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猛禽的猎物
这是个充斥着各种阴谋论的世界,但是,又始终是个单纯与简单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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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再关心邱凌与文戈高中时的所有故事了,因为有些东西其实我早就猜到了一二,包括他俩曾经有过的情愫,也包括邱凌曾经在文戈世界里所占据的位置。于是,站在走廊前看那些并未被世俗染色的孩子时,我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文戈那些不为我所知的一面,充满了阴暗的一面。
我想,或许我所认识的文戈,并不是整个世界里的她。我们都知道,每个人的潜意识世界里,天使与恶魔都同时存在着。不管我们给自己加上什么样的所谓“高级生物”的标签,但始终,我们的动物性隐藏得那么深。再纯洁美丽的少女,她也认真地捏断过蝴蝶的翅膀与触角。再阳光帅气的男孩,他性幻想的世界里,也憧憬着痛苦的喘息声与挣扎。那么,在我不曾认识的文戈的过去岁月里,她也血腥与残忍过,似乎再正常不过。
她不时望向我的身后草丛中的那双眼睛,被晚霞再次刻画出来。眸子里,闪耀出的纯情不再。对始终如一深爱自己的男孩的深深伤害,甚至当着那男孩的面,将自己的一切交给另一个男人……
文戈很罪恶,我有了一个可笑的念头——我开始同情邱凌了。因为我终于意识到,他这半生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文戈而舞爪。
一个多小时后,李昊和邵波走出了校长室。穆老师和邵波在教学楼楼下小声说了一会儿话,应该是关于穆老师的那奇怪性取向的保密事宜吧?
我不关心。
走到车旁,他俩点上了烟。李昊便开口对我说道:“要不要听听邱凌那一年教师生活里的故事?”
我摇了摇头:“没太多兴趣。”
“也确实没什么好听的。”邵波笑了笑,“就一个青年老师逆袭考入公务员的励志传奇而已,顺便还加上自吹自擂了一段大学虐恋过去而已。”
“你觉得有收获没有?”我望向了李昊。
李昊将烟雾吐出,较我和他之前驱车离开市局大院那一会儿,现在的他反而显得抒怀了不少。他苦笑着:“能叫什么收获呢?总不可能给省厅的人说邱凌曾经的女友是梯田猫魔,在高中时期虐杀过一只流浪猫吧?”
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不过他的粗犷注定了他不会像邵波一样马上改口。他看了我一眼:“沈非,文戈小时候可能也比较强大。”
“嗯,是比较强大。”我点着头。
邵波连忙岔开了话题:“两位神探,今天折腾了一下午,不过是我们再次对邱凌的过去种种有了更深的了解,那么接下来呢?之前李昊说还有几天来着?”
李昊齆声回了句:“三天。”
“是的,三天,今天是第一天。”我补充道。
我们给古大力、八戒打了电话,邵波领着我们去了他常去的海都水城。他以前帮水城的香港老板处理过一个很麻烦的破事,所以作为高级VIP的他,有一张永远花不完的会员卡。我们五个人脱了个干净,进去胡乱地洗澡,换上了水城的短裤去西餐厅吃了个饭,最后,找了个很大的包房钻了进去,五个人趴成一排,背上都是滚烫的玻璃罐,就好像地狱里受罚的落难灵魂。
