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言
2003年,当我首次读到路易斯·洛克伍德的《贝多芬:音乐与人生》[1]时,我就发现,他应该是当今非常了不起的贝多芬音乐研究专家了。2008至2010年,我在博士毕业后不久,开始尝试翻译这本专著,并因此同洛克伍德教授有了最初的联系。记得我从哈佛大学的网站上找到他的电子邮箱地址,冒昧地给他发了一封信,提到自己的翻译计划。他的回信简短,一方面对此事表示欢迎,另一方面则要求我同诺顿出版社联系版权事宜。当我和诺顿公司的亚洲分部取得联系时,对方言道:“作者已经向出版社告知有中国人打算翻译此书的事,那么,这个人应该就是你了。”
这本译著在各方努力下于2011年顺利出版。我将两本样书寄给作者,不久后洛克伍德来信表示感谢,并在信中建议我参加2012年的美国音乐学会年会。2012年11月,我如约来到美国南部的新奥尔良,期待同洛克伍德见面。由于碰巧飓风席卷美国东部,他比预计晚了两天到达。我们通过邮件约定在酒店大堂见面,当洛克伍德侧身看着我从电梯走出时,他老远就微笑着说道:“你就是从中国来的刘小龙?”在之后的几天里,他带我结识了一些参会学者,并邀我一同返回波士顿参观这座拥有数百高校的大学城。在哈佛大学图书馆他自己的办公室里,他向我简要介绍了自己的从教和研究经历,以及刚从哈佛大学音乐系退休的近况。“所以,我的办公室里的那些研究资料有很多都送给我的学生啦。而对于贝多芬,我还在继续做。你对此也有兴趣,对吗?”我回应道:“是的。不过,我们一贯认为贝多芬这样的大音乐家已经被西方学者研究完了。”洛克伍德一脸惊奇地看着我:“谁说的?你们那里?不,不,那完全是误解。你可知道,贝多芬的很多草稿和手稿至今没人做过深入研究吗?”我插话道,“这次年会您向大家展示的就是关于‘英雄’草稿本的研究成果”。[2]“的确,这是一项重要的研究工作,不过它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工作而已,还有太多没有开展,比如……”这个话题令洛克伍德滔滔不绝,而我则满心惊奇,原来贝多芬研究并非属于昔日的学问,而是一项充满当代性的专门研究。
“你也可以做贝多芬研究。”这是我同洛克伍德首次对谈时让我记忆犹新的一句话。2013年7月,当我在洛克伍德教授的推荐下,获得公派前往波士顿大学访学的机会时,他建议我听他在大学讲授的最后一轮贝多芬专题研讨课,并且可以每周到他家里上课交流。2014年,我再次同教授面对面坐在一起。“你计划今年做些什么呢?我能够给你哪些帮助?”我提到自己对《“田园”交响曲》的研究兴趣,以及可能需要从他这里得到的必要指点。教授听罢显得很高兴,“东方有深厚的田园传统,你做这个方面的研究会有优势。碰巧,我也在写关于《‘田园’交响曲》的一个章节,我们可以据此做些交流,特别是他留下的草稿。”两周以后,我从教授那里得到了他刚刚写完的那个章节,而它正是今日读者手中的这本译著的第六章!
作为本书译者,我通过上述文字讲讲自己同作者的渊源关系似乎是必要的。一方面,它可以在读者面前略微呈现洛克伍德教授和蔼、睿智的形象;另一方面,则能提示人们针对贝多芬的研究远非想象得那样固化和陈旧。对于后者,洛克伍德于2016年正式出版的这本新著《贝多芬的交响曲:一种艺术愿景》就是一个重要证明。作者在本书序言中直言写作目的,要对贝多芬全部交响曲的创作历程进行一个概貌性的介绍,并把个人多年来针对九部交响曲的草稿和手稿研究做一汇总。读者朋友们或许发现,洛克伍德的这本著作并不像以往的贝多芬交响曲研究专著那样艰厚,而更像是一本具有普及性质的欣赏手册。应该说,这本著作的确在学术研究和音乐普及双方面取得成就,让更多人了解到贝多芬音乐创作的各种细节和方法策略。
《贝多芬的交响曲:一种艺术愿景》是一本形式朴素、内容浓缩的研究著作,凝聚了作者在过去六十多年里对贝多芬交响曲草稿和手稿的研究成果和学术思索。全书目录仅是节目单式的曲目罗列,看不出任何内容线索。然而,当我们稍稍阅读一下它的前言和导论,就会知晓这本关于贝多芬交响曲的著作有着独特的写作角度和目的。洛克伍德力图按照历史编年对每部交响曲的创作过程和相关语境予以评价,并将这一切牢固建立在对贝多芬交响曲草稿和相关史料的研究基础上。两百多年来尽管,不同时代的爱乐者们对于贝多芬交响曲耳熟能详,但是对于他所留下的大量作曲草稿和手稿则相当陌生。事实上,贝多芬在其有生之年,为了应对繁忙的创作工作和逐步恶化的耳聋,自1790年代逐渐形成了用草稿本记录乐思、规划篇章的作曲习惯。贝多芬最初采用的草稿只是零散的乐谱纸张,后来则有意识地将空白谱纸裁剪后装订成册,用以记录个人的乐思灵感和各式各样的乐曲规划。作曲家将这些草稿本妥善保存,以便在各个创作阶段随时调阅,成为个人音乐创作的重要参照。按照作者本人的介绍,“从《第一交响曲》之前到他生命的最后阶段,贝多芬有关交响曲的简明构思都蕴藏在他的草稿页和草稿本中。它们表明,贝多芬创作交响曲的愿望不是间歇性的,而是在他的创作艺术日趋成熟之后始终秉持的。对贝多芬来说,交响曲是他一生的事业。”[3]
