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大师(全集)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4章 偷窥者的夜晚

隐隐约约地,一个蹲着的人影,在那位置慢慢显现出来,跟着他一起出现的,还有一排低矮的灌木。

31

我脑袋一片空白,猛然站起,大步跨上茶几,接着身体如同崩塌的雪山般扑向面前的邱凌。我感觉得到自己的声音在变调,近乎癫狂,脑海里全都是那个夜晚被我倒在地上的灰白色粉末。尽管当时古大力提醒过我,但我怎么都不可能想到那盒骨灰,会是文戈的。

“你骗我的!你说谎骗我的!”我咆哮着,狠狠地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文戈的骨灰只是被你藏了起来,说,你把她藏到了哪里?说!”

邱凌的眼镜掉到了地上,接着失态的我并非有意地踩到,眼镜变得支离破碎。但邱凌似乎并不在乎,他脸上所呈现出来的表情,是对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已不在乎的那种坦然,但是眼角又似乎有点湿润。

“沈非,我拦不住他的,就像我拦不住肆无忌惮冲撞向文戈的列车一样。”邱凌的声音变了,变得低沉与碎碎念,“我也拦不住你,拦不住你陷入过往种种之中的痛苦与无法自拔……”

说完这话,这位眼泪已经溢出眼眶,鼻涕与口水也从口鼻滑出的邱凌抬起了头,那分不清是犀利还是安静的眼神中,呈现出如同湖水般的深邃:“沈非,你还记得七年前吗?那一晚你对文戈说过,会永远永远和她在一起。”

他猛然将我往后一推,让我重重地坐到了两个沙发中间的茶几上:“现在,让我们一起回到那一晚吧……”

我又一次来到了那个海风吹过的公路边,有圆满的皎月,星子依然尽数不见。乌云没能拦住的月亮,形单影孤,显得那么无力。

我走出了汽车,习惯性地朝着高架桥的方向望去,可看到的却不是熟悉的钢铁巨人……

那里有一棵树,孤孤单单地伫立在荒野中。这时,风吹过来,树叶“哗哗”作响。

我认出了这里,这是我与文戈埋下她少女时期记忆木盒的树下。于是,我大步奔跑过去,但是不管我怎么用力迈动步子,那棵大树总是那么遥远,无法靠近。

我站住了,也突然明白。眼前这一切其实是我记忆中的一个片段,它独立存在着,如同我过去时光中的一个里程碑。在它之前,是我与文戈的大学时光,之后,是我与文戈走入社会后的携手岁月。

我安静下来,感觉眼前这如同烙印在心坎上的一切的出现,或者说那个夜晚我与文戈的私密故事,将在这里重新上映。

我朝大树周围空旷的荒野望去,很快就捕捉到两个牵手走来的人影。留着看起来傻傻的分头的是当日的我,穿着蓝色的牛仔裤与白色的旅游鞋,浅色的T恤上是尤文图斯队的徽章。我环抱着那装着秘密的木盒,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文戈。

文戈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微笑,这微笑是那么熟悉,让当日与现在的我涌出千般爱怜,想要万般疼惜。那年的她,短发让她的脖子显得好长,红色的格子衬衣纽扣敞开了两颗。微风放肆地吹入,想要触碰她丝般的肌肤。

我再一次朝前奔跑起来,想要冲到他们跟前。

可依然徒劳无功,依然望尘莫及。于是,我开始大声呐喊,但是张大嘴后,发现声带如被切割般,压根无法发出音符。是的,我在徒劳地注视着过往的记忆,我并不是时间中穿行的行者,不可能改变,也无力触摸。

远处的我与文戈,重复着我记忆中的动作。他们交谈着,但是我却听不清楚他们交谈的内容。我知道,其实记忆存储的内容,画面多过言语。接着,他们用那一柄小铲子挖了个小小的坑,将那个盒子埋下。

他俩再次开始说话。这时,皎月依旧,繁星钻出了乌云,那点点星,在夜空中如同钻石般闪亮。穿着浅色T恤的我搂抱着文戈,开始说那些激情飞扬的话语,誓言要给予文戈美好的未来。可这时的文戈,表情似乎有了一丝变化,眼神开始游离,不时朝正在抑扬顿挫的我身后瞟去。