按摩师离开后,八戒扭动着一身肥肉,开始折腾包间里的茶具。很快,那淡淡的绿茶香味,让人觉得很放松。我们围着茶台坐着,品着香茗。
“技师都出去了,可以开始聊邱凌那案子的事情了吧?”古大力一本正经地说道,他额头上有一个大红包,是在洗澡时没站稳在墙壁上磕的,鼓得很高,好像矿工头上戴着的电筒。
邵波看了我和李昊一眼,见李昊点头,便将邱凌即将定为精神病病患送入医院一事,给八戒、古大力说了。他俩听着自然不高兴,皱着眉不说话,一时间房间里有点冷场。
很明显,他们都很郁闷。因为他们点上了烟。我站了起来,将窗户打开,接着站在窗边扭头说道:“八戒、大力,我现在想听听你俩的看法。”
古大力没吱声,望着天花板发呆,好像还在思考。八戒看了他一眼,回头冲我说道:“沈医生,要听我们的意见,我们也给不出什么意见。”
“就说说看法。”邵波冲八戒瞪眼。
八戒讪笑:“看法……嗯,沈医生,那我就说咯!我是个直肠子人,有啥说啥,说错了什么,你别往心里去才行。”
“哪里这么多废话?”邵波骂道。
八戒又笑:“沈医生,大伙忙活这几天,捕风捉影到的一切,实际上都与梯田人魔案无关。当然,与案件有关的事情,是李队他们在做,也轮不到我们做。但是实际上,我们折腾几天,唯一的收获,只是发现了邱凌与你沈医生之间,存在着某些可怕的联系。”
“什么叫作可怕?”我问道。
八戒耸了耸肩:“可能我的想法比较阴谋论吧?邵波也没有对我隐瞒大伙捕捉到的细节。于是,我就是有种感觉,感觉邱凌从去年决定要成为梯田人魔开始,他就好像在等落网后,有机会与你直面并对抗。”
“所以他潜回母校将自己在学校的资料烧光,又把自己的房子布置得跟沈非家一模一样,并且将文戈的骨灰盒掉了包。”邵波沉声说道。
八戒点着头:“沈医生,是你要我说的看法,这也只是看法而已。”
“你说的虽然没啥逻辑性,但应该是事实来着。”一直没出声的古大力突然间开口说道,“沈非,几个细节吧!首先是从那首诗开始,我们逐步找到的关于邱凌的过去碎片,都在反复围绕着‘支离破碎’这么个中心论调走的。最初我并没有留意到有什么不对,直到上午和八戒聊天时,他说起了沈医生和邱凌同时爱着的文戈,是被火车碾死的,尸体支离破碎。那一刻我就开始怀疑,邱凌是想通过自己做的某些事,引起沈非的注意,并一步步引导沈非的整个世界围绕着支离破碎四个字走。嗯!假如我没猜错的话,他因为文戈的死,因为文戈的支离破碎,而怨恨着沈非。沈非的不敢面对,让他更为恼火。”
“有一点点道理。不过,他大可不必做出这么多事情,才能让沈非直视文戈的死。他那种极端主义者的行事风格,完全会找出文戈尸体碎片的相片,寄给沈非不就可以了吗?”李昊问道。
“你们今天下午不是去了学校,打听回来一个邱凌与文戈的过去的故事吗?”古大力一本正经,“这个故事正好可以把邱凌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给诠释出来。”
“继续!”李昊点头。
我却插话了:“他想要为文戈做些事情,做一些当日的他,并没有勇气去做的事情。”
大伙都望向了我,而我望向窗外已经漆黑的世界:“大力说的很对,我们始终不愿意面对的一个假设,就是邱凌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将我拉入整个事件。我们都自以为是地以为,这种让人咂舌的阴谋,不可能出现在我们的身边。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呢?”
