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和凤霞是最要好的玩伴,可是我们的成长是不一样的。
有望叔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他常常会逗凤霞玩。凤霞会跟有望叔嬉笑、打闹、甚至在有望叔身上撒娇。一次,在我去找凤霞玩的时候,看见有望叔在炕上躺着,凤霞正骑在有望叔身上,手捏着有望叔的鼻子:“说,还弄不弄我的头发了,说。”有望叔笑着说:“再也不敢了。”获胜的凤霞很骄傲,头稍稍一歪,下巴上扬,嘴里发出“哼”的一声,以显示她的得意。而我就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们父女俩打闹。我就那样看着,小小的心底升腾起无限的热望。
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是不会想到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这样一种父女关系的。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未在父母身上撒过娇,也没有留下父母曾经亲吻过我、拥抱过我的记忆。因此在我的人生中,我不习惯与人有肢体上的接触,如果有,我会觉得特别地不自在。人们会拉着别人的手,亲切地交谈,以显示他们的亲密无间,而我从不这样。如果是别人不自觉地拉我的手,她立马就会感觉到自己错了,因为我的反应是如此拘谨、僵硬、不自然,以致于使得对方也拘谨起来了,认为自己做错了事情。
人的身体的记忆真的很奇怪,我的心底从没有刻意地去回避什么、抵触什么,可是我的身体对某种情况却形成了一种永久的记忆,对要打破这种状况的事物形成一种本能的不可更改的反应。如果有人想要打破这一状态,我的身体就会像含羞草一样立马蜷缩起来进行自我保护。其实父母并不是不疼我,只是他们习惯于对孩子严厉,不苟言笑,从而形成了这种结果。即使在父母的晚年,我想要伸出手去搀扶着父母的胳膊或者抓着父母的手走路,我也是需要克服巨大的心理障碍才能办到的。有时候我会看到母亲看着别人家的姑娘挽着母亲的胳膊时羡慕的眼神,犹如我当年看着凤霞在有望叔身上撒娇时一样。于是我尽量克服我身体的僵硬,克服我的心理对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所产生的极度的不自然的反应,我试着伸出手去挽母亲的胳膊,母亲的身体也僵硬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变得缓和了。
在这种充满柔和与爱的环境中长大的凤霞性格开朗、平易近人、善解人意。有望婶子不善于打扮,她总是给凤霞剪一个齐耳短发。凤霞的圆圆的鼻头不甘于受制于她的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急急地跳跃着,牵动着她的一对红唇,温婉动人。
我和凤霞总是在一起玩耍的。我们有时候也会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耍,男孩女孩聚在一起,吵吵闹闹,疯疯嚷嚷。我们一伙人总是会聚在疯女人家的门前打闹,一个人时在她家门前是有些害怕的,可是一旦人多聚在一起,就天不怕地不怕了。
我们会一起大声地喊:“大姑娘,想情郎。郎不来,心慌慌。”
“大姑娘,想情郎。郎不来,心慌慌。”一遍又一遍。
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从哪流传出来的。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然后就会互相推推攘攘着说:“你想凤霞了。”“你想永亮了。”最后,他们就会一致冲着我说:“你想东东(是那个瘫子——也就是来福叔的儿子)了。”每当此时,我就会急眼:“胡说!胡说!”我就会追赶着他们每个人打,他们则远远地跑开,包括凤霞。
凤霞的短发会因为我的追赶而轻盈地飘起来,在她的耳边飞扬,有时我竟然忘记了我为什么在追赶她,冲着她喊:“凤霞,你站住,你头发上有个虫子。”
凤霞疑惑地继续跑。
我又强调一遍,“真的,不骗你,真的有个虫子。”
凤霞犹犹豫豫地站住了。我走过去,用手扒拉她的轻柔的头发,不为别的,只是单纯地想扒拉一下她的飘逸的头发。
“哎,让它飞走了,没抓住。”我假装遗憾地说道。
凤霞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
“真的,是一只瓢虫,金黄色的,背上几个黑点,我伸手要捉的时候它飞走了。”
我之所以这么迷恋凤霞的头发,是因为我自己的头发一点都不顺溜,硬,还带点自来卷。我妈说:“头发跟人一样,倔巴头。”我总是梦想着自己有一头像凤霞一样的秀发,那样我就可以留一头飘逸的长发,而不是总扎一对小辫了。其实,我对头发是情有独钟的,我喜欢各种各样的发型,像杂志上的女人的那样,或者像壁画上的女人的那样。我不喜欢一成不变的发型,我喜欢每天都变化换新的发型。我总是劝凤霞,别再剪短头发了,留长发,可以披肩,可以扎,她总是说她妈不让。
在我们玩耍的时候,疯女人总是站在她家门前的台阶上,看我们在她家的大门前面打闹。她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不疯、不癫、静静地看着我们玩耍打闹。每当听到我们喊:“大姑娘,想情郎。郎不来,心慌慌”时,她的眼里似乎会掠过一丝伤感,眼睛不自觉地越过我们的身体望向远方。她的远方跟我们的远方应该是不一样的,她的远方应该是一个遥远、遥远的地方......
有时,东东看到一帮人都聚在一起玩,便也想凑过来,可是每当看到我也在的时候,就远远地走开了。我也是,凡是有东东的地方,我都会离得远远的。由于人们的玩笑,我们两个人羞于在一起玩耍。
在我的印象里,东东小时候是个性格温和的孩子,不打架,不闹事,温文尔雅。只是我从未接近过他,我偶尔会从凤霞的嘴里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事迹——他们今天一起写作业了,东东很笨(东东学习成绩确实不好),怎么教都不会,给凤霞愁的;他会在母亲生病的时候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不像一个男孩子,反倒像一个女孩子。”凤霞笑着说。只是这些我都无从看到,因为我们从不走近彼此。我们闪光的童年被大人们硬生生地给摧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