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高智商精神病患
留在纸片、皮革、木头等吸水性物品上的指纹,一般是通过加热碘晶体后的蒸汽与指纹残留物(油脂)产生反应,形成黄棕色的指纹。
7
视频里的邱凌,举手投足的每一个动作,看上去都与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但又都像遵循着什么规律。在31号监控探头拍到的录像带里,我们很快就采集到了有他短暂出现的十几个片段,但每一个片段里,他都不过是腋下夹着一两本书,走向他经常坐的角落。
“沈非,需不需要在其他监控里找找这家伙,这一组监控拍到的视频里好像找不出什么线索。”李昊皱着眉头对我说道。
我没有吭声,眼睛继续盯着眼前正播放着的一段视频。视频中,邱凌又夹着一本书匆匆地走过。
“暂停!”我对握着鼠标的小雪喊道。
大伙再次把头凑近了,以为我发现了什么。我指着从邱凌胳膊下露出的半截书封面对小雪继续说道:“放大!再放大!看看是什么书。”
画面的焦点被集中在那本书上,可放大几倍后画面更加模糊,别说书名,就算是书封上的图案都看不清了。这时,古大力“咦”了一声。李昊却马上问道:“大力,有什么发现。”
我扭过头看了李昊一眼,这位火爆脾气的刑警队队长一反常态露出虔敬的表情,很认真地望着古大力。他对这位肥胖的图书管理员的称呼也变成了亲切的“大力”。古大力却翻了个白眼,然后自言自语地道:“这本书应该是……应该是……”
说到这里,古大力转过身,朝着门外走去,嘴里还在继续嘀咕着:“应该是……应该是……”
李昊拉了一下我的衣角,然后跟在古大力身后往外走去。我犹豫一下,也追了出去。只见古大力加快步子,朝着楼下的大阅览室里走去。
我小声对李昊问道:“你以前就认识他吗?”
李昊“嗯”了一声,紧接着好像想起什么,扭头看了我一眼,也压低了声音:“这位大力哥来头可不小,可惜的是脑子比一般人高端大气,智商太高,高到在精神病院住了几年。”
“啊!”我张大了嘴,“你是怎么知道的?”
“之前给我打电话的是汪局,他告诉我这古大力就是我们海阳市公安局侦破很多大案的智囊,只是他的身份没什么人知道而已。”李昊顿了一下,“算是个线人吧!一个能在刑侦上用他出乎常人的思维方式提供各种参考意见的特殊线人。”
我“哦”了一声,再次望向前方那个一扭一扭走着的肥胖身体。只见他急匆匆地走进了大阅览室,熟练地在一排一排的书架间穿梭,最后走到我们之前在视频监控画面里看到的区域。他嘴里再次嘀咕起来:“应该是……应该是……”
古大力边说边用手指对着周围的书架移动着,最终锁定在某个位置,紧接着大踏步地冲了出去。我和李昊也追了过去,只见古大力从一个书架上扯出一本厚厚的书来,然后转过身对着我们咧开了嘴:“应该就是这本!”
我连忙从他手里接过那本书,颜色与书封、图案都与视频里的高度吻合。
这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论》,这本书最早于1984年被国内引进翻译出版,现在国内有好几本不同的翻译版本。而现在我眼前的这本《精神分析引论》,竟然是全英文版本。虽说我在心理学领域有一二见解,但对于啃这种原版工具书,也是非常吃力的,看上几行,便需要翻一下牛津词典。
可同时,我又用一个心理医生的直觉断定:邱凌——这位恶名昭彰的梯田人魔,一定尝试过阅读这本原版的大师著作。甚至有可能,他并不是尝试阅读,而是很熟练地阅读……
想到这里,我后背冒出冷汗。紧接着,我用两只手指捏住书,对李昊问道:“有没有可能在这本书上找出邱凌的指纹?”