我转过了身,搓了搓手掌:“我们这几天捕捉到了邱凌人生的若干个断层,断层与断层之间衔接的位置,也一一得以清晰。于是,我们来给邱凌的人生画上一幅画像吧。这幅画像,能够映射出他真实的内心世界。”
“他生命轨迹中的几个阶段,落差都很大。首先,他是一位有着遗传嗜血基因的孩子,所以在他的童年,他做出的任何让长辈害怕担忧的举动,都被放大,并迅速扑灭。可能,他在孩童时期犯下的错,并不会有多么可怕,顽劣的男童时期谁没有过呢?邱凌不同,因为他是王钢仁的儿子,所以他弄死了一只青蛙,与女生发生了一次打斗,所要受的惩罚,会大过其他孩子。那么,在他的童年时光里,他想要泛滥的自我与个性,被压抑着纳入了潜意识深处。他是一座火山,但是沉睡了,沉睡得比一瓢清水还要平静。”
“也就是说他的这一压抑,一直延续向了他的青少年时期。”邵波附和道。
“算是吧!并且目前我们所了解到的他的青少年时期,相对来说算是一个比较正常的少年的成长时期。”我点着头。
李昊似乎对我的看法不太赞同:“那也叫正常?满脸疙瘩,极度自卑地跟在某个女同学屁股后面,有什么心思也不敢表白,整个一窝囊废。”
“谁的青春期没经历过成长与历练呢?只是有些人的时间长一点,有些人的又不为人知而已。实际上,情窦初开的时光里,谁不是傻傻的呢?难道,因为青春痘而感觉自卑的邱凌,就必须与众不同,在那些岁月里就显露出张扬与跋扈吗?”我望着李昊说道,“当时的他很正常,他有暗恋心仪的女同学,也有自己的理想与抱负。但女孩并没有选择他,他很伤心与失落。但最终,他选择了面对,因为他对心理学的深入学习,明白强大的内心才是能够成就自己的关键。于是,在我和文戈毕业后,他开始改变了,并且,他的改变有了一二成效,最起码我们所知的一点是——陈教授最满意的几个学生里,有一个是他——邱凌。”
李昊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我苦笑:“遗憾的是,他并没有在那一年里完成蜕变。他真正经历的涅槃,应该是在曙光中学教书的时候。他很反感每天面对中学生的日子,因为他最狼狈也最压抑的那几年,就是他自己的中学时代,但那个时代有文戈。站上讲台后,文戈不在身边了。上一次在我的诊疗室里,他分裂出来的另一个阻拦者邱凌,对于那一年表现出了极度的反感。但今天我们和穆老师接触时发现,那一年其实他也有与穆老师说笑,甚至吹牛。”
“所以,我们可以将他这段日子,视作他人生的第三阶段——破茧。重生的阵痛,让他不愿意直面。他在那一年里,没有文戈,也没有方向。最终,他找到了离开那一蚕茧的方法,考公务员。”
我望向了窗外,那轮弯月正在云彩后缓缓露出颜面:“最终,他成功了。同时,已经没有了满脸疙瘩的他,大步走向了新的人生道路。他个子高,瘦削,斯文干净,知识面也比较广泛,注定了他的人缘不会差。当然,他之前所经历的压抑,让他也不会随意对人打开心房,包括爱人陈黛西。这段时间里,他其实是一个安静与健康的正常男人,生活与工作相对来说都算稳定。他也有自己的兴趣爱好——对于心理学的继续学习与实践……”
说到这里时,我突然一愣,诊疗室里阻拦者邱凌的那段话,在我脑海中回放……
“他开始在这个城市里默默穿行。他做了很多很多事情。”
邱凌在看似正常的时间段里,在这座城市中做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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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阻拦者邱凌泪眼婆娑地说过,邱凌在离开学校后,因为缺乏心理学方面的临床经验,在这座城市中做了很多事情。那么,他做过一些什么事情呢?
