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拯救
在闽浙交界的寿宁县，有很多廊桥横跨在山峰之间。
下了校车，沿着幽静的小路行走，天上有淡淡的虹光。
到处都是花，银莲似的长秆花，从白色到堇色。苍翠的树叶边角有柔软的毛刺，沾到了一些女生的裙摆上。
空气洁净得仿佛从花骨朵里吐出似的，带着新生的淡淡幽香。
虾油齐带我们穿过廊桥以后，原本想朝着村中继续走，但她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我们。
“同学们，我们先到河边看看去吧，等会儿再到村子里。”
阳光下，她明朗地笑着，并用手指了指河那边，活脱脱变身为一个妙龄少女，以至于一言一行都分外用力，异常做作。
其实，河边就在桥的下面。不过为了安全起见，虾油齐非得带我们绕一段远路。我嫌麻烦，想直接拉王耀从近处的斜坡下去。
我让王耀像平常挤公交一样走在前面，这样起码能保证我的人身安全，但这胖子始终不干，停在原地磨蹭了老半天。
“夏次建、王耀，你们要干吗？”虾油齐转过头来对我们喊，“出来玩，还不安分点！出事了怎么办？快给我过来！”
她的声音十分尖锐，好像在山间环绕了很多圈，不绝于耳。
我心想：虾油齐此刻的心情肯定不太好，刚才快下车的时候非要拉年轻司机下来玩，结果被谢绝了。
因为虾油齐没有了说话对象，就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到我们身上了，我和王耀会像幼儿园的学生一样被她死死看着。
走过一条狭长的泥泞小道，穿过茂密的岸边苇草，光影像被微风扑打出的翅膀一样在眼前穿梭，半明半暗。
每个人身上都有横斜的枝影投射下来的清楚条纹，像极了一匹匹斑马。
“齐老师，是前面的这条小河吧？”杜帅帅扯过一枝坚挺的苇草，在前面挥舞着，如同看到黎明时的曙光一样喊道。
“对，就是那儿。帅帅你让同学们集合一下，点一下名。”虾油齐点了一下头并补充道。
“大家等会儿就站在这儿别动，我看看有没有谁掉队了。”龅牙苏这下像得了圣旨似的，高兴地挥舞着苇草棒子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块上叫着。
真希望这时从他背后冒出一头喀纳斯水怪，把这龅牙苏一口吞掉。
“其实我们只要看看夏次建有没有在就知道啦。”
“是啊，他不掉队的话，全班基本上也就到齐了。”
走在前面的同学七嘴八舌地说着。
“大家放心，夏次建在我这儿。”虾油齐摁了一下我的肩膀，对着前头说道。
前面的队伍里立马传来一阵哄笑。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脸要烧起来了，索性就低着头走路，不让任何人看到。
因为炎热的夏天还没过去，所以我对水特别有好感，恨不得每天都泡在水里，成为一条一天到晚游泳的鱼。
没有成绩排名，没有闲言碎语，没有虾油齐那张掉粉的脸，没有我妈对我耳朵的攻击，当然也看不到林怡微和她的圆珠笔，世界简单到只有我一个人。
“快点脱鞋，一起下去走走。”我躲过虾油齐的耳目，偷偷对着王耀说道。
“啊，下去？可是我……我怕水。”王耀的口型异常夸张。
“没事！据我目测，这水并不深。”我坏笑着，拍了一下胸口，对王耀保证，“放心，如果落水了，我会救你的。”
趁着虾油齐和众人在观赏风景之际，我拉着王耀悄悄溜出人群，来到小河的另一侧。
我迅速地脱了鞋子，捋起裤脚向浅滩跑去。
王耀自然没下来，还是站在岸上，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
“胆小鬼，你到底是不是男的？这点水也怕！”我用手做着喇叭，朝王耀大声喊道。
可是我疏忽了一点，林怡微那时正在岸边捡小石头，而且她的耳朵非常好使，要知道她的英语听力总是拿满分的。
还没等我说完，就听到林怡微高声对我斥责道：“好呀，夏次建，你竟然瞒着齐老师下水！不怕死吗？”
“我哪里瞒了，只是你们没看见而已。这水很舒服的，你也可以下来玩啊。”
我朝林怡微做了个鬼脸，然后为了显示如鱼得水般的快乐，便在浅滩上赤脚跑了起来。
“小心点啦，别以为你自己很了不起！”林怡微不屑地说着。
可是已经晚了，我好像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整个人扑通掉到了水里。
河水哗哗流淌着，越来越湍急，感觉有股力量要把我往河心推去。水区变得越来越深，脚尖和河底逐渐隔开了，我扒着水花，四肢伸缩着，努力做着以前我爸教我的游泳动作。可是很奇怪，怎么没有效果啊！身子反而软下去了，就像一颗陷落在沼泽里的果实。
“不好，夏次建落水了！”
“齐老师，快过来呀！”
“来人呀！”
在一阵急促的喊叫声中，我知道自己就算溺水死不了，上岸后面对虾油齐，肯定也难逃一劫。
我的手脚开始挣扎起来，水中似乎有很强的漩涡在吸附着我，像磁铁一样。我开始有些无力了，晕眩中似乎能够听到鱼群的声响，藻荇相互纠缠……河岸离自己越来越远，那些清脆而急促的叫喊声越来越模糊。
夏次建，你是不是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醒来的时候，夕阳隐遁了。
我躺在一间古朴素洁的厢房内。
夜晚潮湿的雾气像噩梦一样涌来，我终于脱离了死亡的水域。床板是木质的，清凉但没有家里的席梦思舒服。
我微微睁开眼睛，是王耀那张无比欣喜的大脸，它让我想到馒头、猪头和红烧肉。我知道这是一个人饥饿时才会产生的幻觉。
