剑之下。现在的彭达俨然成了新的“不列颠统治者”,他的权力和影响力不比以往任何一个“不列颠统治者”来得小,区别只在于他不屑于接受这个名号罢了。
645年,正当彭达的权势如日中天之时,威塞克斯王国内部发生了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国王琴瓦尔把自己的原配夫人、彭达的妹妹给休了!彭达闻讯大怒,亲率大军攻打琴瓦尔,后者不敢抵抗仓皇出逃,躲到了东盎格利亚寻求庇护。得知琴瓦尔已经逃走的消息,彭达也没有再进行过分的杀戮,而是接管了威塞克斯王国,任命各级官员进行统治。这次事件中有诸多疑点:琴瓦尔在事前一直对彭达恭敬有加,没有任何反抗的举动,老老实实地在温切斯特修教堂;而在休妻事件之后,他似乎没有做任何政治和军事上的准备,在面对麦西亚侵略时扔下一切逃到了别的国家;麦西亚这边的准备也显得过于充分,仿佛早就知道会发生此事一般,事件爆发不久就直接派兵入侵。这些都不太符合常理。所以,彭达很可能早有吞并威塞克斯之心,只是碍于姻亲关系不便下手,故才会让妹妹假装被琴瓦尔抛弃,自己好师出有名。只可怜被“净身出户”的琴瓦尔,他与威塞克斯先王奎切尔姆一样,继承了光荣的背锅传统,吃了个闷亏。事到如今,彭达的真实目标也展现了出来:他要统一七国,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不列颠统治者”!
651年,在诺森伯里亚的一次内战中,奥斯维击败并处死了奥斯温,可还没等奥斯维消化完胜利的果实,早在一边观望的彭达就带着大军杀了过来,后者还得到了满怀仇恨的德伊勒人的鼎力支持。吸取前两位诺森伯里亚王面对彭达时战死沙场的教训,奥斯维毫不犹豫地收拢军队北逃,一头扎进了易守难攻的伯尼西亚首都班堡要塞,死活不肯出来。面对奥斯维彻底的缩头乌龟战术,彭达也相当无奈,他想尽了办法,却始终不能攻破这座城堡。彭达先是派人破坏了班堡周边的所有村镇,想引诱诺森伯里亚人出城,结果奥斯维毫无反应——失败;接着,他又出动士兵攻城,然而该地过于险要,士兵无法登上城堡周边的悬崖峭壁——再次失败;最后,彭达让手下将所有能收集到的可燃物堆在城下,想火攻城墙,结果由于风向不好,燃起的大火反而向城外的麦西亚军队烧去——还是失败。彭达一时间黔驴技穷,后方的威塞克斯偏又开始闹事,他只好率军撤退,在身后留下了一片焦土。此战彭达虽然没有获得全胜,但还是借为奥斯温复仇之名获得了德伊勒地区的控制权,同时极大地削弱了伯尼西亚的实力,总体上说相当成功。
就在彭达围攻班堡之时,琴瓦尔偷偷回到了威塞克斯,想要重夺王位。可惜,他的努力在率军回师的彭达面前冰消瓦解。652年,在埃文河畔的布拉德福德(Bradford),威塞克斯起义军被麦西亚军队轻松挫败,琴瓦尔本人则再次逃亡——不得不说,虽然霉运缠身,但是各任威塞克斯国王的保命能力都是一流的。彭达没有就此停下扩张的脚步,654年,他率军攻向了东盎格利亚,理由是东盎格利亚国王安纳之前为琴瓦尔提供了庇护。安纳虽然拼命抵抗,但仍然兵败被杀。战后,安纳的一个兄弟埃塞尔西尔(Aethelhere)接过了东盎格利亚的王位,不过,实际上他只是彭达手中的牵线木偶罢了,东盎格利亚的一切重大事务都需要后者的首肯。现在,不肯服从彭达统治的,只剩下伯尼西亚国王奥斯维一人了。
655年,彭达聚集起一支规模空前的大军,它由30个王公的军队组成,其中包括东盎格利亚国王埃塞尔西尔、德伊勒国王埃塞尔沃尔德(Aethelwald)、圭内斯王和一些其他小王公,士兵们都骁勇善战且装备精良。这支以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标准来说人数众多的联军开进伯尼西亚的领土时,奥斯维选择了和上一回相同的策略——躲进城堡里。这次他没有选择伯尼西亚的旧都班堡,而是继续向北走,一直到了伯尼西亚的北部边境,进入了斯特林(Stirling)附近的卢迪乌(Ludeu)城堡。不久后,彭达衔尾而来,团团围困了城堡。卢迪乌堡虽然不及班堡富庶,在地形的险峻上却有过之而无不及,更加难以攻取。奥斯维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囤积了大量粮食和财宝,把包括刚出生的女儿在内的所有王族以及一批最忠实的支持者都迁了进来,做好了长期固守的准备。在这种情况下,彭达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他吸取上一次强攻班堡失败的教训,围而不攻,想迫使奥斯维屈服。
