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咖啡收藏癖
了解一个人,从某种职业的角度来说,最好看看这个人的脑部CT片,或者直接切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大脑、小脑与脑干的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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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过一个患者,她对咖啡有着一种如同宗教一般的信仰与膜拜。
每天两杯手冲,是她不可少的功课。寻访各国的咖啡豆,是她孜孜不倦的旅程。她收集各种手冲壶、滤器、滤壶、滤纸、渣渣的接取杯……将她那100多平方米的房子摆得像一个化学家的实验室。
她被她家人送到事务所来的原因是,她开始变得沉默了,眼神里没有了光泽,瞳孔像两颗深色的咖啡豆。
我第一时间就意识到,她对咖啡的痴迷,可能是因为她某个不愿意人触碰的心结。人这种生物有时候很奇怪,他会下意识地给自己一些无法释怀的情绪寻找一个出处,让精神不至于崩塌。或许,这位叫索菲的姑娘,释放那些压抑情绪的方式,便是对咖啡的迷恋。
索菲的诊断证明上,我写上了收藏癖三个字。
我开始和她说话,尝试和她交流,引导她去参与社交活动。但是,她固守着她坚固的城堡,不为所动。
于是……
我以前是不喝咖啡的,因为我有一位心理医生的自信,相信自己具备较好的心理素质与茁壮的神经,不需要咖啡与茶这些外因进行刺激。但,因为索菲,我开始学着品尝咖啡,体会黑色的液体在我舌尖上滑动的感觉。也因此,我进入到索菲的世界,知悉了一段关于咖啡师的爱情故事。尽管,在我看来,那段故事可笑且滑稽。但在索菲看来,那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是的,我是一位心理医生,我有很多办法对付各种心理疾病。于是,让索菲神伤的“整个世界”,最终被我化解成为过去……成为过去的一段记忆而已。
只是,我因为索菲这个案例,有了一个心理医生不应该有的坏毛病。我开始喝咖啡了。
因此,这一刻我与乐瑾瑜、古大力端坐在学校咖啡馆内,手里端着一杯简单的美式咖啡,没加奶,却放了糖。因为我不知道这小咖啡厅里的奶精是哪一种。
“你还是叫我沈医生吧!”我很认真地对面前这位脖子很长的女士说道,我实在受不了师兄这个称谓了。
“那你也应该叫我乐医生才对。如果……”乐瑾瑜微笑着,“如果要较真的话,心理咨询师始终不是医生,我们精神科大夫才是医学领域针对心理疾病的权威。所以,我们干脆直接叫对方的名字吧!况且,你以前就叫我瑾瑜。”
“等一下,你的意思是你是一位精神科医生?”古大力瞪大了眼睛。
“目前还不是,不过,很快就会是了。”乐瑾瑜继续道,“沈非,我下个月就要离开学校,不做老师了。”
“不做老师?”我嘴里看似随意地问着,心里却在偷偷回忆面前这位小师妹当初的专业,好像还真是学精神医学的。那么,她说的没错,只有精神科医生才可以给病人开药,心理咨询师相比较而言,村夫野汉太多了。这,也是陈蓦然教授以前之所以那样看待心理咨询事务所的原因。
“是的,不做老师了。我要调去海阳市精神病医院做医生。不出意外的话,本月底就能办好手续,下个月就可以让师兄……不,让沈非你请我吃海阳市的大排档了。”乐瑾瑜看起来有点兴奋。
坐在一旁的古大力莫名地坐立不安起来,端着的咖啡杯举起,又放下,最终再次举起浅浅抿了一口:“乐医生,精神病医院不是个好地方,尤其是海阳市精神病医院,蚊子特别多,空气也不好,里面的病人也很喜欢闹,我觉得你还是没必要去了。况且……”古大力扭头看了我一眼,声音变小了,“况且某个极其可怕的人,之后也可能会被送到那里去。相信我,一旦你在那里认识他,将会是你噩梦的开始。”
我一愣,脑海中紧接着浮现出一幅画面——因为成功逃避了法律制裁,而被送入精神病院后穿着条纹病服的邱凌,站在那一排安静病房最里间的窗户边,微笑地望着正走过他面前的穿着白色长袍的乐瑾瑜。
“已经决定了吗?”我不动声色地问道。我清楚自己不可能改变别人的想法,更不会像古大力一样,将未来有可能发生的事情,理解成威胁当前生活的障碍。
“嗯!怎么了?你俩好像都不很乐意我去海阳市。”乐瑾瑜迷惑地望着我与古大力。
古大力将手里的咖啡杯又放下了:“乐医生,请你记着那个可怕的人比较喜欢吃的药物是马普替林(一种抗抑郁药物),而不是百忧解(同上)。原因是这位可怕的人总觉得百忧解这名字有点土,虽然他自己也知道两种药没有太大区别。”
我这才意识到古大力所说的和我之前所想到的那位可怕人物——邱凌,应该不是同一个。
我对他发问道:“大力,是怎么一位可怕的病人?你为什么对他这么熟悉?”