李昊愣了一下,然后迟疑了一会,最终点了点头:“难度不小,但并不是没有可能,需要送到省厅去。”
古大力却像百晓生一般在我耳边出声了:“留在纸片、皮革、木头等吸水性物品上的指纹,通过常规的方法是无法采集到的。国内现在用得比较多的是碘熏法,就是让碘晶体加热后的蒸汽与吸水性物品上的指纹残留物——油脂产生反应,形成黄棕色的指纹。缺点是这一指纹需要立即拍照或者用化学物品固定下来。嗯!”古大力顿了顿,“作为市图书馆一位敬业爱岗的管理员,我不会答应让你们使用化学物品将那短暂浮现的指纹固定下来,拍照倒还是允许的。”
我吞了一口口水,把手里的这本《精神分析引论》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李昊手里。古大力却傻笑起来:“沈医生,要不要去棒球帽先生看书的角落感受一下啊?”
我也冲这位传奇人物笑了笑:“古神探带路呗!”
话还没说完,我面前这位约两百斤重的胖子非常率性地转动了身体,然后华丽丽地摔到了地上。紧接着他快速爬了起来,对着我有点自嘲地苦笑道:“大脑太大,压住了小脑,所以经常摔跤!沈医生你懂的!”
我哭笑不得:“嗯!多吃点鱼和鸡蛋,多补充蛋白质会好点。”
古大力点了点头,紧接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包鱼干,扯出一条嚼了起来。
很快,一个靠窗角落的窄沙发就呈现在我们眼前。古大力指着对我说道:“棒球帽先生就喜欢坐这儿,安静!”
我径直走了过去,接着选了个相对舒服点的姿势坐了上去。我先尝试着把双脚伸开,肩膀放松下来。可很快我就发现:有点硬、成90度角的椅背,让我无法在这窄沙发上舒坦,甚至我必须保持一个让自己需要集中精神才能坐稳的姿势,才会让腰背不至于太难受。
就在我准备尝试闭上眼睛寻找邱凌曾经的气味时,古大力又吱声了:“这个角落正对着冷气口,平时很少有人愿意坐在这儿,怕冷的缘故。到了冬天,这个位置又因为有窗户,时不时有冷空气钻进来。看来,棒球帽先生并不怕冷,又或者,他是故意选择坐这里挨冻,进而让自己不会因为阅读枯燥的工具书犯瞌睡。”
我点了点头,这些也是我正思考的。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邱凌的存在。我头戴着一顶帽檐很长的鸭舌帽,刻意不让自己的容貌为身边人窥探到。因为冷气的缘故,我后颈的汗毛竖起,全身毛孔在缩小,甚至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于是,我可以感受到自己异常清醒的灵魂如同一块干枯的海绵,用以吸食手里阅读物的每一滴水分。而我身处的空间,又是与外界完全隔离的,那么宁静。
结果很快就清晰了:邱凌用一种近乎苦行僧修行般的态度,采集着心理学书籍中的知识。并且,这知识能够用最深刻的尖刀,雕刻在他的脑子深处。
他是一个在心理学领域有了极高造诣的人,一个通过自己的阅读与学习,成就了对周围世界巨大魔力的奇迹!
“我要见邱凌!现在!马上!”我站起来对李昊说道。
8
晚11时,我与李昊、小雪坐到了海阳市第一看守所的审讯室里。镣铐在地上拖拉的声音再次响起,邱凌——这谜一样的男人,阴着眼睛走了进来。他对着我们挤出一丝很有礼貌的苦笑,然后自顾自走到审讯桌前坐下,伸出手,让狱警把他的手铐固定在桌子上。
这次是我最先站了起来,我觉得我有必要主动出击,与这位对手直接对抗。我拿起小雪带来的眼镜,慢步走到邱凌身边,伸手给他戴上。邱凌非常礼貌地冲我点头,说了句:“谢谢!”
