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场圪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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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哪个挨枪子的把我的尿盆砸了个洞?尿流了一炕,流得褥子上都是。你个舛头子、遭千人打、万人唾的东西,以后定没有好报。”

一大早。我们姐弟三人还在被窝里睡着,就听见根住奶奶在扯着嗓子大骂。

在这个不大的村子里,又是这样一个万籁俱寂的早晨,这样的骂声便会穿透每家每户的门槛进入每个人的耳朵。

我正在纳闷,就看见旁边用被子蒙住头睡觉的镇南的被子开始抖动起来,先是一下,接着又是一下,又一下,然后就剧烈地抖动起来,随后,被子里传来了镇南抑制不住的笑声。接着镇北的笑声也响了起来。我掀开他俩的被子,他俩已笑得团作一团。

“你俩干得好事?”正在生火准备做早饭的妈妈厉声问。

“谁让她冤枉我们的。”镇南说。

“怎么冤枉你们了?”妈妈问。

“她家地里跑进去猪了,我和镇北帮她往外撵。她看见了,非说我俩故意将猪赶到她地里破坏的,骂我们,还骂上没完。”

“那你就给人家尿盆砸个洞?”妈妈哭笑不得。

“谁让她不分好赖骂人的。”镇南的坏笑涂抹在他说的每一个字上。

正在这时,听见外面大门响了,从窗户望出去,只见根住奶奶摇曳着她那三寸金莲支撑着的身体气呼呼地走了进来。

妈妈开门迎接:“根住婶,快进来,怎么了?”

根住奶奶刚迈进来一只脚,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倾诉:“肯定是你家两个小子干的好事,把我的尿盆砸了个洞,尿流得褥子上全是。”根住奶奶的气还没有喘匀,一字一顿地着急地说着。

“这两个小子害得不行了,回头我管教他俩。”妈妈赶紧赔礼。

“就因为昨天把猪赶到我地里祸害,我骂了他俩。”根住奶奶由于上了年纪,走得急,又生着气,说话也急,气紧得慌,因此又紧喘了几口气,接着又说。

“不是我们把猪赶到地里的,是猪自己进了地里了,我们帮你往出赶呢。”镇南气呼呼地顶嘴说,“是你分不清好赖。”

妈妈赶紧插嘴说:“根住婶,褥子湿了我一会儿帮你拆了,洗完,晾干再给你缝上。尿盆你那要是没有,我再给你买个新的。你看行不?”

根住奶奶看妈妈这样说,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气似乎也消了一些,说:“尿盆我家倒是有呢,就是气得慌。”

“快别气了,这两个小子害的,回头我教训他俩,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再把你身体气坏了。”妈妈陪着笑说。

“是,你这两个小子是得好好管教管教了,要不真的无法无天了。”根住奶奶一边说一边往门口走去。

“是的,是的,我好好管教。”妈妈应着。

一看根住奶奶要走,妈妈上前给开了门:“根住婶,你走呀?我一会去给你拆洗褥子去。”

根住奶奶没有回应,依旧摇曳着她的重心不稳的身体走了。

镇南脸上洋溢着得胜者的神情洋洋自得。

“以后别再干这种事了。”妈妈说。

“谁让她冤枉我们的。”镇南不屑地回答。

“冤枉你们,是因为你们平时干得好事少、坏事多。你如果平时干得好事多,即使是你把猪赶到地里的,人家也会认为是你在帮着往外赶猪。”