“次建，下午你在河边可吓死人了，要不是齐老师下水救你，恐怕你妈都不会有心情做生意了。”
“才不会哩，我妈也照样卖鱼，最多就是抱着她的那些鱼哭而已。”我稍稍起身把枕头垫到腰部下，“不会吧，那个老女人竟然还懂水性，真的假的？”
“她救了你，你怎么还叫她那个？”
“是哦，应该叫虾油齐，不不不，是美丽善良的齐老师。”我笑道。
此时已是寿宁廊桥一带人家点灯时分，灯火隐隐约约地在窗外闪烁，虫鸣声也已经安静下来。风在屋外吹着森森林木，翻动着夜幕。
“老师说，如果你起来了，就让我带你去旅馆楼下的食堂吃饭。”
“行啊，快带我去吧！溺水没死，这会儿我也都快饿死了！”突然，我发现自己竟然穿着一件粗大的睡衣，看样子还是女人穿的，有淡淡的香气在。
“我怎么穿了这个？我的衣服呢？”我慌张地问。
王耀偷偷笑了一下，说：“因为上岸的时候你全身湿透了，被齐老师背到旅馆后，她就找老板娘借了这件衣服。你的校服被拿去烘干了，不过等会儿就能取了。”
“那我不都被那群女生看到了？！哎呀，这回出糗出大了。”我自言自语道。
“没事，她们一个个都脸红得不敢看呢。”王耀哈哈大笑。
穿上烘干的衣服后，我们就去了食堂，但已经没有剩菜了，饭也有点凉。一个当厨子的大妈为我煮了一碗面，上面放着煎蛋，撒着葱花，十分简单，但我还是像难民一样扑了上去。
“其他人都去哪儿了？”王耀问。
“往戏园子去了。”大妈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回答道。
“看戏吗？”我发现王耀问的问题很白痴。
那个大妈笑了一下，点点头。
我顾着吃，没时间听他们对话。等吃完后，王耀就拉着我去了村上的戏园子。
“你认识路？”我很怀疑地看着王耀。
他还没走几步，就已经汗流浃背了。
“在你睡着的时候，齐老师带我们去过，说这里的北路戏很有名，不过学这种戏的人越来越少，也快被人忘记了。”
“哦。”
村子显得十分寂静。
四周大多是古朴的木质民居，路面上铺着清凉的石板，行人很少，隐约间可以听到远处传来几声犬吠。
昏黄的路灯下，王耀的汗继续流着。
走近戏园子的时候，锣鼓声愈发喧闹起来，咿咿呀呀的方言唱词在夜色中肆意游动，很快就游到了我们的耳朵里。
“快看，齐老师在那儿！”
王耀很兴奋地走到前排，这时我才知道廊桥的人这会儿大多是在戏园子里看戏，所以一路上才冷冷清清。
而我跟在王耀身后，抬头往前面看去，感觉戏台上矮小滑稽的丑角和我很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虾油齐温和多了，整个人也漂亮起来了。这是真的。
“你这小鬼，知道错了吗？”
“嗯。”这次我真的是发自肺腑地点头应道。
“要吸取教训，以后别再惹事了，知道吗？”
“嗯。”
戏台上扑闪的灯光映照在虾油齐的脸上，突然间感觉她不再那么讨厌。其实虾油齐不擦粉的时候，还是挺漂亮的，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她用手指了一下方向，示意我们坐到位置上。
还好，是在边角，我此刻想要的就是这样不太显眼的地方。
我让王耀先走，然后我跟在他后面，凭借他肥大的身躯，我避开了很多同学的目光。
可是，林怡微竟然也坐在那一块。噢，我觉得自己又要被数落了。
“你呀你，不知死活的家伙，迟早会完蛋。”她朝我笑了笑。
“我完蛋也是我自己的事啊，顶多是我们家的事情，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嘴角撇了一下。
林怡微没再回应我，只把头转到了一侧。
我突然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便放低音量，对着她的后脑门说：“那谢谢你啦。”
林怡微这回笑着转过来，故意拉着自己的耳朵，说：“次建，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呢？”
“谢谢你！”我提高了音量。
周围突然射过来一道道目光。
“夏次建竟然说‘谢谢’了，罕见了！”
“这家伙整天都只会一副很嚣张的样子，今天若不是我们，早不知道去哪儿了！”
“希望他能重新做人吧……”
又是一阵哄笑。
林怡微，我被你害惨啦！
“次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妈常说的。以后你一定会有好运的。”
林怡微一边说一边弯下腰，好像要拿什么东西出来。
“这块鹅卵石送你，希望你以后发奋学习，好好读书。”她笑了笑。
我的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感觉鼻子有些酸酸的，但是脸上还是一贯无所谓的表情。
“什么嘛，石头和学习有什么关系啦！以后考试的时候有你林怡微多罩着点就行了！”
“可是下学期好像要分班，我不知道还会不会跟你同桌。”
“你是说……下学期你就可能不坐我身边了？”
她点点头。
“太好了，我这天才的小脑壳可以不被你虐待啦！”我异常快乐地对林怡微笑着。
可是，心里有个地方好像痛了一下。
王耀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我俩，似乎有些失落。
“对了，王耀，这块是给你的。”林怡微又从座位下取出一块鹅卵石，“因为今天捡了很多，所以见者有份儿。”
不会吧，林怡微，你怎么能这样啊！
我发现我的心在这廊桥的夜色里快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