“邱凌!知道习得性无助吗?”我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不知道!”邱凌耸了耸肩肩,“沈医生,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点奇奇怪怪的。”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自顾自地继续道:“习得性无助,是心理学里面一个最简单的专业术语,解释起来也很简单,就是习惯性地感觉到无助。邱凌,这是我与你第二次打交道了,在我看来,你现在要表现出来,并且也已经表现出来的自己,就是这么个状态。你想要让我们觉得你是无助的,但是你的无助不仅仅是对外界给予你的刺激,还包括你自己身体、意识里面出现的第二个自己。你想要我们认为,你对第二个自己是无法抗拒,也无法洞悉的,你只能选择退让,只能在它面前无能为力,是吗?请回答我。”
邱凌却张大了嘴:“沈医生,我怎么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啊?我身体里面潜伏着一个恶魔,这是我自己都完全不知道,也不清楚的。如果不是省厅来的那两位法医对我实施催眠,捕捉出它,我压根就不知道它的存在,更不可能说我自己在与它进行各种对抗,甚至还会因为它感觉到绝望无助啊!沈医生,你想得太多了吧?”
邱凌的回答看上去天衣无缝,但是到了我耳里,却是对他已经接受我对他宣战的一种回应。多重人格障碍的特点是在一个肉体里面,有着多个灵魂。于是,每当一个灵魂支配这个身体时,另外一个灵魂便选择避开,甚至对肉体所做的事情进行选择性遗忘。与多重人格有点相似的心理学疾病,便是精神分裂症,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精神病中最普遍的一种,精神分裂病人能清晰地听到身体里出现了一个天外之音,天外之音在诱惑着自己,在欺骗着自己,而这一切,精神分裂症病人能够非常清晰地听到、感觉到。于是,他会与这个天外之音进行抗争,进行对话。到最终自己无法抵御对方的诱惑时,他会很清晰地认为自己在这个对手面前选择了服输,最终任由对方驾驭着自己的躯壳做出各种异于常理的事情,甚至是犯罪。
而邱凌现在这听起来简单的回答,却把自己的心理疾病非常准确地定位到了多重人格障碍上。于是,他可以在不同人格呈现出来时,表现出不同的言行举止,并且每一个人格表现的姿态,都可以是一个正常人。这里所说的正常人,是能够独立思维与行事的正常人。或者说得直白点,邱凌就是想让我知道:我——并不是一个疯子,而是一个有着多个灵魂的躯壳!
我为这一发现而兴奋起来,眼前的邱凌依然一副无辜的表情。我冲他微笑着说道:“邱先生,假如我没了解错的话,你是我的校友,学的是学前教育。你不可能对‘习得性无助’这么一个简单与普通的心理学用词感到陌生的。你越否定,越让我能够肯定你是在掩饰某些东西,从而对你更加感兴趣起来。”
邱凌还是一副不知所以的表情:“沈医生,我确实是苏门大学学前教育专业的,可毕业也七八年了,当时为了学分而灌进去的那些东西,现在谁还记得啊?”说到这里,邱凌扭头望向李昊,“李队!你们这么晚跑到看守所来,难道就只是要说些这么奇奇怪怪的话吗?”
邱凌停顿了一下,做出一个稍做思考的表情来:“我怎么觉得李队你们几个人过来,是因为发现了我这案子某些重大突破口。或者是……或者是我这案子又有什么新的进展?”
“新的进展?你觉得会有什么样的新进展呢?”李昊说这话的语速并不快,但是我感觉得到他心里和我一样,为邱凌这试探性的问话而惊讶。黛西制造了一起新的梯田人魔案,这一事件,关在看守所里的邱凌是不可能知道的。凶手是他邱凌,那么,在他的认知世界中,梯田人魔案就是已经告破,怎么可能发出“有新进展”的质疑呢?