古大力伸出手指了指自己那张大脸:“你自己瞅瞅,不可怕吗?医生给我说了,如果我不能更好地融入社会,融入人群,就要随时回医院待着。”古大力说到这里笑了,这一笑,模样反倒显得正常了很多,“不过乐医生真要去了海阳市精神病医院,我回去待着倒也无所谓。”
乐瑾瑜没听明白古大力这些话的意思,再说她本来也不知道古大力曾经有过的黑历史。她客套地笑着,权当听到了一个很冷也很不好笑的笑话。
“对了,沈医生,你们过来是要查什么事情吧?陈教授也没说太清楚。”
我点头,之前一天我酝酿着的计划,在昨晚被我颠覆:“乐瑾瑜,在你我还是学生的那会儿,学校有没有什么现代诗的社团啊?”
“怎么会没有呢?文戈姐……”乐瑾瑜说到文戈的时候脸色突然变了,并迅速地瞟了我一眼。我权当无视,对身边人说起文戈时流露出来的反常,我早已习惯。我耸了耸肩:“继续。”
“文戈姐大二上学期也加入过诗歌社,那时候我还是大一新生。我第一次看到她,就是在诗歌社里面。她那好像是从画里面走出的模样,是每个人都无法忘记的。不过,她只参加了诗歌社几次活动,之后就退出了。”
“诗歌社里面有没有一个叫邱凌的男同学?”我很直接地问道。
乐瑾瑜愣了一下,继而点了点头:“有,是一个头发很长,还有点奇怪的男生。”
“他有没有笔名?”我的心开始被揪起,某些猜测被串联起来的可能性在变大。
我的反应让乐瑾瑜有点不知所措,她很认真地想了想,最终吐出这么几个字。
“有!他的笔名叫鱼!”
包括古大力也变了脸色,甚至有点慌张地朝我望了过来。我的心快速下沉,但又强行要求自己不能流露出什么,喜忧不形于色本来就是一位心理医生应该有的素质。我看了古大力一眼,接着对乐瑾瑜问道:“瑾瑜,能给我描绘一下当年这个邱凌的模样吗?”
“瘦高,皮肤很白,脸上长满了青春痘,所以,他留着长发,用来遮盖脸上的红肿与脓包……”
乐瑾瑜的声音继续着,一个在大学校园中很普通的内向男生的形象,在我脑海中定型。
渐渐地,我似乎可以感受到邱凌的世界了。原来,在若干年前,他的世界里就已经有我与文戈了。陈教授之前也说过,邱凌学的教育专业和我们心理学专业的学生,有很多课是在一起上的。也就是说,当年我也可能看到过他。只是,他混迹在我与文戈光鲜的背后。
当年在大学里面那些慷慨激昂的岁月,再次在我记忆中浮现……
我与文戈都是心理学专业的,并且都是海阳市考入苏门大学的同乡。入学不久,两人就开始时不时对视而笑。某些大课,我俩心照不宣地坐到一起,继而又一起抱着课本,在学校的林荫小道上肩并肩地走过。到大二上学期,我俩实际上只隔着一层尚未捅破的纸,谁也不愿意率先捅破,都很珍惜彼此这段朦胧的感情。
一直到那一年的一场关于“人本主义能否引导出人形的恶念”的辩论赛,我作为反方一辩,文戈作为反方二辩站到大礼堂台上。那天,台下是热忱于心理学的师兄师姐与学弟学妹们,对手是大三心理学专业几位优秀的师兄。
但是,我们赢了。
当正方的师兄们微笑着走过来与我们握手时,台下的师生集体站起来鼓掌。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与文戈如同被推上了神坛,成为这一专业内羡煞他人的金童玉女。这,也是为什么乐瑾瑜这种学妹会对我与文戈印象那么深刻的原因。
也是那个晚上,我俩在学校有野鸭子不时游过的湖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那天,文戈穿着红色的格子衬衣,腰肢柔软得好像是随风飘荡的杨柳。
湖边的野草很长,皎洁的月也幽然,还有,她的舌尖很滑……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认为这就是真正的人生帷幕正被缓缓拉开。而也是在那一刻,我似乎又有某种惶恐,害怕自己不能够给予文戈幸福与美满的人生。
就在这时,没有任何预兆地,文戈猛地一把推开了我。我不知所措,望着表情有点奇怪的她。而当时的她,却绕过我,望向我身后的树林,继而整理着她被我拨乱的衣服对我摇头:“沈非,等毕业吧!”