“沈非,你又突然想到了什么?”邵波将我的思绪打断。
“没什么。”我小声应道。毕竟不管阻拦者是邱凌伪装抑或真实存在,他所说的话语,可信的程度并不高。
于是我再次望了大伙一眼:“在这个阶段里,邱凌即将在他正常人的人生道路上一往直前。就在这时,两年前发生的一个事件,将他的整个世界打碎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继而吐出,因为我知道自己说这一切其实需要很大的勇气,而我已经具备。我淡淡一笑:“文戈死了,那个他以为将幸福终生的女人死了,而且死得支离破碎。邱凌的世界,也支离破碎……”
“他曾经以为,我——沈非会给予文戈完美的未来。甚至他给穆老师编织过一段美好愿景的故事,说是因为害怕自己无法给予文戈幸福,而舍弃了对方,让对方与真正优秀的男人结合。”我再一次深吸一口气,继而吐出,“他的爱是无私的,甚至一度可以不计较回报,不需要对对方的占有,只求对方快乐。但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是,他自认为自己那般痛苦做出的决定,最终并没有让文戈幸福,反倒让她走上了自杀的末路。”
我扭过头,弯月又一次被乌云遮住,世界漆黑一片。
“因为文戈的死,我崩溃了。我所选择的办法是否定,这一心理防御机制启动后,我看起来又过回了从前的生活,如同我的世界里并没有发生过文戈的死这一事件一般。同样地,邱凌也崩溃了,他心底的所有恶念,再次像夏季的草原般为火星所点燃。他觉得更不应该被原谅的是——我,应该比他更加痛苦的我,甚至应该跟随文戈选择自杀的我,还好好地活着,还假装着悲剧从未发生。”
“那么,邱凌想要做些什么,来与我的生命交集碰撞。他的天性本来就苛刻淡薄,对待任何生命甚至身边最亲近的人,也冷漠如同路人。陈黛西所经受的精神层面的伤害,就可以窥探出他的冷血。或者,他也有过热情,覆灭在文戈离去的那个夜晚。”
邵波脸色也变了,他低声道:“所以,邱凌开始了用他自认为应该用的方式,成为这座城市中血腥的屠夫。当年他并没有摔死那只野猫,因为没有勇气。于是,他在夜城市里,将落单的女人一一虐杀,就像文戈当年虐杀那只野猫一样。他觉得,当年他就应该做的事情,现在只是重新开始而已。”
李昊也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做这些的目的只有一个,让自己最终落网。紧接着,因为知悉我与你的关系,那么在他所伪装的多重人格障碍病征出现后,你就一定会被我们市局邀请卷入进来。也就是说,在你第一次走进看守所审讯室的瞬间,他是得意的。因为你迈入梯田人魔案件开始的一刻,才是他真正的计划拉开帷幕的时刻。”
包房里的五个人都沉默了,因为我们目前揣测出来的完整的邱凌,似乎变得越发狰狞起来。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怨念,真能演变出这么可怕的故事吗?”古大力小声嘀咕道。
沉默……我们都在沉默。这是个充斥着各种阴谋论的世界,但又始终是个单纯与简单的世界。我们时不时将身边的一切想得那么复杂,可实际上它可能又那么简单。我们又时不时将身边的一切想得那么简单,可实际上……
李昊电话的铃声响起。他看了下屏幕,接通后朝这硕大包房的阳台走去。他先是小声地说了几句什么,紧接着冷不丁地低吼道:“你们是不是疯了?别忘了你们的身份。”
我们被他的低吼吸引,朝他望去,可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了,连忙将阳台的玻璃门拉上。
“李大队又开始训人了。”邵波冲我们笑笑。
几分钟后,李昊走回房间。他点了支烟,大口地吸着,眉头皱得很紧,这一表情在他算是常态。
“又怎么了?”邵波笑着,似乎想让包房里的气氛活跃起来,“市委大院又丢了电动车吗?”
李昊白了他一眼,接着咬了咬牙,望向了我:“沈非,今晚上想不想再会一会邱凌?”
我愣了:“怎么了?”
“就问你想不想。”李昊突然吼了起来。
“李昊,发生了什么,你就不会好好说话吗?”邵波冲他瞪眼骂道。
李昊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叹了口气:“局里有几个同事憋着难受,打给我,希望我们再多做点什么,能够在这最后两三天,将目前既定的结局推倒。”
我点了点头,我和李昊认识不是一年两年了,很明显他在对我说谎。这时,邵波也正扭头看我,他是个人精,不可能看不出李昊高举着的幌子。
“那他们要你怎样配合?”我故意问道。
“今晚我们提审邱凌吧!你不是喜欢把他领出看守所吗?我们可以找个空旷点的地方,你和他单独聊聊。”李昊这样说道。
“八戒,你和大力先出去泡会儿澡吧,我们仨想单独聊聊。”邵波径直扭头对他俩说道。
古大力愣住了:“你们是要聊秘密的事情吗?”
八戒站了起来,提了提短裤:“你这胖子怎么这么多事呢?要你跟我出去泡会儿就泡会儿。”
古大力点了点头:“行吧!”说完跟在八戒身后朝包房外走去。临到门口他似乎又想起什么,回过头来,“我知道了,你们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不方便我和八戒知道。”
八戒怒了:“嘿!小样怎么这么多废话呢?”
