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1]
很多读者对本书的标题“华兹华斯的政治观”可能会感到困惑。他们大多都知道华兹华斯是位诗人,而且可能是英国最著名的诗人之一。他们也知道他是个道德家,但他从未进入过议会,也从未试图在那里谋取席位。那这样一个人与政治品质或技艺有何干系?少数听说华兹华斯在某种意义上与政治相干的人,也可能因其对手的歪曲或误解,把他想成一位不幸的文人:早年是个革命主义者(尽管并非雅各宾党人),晚年却在恐怖统治(Reign of Terror)下惊慌失措,成为最激烈而顽固的保守派。简而言之,他和很多同时代人一样被视为思想家,也许被描述成一个风向标,一根已经生锈但仍然矗立的标杆。人们觉得,这样一个人可能是位卓越的诗人或高调的道德家,但绝不可能影响到英国的公共生活,或者在其中扮演任何真正的角色。
最杰出的华兹华斯评论家有时使用的语言加深了这种观点:否认其一生可能对国家政策做出过评论。这位诗人和文人[2]对华兹华斯的天赋进行的精妙分析,总被后者的崇拜者充满敬佩地引用,不过他也在无意中维护了这样一个观点,即华兹华斯是个梦想家。这位老师写道——
时代在麻木的轮回中禁锢住我们的灵魂时,
他发现了我们,
他含泪言说,释放我们的心灵。
他把我们放在大地那铺满鲜花的凉爽膝头,
就像出生时那样,
笑容绽放,无忧无虑;
山丘环绕着我们,
微风再次拂过阳光普照的田野,
我们的额头感受着风和雨。
青春把早期世界的清新带回,
洒落在我们久已死去的精神里,
精神干涸,紧紧蜷起。[3]
他无疑向成百上千的学生揭示了一种他们自己永远获得不了的对华兹华斯学说的理解。我比谁都更不愿低估马修·阿诺德对一位伟大诗人的精妙分析,他肯定远比同时代人更能理解这位诗人。我唯一持有异议的是,他对华兹华斯教诲中伦理部分的重视,有时遮蔽了后者性格和行为中的其他真实面向,而这种重视也没有直接体现出华兹华斯曾热情参与英国的公共生活[4],并努力促使他的同胞坚定地走向正义,走向摧毁了专制主义而构建的和平。此外,还应注意的是,如果华兹华斯的政治观没能(要么因为对手的歪曲,要么因为推崇者对其诗歌和道德教诲的片面推崇)得到应得的认可,那他自己有时就是帮凶。以他描绘的一位诗人为例:
但他是谁?带着谦卑的表情,
穿着朴素的黄褐色;
他在奔流的溪水边呢喃,
比溪水声还要悦耳。
他像正午的露水,或像
午时果园的喷泉般隐遁;
你必须爱他,在你面前
他会值得你所爱。
他见过天空和大地,
山丘和河谷的样貌;
源自更深处的冲动
孤独地降临于他。
他能从我们身边的普通事物那里
窥见某些随意的真理;——
平静的目光收获着
沉思并安眠于自己的心上。
但他很软弱;无论是长大成人还是小孩时,
总在地里游手好闲;
只要能欣赏别人理解的事物
他就心满意足。[5](1799)
有几分把握的是,这些诗句可能并不完全是华兹华斯的自画像,而是对带有自己特殊信念和诗意想象的理想诗人和道德家的刻画。这些诗行包含着重要的自我阐释,不过就像所有的忏悔和启示那样,事实与想象有意混在一起,其间包含诸多真相的同时,也带有一些误导性的暗示。例如,一个平庸的读者要是认为最后一节诗实际上说的是华兹华斯,就很可能断定诗人在某种程度上是个瘦弱的懒汉,满足于平静地享受一切蕴含美善的造物,以此度过一生。但是,从一个人自己的话中得出的结论可以错得离谱。华兹华斯生活中的一切,无论是他的缺点还是优点,都显示出他的健壮而非虚弱,显示出不屈不挠的精力而非懒散。他兴许偶尔在几个小时或几天的光阴里游离,但这种出神并非源自懒惰或犹豫,而是因为他深信
我们的大脑可以在明智的被动中
得到滋养。[6]
如果把华兹华斯和柯勒律治[7]并列在一起,你会立刻感到二者的不同,一位是充满力量的文学天才,另一位拥有同样程度的天赋,却与虚弱联系在一起,并几乎被虚弱所摧毁。华兹华斯并非懒汉。在他写下那些描绘诗人的懒散的文字时,身体的能量已经得到充分发展,而且头脑中充满了政治家般的关于英法之间正确关系的概念。
因此,我认为,尽管作为杰出诗人的华兹华斯,至少在英国已被普遍认可,但作为杰出政治家的华兹华斯却并未受到应有的重视。本书并不试图分析或评价华兹华斯的诗歌。笔者对兼备文学知识和能力的评论家的工作,提不出任何要求,他们已经确定华兹华斯在长长的英国诗人队伍中位居前列。本书的写作目的仅在证实他政治观的显著特征。我的目标旨在表明:在英国和拿破仑大战(1802—1815)的危机时刻,华兹华斯以最高贵的语言向英国的政客与民众提出了最明智的忠告——他在多年以前就预见、思考并宣告了19世纪支配或影响欧洲各国外交政策长达半个世纪之久(1820—1870)的民族主义学说;而他在英国与拿破仑的战争期间提出的政策所暗示的问题和包含的教训,与当下为保存大英帝国及其他所有自由国家的独立而加入世界大战的英国休戚相关。我之所以试图证实华兹华斯在19世纪前50年的政治观中展现的洞见和远见,其实是抱着这样一些微茫的希望:华兹华斯的思想和文字曾经鼓舞和增强了我们的先辈对拿破仑专制的抵抗,而这同样可以鼓舞今天的英国人,增强他们的决心去摧毁一个远比拿破仑强加于整个欧洲大陆的暴政更为强大、更为残酷的侵略性军事专制。
[1]The Prose Works of William Wordsworth, edited by the Rev. A. B. Grosart, 3 vols. E. Moxon, 1876.(以下简称Grosart)The Political Works of William Wordsworth, edited by T. Hutchinson, Oxford edition, 1895.(以下简称Hutchinson)The Patriotic Poetry of William Wordsworth. By the Right Hon. Arthur H. D. Acland. Oxford, 1915. Wordsworth's Tract on the Convention of Cintra[published 1809]. Republishe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15.(以下简称Tract)
[2]指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著名诗人、文学家和社会评论家,以对当时的贵族、商业中产阶级和群氓的品位与风气的抨击而著称。——中译者注
[3]参见Matthew Arnold, Memorial Verses, Political Works(Macmillan), pp. 290-1。
[4]华兹华斯在1833年对一位友人说道,尽管他仅以诗人的身份著称于世,但他曾一天花12小时思考社会状况和前景,1小时用于诗歌。参见W. Hale White, Examination of the Charge of Apostasy against Wordsworth, p. 16,引自Works of Orville Dewey, ed. 1844, p. 622。
[5]Hutchinson, p. 485.
[6]Hutchinson, p. 481.
[7]指塞缪尔·柯勒律治(Samuel Coleridge,1772—1834),英国诗人、文学评论家、哲学家和神学家,和华兹华斯共同发起英国文学中的浪漫主义运动。——中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