我微笑着冲她点头。有过青春的人都应该记得,当日的少年站在雷池前不会去逾越,因为要捍卫真正的爱情。于是,我欣然同意了,并将她搂入怀中。这时,文戈却再次朝着我身后的树林望了一眼,仿佛那边有某个生灵正在窥探着我们。
我也过去扭头,微风拂面,睹见的只是幽静。
“瑾瑜,你能给我找出邱凌当年在学校里面的档案吗?”我尝试性地问道。
“问题不大,档案馆有个男老师一直对我挺好的。只是,随便调取学生的档案,是违规行为。”乐瑾瑜一本正经地说道。
“是吗?”我点着头。实际上陈教授在我出发前就跟我说了,调取学生在校期间的档案很容易,因为留下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记录而已。真正有意义的那厚厚一沓,早就跟着学生离开学校了。
乐瑾瑜的笑看起来有点点顽皮:“不过,沈医生开口,自然是要帮忙的。但档案不能拿出来,你俩跟我一起过去看看吧!”
我连忙喊服务员买单,与古大力跟着乐瑾瑜往档案馆走去。一路上古大力没说话,他始终像个孩子,注意力总是被身边来回走着的学生老师吸引,并自个小声嘀咕着什么。
乐瑾瑜便开始询问我海阳市的一些情况,欣喜浮于颜面,一看就知道她对下月即将开始的,离开学院后的生活充满期待。我心事重重,有些敷衍地搭着话。
档案馆就在图书馆后面,我们很快就到了。远远地看到那四层小楼的某个窗户的外墙,颜色要比其他部位白了不少。古大力最先发现这个情况,抢先几步对乐瑾瑜问道:“乐医生,你们学校的档案馆是不是发生过火灾?”
乐瑾瑜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古大力憨笑着:“那外墙翻新过,而且为了省钱,所以只是让粉刷匠刷了刷被熏黑的部位。你自己仔细瞅瞅,那个窗户外往上的部分是新的白粉,而且……嗯,还不是一般的抠门,粉刷的形状完全就是当时往上燃烧的火焰的形状。”
乐瑾瑜歪着头看了看:“苏门大学以诸葛亮《诫子书》的‘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为治学名言,在这些方面的抠门是出了名的。所以,我们苏门大学的老师,也长期以这句训导来律己律人。穷教书的,就是说的我们苏门大学的老师。”
我在一旁听着,没有当回事,继续回忆着当年自己与文戈的点点滴滴。某些碎片拼凑后,越发感觉曾经有一双眼睛,始终在我与文戈身后偷偷窥探。
“烧毁了学生的档案没有?”古大力又问道。
“烧了一些,不多。好像听人说烧掉的是02、03届的一些学生档案。”乐瑾瑜说到这里突然站住了,继而扭头过来对我说道,“沈非,你要找的那个邱凌好像是和我一届的,什么专业来着?”
“教育学。”
“坏了,恐怕你这趟白来了。”乐瑾瑜脸色一变,加快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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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在如此年代还任性地留着一个整齐中分的档案馆管理员向老师摊开了手:“瑾瑜,很遗憾,你们要找的那个学生的资料,就在去年那场火灾中烧没了。”
“你再查一下吧!弄不好他的正好在那些抢救出来的里面呢?”乐瑾瑜并不甘心。
向老师微笑着:“当时负责清点的就是我和另外两个老师,你要查的2002届教育学专业的学生资料,全部没了,2003届的倒是还有一点。再说,那些也都不叫什么档案来着,就是记载了学生在学院里的一些社团活动,参加过的竞赛奖项这些,翻出来也没啥用。你真要了解这个叫邱凌的女同学的资料的话,还是去她现在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调档案好些。”
“邱凌是个男的。”古大力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向老师再次摊开了手:“男的也烧没了,找不到了。”
“老师,冒昧地问一句,火灾具体是在去年几月份?”我抢在古大力开始啰嗦之前问道。
“去年6月底,28号晚上。”中分头很认真地说道。
“哦!那火灾原因呢?”