我开始意识到什么,朝着那个方向望去,隐隐约约地,一个蹲着的人影,在那位置慢慢显现出来,跟着他一起出现的,还有一排低矮的灌木。他个子不矮,因此,他必须蹲成一个很吃力的姿势,才能让自己不至于暴露。

是邱凌吗?我开始怀疑,但是我又不能确定。因为这个他,单薄得好像被风吹得随着灌木摇摆。

我开始听到一种声响,来自他的鼻孔。沉重,急促,宛如被激怒的牛犊在尝试压抑怒火。

文戈又朝着这丛灌木看了一眼,但她面前那眉飞色舞的少年,压根没有注意到面前少女的细小心思。终于,文戈似乎咬了咬牙,做出了什么决定。

她跨前了一步,一把抱住了少年的我。接着,她吻上了那个我的嘴唇……

我的脸颊上多了两行热热的液体,因为我太熟悉她香甜的吻了。曾经,这香甜让我着迷,但终究是永远的失去,如同撕裂般的失去,不可能再次得到。

我想要呐喊,但发现自己不止是声带不在,口腔里也是空荡荡的,舌头似乎被拔走了。

热吻中的文戈眼睛却突然睁开了,并再次望向躲藏在灌木丛后的那个单薄身影。接着,她被少年的我缓缓放到地上,红色格子衬衣的纽扣,被一一解开……

那低沉急促的鼻息声越发重了,到最后,似乎带上了湿漉漉的味儿……

终于,他站起了,因为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的头发有点狼狈地耷在头上,风开始袭向没有灌木拦着的他的颜面,一张布满粉刺与青春痘的坑坑洼洼的脸呈现了出来。是邱凌,是少年时代的邱凌,只是,他的眸子里是消极与悲观的眼神,就像一个永远不敢大声说出所想的窝囊废。

他跨过了灌木丛,朝着树下一步步走去。他在那捧刚盖上的泥土前蹲下,用腰上挂着的钥匙笨拙地尝试挖向地面。在一再受挫后,他的鼻息声里带着的湿气更加重了,最终变成了持续的抽泣与“呜呜”声。

他嘶吼起来,钥匙被他朝远处扔去。接着,他用双手去抠那些泥土,动作很大,好像一只癫狂的野兽。我感觉得到他的指甲在裂开,手指上的皮肤被撕破,但是他似乎一点都不在乎。

他终于捧起了那个木盒,接着靠着树坐下,将木盒放在膝盖上。他没有打开,缺乏打开的勇气。或许,在他默默注视着我与文戈的那些年月里,他有很多次机会打开那木盒,最终缺少的也就是那份勇气吧。

他脸上的液体往下流淌着,但他并没有尝试擦抹,任由木盒被打湿。终于,他站起了,用脚把泥土踩了踩,然后抱着那个木盒,好像一个行窃的小贼,飞快地逃离了这片荒野。尽管木盒中放着的,不过是本就属于他的,那些年寄给文戈的一段段纠缠不清的断肠。

我继续站在那里,望着冷清的荒野与荒野中的大树。我开始明白,这里不止是我记忆中的一个里程碑,似乎也是邱凌记忆中的一个沉痛节点。于是,我开始等待,因为我明白,他终究是会回来的。

果然,那荒野中再次出现了一个瘦高的身影,是邱凌。

他戴着金丝边眼镜,脸上也不再坑坑洼洼,显得清秀与斯文。他脖子很长,气质优雅。得体的服装与微亮的皮鞋,证明了黛西为他痴狂并不是愚蠢与盲目。

但是他的表情很沉痛,步履也很缓慢。

终于,他走到了树下,将身上背着的背包打开。

他先是从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塑料瓶,有点像装汽车润滑油的那种。他把塑料瓶放到了旁边,接着从背包底部,抱出了一个木盒和一把折叠铲。

