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怪咖
“夏次建，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学习成绩差吗？”
某一天午后，我正在喝黑糖珍珠奶茶，林怡微翻着笔记本突然转头看向我的奶茶，并盯着杯子上的标签。我刚吸了一口，在她的注视下莫名紧张起来，喉咙慢慢滚了一下，咽了下去。
“你说什么？”我故意装作没听见，继续吸第二口。要知道林怡微时常会玩这一套，我偶尔也学学她。
“懒得再重复。”她不屑一顾，把头转过去，嘴里兀自继续说着，“敢喝这么甜的奶茶，也真够厉害。蛀牙、肥胖、糖尿病，都不怕，对吧？那会担心自己变傻吗？据日本科学家发现，甜食吃得多会影响人的智力，所以你应该知道自己考试成绩这么菜的一个主要原因了吧。”
我刚想吸第三口，瞬间停住，咬着吸管，转头看了一眼林怡微。她又装出一副认真看书的样子，完全不管身旁有谁在看她，就好像上一秒闯进我耳朵的那段话是鬼说的。
我讨厌林怡微嘴边时不时就冒出的这些话，讨厌学校总是用学习成绩来衡量学生的优劣，讨厌监考老师面无表情地站在我旁边看我老半天，讨厌张贴在学校宣传栏里的成绩排名，讨厌每次开家长会虾油齐总是把我妈安排到教室的最后一排，然后一回家，我的耳朵就会被我妈揪成一出悲剧。
学习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整天背ABCD，做着加减乘除，再背背“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我夏次建只是不想做这么没意思的事，否则改天也变态起来，林怡微这些人还守得住自己在排名表上的位置吗？
“跟个小学生似的，除了做梦，还会做什么？以后要认真听讲，免得我要跟你讲这么多东西。”林怡微面对着我那些用了一个学期依然崭新的课本说道，“上课尽量做点笔记吧，要不到考试前是要补一堆的。”
我满不在乎地嗤笑着，“你们学习好的都是变态吧？”
“呃？”认真翻看课本的林怡微好像没有听到，嘴角只发出一个很轻的疑问词。
我以为她是没听见，就靠近她，忒大声重复了一遍：“学习好的是变态吗？”
林怡微像目的如愿达成一样，嘴角上扬，但顷刻间又恢复往日的漠然，装出认真看书的样子。
突然一阵熟悉的老女人的声音向我刺来。
“夏次建，你刚才说什么？”虾油齐从教室门口进来，手里提着一个早读课练听力用的录音机。她抬了抬眼镜，很严厉地看着我，继续说，“说谁是变态啊……”
我知道我中计了，顿时尴尬地装起哑巴。
“老师，刚才次建是在和我开玩笑。”林怡微却在这时向虾油齐解释，然后向我使了个眼色。
我完全被这情况弄晕了，身子斜侧在虾油齐和林怡微的目光中间。真不知道林怡微究竟是从哪个星球来的生物。
“这种玩笑少开点，还是要认真对待学习哦。”虾油齐一边说，一边用异样的神色看了我一眼。
林怡微难得笑起来，露出一排米白色的牙齿。
“如果期末考还能位于年段前列的话，我们班就去寿宁开展一天的外出活动。大家觉得怎么样啊？”虾油齐边插录音机的电源边对班上同学说道。
“当然好啊，太棒了！”全班异口同声。
当然，对此，我可不敢轻易发表看法。
刚刚帮我解围的林怡微趁虾油齐不注意，又拿书敲了一下我胳膊。
“夏次建，你下次要是再骂人的话，我会告诉齐老师的。”
林怡微一阵细微而狡黠的笑声像幽暗角落里盛开的花，只有我能听到。
我朝她做了个鬼脸，心里想着：是哦，我好怕怕！
林怡微又笑了起来，然后对着我的侧脸说：“不过，真的希望有一天你能老实点，好好进步。”
“对我这个天才来说，这个绝对可以，不过是时间问题。我也真怕自己聪明起来会把你远远甩到后面。”我不屑地对她说。
趁虾油齐在黑板写今天早读课要念的单词的间隙，林怡微往我这里推了一个纸团过来。
我拿起纸团，本想把它扔回去，可这时虾油齐已经转过身来，似乎又盯上了我。我只好作罢，把纸团摊开，夹进了英语书里。
满是褶皱的灰白纸页上，密密麻麻地写了单词、公式和各种符号，它们怎么看都像小学语文课本里一群找不到妈妈的小蝌蚪。
“鄙视你，自以为是的家伙”，这是纸团里面写的最大也是最丑的几个字。
我偷偷看了看林怡微，她又装作很安静的样子，在一丝不苟地抄写黑板上的生词。她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被窗外探进来的光线照得更加明亮了。
有时，我妈会在我没有醒来时在桌子上留下几枚五毛硬币，然后她就心安理得地骑走我的自行车去鱼市做生意。所以那种时候，我就只能挤公交车去学校。