向老师想了想:“怀疑是老鼠咬坏了电线,当时保卫科的也来查了,但始终只是烧掉了一些没啥作用的资料而已,也没深究。不过你这么一问我倒是想起了,当时还有件事有点奇怪。”
“什么事?”古大力忙问道。
向老师又想了想:“那天晚上的监控探头出了点小故障,所以那天晚上的所有监控资料都没有。”
“没调查是什么原因吗?”
“查了,可能是监控的软件中毒吧?弄个杀毒软件就好了。”
古大力皱着眉继续问了一些看起来有点混乱的问题,我却转过身走到走廊掏出手机,给李昊打了过去。
“沈非,有什么突破吗?”李昊径直问道。
“有一点吧!目前还不能说是突破。想问问你,去年第一起梯田人魔的凶案发生在什么时候?我记得你上次说过是在7月2日。”
“7月2日尸体被发现,那王八蛋作案的时间应该是7月1日晚上。”
见我没出声,李昊在电话那头问道:“沈非,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有什么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
“目前还没有,只是……”我顿了顿:“李昊,邱凌有车的吧?”
“他有车,不过他很少开车,经常骑自行车,据说是因为身体不好,医生要他多骑。实际上……”李昊又开始愤愤了,就算是和我通电话,他那火爆的脾气依然显露无余,“实际上这家伙就是用骑自行车让自己在这个城市中遁形的。我这几天查了好多东西,他不管是开车还是骑自行车,都很少出现在我们覆盖全市的天眼网络监控探头里。”
“那也就是说查不到他去年是否来过苏门大学咯?”我随口说着。
“沈非,你等下。”李昊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什么发现。
我清晰地听到电话那边有敲击键盘的声音,紧接着,李昊的声音不再像之前那么激动了。这家伙与很多急性子不一样,发牢骚的时候可以很火爆,真正有什么发现的时候,却又很镇定。
“沈非,我正在查黛西的一些资料。你刚才这么一说,我就随意调了一下黛西的车的违章记录。嗯!去年6月26日,她的车在苏门市因为违章被拍过。”
我莫名欣喜起来:“能不能调取当时的监控资料,查查当时的驾驶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你的意思是想知道当时开车的是陈黛西还是邱凌?”李昊的声音越发镇定了,“沈非,你找到了什么线索,赶紧给我说说。”
“真的没什么,只是苏门大学图书馆去年6月28日发生过一起火灾。邱凌在学校的档案……嗯,只是记载着他在学校活动情况的资料全部被烧了。”我尽可能简单地对李昊说了说目前我们所收集到的情况。至于邱凌与我、文戈之间有什么怀疑,我却没声张。
“行,沈非,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一小时内打给你,尽管目前还不能确定是否捕捉得到当时驾车人的容貌细节,但是男是女,问题不大。”李昊说完这话就挂线了。
我正要转身,却发现古大力和乐瑾瑜已经走出了向老师的办公室。古大力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对我使眼色。但我没明白他要暗示什么,跟在他身后往下走。
走到楼下,古大力压低声音对我说道:“沈医生,关于火灾与邱凌,想听听我的看法吗?”
我这次摇了摇头,因为他即将推理分析出来的结果,在我与李昊通完电话后,实际上已经能够初步确定了。乐瑾瑜在我们身后快步跟上。她终于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小声问道:“这个邱凌是你们的朋友吗?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看了她一眼:“听说过梯田人魔吗?”