古大力没敢吱声,往外走去。合拢房门的一刹那,听到什么东西碰撞到旁边墙壁的声音,与古大力小声的哎呦声。
李昊又点上了一支烟,他不怎么适合撒谎,尤其是遮遮掩掩的这种撒谎。要他趾高气扬地说着大白话去震慑犯罪分子问题不大,对身边人耍个小心眼什么的,对他来说就是高难度任务了。
我没吭声,望着李昊。邵波最先开口:“李昊,刚才你接的是谁的电话,对方对你说了什么?”
“是局里的同事,梯田人魔专案组的刑警。”李昊照实答道。
“他们说了什么?”邵波也板着脸。他很少下脸,但真正发起火来,也有一股子杀气。
“确实是想要我们今晚再提审一次邱凌。”
“为什么他们自己不去提审?”邵波不依不饶追问道。
李昊抬起头来:“因为他们无法把邱凌带出看守所,现在唯一能将邱凌带出看守所的人,只有沈非。”
“是因为汪局吗?”我想了想。
“嗯!”李昊应道,“汪局私底下对人说了,目前唯一有可能弄倒邱凌的人,就只有沈非了。所以,沈非的任何要求,市局能够配合的,都将开通绿色通道,先办事后申报都可以。”
“他们想要你领着沈非申请将邱凌带出看守所,在看守所外沟通一次。而且,他们提出了最好是沙滩,因为那里有呼啸着的海风,有海浪拍打的声音。最关键的一点是,那里空旷。”邵波冷冷地说道,“李昊,你是不是疯了,你们想做什么?”
李昊闭上了眼睛,半晌,他睁眼望了我一眼,又望了邵波一眼:“你我都有女性亲属,如果,被邱凌虐杀的人,是你我的姐妹,或者母亲女儿,那么,我们应该怎么样看待即将不用承担法律责任的邱凌?”
他点上了第三支烟,并大口吸着:“邱凌是个极度危险分子,但并不是说我们自己就不能将他提审,不能带他去犯罪现场取证了。目前最终认定报告没出来,我们就有权限领他外出。”
“然后,邱凌企图逃跑,最好是他还袭击了你们中间的某一个刑警。最终,你们鸣枪示警没能将他震慑住后,果断开枪,将他击毙。”邵波一鼓作气说道,“李队,你们海阳市刑警队都是一些好汉子啊!还真没看出来你们有这血性。”
“这不是血性,这是正义应该战胜邪恶。不可能犯下滔天大罪的人可以比我们还淡然。法律是要制裁犯罪分子的,刑法制定出来,就是惩与罚。邱凌可以钻法律的漏洞,远离惩罚。那我们为什么不能钻程序的漏洞,让他得到他应该受的惩罚呢?”李昊低声说道。
“快意恩仇,是我们作为刑警应该做的吗?”邵波愤怒起来,甚至一度忘记了自己早已经没有了刑警的身份,“如果我杀了人,你就可以因此将我的性命夺走,那么,法律制定出来又有什么用处呢?”