清晨的公交车站点，前拥后挤的人流中，王耀凭着魁梧的身体走在前面，我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头，很轻松地通过他杀出来的那条路上了车。
王耀的爸妈也是做鱼货生意的，所以我们两个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的孩子就成了他们彼此沟通的纽带，我和王耀也因此无法守住自己在学校里的那点破事。因为大人们的关系，我和王耀也自然玩到了一起。
王耀是个胖子，这点我就不强调了，如果被他听到，他一定会伤心的。他是一个不想让别人叫他胖子的胖子，即使背后叫也不行。除了偶尔挤公交帮我开道外，他每个礼拜都会从家里拿出一沓最新的《火影忍者》《海贼王》《宠物小精灵》的动漫光碟借给我，当然大部分还是盗版。
“建建，这段时间，你跟林怡微一组学到很多东西了吧？”王耀在我旁边坐着，不断地向我靠过来。
“都跟你说多少回了，不许这么叫我！”我皱着眉头盯着王耀，看他被我这犀利的目光击中后低下头的样子，我补充道，“建建，建建，这听起来就很贱啊。女生这样喊我，我都受不了，何况你一个大老爷们儿！”
“好啦，建建……哦，是次建。我就是好奇，像林怡微那么好的女生，也愿意跟你同桌，还能忍受你，待到现在……”
王耀显然脑袋缺了根筋，我瞬间狠狠盯着他，他这才打住。
“哪有啊，都是她在烦我，用书砸我！”我没好气地回答着，随手翻了翻王耀借给我的光盘，再嘟囔一句，“其实我才是受害者。”
“可是林怡微人那么好，为什么会欺负你？”他又挤过来。
“这个……呃，你自己去问她好了。”我懒散地把光盘收拾进帆布书包里，看着书包发呆。对于林怡微这样的女生为什么会同意坐在我身边我也很迷惑，可能这是一个被她深深藏进心底的秘密吧。
“可是，就想问你。”
“不知道！”我看着他，便也问起他和顾上进同桌的情况，“你们俩怎么样？”
“顾上进人挺好的，也很细心，不过可能是他太帅了，每次他课间教我的时候，旁边总有一些女生也会凑过来问问题，可烦人了。”
“是吗？他那么受欢迎？”
“嗯，尖子生都很受欢迎的。次建，如果有一天你也变成他们的话，你就知道了。”
我一向不叫王耀胖子的，因为他会生气。但是对于在公交车上这种拥挤的情况下，我的耐力达到了极限。
“哎呀，王耀你这个大胖子，别压过来啊，我要死了。”
七年级第二学期的期末考总算结束了。
在放假的前一天，虾油齐带着一沓成绩分析报告异常兴奋地扭进七年级2班的教室。
于是这个暑假，我们便将开启一次短暂的寿宁之旅。
因为自行车又被我妈骑走了，来到学校的时候，校车前面的位置都已经被抢坐一空。我只好低着头径直向车尾走去。
林怡微看到我，伸手拦住我。我想是不是她今天要发善心给我让座，但这种白痴的想法很快就在她对我责怪的目光中烟消云散了。
“你期末考怎么还是考得那么糟，幸好这次班上整体分数都比较高，否则，这次出游的计划就泡汤了。”车窗开到一半，清晨的风夹带着还未被阳光蒸发掉的湿气吹进来。她的刘海飘飘的。
“夏次建，我平常教你的那些题目，你为什么没听进去？”
周围的目光全都因为林怡微的这句话聚集到我的脸上，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似乎被推上了批斗台，脸不由得滚烫起来。我甩开林怡微挡在前面的手，径直地向后走去。
“越来越嚣张了耶。”
“不过看样子，他好像不好意思了。”
“是吗，他也知道不好意思？”
“哈哈……”
一大早，好心情就这样被车上的“乌鸦党们”给毁灭了。
坐在车后，看不到一丝阳光，我像坐在世界尽头。
校车启动了。
从车的后视镜里能够看到，司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浓密的一字眉，坚毅的脸庞。当然，从镜子里还能看到坐在他边上的虾油齐。
虾油齐和年轻男子在闲聊，开口依旧是那熟悉的虾油味普通话，恍惚间我似乎看到她脸上擦的厚厚的粉底都要掉下来了。
车窗外，是笔直的马路，两排电线杆像终年光秃秃的粗大树干耸立在过客的视线中，那些黑黝黝的电线如同一根根紧绷的神经，几只灰褐色的鸟雀停在上面热烈叫嚣。
不断扑闪而过的树影，不断后退的高楼大厦和商铺，在视线里越来越模糊。
校车开到郊区的时候，我已经趴在角落里睡着了，其间王耀好像来过几次，把一些饼干、蛋黄派放到我身边。
车子开始在乡间凹凸不平的小路上颠簸起来，听到耳边一些细碎的声响，大概是那些小东西掉到了座位底下。
我在这种微微晕眩的旅途中实在困乏，不太愿意睁开眼睛去看它们滚到谁的脚边了。