“海阳市那个变态杀人犯?将受害者尸体折断的那位?”乐瑾瑜睁大了眼睛。
“是的,他,就是邱凌。”我一字一顿地说道。
乐瑾瑜愣住了。她接下来的反应让我开始对她另眼相看,只听她自言自语一般说了句:“挺想看看这个梯田人魔的脑部CT片,或者直接切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大脑、小脑与脑干的结构。”
古大力吞了一口唾沫,在我身边小声嘀咕道:“我怎么听乐小姐这么一说,感觉今天又认识了一个新的梯田人魔啊。”
乐瑾瑜没有听到古大力的嘀咕声,她似乎因为知悉了邱凌真实的身份而激动起来。她抢先几步:“沈非,我想,我们可以去文学社那边找出当年的校刊看看。假如我没记错的话,邱凌以‘鱼’这个笔名,发过不少诗在上面。”
“行!”我点了点头。
犹记得那个清晨
有个她
因为爱情横卧在铁轨上
最终支离破碎
我们牵着手
看铁轨上整齐的躯干切片
你说
那堆被蚊蝇欢喜的内脏里
有爱吗?
我觉得是有的
或许
被压碎的爱
正是蚊蝇最欢喜的那片
这首名叫《爱的碎片》的诗,署名就是“鱼”。字里行间,是在讲述爱,但是,又那么残酷与血腥。
乐瑾瑜所说的邱凌发表过很多诗歌,最终只有这一首被我们找到。但也就这一首,已经足够诠释当年的“鱼”——邱凌所具备的内心世界,有着与常人不一样的阴冷基调了。那么,一个脑子里满是残肢的人,数年后变成一位恐怖的杀人魔,似乎并不让人觉得意外吧?
当我们走出文学社时,已经12点了。身边那些笑着的大学生终于密集起来,我们三个在其中格格不入地穿行着,显得多余与突兀。我看了下表,李昊所说的一个小时内给我回电话,目前看来,寻找到当时摄像头的照片并没有那么容易。
我正这么想着,电话就响起了。不过不是李昊,而是邵波。
“沈非,你什么时候回海阳?”邵波的话干脆又冷静,没有他一贯的油嘴滑舌。这让我意识到,他与八戒有收获了,而且这收获还很让人振奋惊讶。
“应该是明天出发吧!你们发现了什么?”我记得他们昨天下午就到了邱凌的老家,邱凌从出生到初中都是在一个叫作回龙镇的地方生活。
“沈非,可能……可能邱凌要比我们想象的可怕很多。回去再说吧,电话里说不清楚。我和八戒今晚就会返程,半夜就可以回到海阳。你那边如果没啥突破的话,早点回来,我们尽量明天碰一下。”邵波目前这状态,完全符合他曾经沈阳刑警学院高才生的味道,果断而又智慧。
“行!我们也尽量明天赶回海阳。邵波,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我们也有不小收获。对邱凌这个家伙,我们确实需要重新看待了。”我被他面对严峻对手时体现出来的斗志感染了。
“得!回去说吧!明天见。”邵波没多说就直接收了线。
古大力连忙探头问我:“是邵波和八戒发现了什么吧?”
我点点头,电话再次响了。
是李昊……
“沈非,你准备开车回来。”李昊这次的语气也异常冷静。我再次意识到,他那边也有了大的突破,否则,习惯了在我面前显现火爆脾气的李昊,不会这么镇定的。
“你在苏门市去年的监控视频里发现了什么?”我连忙问道。
“我发现开车的是一个男性,应该是邱凌,只是目前还不能百分百确定。我还在安排人手翻看监控录像。不过……”李昊顿了顿,“不过,黛西真如你说的崩溃了。她提出要和你谈谈。”
“行!我们马上出发。”
“沈非,不用太着急。”李昊一反常态地说出了这么一句,完全不像他的风格,接着,他似乎在犹豫,几秒后,他继续道,“沈非,时间上完全够,因为……”
“因为黛西要求今晚两点去你家里面和你单独聊,也就是说,你还有14个小时可以支配。”
挂线后我深吸了一口气:“瑾瑜,请我们去食堂吃个饭吧!吃完饭我们就要回海阳市了。”
“行!”乐瑾瑜点了点头,在知悉邱凌就是梯田人魔后,她的表情一直很严肃,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沈非,我想,我可能能够帮上你什么。”
就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脑子里猛然间“嗡”的一声轰鸣,甚至身体往后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说着乐瑾瑜这会儿说的同样的话语——“沈非,我想,我可能能够帮上你什么。”
古大力一把抓紧了我的胳膊:“沈医生,你怎么了?不会和我一样也是脑干被压住了吧?”