“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而已!这么晚了,李队与沈医生都不回家休息,跑到看守所来提审我,让我觉得应该有些比较重要的事情。”邱凌说完这话,后背弯了下来,他那修长瘦削的身体缩在金属椅子里,就好像一只黏糊糊的海螺,利用坚固的外壳,保护着阴暗的软体。
我突然出现一种感觉,觉得今晚我们会无功而返,造成这结果的是某一个我还没有考虑进去的因素,让邱凌没有完全展露他全身的锋芒,展现他要表现出来的狰狞。我退后两步,再次靠到了光线相对昏暗的角落里。眼前的邱凌并没有看我,他是在故意无视我的存在。
是因为地点!是因为我们现在所待的地点。看守所的审讯室不可能是他想要与我交战的战场,在这里,他只是一个卑微的囚犯,没有任何资格与我对抗。因为他会感觉到金色盾牌的威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我望向李昊:“李队!能带邱凌出去吗?”
“去哪里?”李昊把手里的烟头掐灭。
“去我的事务所吧!”
李昊没有回答我,径直抓起手机,走到门口打了起来。我知道他一定是在给汪局请示。几分钟后,李昊回过头来:“两个小时!汪局给你两个小时。”
我微微笑笑,扭头对邱凌说道:“邱凌,算是校友为你争取到的一点点福利吧!带你出去走走!”
一个小时后,小雪从市局折返回来。她在看守所办好手续,所里又派出了两位全副武装的武警。我们一行六人上了李昊那台警车。
邱凌那瘦削修长的身体,被李昊和两位高大的武警挤在后排。他脚上挂着粗大的脚镣,手铐与脚镣之间也有一根细长的铁链连着,让他根本无法伸展开身体。包括李昊在内的三位壮汉,把他挤得只能用半个屁股贴着车椅。
小雪开着警车驶出了海阳市第一看守所。夜色中的海阳城,宛如一颗闪烁着的星,在夜幕中依然绽放着美丽与多彩的光芒。警车在沿海大道上驶过,一侧是宁静却又祥和的大海,另一侧是不甘心湮灭的不夜城。
我打开了车窗,望着窗外拍打着沙滩的海水。文戈今晚不知道回来了没有,抑或又在学校度过这么个夜晚。海风那微腥的味道刺激着我的嗅觉,让我自动自觉地舒展着神经。
猛地,一个新的念头蹦了出来。
“停车!”我对小雪喊道。
小雪愣了一下,接着把车停到了沿海大道的路边。我扭头对李昊说道:“李昊,我想带邱凌下车走走。”
“沈非,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得寸进尺啊?邱凌是重犯,如果他出了什么问题,我可是担当不起的。”李昊有点恼怒起来。
我冲他微微笑笑,重复道:“我就是想带着邱凌在海边走走,说说话。”
李昊没有反驳我,他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接着又迟疑了一下,把手机塞进了口袋。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着另外两位武警战士说道:“没问题吧?我们三个跟在嫌疑人身边的话。”
那两个年轻的武警脸上泛出对自己体力的自信,其中一个点了点头:“嫌疑人有脚镣手铐锁着,不会出什么事的。”
李昊咬了咬牙,白了我一眼,然后拉开车门最先下了车。
我与邱凌肩并肩走到沙滩上,李昊他们四个跟在我俩身后七八米的位置,眼睛死死地盯着因为镣铐而一蹦一跳艰难行走的目标。
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接着对邱凌说道:“这样没问题了吧!他们不可能听到我与你的对话。”
邱凌面无表情。很明显,他抗拒与我交流:“沈医生,我没你这么有雅兴,也并没有太多兴趣与你聊些什么。”
