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向拉斯维加斯学习
1972年,建筑师R. 文丘里、D.S. 布朗和S. 艾泽努尔合著了《向拉斯维加斯学习》。他们在书中指出,拉斯维加斯这座城市和它构造出的环境有着重要的文化意义,是平民主义建筑形态的实验基地。[1]他们在书中反对精英主义观点,认为建筑不应该起潜移默化输出社会价值和行为典范的作用,而应该学习拉斯维加斯,让建筑列立公路两旁,建筑于是自动成了本土化流行文化的丰碑和汽车时代的自由先锋。他们在这本里程碑式的著作中指出,现代主义建筑风格呈现着乌托邦式的整体性做作,而拉斯维加斯的建筑挣脱了这一路数,转而全然表达一种对“共同价值”和“现实条件”的回应,充满了民主精神。
现代主义建筑为提升平等交融性(communitas),纷纷加高天花板,引入开敞的空间,大量增加窗户和采光,拥抱利落的极简主义美学,而这时,赌场却反其道而行。它们低矮的沉浸式室内设计风格、模糊的空间边界及错综复杂的迷宫之感,为的都是容纳“与他人无明显连接的大群匿名个体”。[2]与其他公众空间一样,赌场设计正切合了普通美国人的心理需求,即“在一起,却彼此独立”。对此,文丘里和他的合著者这样解释:“赌场空间及子空间的设计结合了黑暗性和封闭性,从而带来私密感、安全感、专注力和控制感。低矮的天花板下这些迷宫般的走道,隔绝了外面的阳光和空间,让置身其中的玩家失去对时间和空间的感知。一旦进入其中,人就会不知身处何处,今夕何夕。”[3]社会学家戴维·里斯曼(David Riesman)曾经有些绝望地指出,我们大多患上了“群体性孤独”(lonely crowd)这种社会病,赌场的空间设计并不假意标榜自己在治疗这种疾病,相反,它迎合美国大众的逃避主义敏感神经,满足他们的需求,而不做任何评判。[4]
《向拉斯维加斯学习》出版时,恰逢内华达州通过了公司赌博法案。这一法案的通过带来了新的一波赌场开发热潮。这波热潮在20世纪90年代进入高潮,其标志是海市蜃楼酒店(Mirage)取得的惊人成功。这是一家热带雨林主题的度假酒店,是雄心勃勃的年轻赌场大亨史蒂夫·温在1989年利用垃圾债券投资兴建的。这一投资大获成功,引其他公司纷纷效法,纷纷在赌城大道两侧配置产业,于是那些在文丘里等人的书中得到盛赞的、风格独特的建筑,迅速被庞然大物级的企业化度假酒店取代。这些大型设施每一处都经过精心的计算和拿捏,无一处闲笔,讲究的是“整体环境设计”。不管这些酒店在主题上如何花样百出——从波利尼西亚热带雨林风,到神秘古埃及风,再到意大利湖畔小镇风——它们的室内设计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所有的设计都指向利润最大化这一目标;真要“向拉斯维加斯学习”的话,我们从中会学到另一套东西。[5]正如弗雷德里克·詹姆森(Fredric Jameson)在1991年为《向拉斯维加斯学习》写的书评中指出,文丘里等人太过急于批判现代主义建筑,以至于没有看到他们遇到的建筑身上正兴起“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6]虽然这些建筑确实没有汲取现代主义的灵感,也不承载道德观念和公民意识,但它们并未掩饰自身的工具属性。现代主义建筑提倡的是自控力和社会和谐,而拉斯维加斯的建筑则取而代之,主张自甘堕落和企业利润。
现在的赌场与那时无异,其“商业本土风”满足的是人群的逃避主义需求,但满足这一需求背后还有更大的意图,即引导这些需求。在被问到“人体工程学”这个观念如何影响赌场设计时,一位业界顶级设计师这样回答提问的学者:“关于赌场设计,有一点必须知道的是,赌场的全部重点就在于让人从前台走到赌场里面去。”然后他进一步解释了他的公司“基于体验”的建筑设计理念:“我们尝试影响人群的运动、流动模式,以此引导用户的体验。”[7]虽然谈到这些策略在自己赌场中的应用,温显得轻描淡写,说海市蜃楼酒店的成功秘诀源于“迷惑而非狡猾”,但实际上他的每一处赌场,从概念到完工,从墙体处理到背景音乐,都经历了不遗余力的设计。[8]例如,在设计了海市蜃楼酒店的图纸(见图1.1)之后,他并不急着开工,而是找来设计顾问、前赌场经理比尔·弗里德曼(Bill Friedman),请他提改善建议。弗里德曼的实用主义赌场设计哲学,我们这就详细讨论。
图1.1 海市蜃楼赌场(史蒂夫·温建于1989年)的设计方案。图片来自vegascasinoinfo.com
弗里德曼是行业里特立独行的赌场设计大师,他在1974年出版了关于赌场管理的开山之作,确立了自己的业界地位。[9]在之后的25年里,他为自己的下一本书进行了调研,这本出版于2000年的史诗级巨著厚达630页,且有个大胆的标题:《用赌场设计碾压竞争对手》(Designing Casinos to Dominate the Competition)。在书中,他把赌场称为迷宫,而且把意思说得非常清楚,确保读者明白:“迷宫(maze)这个词很合适,因为我所信赖的《美国传统英语词典》上说,这个词的来源是‘让人迷惑、混淆’,词典上给迷宫的定义是‘由互相连接的通路(如园林小路)组成的复杂的、通常让人迷惑的网络:例如单线迷宫(labyrinth)’。”[10]与温不同,弗里德曼说到迷惑,并不是为了掩饰自己设计的狡猾,反而是为了凸显它。弗里德曼所说的建筑结构上的迷惑,与《向拉斯维加斯学习》中描述的“复杂迷宫”非常相似,但他并不认为这是后现代平民主义的表现,而是与应用行为主义息息相关。[11]“就像花衣魔笛手让所有老鼠和小孩跟着他走一样,”他写道,“恰当设计的迷宫也能魅惑成年玩家。”[12]
虽然弗里德曼的迷宫理论不是当代赌场设计中唯一影响深远的理论,[13]但它给予了机器崇高的地位,于是,在分析赌场室内设计和机器赌博者内心状态之间的关系时,机器成了一个很好的出发点。迷宫本身及其迷惑策略有一个明显的意图:促成并调节机器赌博造出的超离凡尘的迷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