我在深呼吸,并再次站直……
脑海里那个声音是……
是文戈的声音。
每个人都有过去,只是,有些人记得,有些人不记得而已。再说,还有些人,他本来是记得的,之后,他学会了遗忘。
18
午饭的时候,乐瑾瑜出去打了几个电话,接着她快步走回食堂,在我与古大力耳边小声问了我们在学校招待所的房号,接着说她要回一趟宿舍,一个小时内会赶去招待所送我们。
我正要开口说不用送,但她已经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我与古大力也没多想什么,吃完饭便往招待所走。可还没走出几步,古大力突然扭头对我问了一句:“沈非,你昨天那个盒子里是不是有满满的一盒骨灰啊?”
我看了他一眼:“差不多,大半盒吧?”
“哦!”古大力点了点头,“沈非,昨晚到现在,我始终感觉,你有些东西在瞒着我。当然,你是心理医生,我是一个心智有点不健全的病患,你选择对我保留什么,我没有意见。但是,我有个不祥的预感,不知道应不应该对你说出来。”
“说吧!”我知道古大力这家伙脑子好使,关于鱼与邱凌是同一个人的事,他心里肯定早就有了分寸。
“沈非,我觉得……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去把你洒落的骨灰全部找回来。因为……沈非,我不能肯定,因为目前所掌握的一些线索太碎片化了,无法拼凑成整片。但是,那骨灰曾经的主人,一定是你,或者邱凌生命中非常关键的人。”说到这里古大力停住了,他扭过头来,眼神中第一次闪耀出了睿智的光芒,“尽管,你到现在也不想任何人知道你与邱凌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大力,你想多了。我与邱凌确实没有关系。所以,那些骨灰到底是谁的,我就不在乎了。”我顿了顿,寻思着将一切都对古大力隐瞒,似乎也显得我自己太过小肚鸡肠。于是,我继续道,“但是,我不能保证在邱凌看来,他与我之间是没有任何关系的。甚至,在他的认知里,我还可能是他世界里一个有着一定分量的家伙。”
说完这话,我大步朝前走去,将闪现出睿智光芒的古大力落在身后。
紧接着,我听到沉闷的摔倒声,与古大力的哎呦声。
我和古大力收拾好东西办好退房手续时,乐瑾瑜正好急匆匆地走到了招待所大堂。她换了一身衣服,浅色的T恤与牛仔裤旅游鞋,显得她的双腿修长挺拔。她背着一个双肩包,手里还拉着一个拉杆箱。
古大力瞪大了一双门缝般的小眼:“乐医生,你这是要干吗?送送就行了,没必要给我们买这么多东西吧?”
乐瑾瑜冲他笑了笑,接着对我说道:“沈非,不介意我蹭你的车吧!下月就要去海阳城了,今天先拉点东西过去,免得之后坐火车过去时,一个人搬着费劲。”
我愣了。半晌,我勉强挤出一丝笑来:“不介意。不过……嗯,你不用上课吗?”
乐瑾瑜耸了耸肩:“明天我本来就没课,后天便是周六了。跟你们去海阳市先待上一两天适应一下,师兄你不会不欢迎吧?”
我点了点头,也不好多说什么。可古大力却嘀咕了一句:“乐医生今天去海阳市应该不是这么简单地出发吧?”
“还是大力哥贼,确实,我是有些其他想法。”乐瑾瑜表情严肃起来,“沈非,我是一个精神科医生,况且,在心理学方面,我也有一点点自己的看法与见解。今天上午我已经感觉到,你们是因为梯田人魔邱凌的案件而过来的,同时,邱凌又是多年前你我身边曾经安静沉默地用‘鱼’做笔名的学生。”
“所以吧……”乐瑾瑜望向我的眼睛,眼神中是一名成熟心理咨询师才有的那种自信以及具备穿透洞悉的锐利,“所以,今晚你将要面对的诊疗——这个叫作什么西的女人,我想陪你一起过去看看。我想,我是可以帮到你的。”
“如果我反对呢?”我歪着头。
“嗯!沈非,虽然陈教授现在是你的员工,但我相信,他在你心中,永远都是你我所敬佩的师长。”乐瑾瑜笑了,“如果你需要的话,我现在打给他,让他给你说吧。要我过去帮助你,也是他的意思。”
我没吭声,朝着外面走去。走出几步后回过头来:“瑾瑜,那个叫黛西的女人就是邱凌的妻子,不过她要求在我的家里和我聊聊。你我都只是医生,并不是公检法系统的侦查人员。那么,按我的理解,这就是我的一位叫作陈黛西的病患,选择了我家里作为这次治疗的诊疗室。诊疗室对于心理医生来说,除了自己与病患,是不可以有第三个人的,这点相信不用我给你提醒吧?对了,还有一点就是,患者是有权利要求我们不得进行录音的。不管外力如何介入,我自己也知道今晚与她的谈话,保留下音频有巨大作用。但,心理医生的职业操守,是绝对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吸了口气,继续着:“那么,你想跟我一起出诊,在今晚和黛西聊聊的夙愿,现在就可以肯定,是不可能实现的。”
乐瑾瑜又笑了,这次露出的笑容,散发着一种让人觉得很诡异的自信:“沈医生,她是病患没错,但你和古大力刚才聊天的时候也说了,她还是在押的犯罪嫌疑人。那么,你和她的诊疗室门外,应该有几位优秀的刑警看门吧?让我也站在门口看门就是了。这要求不过分吧?”
