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冷战
2005年感觉四周发生了很多事,《哈利·波特与“混血王子”》在中国持续热销;一篇叫《狼牙山五壮士》的课文从小学生的视线中消失;“超级女生”为芒果电视台创造了新的收视神话;唱歌的周杰伦开始出演自己的第一部电影《头文字D》,一下子又赢得了一堆女生的尖叫。
但这一切似乎都跟我没有太大关系,就好像一个拥有64亿张嘴巴的地球多我一个也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
沉默下去,地平线从白天拉到黑夜,又从黑夜拉回白天。
而我面对左手边越堆越高的课本和笔记,再看看这个异常沉闷的教室,每个人每张脸每个座位,飘飞的纸张和粉笔灰,还有偶尔吹进来的凉风,突然间不明白当初自己为什么要下决心坐在这个班里。
只因为看到林怡微那么努力地帮自己而内心忏悔决定重新做人?
不会的,好白痴啊,夏次建你难道真的那么幼稚?内心突然不知所措。
突然踩了一下自己的鞋子,看着玻璃窗里映出自己瘦小的侧影,头低了下去,为什么不好好吃饭长高点呢?
笨蛋欸,干吗想这些问题。心里稍稍冷静了下来。
时常,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回事,老是在想这些无聊的问题,好像想一下心里就会好受点,其实就是在自找烦恼。
教室外的花圃里,羊齿植物在金色阳光下几近透明。一位哲人说,人是上帝醉酒后的艺术品,有残缺,但也有光芒。
“你能帮我求证一下这个角吗?”
同桌发出内敛而细小的询问声,像一只温顺的绵羊,听得很清楚,确实不再是林怡微。
“别这么客气,我不习惯的。”我拿过惠妍子的课外卷子,看了一下,竟然发现她和我买的一样,而且这道题我昨晚刚做过。我随手拿起笔,在草稿上稍微写了一下求证步骤,一边和她说:“其实,我也不太会,只是觉得应该是这么做的。”
“你太客气啦,对了,我叫惠妍子。”
她微笑着,很有礼貌的样子。
我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上的睫毛细长而浓密,嘴角是有酒窝的,很可爱。
“喔,我是夏次建,以前就在这个班。一直都是虾油齐……是齐老师带我们的。”
“嗯。齐老师看上去挺好的。”惠妍子又露出小酒窝来。
虾油齐当然好,毕竟救过我的小命,但她另外一面呢,又有多少人知道。
说起来,我的世界似乎也是因为当初虾油齐的“精心安排”而发生了那么一点点变化,可这些自然不能跟惠妍子说起。毕竟好学生一向都对差学生的劣迹很反感的,但林怡微除外。
多数人都会觉得林怡微冷若冰霜,当然除了谈起周杰伦,她还像个正常女生。
因为有学霸这个人设,其实林怡微身边的女生朋友特别少,但她显然不在乎这些,可能也因为家庭缘故。她在情感方面,似乎对谁都不依赖。
这么特别的一个女生,当时能跟我同桌,而且不排斥我,真像一个谜,而谜底一直在她那里。我没敢问,她也从没说起。
不过也很神奇,即便林怡微现在只坐在我身后了,我的目光却好像一直黏在她身上。
当我跟惠妍子聊天时,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从前那样安静,自顾自地看书、做笔记。但我不相信当她面对自己前面的两个人交谈甚欢时,真的不会产生多余的情绪?
“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这话显然带着点痞子气,我一边对惠妍子说着,一边用余光瞥向身后。
林怡微好像真是石头做的,脸上纹丝不动,仍保持着之前看书的姿态。
惠妍子听了倒是反应大得很,脸颊顷刻间像铺着火烧云,也像生了病似的。这下她不和我说话了,也没再看我一眼,直接翻起书埋头去看。
而我又把目光转到后面,发现林怡微此时也正在看我,两个人目光对上了。我有点做贼心虚,瞬间撤回目光。
林怡微当时的表情我还不知道怎么形容,似乎很不屑,嘴角在冷笑,倒像个胜利者。
明明是自己想获得某种变态的“虚荣感”,可每次竟然都被林怡微反转过来,成了失败者。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转身,拽拽地看着她。
她察觉到了,便故意把头转到后面和顾上进说起话来。
“上进,上次听你说了之后我就让我爸爸买了一堆香蕉回来,结果被我家的猫咪吃了好多呢。”
“微微,你家的猫会吃香蕉?”
“对呀,好奇怪吧?”
“我还真没见过吃香蕉的猫咪呢,很可爱吧?”