“哼!”镇南一脸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根住奶奶家在大伯家南50米稍偏东。她家的院子里紧挨着东面的院墙种着两棵沙枣树,这两棵沙枣树是根住爷爷年轻时出远门从外地带回来的树苗种下的。距现在已有几十年的历史了。现在两棵树枝叶婆娑繁茂,相互依偎着挺立在院墙旁。它们的枝叶互相纠缠着,靠墙的一边伸出了墙外。每到夏天,它们的小小的银白色的叶片上熠熠地闪着光,小小的果实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吸引着孩子们贪婪的眼眸。有果实的地方是孩子们最愿意流连的地方。根住奶奶和爷爷倒也并不小气,他们在沙枣树旁边放了一架梯子,任由孩子们采摘果实,只是会一再地叮嘱他们不要把树弄坏了,要不来年就吃不上沙枣了。两棵树上的果实毕竟有限,几天以后,熟透的泛黄的果实就被孩子们的小手采摘罄尽,它们被装进了孩子们的衣兜里带走了,树上只剩下零星的青涩的果实。

对于根住奶奶和爷爷来说,孩子们挤满院子采摘果实的时候是他们最开心的时候。这时候他们的小院充满了生机、充满了快乐感。这种满溢的生机是他们求之不得的,它们排挤着他们两个人的独立的孤独。之所以叫独立的孤独,是因为他们的孤独是各自拥有的,不是彼此共享的。他们虽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可是他们彼此并不沟通,各自生活在自己的沉默的世界里。根住爷爷是想要跟根住奶奶沟通的,可是根住奶奶拒绝跟他沟通。孩子们在家时他们的生活不是这样的,他们也跟正常的夫妻一样,正常地沟通日常的事物。可是孩子们都成家以后,只留下了他们老两口了,一天,根住奶奶郑重地对根住爷爷说:“从今天开始,我不想再跟你说话了。孩子们在家时,为了孩子们有一个好的成长环境,我忍着你,现在孩子们都成家了,我一想到你年轻时候对我的拳打脚踢,我就恨你恨得牙根痒痒,所以我不想再和你说话了,你也别再跟我说话。”从那以后,根住奶奶再也没有和根住爷爷说过一句话,即使有时候根住爷爷跟她说话,她也从不理会,慢慢地根住爷爷也不再自讨没趣地跟她说话了。

他们也有沟通,是无声的沟通,因为毕竟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根住奶奶做好了饭,盛好两碗,一碗自己端起来吃,另一碗放在那,等根住爷爷自己端起来吃,如果碰巧根住爷爷正在干活,她也不叫他,只等他干完活自己回来吃。如果家里没有盐了,根住奶奶就会将空的盐袋放在炕上,根住爷爷看见了,就知道该去镇上买东西了。一开始,根住爷爷是不知道的,看着炕上放着空盐袋,不明白意思,就顺手将盐袋扔了,等吃了两顿没有盐的饭后,根住爷爷明白了,家里该买盐了。于是他就去镇上买了盐回来,可是空盐袋还在那放着。“到底要干啥,你说个话吗?”根住奶奶不回答。于是他就赶着马车拉着根住奶奶去镇上,根住奶奶就把该买的东西都买了回来。慢慢地空盐袋就代表着该买东西了,而不是单纯地代表该买盐了。一次根住爷爷赶着马车拉着根住奶奶去镇上买东西。买完东西回来,走到半路,车上的东西颠掉了。根住爷爷并不知道,只是赶着马车往前走。根住奶奶也并不叫她,自己从马车上下来,去捡东西。等她下来捡起东西,根住爷爷的马车已走远了。她也不追,也不喊,一步一步摇晃着小脚支撑的身体走着。待根住爷爷偶尔回头,发现车上的人没有了,才又赶着车回来寻她。

人们也劝根住奶奶:“都过了一辈子了,何必呢?谁家还没有个磕磕碰碰的。”

“你们年轻,不知道他年轻时候是怎么欺负我的,他总是听上他妈的话打我。有一次,我怀着老三,嘴馋得很,他妈买了点冻柿子,我就吃了一个。他妈就跟他说‘给孩子们买的,你媳妇就吃了,嘴馋的,该管管。’他就把我吊在地窖里打得身上全是伤痕,也不在乎我正怀着老三。”根住奶奶幽恨的眼神望着过去,坚定的决心向着未来。“我恨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