从东北方看今日的班堡要塞
俯瞰今天的斯特林城堡,卢迪乌城堡很可能与之相似
转眼间,冬天降临了。北海的寒风吹拂着这片土地,带来了大片的雪花,给攻守双方都造成了极大的麻烦。城内给养已经有些不足,但奥斯维还是硬撑着不放弃。他曾经向彭达表示,如果后者愿意率军离开,他愿意支付一大笔金钱,但就是不肯称臣或者投降。另一方面,彭达的军队也面临很多问题。卢迪乌堡实在太靠北,距离彭达领土最北端的利兹都超过350公里,在7世纪的西欧,这样的距离意味着彭达无法从后方获得任何补给。而在周边地区,彭达也无法通过抢劫获得粮食:西边是斯特拉斯克莱德威尔士人,北边是皮克特人和苏格兰人,他们都对彭达的大军满怀戒备,时刻关注着局势的动向。所以,彭达面临的补给问题比奥斯维还要严重。与此同时,联军内部也人心浮动,很多王公由于长久离家,担心国内发生叛乱或政变,都想尽早回国,普通士兵也因为思念家乡和亲人,抱怨连连,甚至有人做了逃兵。面对糟糕的士气,彭达决定做些什么。他接受了奥斯维献上的“买命钱”,但没有退兵,而是把这笔钱分给了手下的王公贵族们,鼓励他们继续作战,一定要把城堡拿下。
出乎彭达预料的是,这笔钱没有提升军队的士气,反而进一步消磨了他们的战意。很多王公咬着牙坚持在冰天雪地里,就是因为此战花费巨大而一无所得,他们要攻破城堡来弥补自己的损失。既然现在奥斯维“识相”地交出了财宝,大家也都拿到了自己应得的一份,那何必还要在这里受苦呢?圭内斯王第一个做出了动作,他趁着夜色拔营,带着自己的士兵和财宝不辞而别,回自己的国家去了。彭达对此暴跳如雷,但毫无办法,手下也劝他见好就收,尽早退兵。见到士气如此低迷,彭达也非常无奈,终于宣布退兵了。他们离开了卢迪乌,纷纷启程回家。奥斯维等待多时的反攻机会,终于来了!
在反击正式开始前,奥斯维带着亲兵和家人向上帝许愿:若是此战胜利,他将捐献出12块土地用于修建修道院,并让他的小女儿进入修道院侍奉基督。祷告结束之后,他带着一支精干的小部队出发,追寻麦西亚人的踪迹,最终于11月15日在温沃伊德河(River Winwaed,可能是亨伯河的一条支流)附近追上了他们。此时,联军正乱哄哄地准备渡河,奥斯维率人突然杀出,联军立刻一片大乱。彭达当即呼唤负责防卫工作且也是现在联军唯一一支成建制的部队德伊勒军前来救援,谁知道德伊勒王埃塞尔沃尔德早已同奥斯维暗通款曲,在这关键的时刻不听彭达的号令,甚至帮助伯尼西亚人砍杀联军士兵。在这绝望的形势之下,联军士兵纷纷跳水逃生,几乎都淹死在冰冷的河水中,而包括彭达在内的王公贵族们则尽数阵亡。麦西亚战神的一生就此终结,统一七国之梦也随之消逝。
温沃伊德河之战标志着盎格鲁-撒克逊诸国之间大规模战争的结束。在最后的“不列颠统治者”奥斯维死后,诺森伯里亚的霸权旁落,它虽然还是盘踞在英格兰北境的骄傲雄狮,但亨伯河以南的国家不再将其看作共主,取而代之的是麦西亚。彭达的征服虽然没能成功,却为麦西亚王国打下了很好的底子,后世麦西亚诸王依靠军事威胁和外交拉拢,软硬兼施地控制了除诺森伯里亚外的几乎所有盎格鲁-撒克逊小国,并在奥发(Offa)时代达到了巅峰。奥发王强大而富有,他和法兰克帝国的查理曼大帝称兄道弟,二者虽然因为联姻问题有过冲突,但是不久后就重归于好,可见奥发的实力不容小觑。为了炫耀武功,奥发还命人在麦西亚和威尔士边境上修建了一堵新的“长城”,名为“奥发之墙”(Offa's Dyke)。国内的和平使得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文化事业发展迅速,出现了比德(Bede)和阿尔昆(Alcuin)这样享誉西欧的著名学者,后者还长期做客查理曼的宫廷,是这位大帝最欣赏的学者之一。
印有奥发王头像的钱币
然而,盎格鲁-撒克逊人并不知道,当他们终于摆脱了内战,沉浸在知识的长河中时,在寒风刺骨的北海上,一群骁勇而残忍的战士正一面磨砺剑矛,一面用贪婪的眼睛眺望这片富饶肥沃的土地。他们,就是来自斯堪的纳维亚的维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