“嗯,我的猫咪胖乎乎的,老是喜欢在我的脚趾边打滚,趁我睡觉时经常跳到床上吓我,还喜欢抢我的东西吃……”
两个人津津有味地聊着,显然忽略了站在一旁的我。
我自觉自己无趣,便又坐了下来。
9月末了,叶子在风中像落地的蝴蝶,一只只在坠落中寻找归宿。
四周很安静,能听到车棚下低年级的学生一边按响自行车车铃一边说说笑笑的声音,而头顶的天空已经没有夏天时那么蔚蓝,像被暴雨稀释之后剩下的颜色。
稀薄的云层逐渐飘到天边,离我越来越远。
我知道我和林怡微之间新的冷战又开始了。
“你没看出来吗?现在顾上进老是跟林怡微讲话。我在后头看着他们都烦了。”坐公交回家的路上,王耀对我囔囔着。
“你是不是吃醋了?”我对他笑了笑。
“哪有啊?知道你们现在都很幸福,也不用这么欺负我吧。”王耀沮丧地说着。
“谁幸福啦,还不是整天都这么无聊。”
“你不是现在有新同桌了吗?那可是班花级别的。”
“你说惠妍子?”
“你还装傻呀,后面一群男的不知道对你有多么的嫉妒羡慕恨!”
我得意地笑着,为了不让王耀看见而使他伤心,我就侧过身斜靠在车窗边缘。
城市依旧忙碌着,出租车在路上鱼贯穿梭,人们面无表情地匆匆行走,为各自的生活寻找落脚点,路边的流浪狗在饭店门口被保安踢开了又跑了过来,顽强得像个为饥饿而拼搏的斗士。而没有谁知道我们脆弱的部分。
“王耀,你醒醒!”我拍拍一头倒睡在我身上的王耀,“我等会儿就在前面下了。”
“为什么?”他揉揉眼睛。
“去书店。”
“干吗?又买书?”
我点点头,“只是不想让林怡微瞧不起我。”
王耀当然不知道我到现在还是以林怡微为幌子,其实为的是惠妍子,不想在她问我问题时出糗,所以我决心要买更多的练习,做更多的题。
林怡微如果知道了,肯定又该说,夏次建你不是说学习好的是变态吗,怎么现在自己也要当变态?想到这儿,脑子里突然冒出林怡微日常说话损我时的模样,嘴角凉薄,带着些许讥诮,漫不经心。
我不禁笑起来。
时间一长,我和惠妍子变得熟络起来。
她叫我的时候,不像林怡微那么野蛮总会用书砸我或者扔纸团砸我。惠妍子很温柔,声音细得像花枝一样伸展过来。
“次建,这道题我不会了,教教我。”
“简单,用这个公式就能做了。”
“你好聪明呢。”
惠妍子夸着我,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只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对她傻笑。
可是很奇怪,平常总是惠妍子问我问题,但我每次月考的成绩却总在她后面,这也算是我的世界中一个未解之谜了。
有时惠妍子也会偷偷盯着我放在桌上的奶茶标签看,然后在某一个午后,我看到自己面前出现了一杯奶茶:黑糖珍珠奶茶,多糖,又加了红豆、椰果、燕麦、布丁等配料,跟我日常买的几乎一模一样。
“是你……买给我的?”我倍感意外,问她,说起来在此之前自己还没收到过哪个女生送的奶茶。
“你日常帮我,实在辛苦,难道不应该给我同桌买一杯吗?”惠妍子笑起来,我感觉眼前的奶茶里填满了糖。
想到跟林怡微同桌的日子,喝奶茶都要被她嫌弃,碎碎念,更甭提她会买奶茶给我。她若真这么干了,简直是世界奇观。
带着一丝得意,我故意用余光向身后那位扫去,林怡微还在做练习,只是头较往日埋低些了。
终究是会被影响到嘛,看到这一幕,我有点开心。
除了聊些学习上的问题,我和惠妍子也会说些和学习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我经常吓她,和她讨论最新看过的一些片子的惊悚镜头。
“看过《见鬼》吗?李心洁演的那部。”
“没有,好看吗?”
“有好几个镜头蛮有气氛的。”
“比如?”
“比如当你一个人在黑夜里想去厕所的时候,一只鬼突然从你家的马桶里出来!”
“别说啦,次建,我很怕的。”惠妍子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朝我挥了挥手。
经过几次心理挑战后,我发现惠妍子已经习惯了我说的鬼故事,有时听到惊悚部分,竟然还会笑出来。
“哎呀,怎么这些鬼总是这样出来的,好假呢!”