中途谁好像说话了，全班都笑了一阵，后来又有人陆续唱歌，气氛热情洋溢。再后来我彻底醒了，因为实在忍受不了班长杜帅帅的嗓音。
他站在车子中间，脸上是滑稽的笑容，双唇间永远无法隐藏的两颗巨大门牙，让我想起电影《黄飞鸿》里带着一副似乎随时都会散架的眼镜的龅牙苏。
生得这副外星品种的模样，当然不怨他，但时常还以此来提高自己的曝光率，那就不可原谅了。就像一句话说得好，生得丑不是你的错，出来见人那就是你的错了。
但杜帅帅显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还扯开乌鸦嗓唱起《还珠格格》里的经典歌曲——
今天天气好晴朗
处处好风光啊 好风光
蝴蝶儿忙 蜜蜂也忙
小鸟儿忙着 白云也忙……
紧接着，全班都附和起来，当然除了我。
这种低级的幼儿园作风，我可不感兴趣，我把校服的领子竖起来，继续窝在角落里难受地睡着。
农人开始在田野里收割，轰隆隆的机器声，在一望无际的稻田里传来又散去。溪流在石块上潺潺流动的声响，也可以清楚听到。
当然还有众人时不时发出的笑声，荡漾着一片年少清澈的海。
城市离我们越来越远，一寸一寸地消失在我们的背后。
后来，我又醒过来了，揉了揉太阳穴，发现众人都在对着我笑。
王耀挪着肥胖的身躯走过来，凑到我的耳边说了一些话，我才知道自己出糗了。
“没想到次建个子小但呼噜声却是雷霆万钧啊，好强！”
杜帅帅用他那乌鸦嗓调侃我，全班都跟着哈哈大笑，有些女生甚至连嘴巴里的零食都还没嚼碎便一股脑儿喷了出来。
其实，看着他们的样子，我才感到好笑呢。特别是杜帅帅，长得一点都不帅，甚至可以送去动物园了，还自以为是地取笑别人。
“好啦好啦，大家别笑了，难得我们能够出来玩。”虾油齐这时从车厢前面站起来，看了一眼杜帅帅说道：“大家刚刚唱歌非常好听，班长，你再带头唱首吧。”
杜帅帅勉为其难，继续扯着那破嗓子：“下面，我就带大家唱一首歌吧，叫《东风破》，是周杰伦中国风的歌！”
眼瞅着杜帅帅要开口了，这时突然有只手从座位上醒目地举起，所有的目光都扑了过来。
“报告！”林怡微开口，“老师，班长刚刚带我们唱了很多歌，挺辛苦的。这首《东风破》我会唱，可以带全班同学一起唱吗？”
虾油齐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一下眼前勇敢站起来的女孩，过了一会儿，说：“好吧，就由你带大家唱吧。”
女孩略显得有些紧张，看了看四周射向她的目光，喉咙轻微滚动了一下，定了定神，或许也知道自己没有什么选择了，就开口了：
一盏离愁 孤单伫立在窗口
我在门后 假装你人还没走
旧地如重游 月圆更寂寞
夜半清醒的烛火 不忍苛责我……
平常都很低调或者不屑在众人面前表现的林怡微，竟然就这样开始唱歌了，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唱歌跑调吗，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吗？
我惊愕地抬头望着她。她唱了什么，我全然没有听进去，只是觉得她周身散发着光芒，不同于往日的她。
她为什么要突然举手唱歌？一瞬间，我好像意识到自己虽然跟她同桌一段时间了，但对于眼前的这个女孩其实并未了解。
清新的歌声里，时间仿佛静止了，女生们在底下跟着小声地唱起来，坐在前排的男生们则不断上上下下打量着林怡微。虾油齐当然看不到她身后都发生了什么，她只顾着和开车的年轻男子没完没了地说话。
我坐在最后面，只看到林怡微跟随车子轻微晃动的背影，觉得她的蘑菇头剪得真是难看。王耀这时睡着了，他旁边的男生都快被他从座位上挤下去了。
林怡微越唱越放松，偶尔也转过身来对着车后的同学唱歌。她眼睛很明亮，微微笑起来时，样子也很迷人。
谁在用琵琶弹奏 一曲东风破
岁月在墙上剥落 看见小时候
犹记得那年我们 都还很年幼
而如今琴声幽幽 我的等候你没听过
谁在用琵琶弹奏 一曲东风破
枫叶将故事染色 结局我看透……
或许是旅程太过漫长，加上沿途山路颠簸，大家都很疲惫，在晕眩中也不在乎女孩是否唱得在调上，此时能够让自己尽快入睡的都算是好音乐吧。如果换成平日，估计谁都要把耳朵捂上了。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林怡微的场景，她也旁若无人地跟着奶茶店的音乐唱歌，这一幕现而今又在我眼前重演，我不免又想像之前那样故意干咳几声打断她的歌声，但这一回，就让她唱完吧。
好吧，我承认林怡微这种奇怪的生物有时候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