洛克伍德教授对于贝多芬交响曲的研究,正是从作曲家遗留至今的草稿和手稿记录展开的。在本书针对每部交响曲而设置的章节中,作者总是从特定作品的创作语境入手,对围绕交响曲的创作史实和文化氛围作一番梳理,随后则是对全曲各个乐章的音乐特征展开讨论,特别关注乐章之间,以及部分乐段同其他作品的创作关联。这种分析并非仅仅专注于孤立的音乐文本,而是将它同各种作品、风格和历史因素联结起来,助人获得对相关作品更为精准的历史定位和价值理解。全书各章最为引人注目的部分则是对每部交响曲创作过程的分析评价,这是以往并不关注贝多芬草稿的理论家们难以讨论的问题。因为,后者大多仅仅依靠每部作品的最终定版展开研究,而缺少对一部作品生成过程的基本了解。正是贝多芬留下的大量草稿记录为本书作者提供了重要的史料参照,而洛克伍德本人对草稿的严谨分析与阐释,更为读者开辟了一窥贝多芬创作思路和实践方法的新空间。作者通过本书试图告知读者,贝多芬的交响曲创作一如他的其他音乐作品,都不是凭着天赋一蹴而就的。相反,它们大多经过了漫长的创作酝酿期,逐步从貌似零散的起草尝试中脱颖而出。然而,一旦贝多芬确定了创作的宏观方向,就会对整部作品进行细致规划,为自己设计出清晰、准确的路线图。作者多次强调贝多芬在不同时期对交响曲怀有的创作热情,因为他曾留下大量最终并未展开的交响乐思草稿,其数量和规模远远超过人们的想象。这充分说明,贝多芬最终确定的九部交响曲乃是精挑细选的创作成果,而他在创作过程中对音乐细部的反复琢磨和修订也都被清晰记录在不同的草稿本和手稿之中。
洛克伍德在庞杂的草稿记录中寻找贝多芬的交响曲创作线索,并将目前已经认定的概念草稿和乐章规划列成表格作为附录。由于关于贝多芬草稿的专门研究自1960年代以来不断获得新的进展,作者将这份重要的简表称为“临时列表”,凸显这项庞大的研究工作将在未来继续延伸,会有更多丰富内容填充其中。这正如作者在1992年出版的《贝多芬:创作过程研究》一书中所指出的那样:“人们期待更多材料能够为我所用。那时,关于音乐创作过程的问题将不可避免地比现在还要复杂。然而,人们将会顺理成章地发现草稿和手稿之间的内在联系,以及作曲家在部分手稿上旁注的‘提示性乐谱’(cue-staff)会对这项工作产生积极影响。”[4]作者早在二十八年前就为贝多芬创作过程研究的前景指出了宏观方向,而留给研究者们的任务就是如何将它们落实下来。在作曲家的代表性交响曲(例如第五、第六、第七以及第九交响曲)的草稿或手稿还没有被充分研究时,人人都能感受到这项以历史实证和文本阐释为基础的研究任重道远。
本书副标题中的“vision”一词饱含多方面的语义。它可以被翻译为“视野”“想象”“景色”等。我在同洛克伍德教授当面交流后选择“愿景”作为译文,是出于对作者撰写本书的真正用意的个人理解。虽然贝多芬在构思每部交响曲上投入了惊人的艺术想象力,但它只是其音乐创作过程中的一个表象特征。洛克伍德在书中多次提到贝多芬对于交响曲创作怀有一种自觉的使命感。而引发这种使命感的内因则来自他个人的管弦乐创作抱负,以及希望透过交响曲向公众表达的情感和呼声。在作者为贝多芬交响曲创作划分的五个阶段里,作曲家都通过具体作品展现出不同的思想内容,其中既有对逝去英雄的缅怀、对反抗精神的推崇,也有对田园生活的热爱、对群体意志的捍卫。贝多芬终生秉持的启蒙思想使他将自由和进步作为人生追求的目标,而他对人类道德和精神信仰的探讨则集中体现在他的《第九交响曲》中。我认为,这正是本书作者通过对贝多芬交响曲创作过程的阐述,力图向读者传达的价值观。它们是贝多芬通过交响音乐努力表达的“愿景”,也是作者希望当代人依旧胸怀的理想和希望。
在本书的后记里,洛克伍德列举了十九世纪中叶美国新英格兰地区知识精英对贝多芬交响曲的崇尚,以及二十世纪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犹太人在波兰隔离区里演出《第五交响曲》,以此作为贝多芬在现代社会发挥影响力的实际证明。这两个相隔百年的事例反映着不同时代的人们从他的音乐中汲取精神力量,又赋予其新的文化意义。不仅如此,它们还透露出贝多芬艺术传播的一个显著特征,即他的音乐总是在艰困与危难时刻给予人们精神上的帮助,而这也是本书作者所珍视的宝贵品质。贝多芬对于光明和欢乐的追求或许是他心怀的最大愿景,而他的作品中所展现的抗争、隐忍、痛苦和迷茫却也给我们带来长久的安慰,助人度过一个个人生关口。
今年是贝多芬诞辰二百五十周年,愿这本译著能够给读者朋友们带来阅读与赏乐的双重乐趣,并以此向作者路易斯·洛克伍德教授表达诚挚的敬意。
刘小龙于北京
2020年6月16日
德国波恩贝多芬的出生地,如今是贝多芬故居(Beethoven-Haus)和贝多芬博物馆所在地(Beethoven-Haus,Bonn/Bridgeman Images)
注 释
[4].Lewis Lockwood,Beethoven:Studies in the Creative Proce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2),p.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