我第三次朝着前面冲去,尽管我明白我不可能冲到他跟前,但是我无法控制地开始愤怒。因为我知道,这个木盒里面放着的,已经不是最初文戈埋下的那些邱凌写的情信与情诗,而是被灰白色粉末掩埋着的一首《鱼》。

木盒被邱凌埋好了。他站起,驻足于旁边,如同雕像,很久很久。最终,他呼出一口长长的气,将铲子收拢,与那塑料瓶一并放入背包。

我突然意识到,塑料瓶里应该是能被点燃的液体。而这一天,应该就是去年6月苏门大学发生火灾的日子。几天后,一位残忍血腥的变态杀人者——梯田人魔,即将在这个世界出现。

“知道我最恨谁吗?”邱凌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恨我,还是文戈?”我抬起沉重的头望向他。他依旧戴着手铐与脚镣,坐在我诊疗室的沙发上,用那种似乎很安静的眼神望着我。

“我恨我自己,恨自己的胆怯与懦弱,恨自己的渺小与自卑。”邱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而我的意识也慢慢回到这熟悉的诊疗室里。

“你恨自己当初没有站出来与我竞争文戈?”我在努力睁着眼睛,尽管我感觉得到自己的眼帘那么沉重,“所以你才会在文戈离开后,做出那么那么多事情。”

“是的,文戈跟你离开学校后,我的世界空荡下来,我做了太多太多事情。甚至尝试代入,想让自己成为你。于是,在没有你的那年里,我努力站在人前,像曾经的你那样抑扬顿挫地说话。而且,我对你的模仿开始近似于疯癫,甚至时不时以为自己就是你。但毕业时……”邱凌眼神黯淡了,“毕业的时候,我知悉你成为心理咨询师,开始了频繁的临床。但我的人生,却被我的父母强行勾画。”

“沈非,我不愿意成为一个老师。当然,我对于心理学、哲学、教育这些都有深入的了解,所以,我会客观看待,不会因为自己厌倦教师这个职业而污蔑它的神圣。我尝试说服我的父母,告诉他们我想成为一位心理医生,想沿着你沈非走过的路子一步步往前走。可是……”

邱凌摇了摇头:“我不是你,我又一次选择了妥协。我走上了讲台,成为一名初中历史老师。”

“你只做了一年老师而已。”我插话道。

“沈非,你知道那一年里我是怎么过的吗?”邱凌看了我一眼,接着把目光转向我身后墙壁上的大幅油画——仿墨西哥画家鲁斐诺塔马约的《戴红面具的女人》。

“沈非,一个有着满腔抱负的少年,被强压进入他不喜欢的职业时的那种沮丧与失落,你不会明白的。就像你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一年我是怎么过的一样。”

32

相较起寒冷与饥渴,人类还有着一个比较原始的需求,那就是安全感。

一只初生的小鹿,生来就具有蜷缩到母亲怀抱的行动,因为在母亲身边,它会得到安全感。一头受伤的狮子,会在狮群中央静静地趴着,伸出巨大的舌头舔自己的伤口。因为这样子,它会觉得自己得到了治疗,得到了保护。而我们人类,对于安全的需求,就高级了很多,不只是因为惧怕突如其来的危险,更多的反倒是精神世界对于安全的需求。

于是,在精神世界里这一安全需求没有得到满足时,我们就会在夜深人静时、卸下假面后,变得脆弱与柔软。我们会蜷缩着身体侧卧在床上,或者隐藏在浴缸的泡沫里。这样,我们会觉得安全,实际上,这就是我们潜意识深处对于母体子宫的企盼,因为那时,才是我们作为一个生命所能感觉到的安全的最大化时刻。

邱凌将目光从那幅《戴红面具的女人》画框上移了回来。他淡然的表情与满脸的液体搭配着,显得很诡异。接着,他碎碎念道:“我拦不住,很多事情我都拦不住。我也拦不住他疯狂地想要改变。”

“你想要改变什么?”我的意识开始越来越清晰,之前那如同幻境般的场景,很明显是我的心神因为邱凌突然说出骨灰的事,陷入了一次极其短时间的催眠。但这一刻渐渐苏醒过来的我,反倒觉得之前的环境,与其说是邱凌的催眠,还不如说是我自己将那一串连贯的碎片交织了一遍,并在脑海中放映一次而已。

于是,面前有点失态的邱凌,他所呈现出来的这个所谓的阻拦者的一面,似乎也只是在他那段当老师的回忆中痛苦万分而已。

我再次追问道:“那一年里,你想要改变什么呢?”