“是吗?”我故意反问道,接着我指了指身旁的大海,“邱凌,我不知道你是如何一步步走入魔障的,我只知道,现在我们眼前这宁静的沙滩上,肯定也有过让你陶醉与放松的回忆片段。你是一个完全不应该成为罪犯的天之骄子,你应该享受的人生是安静与祥和的。”
邱凌摇了摇头,连着手铐与脚镣的细铁链,让他压根就直不起腰来:“沈医生,我不是一个年轻天真的少女,你苦心经营的背景与气氛,只是让我觉得更加难受。”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了个嗝,紧接着,他声音沙哑起来,音调低得让人恶心:“让我想要摧毁什么,掰断什么,结束什么。”
我的心一紧,不由自主地往旁边一闪。眼前的邱凌突然之间狰狞起来,他歪着头,眼睛里放出异样凶残的寒光。他那因为镣铐缩着的身体,显现出来的也不再是无法伸展开来的压抑,而是散发出猎豹掠食前的夺人气势。
我的异样让身后的李昊等人第一时间朝我们冲了上来,我连忙冲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靠近。
紧接着,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邱凌第二人格的突然展现,完全不在我预料中。我选择这宁静的沙滩,选择这微凉的环境,是想让邱凌放松紧绷的神经,与我进行一些推心置腹的沟通的。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我对于外围环境的这一布置,反而唤起了一个嗜血的恶魔出现。
我审视着眼前的邱凌,想捕捉一丝痕迹,用以证明他并不是分裂型人格。可是,我看到的这位对手,已经没有了之前温文尔雅的一面,完全蜕变成一只凶悍的野兽。他头压得很低,眼睛往上翻着,透过鼻梁上的眼镜望向我:“沈非,拿掉我的眼镜,让我看看你现在到底长成什么模样了。”
我的心一沉,眼前这第二个邱凌说出的话,好像之前就与我相识一般。我迟疑了一下,跨前一步摘下了他的眼镜。邱凌这才扬起脸来,现在的他并没有因为近视又摘下了眼镜而阴着眼睛,反而更加放肆地打量着我,说着好像与我是旧相识的话:“多年不见,你小子还是这么个嘚瑟的模样,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得到人们的关注与尊敬的。”
我没有出声,静静地望着他。我察觉到这第二个邱凌与之前我看到的邱凌有一点最本质的区别,那就是现在的他是放肆与具有侵略性的,他会任意地宣泄自己的想法。
我的想法得到了进一步的确定,阴沉着脸的邱凌继续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享受着海风拂面的微凉:“沈非,你很想了解我吗?你应该高兴的一点是,我也很想要你了解我。你听过树枝被折断的声音吗?你折断过树枝吗?你有没有想要伸出舌尖,舔一舔异性关节处光滑的皮肤呢?”
我继续沉默着,放纵着邱凌的激动。他做了一个有点夸张的舔嘴唇的动作:“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个天使,相信你这号所谓的心理学家是知道的。那位天使居住在一个表面上平静的火山深处,他沸腾的思想就像火山沸腾的岩浆。人的一生是短暂的,压抑着各种欲望不去释放,迟早会疯癫。所以呢?没必要禁锢天使的飞翔,肆意地放纵自己的欲望,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才是我们应该享用的人生。”
我点了点头,在这位已经呈现出来的人魔面前,我选择了迎合他的倾吐,却又需要进行一些反驳,让他可以更加全面地展现自己:“你认为的那位天使,在我们正常人看来,他是蜷缩着的恶魔吧!”