我只能说人真是伟大的动物,一旦对一种事物有了抵抗力就好像变得百毒不侵了。惠妍子就是这样。
“我也来讲一个吧,是我妈以前和我说的。”她顿了顿,然后看着我。
“肯定不吓人。”我先泼了一下冷水。
“你听听就知道啦。”惠妍子的声音开始变得更小声了,其间还借助假音,绘声绘色地说着,“我妈在小的时候就住在平潭海边的一个小村子里,一天夜里她跟我外婆回家经过一座建了很多坟墓的小山,外婆在前面走着,而她顽皮总想四处看看,结果你猜她看到了什么?”
“我又不是你妈,我哪儿知道。不过肯定是她见鬼啦。”
“算是吧。”惠妍子这时提高了音调,“她看到有一只手按在一块墓碑上,但却看不到那只手的主人。”
“啊?哪有这样的事,好歹那鬼也要露一下脸吧。不吓人,惠妍子讲的鬼故事一点都不吓人。”
“可是后来的事情就很蹊跷了,那个小村子的很多人就在那天夜里死了,好像都是在睡觉的时候窒息死的。后来听我妈说,是鬼做的。那个鬼是被村子里的一些人给害死的。”
“那只鬼干吗只用它的一只手杀人?”我问。
“哎呀,这个不知道啦,我妈又没说。”惠妍子回答着,嘴角又露出了她的酒窝,像一个小小的漩涡,里面灌满香醇的酒似的。
惠妍子的妈妈,我见过,是一个比惠妍子还漂亮的女人。
每天放学的时候,她都会来接惠妍子回家。
她的长发在风中肆意飘扬,清秀而精致的面容在众多同样来接孩子的妈妈中显然超然脱俗,有时还戴着墨镜,很像张柏芝。
“那女人是谁啊,好漂亮。”
“好像是惠妍子的姐姐,以后讨老婆也要讨那样的。”
“什么嘛,那是惠妍子的妈妈!”
“不会吧,那么年轻!”
每次放学后耳边总会听到四周的同学在讨论这种无聊的问题。而我却看见惠妍子的妈妈眉宇间总是紧锁着,她好像从没笑过。
“我今天没骑车,陪你一起回家吧?”
放学时,我一边整理书包一边对惠妍子说。
“不用啦,我妈妈已经在外面等我了。”惠妍子摆了摆手。
其实我想说让我陪你妈妈和你一起回家吧。
“对了,你今天不和王耀回家吗?好像你们总在一起。”惠妍子已经背好了书包。
“他是我的好兄弟。他家和我家一样都是卖鱼的,住的也比较近,所以没骑车的时候,经常在一起走的。”我解释道。
此时,王耀也已经做好回家的准备了。他看了一下我,示意可以走了。
“那你为什么刚才还说要陪我回去?这样不把他丢下啦?”惠妍子对我笑着,然后走出教室,朝我挥了挥手,“次建,再见啦!”
好吧,我承认,自己有那么点重色轻友。
当然,有时候惠妍子的妈妈因为有事不能来,惠妍子就一个人回家。那时候正好我拎着自行车从车棚底下走出来,迎面看到低头走路的她。
惠妍子看上去很失落,当她的目光也对上我的目光时,立即装出点笑容。
“怎么啦,你妈妈今天没来?”我问。
“她有事。”惠妍子走到我身边。
“那你爸爸不来吗?好像都没看见过他。”我又问。
“不知道。”她停住脚步,又走到自行车的那边,像刻意要躲避什么。
这个秋末,叶子落得更多了,脚踩上去发出酥脆的声响。
惠妍子的头又低了下去,长头发在树梢间投射下来的阳光中发出微微的光。
“一直忘了问,妍子,为什么你能留长头发?要知道那个老头可是很凶的,被看到的话你不就惨啦?”我朝她换了个话题问。
“因为我是借读生,和你们不一样。”她的脸上像涟漪一样终于有了动静。
“那以后,不是又要走?”我有时候怀疑自己的嘴巴是不是太笨了,老是问惠妍子这样不开心的问题。
她没回答,看了我一下,说,“次建,以后准备考哪里呢?”
“我是天才嘛,所以当然要考一中。侨中也很好,但总觉得一直赖在这里没意思。”我一边和她说,一边把车铃按得爆响。
随后我们从放学的人潮中走出来,来到校门口,惠妍子一直和我保持着距离,走在我的右边,我和她中间隔着一辆自行车。
我那时不知道,这样的距离就是之后我和惠妍子之间的关系。
“要不要我载你一程?”我对她说。
惠妍子摆了摆手,“不用了,我坐公交车回家。”
“你家在哪儿?”我问。
她好像在刻意回避这个问题,“次建,车来了,我要走啦。再见!”
那时我也没有想到,“再见”也是惠妍子之后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