“想要改变人生,想要离开那所可怕的学校。”他的声音小了点,变得有点含糊,但周遭安静的环境,让我不会也不可能遗漏他说出的每一个字。

我的笔记本上写上了这么几个字:“阻拦者来访。”

“他太好强了。”满脸泪花的他说道,“他从一个对于土地与建筑一窍不通的人,到考上国土局公务员,只用了短短的一年时间。七百多个人参加考试,只录取两位,他却通过了,并如愿以偿地离开了学校。于是,从那一天开始,他明白了很多东西,只需要努力争取,再不可能的,也终究会成为可能。”

“他开始走入图书馆……”我接着他的话说道,“他疯狂地学习心理学知识,企盼书本上的东西,能够拉近自己与从事心理咨询工作的对手沈非之间的距离。他以为,文戈的选择,是因为沈非在专业领域的学识上散发出来的魅力而已。而他自己,只需要在这些方面超越,便能够再次得到。”

“是的,他是这么想的。”阻拦者低着头,眼睛上翻望向我,眼白如同死鱼的肚皮,“他不但这么想,他还做了。”

“嗯!他做了很多很多,做了你绝对意料不到的那么多。但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做再多也没用,缺少的是真实接触病患,缺少的是临床的经验。于是,他开始在这个城市里默默穿行。他做了很多很多事情。”阻拦者的声音越发小了,但所说出的东西,似乎显露出某些我们目前还不知道的秘密。

“能告诉我他还做了些什么吗?”我的声音低沉悦耳,语速适中,与我平时对待病患时一样步步为营。

“他和很多很多人聊天,聆听他们的故事,揣测他们的思想。他们内心世界中的憎与恶、乐与怒,被他一一收集。然后,他发现,人性,其实是那么奇妙。我们的身体不过是一个容器而已,盛载着我们的灵魂。”阻挡者邱凌继续着,“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以后,对于生死,他开始看得比普通人豁达。”

“他,是指的邱凌吗?”我柔声问道。

“是的。”

“他所看淡的生死,是他身边其他人的生死吗?”

“最初他以为是的,但之后,有一个女人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才发现自己所看淡的,其实始终还在那里牵绊着,并没有变过。拦不住的,他拦不住火山的喷发,就像拦不住那女人跟着恶魔离去时的夜晚一样。”

“你所说的女人是不是文戈?”说到这个词的时候,记忆中那飞舞的灰白色粉末让我的心微微发颤。

邱凌没出声。

我没有追问,我以为他在思考,就好像平日里躺在这里的那些病患,她们在涉及一些内心深处最伤痛角落时,都会沉默一会儿一样。

但几分钟过去了,他还是没说话,连那抽动鼻子的声音也没有了。这时,他的头在下垂,缓缓地……缓缓地……

他身体滑离了沙发,撞倒了茶几,最终一头栽倒在地上。

玻璃茶几破碎的巨大声响让诊疗室外的人都听到了,门被人用力拧开,李昊和小雪差不多同时跨了进来。

我连忙上前,想要把他扶起。可就在我双手伸出的同时,他那本来已经闭上的眼睛却猛地一下睁开了,那让人感觉灼热的凶悍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我。

来自火山深处那位天使抑或恶魔的邱凌出现了……

他低吼起来,戴着手铐的手好像一个牢固的绳套,一把套上我的脖子,并往回一拉。紧接着,他那因为呐喊而张开的嘴,狠狠地咬住了我的肩膀。

被他咬住的部位瞬间麻木,因为他咬合的力量,已经不是人的思维控制下使出的力度。

李昊像一头小猎豹一般,从门口冲了过来,阻碍他的沙发,被他一跃而过。

“松口!”李昊粗壮的胳膊圈在了邱凌的脖子上,邱凌的脸瞬间通红。但是……血,开始将我肩膀打湿。

小雪也赶到了我们身边。她双手伸出,准确地按在了邱凌两耳下方,做了一个非常细小的动作。

咬着我肩膀的牙齿松开了,和他牙齿一起松开的还有他那圈着我脖子的手臂。接着,我看到他的下巴狼狈地垂在脸上,好像一个松垮的乳房。他眼角的肌肉抽动了几下,瞳孔往上一翻。