“恶魔吗?”邱凌望向我的眼神中全是凶悍的光,“那就是恶魔吧!我不在乎,我喜欢听到硬物被折断的声音,喜欢蹂躏无助呼救着的异性,喜欢让她们的身体如地毯般贴在台阶上,就像一块猎人自制的毛皮地毯。”邱凌把手里的手铐拉扯了一下,说话的声音越发沉闷起来,“知道被我杀死的第三个女人吗?她刚离开她那阳光高大的男朋友身边,一蹦一跳地走进她们学校的大门。我从大树后面冲出去,用手指捏住她的食道。我可以感觉到她的脖子由一截截的颈骨组合而成,温暖的血液在颈骨周围流淌。她痛苦地挣扎着,双腿不断踹着,用她大腿与小腿间的关节伸展,表现着她的求生欲望。我更加兴奋起来,我放飞了我的天使,我展开了我的翅膀。我是一只抓紧了猎物的鹰,高高飞起。没有人能够捕捉到我的踪影,没有人……没有人……因为我是天使,我可以飞翔……我飞向了我栖身的峰顶,用我坚硬的嘴,啄断猎物的关节……”
邱凌近似于疯狂地叙说着自己行凶的过程。他把每一个细节包装得很完美,披上了华丽的外衣,想要我明白他是那场狩猎中勇敢的猎鹰。我继续沉默着,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中捕捉些什么,用以证明面前的人魔并不是他身体里一个新的人格,而是他想要逃避司法制裁的做作。这,也是李昊、汪局以及整个海阳市刑警们想要我证实的。
可惜的是,我无法捕捉到我想捕捉的东西。我面前突然出现的这位邱凌,完全是一个典型的多重人格患者的表现,甚至他原本的高度近视眼,好像也因为人格的转换而痊愈了,这在国外以往的多重人格案例中,是出现过的。
邱凌继续着,他在展现一个被血液与骨屑充斥着的现场。我的思维却没有跟随着他走进那一切;相反,我在不断思考自己需要如何引诱他出现缺口,让我能够进一步突破。
终于,我打断了他:“好吧!天使先生,收起你的翅膀吧!你已经飞不起来了,事实证明你不是万能的猎手。”我故意望了望身后的李昊他们,小雪也正一本正经地望着我与邱凌。我继续道:“在你的生命完结前,现在是你最后一次有机会放飞的瞬间。你已经不在牢笼里了,你的身后有你的猎物,你头顶的天空可以让你飞走。你不是说人生苦短吗?那么你不用压抑自己,反正你也没有机会释放欲望了。转身吧!冲向你身后的猎物吧!让我看看你是如何万能,如何强大。”
我的刺激居然马上让邱凌激动起来,他转过身体,望着身后的小雪发呆。就这样沉默了三四分钟,他终于呼吼起来,完全不顾及脚镣与手铐的束缚,朝着小雪站着的方向冲去。
他被那两位虎背熊腰的武警战士第一时间掀翻在地。他剧烈挣扎着,用那种低沉沙哑的声音吐出一个又一个含糊不清的字眼,甚至露出牙齿朝着小雪咬去。
我冷冷地站在一旁看着他的表演,李昊与刑警们的质疑,在我心中被一步步证实。尽管我还是无法捕捉到邱凌伪装出这个新的人格的证据,但有一点我可以确认:那位在每个现场,每个运送尸体的路程中,没留下一丝丝线索与痕迹的罪犯,绝对不会是现在这位所谓的“天使”邱凌。因为这位“天使”邱凌无比自信,自信到不会把每一次行凶布置得那么完美。并且,天使邱凌是愤怒的,愤怒到可以不计后果,这……绝不是困扰海阳市刑警两年的罪犯应该具备的特性。
我继续冷冷地看着他的表演,我在等待邱凌的下一步动作。按照我的推测,不管他是伪装的,抑或真的错乱,接下来,他会晕倒,只要他选择用晕倒来结束自己的表演,那么,他假装病患的成分,会大过真实分裂人格的可能性很多。
一位武警的枪托,重重地砸到了邱凌的脸上。
邱凌全身一软,眼神中那凶悍的光芒伴随着他眼帘缓缓地落下,宣告了他作为“天使”邱凌的谢幕。
我死死地盯着邱凌闭上的眼睛,他的眼皮有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抖动。我进一步肯定邱凌是在伪装昏迷的可能,紧接着,我跨前一步,对着李昊与小雪他们故意大声说道:“我过两天还需要与他进行单独沟通,因为多重人格患者不可能只出现多余的一个灵魂,最起码都会是两个以上。我需要引诱出邱凌身体里的第三个灵魂。”