“行了,别吵了,怕外面的人听不见吗?”我猛地站了起来。
李昊和邵波同时扭头望向我。
我再一次走向窗边,望向幽暗的天空。弯月与星子全数不见了,暗流涌动,一场夜雨似乎随时就要降临到这个世界了。
“李昊,你去安排吧!我们去那天我们去过的那片沙滩。”我对李昊说道。
“沈非,你疯了?”邵波站起。
“如果他们真的要开枪击毙邱凌,那么,除非他们还将我与你都开枪击毙,否则,我俩都会将真相告知整个世界。”我淡淡地说道。
李昊摇了摇头,将手里那根烟大口吸入,最终叹了口气:“沈非,我,与我的战友们,我们真心希望你能够将邱凌那阴暗恶毒的一面完完全全地揪出来,并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我和你认识十几年了,我知道你有你的原则,你敬畏自己的职业操守。可是,对方是一个双手沾满血的屠夫,那么,你就不能为了帮助我们将他定罪,而做出一点点让步吗?其实,你俩单独谈话时你录下一段对话给我们,都可能成为推翻他即将拿到的鉴定结论的有力武器。”
“李昊。”我打断了他,“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邱凌真的只是一个多重人格障碍患者呢?如果他真的是一个精神病人呢?一个完全限制行为能力的病患,他到底应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难道你会不清楚吗?”我望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医学上精神病的解释,与司法上精神病的解释是不同的。刑法的解释是限制解释,是严厉到近乎于苛刻的。邱凌被捕已经这么久了,省厅对他的鉴定不是一天两天能批下来的,他们所做的工作,相对来说已经足够严谨了。”
李昊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叹了口气:“李昊,给你的同事们说一声,只要还有一丝丝的机会,我都不会放弃。”
“沈非,你可以告诉我你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击垮他,让他自己乖乖认罪吗?”李昊回过头来,对着我摇了摇头,“沈非,答案是没有。因为你的内心本来就不如他强大,心思也没有他缜密,毕竟他对这一切已经酝酿了几年。在你俩真正直面交锋的时候,你真正也唯一能够战胜他的武器,是他对于文戈永远的迷恋。而这,也是他挥向你的利刃。”
“你斗不过他的。”李昊叹了口气,“不止我,包括我们队里的其他同志都是这么看的。”
我没吭声,朝着包房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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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5,我与邵波来到了沿海大道。我们停好车,迈步走上沙滩。夜城市闪耀着华丽的光点,在远处婀娜。邵波点上烟:“真好看,这也是我选择留在海阳市的原因。”
“其实,你应该说是我们选择留在这个世界的原因。”我淡淡地说道。
邵波看了我一眼:“沈非,你外表看起来比我们任何人都强大,但是骨子里的你又比我们所有人都悲观。一个真正优秀的心理咨询师不应该是你这样的。”
“那应该是什么样呢?”我看了他一眼,这平日里给人感觉玩世不恭的家伙认真的模样其实挺有意思的。
邵波笑了:“我也不知道应该是什么模样。我认识的心理医生也就你和你们事务所里面那几位,所以,我压根就不知道真正意义上的心理咨询师应该是个什么模样。不过……”邵波顿了顿,“不过就目前看起来,邱凌似乎比你更像一位真正在心理学领域有高度的智者。最起码的一点是,他能够冷静与客观地对待他人生经历的种种,时刻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放不下的是什么,而你……”邵波摇了摇头。
我没看他,望向远处天际那涌动的乌云。海浪不大,海风也不强劲。但,闷热的天气,预告着昨天那场暴雨,并没有完全释放开来,并即将再次来袭。
“邵波,其实你说的是对的。”我沉声说道,“作为一个心理医生,应该具备的第一素养,便是能够客观地对待意识世界的种种,包括别人的,也包括自己的。但是,人,不是机器,每一个人的精神世界,都是一个风起云涌的广阔天地。就算我们心理医生,也无法真正做到因为自己懂得那么多的道理与原理,就能够绝缘于心理疾病。”
我笑了:“就像一个脑科医生,他一样会头疼。某一个早晨,他端详自己的体检报告时,也一样会发现癌细胞正在吞噬他的生命。他曾经行医的年月里,无数次地安慰过病患,激励对方勇敢面对病痛。但厄运最终袭向他时,他曾经激励别人的那么多话语,对于他自己,变得无效起来。他能够帮助别人,但并不一定能帮助自己。甚至,对病魔了解得越深刻,也让他比别人感受到更多的恐惧。邵波,始终,医生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沈非,邱凌懂的也和你一样多,但是他为什么能做到呢?”邵波问道。