邱凌因为下巴脱臼而痛得昏死过去。

12:20,因为邱凌的昏迷,我们的这次谈话宣告结束,邱凌被武警押出了我的房间。李昊看了看表:“沈非,我们现在就要赶去省城了。汪局刚才打电话过来,说想要找你聊聊,要我问你下午有没有时间去局里。”

“可以帮我推到明天吗?明天下午我回来后第一时间到他办公室。”我一边说着话,一边将衬衣脱下。佩怡用酒精和纱布给我包扎,嘴里小声念叨着:“多亏没有咬到骨头,要不骨头都会被他咬断。”

“你要去哪里?”李昊问道。

我摇了摇头,不想回答。这时,远处和八戒站在一起的古大力开口问道:“你是不是要回苏门大学?”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猜到的,只得避开他那不知道是该用笨拙还是犀利形容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和你一起回去吧?”乐瑾瑜说这话时站在诊所的大门口,望着外面停着的警车。

我“嗯”了一声,接着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陈蓦然教授:“老师,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吧!”教授点着头。

“你和李昊他们一起去省城,今天下午测试的整个过程,我希望你能在旁边看着。”

“可以。”教授说完便转向李昊,“李队,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很快。”李昊说这话时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看了一眼我肩膀上已经裹好的纱布,大手便伸了过来,将衣服还没换好的我拉扯着往旁边走去。

“沈非,今天你和邱凌的这次对话收获大不大?不止是汪局关心,我也想马上知道。”李昊小声说道。

“李昊,邱凌比我们想象的强大太多太多了。”我也同样小声地回答着,“并且现在,我不但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有人格分裂,甚至能感觉到,他想要做的事情,会比现在我们所了解与掌握的更为可怕。”

“什么意思?”李昊边说边看着表。

“李昊,我不是个刑警。”我摇着头,“我只是觉得邱凌的被捕,似乎是他想要做的庞大计划中的一个起步而已。我能够揣测到的已经全部告诉你了,而现在,我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说这些话的同时,我将身上刚换上的衬衣纽扣全扣好了。

我转身望向其他人,每一个人眼神中其实都和李昊一样有着期待与好奇,想要知道在诊疗室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冲他们抱歉地笑了笑,大步朝门外走去,乐瑾瑜紧随在我身后。

我发动了汽车,与那辆警车擦肩而过时,我看见了邱凌,他已经醒来了,正在警车后面的铁栏杆处望着我。

我将车窗放下,迎上了他的眼神。

他笑了。

是的,邱凌笑了,用一种打量可怜猎物的笑容。

33

从海阳市到苏门有将近800公里,路况好的话,7个小时左右,遇到堵车就可能要久一点。

我们离开诊所便径直冲上高速,汽车一度开到了时速160。这时,天暗了下来,涌动的乌云好像它突然决定换上的面具,轰隆隆的阵雷喻示着一场大雨即将到来。初夏的珠三角,暴雨本就是它最喜欢耍玩的花样。

我开始害怕起来,不断地超车,朝着苏门市的方向疾驶。一直没吭声的乐瑾瑜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沈非,你这样着急赶回苏门大学要做什么?”

我没吭声。

“邱凌给你说了什么?”