9
我回到家已经半夜两点了。
打开家门,漆黑的客厅让我明白文戈并没有回来。如果她回来了的话,会给我留灯,让夜归的我感受到家的温馨。
我掏出手机,翻出她的号码打了过去。听筒里传来“你拨打的电话已停机”,我苦笑了一下,这个钻进学问里面的傻女人,手机没话费了都不知道。看来,明天早上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她充话费。
我再次选择把邱凌的卷宗扔到沙发上,扭头走进卧室。冲完凉,我平躺在床上,关掉了台灯。黑暗,如同一位披着巨大斗篷的幽灵,把我拥到了怀里。
我看到了文戈,她依然留着短短的头发,穿着红色的格子衬衣。她那精致的五官好像画家素描出来的画像,雪白光滑的皮肤如同丝滑的水流。我欣喜若狂,发疯般朝着她迎了上去。我用我的双手搂住了她。可是,我怀抱中的文戈,突然间幻化为稀疏的流沙,在我的臂弯中散去了。
不!我不能让你就这样消失而去。我嘶吼着,哭泣着。但眼前的她,已是一个朦胧的阴影。就算这一点点阴影,也在我的手指尖,如流沙般在一颗一颗地流逝。
我猛然惊醒,发现自己整个身体都汗湿了。
我发疯般跳下了床,在我这200多平方米的房子里奔跑着,我按开了每一个房间电灯的开关,按开了家里能够发出光线的任何电器。最后,我喘着粗气坐到了客厅的地板上,眼前依然是我这个装修豪华却又空荡荡的家。
我大声地尖叫起来,眼泪好像被放开了闸门的水库,淌出我的双眼。
几分钟后,我缓缓地站了起来,从客厅的茶几上捡起一把钥匙,走向家最深处的那扇门。
我打开了那扇门,一股文戈身体独有的香味扑鼻而来。紧接着,我按开了这个房间的灯……
眼前,全都是文戈用过的东西。
她穿过的衣服,穿过的鞋……
她用过的唇膏,喝过水的杯……
她最喜欢的小说,最喜欢用的那本字典……
她在每一面墙上的照片中微笑着。
她扬着脸,望着蔚蓝华丽的天空;她低着头,假装沉思却是为了让这剪影显得睿智;她对着我竖起了两个手指,显摆着自己的得意;她用手搭在我的脖子上,脸上都是幸福的光芒。
我跪到地上。我伸出手掌平举着,空气中缓缓流淌着的都是我与她那些年的每一份记忆与味道。终于,我放肆地哭出声来,甚至应该说,我像一只绝望的野兽,在本应属于我的领地里哀号起来。
文戈已经不存在了,她离开我的世界已经两年了。她那曾经高贵与性感美丽的身躯,已经化为浅灰色的骨灰,安静祥和地躺在房间中央那张大床上的盒子里。
闹铃把我从睡梦中叫醒,我睁开眼睛,瞟了一眼床头正欢腾着的闹钟,时针正指向8:00。
头有点疼,我做了一个很伤感又奇怪的噩梦,梦见文戈离开了我的世界,剩下我一个人在一个幽闭的空间里如困兽般哭泣。
我自嘲地笑了笑,拿出手机要打给文戈,让她用专业的理论解析一下我的梦。接着就想起她的手机停机了。
在楼下给文戈的电话充了500块钱话费重新打过去,听筒那边传来“你拨叫的用户已关机”。这女人啊,为了那几个学生……
我把车停到事务所外,提着路上买的早餐走进大门。前台的佩怡看到我便连忙站了起来:“沈医生,有人过来面试,在会议室等你。”
我点了点头,从她手里接过应聘者填写的表格走进办公室。我随意地瞟了一眼表格最上方的名字:陈蓦然。
居然和我大学时代一位导师的名字一样。我笑了笑,选择先吃完早餐,然后重新拿着那张表格,走进了会议室。
一个满头花白头发的男人端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他侧着身子望着窗外发呆,连我进来的脚步声都没有察觉。
我“嗯”了一声,对方才猛地转过身来。紧接着,他和我一样,第一时间张大嘴站了起来:“真的是你啊!沈非!”
我大步迎了上去:“陈教授,您……您怎么找到我这儿来了?”