“那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所认识的这位在你事务所对面开诊所的人是邱凌,以你目前对他性格的了解,你觉得你会不会和他成为好朋友呢?”我反问道。
邵波一愣,接着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不会。”
说完这句话,他将手里的烟头对着远处弹出,那闪耀的暗红,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弧线,最终湮灭。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沈非,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邱凌和你最大的区别是,你给人感觉是真实的,尽管你的职业是一位心理医生。而邱凌性格是走向极致的符号,尽管他又是一位看起来很平凡的公务员。”
我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这一看法。半晌,我点着头:“应该是这样理解的吧,有种人,天性淡漠。在他人性一步步走向最终形态后,他的世界便会展现出他最为极致的一面。这一面可以是对某些研究方向或者某些他所爱好事物的全身心投入,也可以是对某些他想占有的东西近乎于疯狂的掠夺。所以,社会常规在他看来,变得不算什么了。他的世界里,没有了对与错,只有最终他想要达到的目的。”
邵波却扭头了:“沈非,他们好像来了。”
我转身,望向沿海大道边正在停车的两辆白色警车。前面一辆车里跳下了李昊与另外三个身材高大的便衣刑警,他们似乎在说着话,但距离太远,又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从后面那辆车里首先跳下的是两个背着枪的武警,接着被他俩拉扯着下车的是依然被镣铐紧锁着、耸肩弯腰的邱凌。这一瞬间,我突然莫名地产生出一种感觉,我竟对邱凌有了一种很奇怪的亲切感,其中的原因基于文戈。
他似乎也看到了我,扭头朝沙滩的方向望了过来。距离太远,我不可能看清楚他的眼神,但被他注视的寒意,却如同慢性毒药一般,从我心底某处开始滋生,并蔓延开来。
一滴冰凉的雨水,打到我的脸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下雨了,本就黑暗的世界,被一场不应该到来的雨搂住。这安静的世界,变成了被雨丝分隔开来的无数个格子,其间又禁锢着无数的人。
我拨通了李昊的电话:“带他过来吧!”
“下雨不影响吧?”李昊问道。
“挺好,淋湿了彼此都冷静些。”我接着说道,“李昊,给他松开中间的链子吧!”
“行!”远处的李昊似乎很乐意这样做,他对着他身边的刑警传达着指示,接着转身朝一旁走去。我知道,他是想和我说上几句不想让别人听到的话语。
他走出了七八米,接着望向我的方向:“沈非,我和你是多年的好朋友,有些东西本来可以瞒着你,但是,有两个情况我还是说给你听吧。”
他顿了顿:“第一,邱凌身上被我们装了录音装置,你与他的交谈,我们还是希望采集到。这一点,你不答应也得答应,否则,我们带他出来,就没有了任何意义。”
他再次顿了顿,似乎是给我时间思考。没有听到我的异议后,他声音压低了:“第二个情况就是——沈非,今晚的邱凌如果像那天晚上一样,伪装出分裂的人格,有那么一点点暴力倾向的苗头,那么,他的任何过激反应,就会被我们视为想要逃跑,或者想要对你的人身安全造成伤害……”
“李昊,你们不能这样。”我打断他。
“我们怎样了呢?这么一个极度危险的犯罪嫌疑人,想要逃跑或者伤害人,我们有权行使我们的责任。”李昊斩钉截铁地说道,“沈非,这一点和上一点一样,你不答应也必须答应。我们是执法者,我们有权力也有义务制止犯罪。”
我皱紧了眉,望向那边正被人松开手铐与脚镣之间细长铁链的邱凌。我沉默了几秒,最终对李昊说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你刚才说的话,对得起你头上的金色盾牌,也对得起你加入警队时的誓言。我不希望某些东西,成为你们给自己想要做出的极致行动所编织的理由。”
李昊似乎在那边苦笑,鼻息的声音清晰传来:“沈非,在车上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结论是——我们是警察,不是私刑的执行者。”
“那,让邱凌过来吧。”我说出这话时候,被松开手铐脚镣之间的细铁链的邱凌,挺直了脊梁。站在沿海大道边的他,在黑暗中远远望去,像一只正在树梢上休息的猛禽。而这只猛禽锐利的眼神,正望向着远处的猎物。
让人有点不安的是,我,似乎就是这一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