我还是没有回答她,抬眼望了望那业已乌黑的苍穹。我的手心又一次开始出汗了,我知道,自己的状态已经越来越糟糕。甚至我已经明白——自己正在陷入一张巨大的网,而且越陷越深。而织网的蜘蛛,却是满脸无辜表情却又用嘲笑眼神望着我的邱凌。

这时,暴雨将至。我将车开得更快了,身旁的乐瑾瑜伸出手抓住了头顶的把手。我的沉默让她变得越发担忧,但也是因为我的沉默,她没有再次开口发问,默默地坐在我身旁。

我知道这是一个不错的女人,尽管她在某些瞬间流露出对我的急功近利以及些许神秘,但这些又可以理解成她职业塑造出来的习惯。她懂得在这个时候闭嘴,尽管她疑惑,但依然不会抗拒陪伴着疯狂飙车的我。

我又一次瞟了一眼天际的黑暗:“瑾瑜,能帮我查下苏门市今天是不是也有暴雨?”

瑾瑜点了下头,拿出手机按着,嘴里说道:“应该下的,这场台风带来的暴雨是全省范围的。”

我更加担忧,担忧着没有人知道的事……

“苏门的雨可能会晚一点,晚饭后吧!”瑾瑜看着手机说道。

我的呼吸变粗,但这时,高速公路前方似乎出现了车祸,三个车道上全都是拥堵的汽车。大风呼啸着,不知道从哪里刮来的落叶在空中飞舞,好像在尖啸的精灵。

我的车狼狈地停下,等候着前方的再次蠕动。乐瑾瑜将抓着把手的胳膊放下,扭头望向我:“沈非,你现在的状态很糟糕,如果你需要的话,让我开车吧!”

“我们要在大雨来临前赶到苏门大学。”我低声说道。

“为什么?”

我望向窗外,飞舞的落叶不知道飞向了哪里,空中只剩下被卷起的尘土。这些尘土颜色很浅,就像那个木盒中洒落一地的灰白色粉末。

雨终于下起来了,它们来得那么嚣张,那么跋扈。它们将空中浅色的尘土使劲地打下,并扼杀在地面。

我低声念叨着:“不要啊!不要!”我的碎碎念,就像邱凌身体里那个阻拦者。我开始感受到他的无可奈何与无法改变。

乐瑾瑜连忙摇了摇我的胳膊:“沈非,到底发生了什么?邱凌对你说了什么?你告诉我吧!不要憋在自己的脑子里面,你会受不了的。”

我扭头望向了她,我的表情如何我自己并不知道,但从乐瑾瑜的眼睛中,我能看到的是越发强烈的担忧。我喃喃地说道:“我们要在苏门大学下雨以前赶到,因为……因为文戈的骨灰,被洒落在后山的泥土里。”

乐瑾瑜的脸色也瞬间变了。

一道撕裂苍穹的耀眼白色仿佛在诠释末日的恐怖,紧接着让人的心往下一沉的雷鸣,又那般强劲。暴雨终于倾盆而降,车厢中的我与乐瑾瑜,就像隔离在陋室中的渺小生灵。

周围的能见度被雨帘所阻,瓢泼的雨与短时间不可能疏通的车道让我心中越发凄苦。这一凄苦不会麻木,因为连日来心理世界经历的磨难,我早已绷到了神经即将裂开的极限,最后一根压垮骆驼的稻草不知何时会出现,或许,就是这场大雨。

我狼狈地抽泣起来,嘴里继续碎碎念道:“我拦不住的,我拦不住这场雨,也拦不住文戈的骨灰被雨打湿,拦不住她被混入泥土,就像我拦不住撞向她的那辆列车一样。”

“沈非,哭出来吧。”乐瑾瑜边说着边伸出手搭到了我的肩膀上,并将我往她的怀里拉。

我顺从地靠到了她倾过来的肩膀上,继续抽泣着。她身上散发出的是苦橙花的味道,这是用于催眠的精油。

我没有抗拒,因为瑾瑜说的没错,我需要抒怀,让自己越发紧绷的神经得以缓解。

乐瑾瑜的声音很轻柔:“沈非,我们的人生就是一本在阅读着的书。某一页,会让我们欣喜,但终究要翻过,翻过后,欣喜只是停留在原地。而某一页又会让我们那么悲伤,但经年累月,得到与失去,不过是阅读过程的某一次伸手而已。生命中的坎儿,是跨过去的,而不是绕过去的,这道理你比我们任何人都明白,可你为什么就是无法说服自己呢?”