“随便你!不过你要知道,现代建筑,隔音效果都非常好,希望你不会失望。”说完这话,我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了门外我那台白色的大切诺基。
回去的路上有些堵车,因此,我们在晚上将近1点才回到观察者。对面的邵波事务所里亮着灯,他和八戒比我们早回。半小时前和他通了电话,他想今晚就和我碰碰,但被我拒绝了。因为今天我所接受的关于邱凌的信息已经太多了,我害怕自己无法将之一一琢磨明白。
并且,黛西提出的今晚午夜两点的约会,势必会有一些让人更加震惊的东西继续灌入我的思想。
“我需要梳理。”我是这么给邵波说的,“明天早上我们再碰头吧。”
邵波在电话那头应着:“行!那我今晚就在所里面待着吧。对于这个人魔,我也越发有兴趣了。”
古大力打着哈欠跳上了他自己的车回家了。我不是很喜欢太多人去我家,古大力自己也没啥兴趣去。因为就算他对今晚我与黛西的较量很感兴趣,但只能被隔离在门外,对于他来说,不具备任何意义。
接到陈教授抵达我家楼下时,已将近1:30。李昊也给我打了电话,他们大概十几分钟后就会到。停好车走进电梯间时,我拿出电话,给文戈打了过去。她的电话又关机了。我冲陈教授与乐瑾瑜笑了笑:“文戈带学生,这段时间都住在学校里。”
陈教授应了一声,但乐瑾瑜却叹了口气:“沈非,难道你这么多年在心理学领域积累的经验,就是让自己能够筑造起一堵坚固的围墙,用来禁锢过去吗?”
我没理睬她,也不想去咀嚼她说出的这段话是什么意思。我自顾自地掏出钥匙,将房门打开。扭身按房间里灯的开关时,眼睛的余光扫到了陈教授正冲乐瑾瑜摇着头,表情很奇怪。而乐瑾瑜似乎有点情绪,噘着嘴很不情愿地点头。
“进来吧!不知道这个周末文戈会不会回来,到时候让她做几个菜,也算是比较正式地给教授接风。对了,也给瑾瑜即将来到海阳市提前庆祝一下。”我脸上挂着作为一个专业心理医生应该具备的有亲和力与感染力的笑容,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底深处的某个角落,或者应该说是我潜意识的冰山深处,位于海底的幽暗地带,却又有着一种隐痛。这隐痛如同两根有力的手指,紧紧地揪着我的心脏,揪得很疼。
陈教授连忙说道:“行了!沈非,我和瑾瑜都知道文戈比较忙,本周不行的话,就下周吧。或者下下周都可以。”
乐瑾瑜却还是噘着嘴,跟在陈教授身后走进了我与文戈的家。
“有点乱。文戈在家的话,会整洁很多。”我冲她俩耸了耸肩。
“不乱,一点都不乱。收拾得很干净。关于文戈的一切,也都收拾得非常非常干净。”乐瑾瑜淡淡地说出了这么一句奇怪的话。
“瑾瑜,我可以命令你出去吗?如果你继续违反你与我的约定的话。”陈教授的脸终于阴沉下来,转身对乐瑾瑜很严厉地说道。
这时,房门旁边的门铃响了,我按下按钮,对方是已经到楼下门禁处的李昊:“沈非,开门,我们到了。”
我看了乐瑾瑜一眼,她没敢迎上我的目光。
“上来吧!”我按下了打开楼下铁门的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