老教授反而拘谨起来,他伸出的手慌乱地缩了回去,在裤子上擦了几下,最后才握住了我的手。我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潮湿,他眼神中当年的睿智与深邃已经消退,换上的是浑浊的目光。
我挨着他坐下,就像当年挨着他吸食他的学识时一样。老教授很勉强地笑了:“最初听人说这‘观察者’是一个叫沈非的人开的,我压根就没想到会是我的学生沈非。这些年我一直以为,像你这么优秀的孩子,怎么样都不可能选择下海经商,应该在某些机构里从事学术工作,或者在某个大医院里临床。哈哈,世界真小,想不到真的是你。”
“是我啊!老师!”我也有点激动,但面前这位曾经的苏门大学泰斗,和我当年认识的完全不像同一个人了。他穿着一套烫得笔挺的深色西服,可肩膀和袖口的布料已经陈旧到发白。他系着领带的白色衬衣,领子已经发泡,甚至颜色都已经泛黄。老教授依然微笑着,可这笑容背后,让我揣测着,会是如何残酷的生活,将这位当年意气风发的学者,逼到了这红尘闹市中来屈就面试呢?
老教授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松开了我的手,然后耸了耸肩:“退休两三年了,你师母患病花了不少钱,一点点积蓄都没了,还欠下十几万的外债。早几个月,她还是走了,靠我自己那一点点退休工资还钱不太现实。虽然那几个朋友说不用还了,可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一辈子没有欠过别人任何东西,赤条条来,也想赤条条走……”说到这里,老人摇了摇头沉默起来。
我心里一酸:“老师,只要不嫌弃我这里庙小。”
我扭头对着会议室外面喊道:“佩怡,问下大伙这会儿忙不忙。组织开个会,介绍大家认识一位真正的老师。”
佩怡大声应道:“好嘞!”
看到事务所里一干业务能力与专业水平都不错的年轻人,陈蓦然终于慢慢放开了他的拘谨。老师害怕被熟人知道自己外出打工,专门离开了苏门大学所在的城市来到海阳,然后鬼差神使地找到了我们“观察者”。我想,有老师的加盟,定会让我的事务所在专业上更具权威性,能否转换成为经济效益不太重要,能够让这个团队越来越强大才是我最关心的。
开车载着老教授把他的行李从火车站旁边的小旅馆拉到了宿舍,前段时间正好有一位咨询师离开,他的单间干燥通风,正好让老教授住下。
老教授不断地点着头,絮絮叨叨地念叨着:“多亏遇到你,多亏遇到你。”
我的心却一直酸酸的,感怀着老师的遭遇。
安顿好之后,我带着老教授走进一家餐厅,坐在靠窗的位置。老师翻阅着菜单,点了个最便宜的套餐。我放任着他的客套,对服务员说道:“这个来两份就是了。”
老教授伸手摸了摸额头那花白的头发:“沈非,我确实没有看错。这么多学生里面,一共有四个人是我最为欣赏的。其中有你的两位学长,现在都在专业机构里成了栋梁之才,而你呢,也是小有名气的私营咨询事务所老板。各自发展的平台不一样,飞翔的高度也不好进行比较了。”
我点了点头:“老师,我只是不喜欢受约束而已。再说,自己开事务所,能够接触到的临床病人要多很多。我们这门学科研究的对象,本也不应该是极端明显的精神病患者,而是看上去正常的人群;探寻他们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这才是我选择自己出来做事的主要原因。”
老教授脱下外套,非常认真地把这件旧西装叠好放到身旁的座位上:“沈非,对于你的这一想法,我以前是不会接受的,那些年总觉得游医都是祸国殃民的,拿着自己的一点所学装神弄鬼,愚民骗钱。这两年经历了一些东西后,我的思想变化了不少。各行各业之所以存在,就有它存在的必然性。用经济学那些老家伙的话说就是,买方决定了需求市场,才会产生卖方。”
说到这里,老教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刚才我说的这些年我最看好的四个学生里面,有一个非常不错的孩子毕业后也在海阳市,我记得当时他进了政府部门,不知道你和他有没有联系?”
“叫什么?”我喝了一口水问道。
“姓邱,像个女孩子的名字,叫作邱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