我默默地流着泪。我很冷静,很冷静地脆弱着。乐瑾瑜的声音在继续:“沈非,你听,那雨落的声音,其实是那么悦耳。它们来到这世界,尽管来得匆匆,但是世界会因为它们而欣喜或悲伤。沈非,你再听雨刮的声音,一下……两下……”

她的声音越发轻柔,如同一只拉着我走向远处的温软手掌:“三下……”

“生命中的坎儿,是要跨过去的,而不是绕过去的。”

文戈那支离破碎的身体,并没有得到火葬场化妆师成功的修复,因为她的头颅如同一个被拍碎的西瓜四分五裂。最后,她静静地躺在那里,被白布遮掩着,白布下,是尸块与碎骨。某些可能并不属于她身体的部分,也被收拢在一起。

她曾经温热的身体最终被推入了焚炉。我静静地站着,两边搀扶着我的是邵波与李昊,之所以搀扶,并不是因为我无法站稳,而是他们害怕我随时做出什么,跟随文戈离去。

文戈的父母泪流满面,他们的哭喊声,是当时我的世界的背景音。而我的内心世界里,相对来说却安静很多,只有水滴在缓缓滴落。我知道,那是裂开的心脏在哭泣。

朋友们陪我回家,亲人甚至住了过来。但我的沉默与不吃不喝,让他们惶恐不已。

出殡是在第三天下午,也下着暴雨。我站在墓园外面,远远地看着人群。和我一样没有打伞的邵波与李昊在尝试着点烟,但徒劳无功,因为雨帘没有允许。终于,李昊将手里没有点着的香烟对着地上一扔,冲到我面前低吼道:“沈非,你可以去死,没有人要拦你。只是你自己想想,文戈会不会愿意你这样做。”

“她不会愿意。”我望着李昊低声说道。

“那不就得了!”李昊用着他拙劣的手段企图说服我走出低谷,“那你还这么个不死不活的鬼样干吗呢?”

“我也不愿意她走,她知道的。”我伸出手想要推开他,因为他拦住了我望向人群的视线。

邵波在我身后冷笑:“沈非,你是个心理医生,道理你比我们懂得要多,总不可能你自己反倒走不出低谷,要沉沦到底吧?”

我摇着头,脸上是雨水在往下流淌。它们路过我的眼眶,进入其中,接着被稀释,又溢出。

乐瑾瑜的声音响起了:“你已经失去过了,也已经伤痛过了。但日子始终还要继续,谁也不可能真的成为谁的永恒,谁也不会是谁的世界。其实,你应该感到欣喜,在文戈姐的世界里,你成了永恒。”

眼前的雨帘继续着,远处出殡的人群身影晃动着,看起来是那么朦胧。

“是吗?我是她的永恒吗?”我喃喃地说着。

我自己清楚答案——是的,我自然成为她的永恒,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就是她的整个世界。于是乎,这些,成了我难以自拔的理由。

“但,你并不一定就是她的整个世界。”乐瑾瑜的声音继续着,轻柔,具有魔力,“那么,你值得吗?你对邱凌越发了解,也越能洞悉文戈在邱凌世界里经过的事实。其实沈非,你的无法自拔,不过是你对自己的不愿救赎。实际上,你有足够的理由来救赎自己,因为你并不是她的全部。至少,她在没有结识你的时光里,有过一个叫作邱凌的男孩。”

凌晨1点,我们终于驶入了苏门大学,被暴雨蹂躏过的世界,显得那么恬静与安详。乐瑾瑜陪着我走上了后山,我们在那棵大树下久久地站着,落叶与不知道哪棵植物的花瓣被吹落一地,进而被雨点打入尘土。那片混着文戈骨灰的泥,经历过雨水洗礼后完全没有了被松动过的痕迹。

“要挖出来带走吗?”乐瑾瑜问道。

脸上泪痕早已风干的我摇了摇头:“不用了。”

“那你真的能够放下吗?”乐瑾瑜再次问道。

“放下了吧!这里,本来就是放下文戈的过去的地方。”我淡淡地说道,“放不下的,只是她在我内心世界里深深的烙印而已。”

乐瑾瑜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