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颤器实验
2000年。在拉斯维加斯西北,距离老赌城大道外一群破败的赌场不远的医院区,一座停车场上正有一小群医护人员站在救护车边抽烟喝咖啡。他们告诉我,如果有赌场来电话,那多数情况是有客人玩赌博机的时候犯了心脏病。因为出入赌场的路出了名的难走,所以大家都害怕接到这样的电话。在培训新人的间歇,正在休息的医护人员领队向我列举了进入赌场的重重障碍:“最快的路线是从正门的下客区进去,但是赌场不让你从那儿走,特别是赌城大道上的赌场,他们觉得这对生意不好,他们想让赌客感到安全。”所以,医护人员只能留在后面停车场,或从侧门进场。
进门之后,他们又会面临另一个挑战:怎样在迷宫一样的布局中找到目标。“所有地方看起来都一样。你得坐电梯上上下下,没有直达的路线,地毯会引导你四处乱转,让你失去方向感。”找到病人后,挑战又从迷宫一样的楼内布局,变成不愿离开自己座位的赌客。“那些赌客就是不肯挪一挪,好让我们出去。”一名救护员回忆道。有一次,他不得不在两排机器中间的窄过道里为一位病人做静脉置管。
为了缩短病人获救的时间,有些赌场会训练他们的监控人员,在监视器上观察一排一排的机器,看看有没有人发心脏病。1997年,他们更进一步,开始训练安保人员使用自动体外除颤器(automatic external defibrillator,AED)。这些医护人员建议我可以访谈理查德·哈德曼(Richard Hardman),他是克拉克郡的医疗急救服务协调员,也是他推进了赌场的AED项目。哈德曼40来岁,瘦高身材。我们在离赌城大道南端不远的郡火警中心见了面。访谈在他的办公室里进行,那是一间狭小的房间,里面有一个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天花板上还挂着一台电视,就像医院里的那种。
在1995年的一项工作质量改善项目中,他的部门发现克拉克郡心脏病发作的致死人数是其他地方的近3倍。仔细研究后,他们发现2/3的心脏骤停发生在赌场,并意识到高死亡率与医护人员在复杂的赌场环境中无法快速行动有关。他们虽然在接到电话后4分到4分半钟就可以到达赌场,但找到赌场里的病人却平均要花11分钟。哈德曼指出其中的生死攸关:“心脏骤停后,每过1分钟,你的生存概率就下降10%。”
哈德曼联系了一家公共健康机构的研究人员,对方也认为赌场是一个理想的环境,可以用来试验非医护人员使用心脏除颤器的效果,于是两人设计了一项实验研究。接下来,他游说了赌场的管理层购买AED设备,并培训自己的员工使用。这颇费了一番口舌,因为这些管理层担心这些设备使用不当的话,会给赌场带来法律责任。他告诉他们,AED只会在没有呼吸和脉搏的时候触发电击,这个时候已经不可能把事情搞得更糟糕,这样才最终说服了赌场。“不需要你们做任何决断,”哈德曼强调,“AED是自动的傻瓜式操作,会自己分析所有情况。”赌场决定培训自己的安保人员使用AED,因为他们是对场内布局最了解的人。结果表明,这些安保人员响应时间很短,通常只有两三分钟。“最开始他们还有些抗拒,但现在他们已经完全接纳了这项技术。”哈德曼说。
从那时开始,AED已经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中使用了几千次,生还率高达55%,甚至比医院还高,而且远远高于不到10%的全国平均水平。[1]哈德曼在国会为心脏停搏幸存法案[*]做过陈述,也在国际上发表过演讲。让他的演讲产生压倒性说服力的是一系列AED使用现场的视频。哈德曼告诉我说:“赌场通过监控摄像头在不知不觉间为我做了这些视频。”因为这些录像没有声音,他向我表示抱歉,并邀请我坐在他的办公桌前,观看头顶上的电视屏幕,同时自己站在旁边进行实时解说。看起来,他扮演解说的角色已经很熟练了。他会提前告诉我要注意屏幕上的哪些细微动作,而我则聚精会神地看屏幕。同样的剧情上演了三次:三家赌场,三个死而复生的病人,三台妙手回春的自动除颤器。
第一个视频是黑白的。一个荷官要水喝,斜着身子喝水时,在两张牌桌间倒下了。监控被触发后,镜头立即调整了角度,记录下了除颤的过程。第二个视频是彩色的,开始是一个俯视镜头,下面有一个60出头的男人坐在赌博机前。在这之前,他说自己胸痛,于是赌场人员给他拿了氧气。吸氧之后,他感觉好点了。他把牛仔帽重新戴上,说自己不需要帮助,然后开始慢慢地向赌场外走。在他走出去的过程中,七个不同的摄像头捕捉了他的运动轨迹:下扶梯,走过一条悬空走廊,穿过赌场区走出门外。“摄像头之所以跟着他,一方面是想确保他无碍,另一方面也有法律上的考虑。”哈德曼解说道。在他的讲述中,我感到他似乎对赌场监控设施给予了高度评价,不亚于他对AED的称赞;有时我都不清楚这些视频的主角到底是AED还是监控技术。赌场屋顶的一个摄像头追踪这个男人走过了外面的停车场,在他穿行于一排排汽车之间时,镜头拉近了:他昏倒在了停车场。围观者渐渐聚拢,赌场保安迅速拿来了除颤器。他们让设备自动充电,然后操作起来,电击这名男子,直至他恢复意识。7分半之后,医护人员才赶到。“[要不是保安的这些动作]他本来会有75%的死亡概率,”哈德曼说,“这还是在停车场,要是在里面,医护人员过去要更久。”
第三个视频最让人不安。监控摄像刚好在追拍这位病人,他当时正在赌桌上玩。他揉了揉太阳穴,向后靠了靠,想要让自己清醒一下——然后突然就晕倒在旁边的客人身上,那位客人却没有丝毫反应。病人滑到地板上,发起癫痫,剧烈抖动,两个过路人帮他平躺下来,其中一个是下班的急救护士。在病人附近,没有几个赌客离开座位。镜头转到大厅并向前推进。不到一分钟,一个安保人员就带着除颤器来到了现场,把设备预热充分,电击了病人两次。到第9分钟急救人员赶到时,病人已经恢复了意识,虽然时而迷糊时而清醒,但已能说话。镜头跟着他离开了赌场。
哈德曼暂停了讲解,提醒我说这些视频里最有意思的现象是众人的反应,或者说是众人的毫无反应。我一直专注地看病人,感到很是不安,直到哈德曼指出众人毫无反应时,我才意识到让我不安的是这个。而就在有人心脏停跳之时,周围的赌客竟毫不在意地继续赌博,就像是把两个不相关的视频叠加在一起一样,这是比心脏病突发更令人不安的地方。哪怕一个意识不清的人就躺在自己脚边,甚至碰到了自己的椅子,这些赌客仍然继续玩着。
[*]即Cardiac Arrest Survival Act。美国国会2000年关于心脏停搏幸存法案的报告见https://www.congress.gov/congressional-report/106th-congress/house-report/634/1,其中能找到哈德曼的贡献记录:5月9日,哈德曼博士在广泛配备有AED及接受过相关培训的急救人员的拉斯维加斯赌场里进行了测试,心脏停搏的幸存率从不到10%增长到了惊人的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