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用站台上搬运机器人的运送通道穿过了废弃的商场，回到了登船区域。穿梭飞船停靠在港务局附近，幸好还有个摄像头在正常工作。我有了这个区域的画面，看到区域内并无危险。从米琪的信息流里，我知道有两个机组人员在飞船驾驶舱里进行飞行前检查，其他人还在站台实验室里做最后一次清单检查。

我冻结了摄像机的频道，一路狂奔，时间恰好够我穿过阴影笼罩的登船区，来到飞船气闸锁前。我提交了米琪给我的进入密码。锁循环打开了，吹来一阵清洁过的空气，我的扫描显示这可比站台上的空气干净多了，闻起来也很清新。我走进去，关上锁，然后从日志中删除了我的条目。

我正利用和米琪信息流之间的联系，监听人类评估小队的动向。我听到飞船驾驶舱里，其中一个强化人类飞行员凯达说：“海瑞恩，是你吗？”

海瑞恩回复道：“什么？我还在港务局呢。我们准备要下来了。”

“真奇怪，我好像听到舱门打开的声音。”

“但是日志里并没有开门的记录。我看是你听错了。”另一个飞行员维博尔补充道。

“那我现在就去检查一下，看是你错还是我错。”凯达对她说。我已经走到了工作区的通道上，取道生物实验室向补给仓库走去。船上有一个搬运机器人的空槽位，但因为货舱已经改成了实验室，这个机器人也就被卸载了。这地方比补给飞船上的储物柜要宽敞多了，至少我可以坐在甲板上，背靠着墙，虽然还是没办法伸直腿。不过我其实也不需要伸直腿，所以还是挺不错的。周围一片漆黑，但既然我脑中有活跃的信息流，黑不黑的也就不重要了。

米琪问我：“你还好吗，林顾问？”

我又检查了一遍，想确定我们之间的联络是绝对保密的，人类听不到，强化人类也接收不到回音。没什么大问题，因为我已经完全掌控了米琪的信息流，但每次要跟它说话之前，我可能还是会不停地检查，因为我已经习惯安全检查这项工作了。“我没事。你就叫我林吧。”我觉得这样叫会听着稍微没那么刺耳。以前达潘、拉米和玛罗她们也叫我“顾问”，但她们叫就顺耳多了，不过……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现在心里烦得要命，又说不清是为什么。

“好呀，林！我们是朋友啦，朋友之间就是会互相叫名字的。”米琪说。

这下我知道我为什么烦了。

米琪帮探险队把最后几件设备和测试仪器从上面搬下来了，而我一直通过它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切。他们把设备从气闸锁搬进来，然后找地方放好。我能听到他们在信息流中的谈话，似乎终于能出发了，他们都很激动。总共有四位研究人员和两位穿梭飞船的机组人员，他们都是“晚安登陆者”独立公司的雇员，以前也一起工作过，现在都在不耐烦地等待他们的安保人员现身。堂·阿本恩忽然抓住了米琪的手臂，对着摄像头露出了微笑。我真庆幸我没有想要控制米琪的动作，因为我立刻就会本能地想往后一缩，结果头撞在了储藏室的墙壁上。

没人会这样抓住护卫战士的手臂。我居然到现在才明白这是人类给予的一种特殊待遇。

我还是不擅长仅凭外表来判断人类的年龄。堂·阿本恩眼角和嘴角的暖棕色皮肤上都出现了皱纹，她那长长的黑发之间夹杂着银丝，但据我所知，染发也是一种可选的美容项目。她笑起来的时候，深色的眼睛也跟着笑了起来。她说：“我们终于要出发啦，米琪！”

“太好啦！”米琪说。从它的信息流里，我能看出它是发自内心地高兴。

米琪帮海瑞恩把防护服放好，然后就默认在它的人类朋友们存放个人装备时，随机跟在他们后面。我建议米琪走出实验室，去仓库区域，因为威尔肯和格斯就在那里整理她们的设备。虽然米琪的扫描功能比不上我的这么灵敏，但它的视觉有我没有的放大能力（这就是安保配备机器人和科研助理机器人的区别之一）。

我让它仔细看看两位安全顾问正在打开的箱子，它就给了我一个近距离的视角，当格斯把箱子搬起来放进储物柜里时，它还把画面分成了不同的视角。我本来在补给飞船上就想看清楚她们带了什么，但是她们收拾装备的速度太快，如果让无人机去查看的话，可能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注意。格斯瞥了米琪一眼，放好箱子，问：“你看什么呢？”

我告诉米琪：“你说是堂·阿本恩想让我来问问你们，看你们存放装备的时候需不需要帮助。”

米琪歪着头，一字不漏地重复了我的话，只有一个纯然无辜的机器人才能说出它的这种语气吧。

格斯微微一笑，说道：“不用了，谢谢，小乖乖。”

威尔肯咯咯地笑出了声。

小乖乖？认真的吗？（机器人在被视为恐怖杀人机器和被当成小婴儿来对待的这两种态度之间，总该有一个让人舒服的平衡点吧。）我催促米琪赶紧回到它的朋友身边去。当它退出来，走到通道上时，问道：“林，为什么她们不愿意让我们看她们的箱子？”

不是每个人都想让宠物机器人把扫描器伸到他们的私人物品里去窥探的，但我有点儿心不在焉，所以只告诉它：“我也不知道。”从外形上看，箱子里装着武器、弹药和好几套高端的自我调节装甲，这种装甲我也只在媒体上见过。公司从来没有给过我们这么好的装甲，当然了，说句公道话，我们的装甲也只不过差到了定期会被炸烂的地步而已。她们的装备里没有无人机，不过人类并不擅长使用安保无人机。要有多声道处理器才能指挥它们，而多数没有植入大量强化设备的人类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她们就算没有无人机，看起来也准备万全了。也许她们没有理由准备得这么周到。

我心里纠结着如果有机会的话要不要趁机偷点儿东西。自我调节装甲简直诱人极了，如果我能在代码上做些改动，那就更完美了。不过前番种种努力，好不容易才帮我从各种武器扫描器前面混过去；穿上这么笨重的装甲只会让我更容易被抓住。

米琪走到控制甲板下面的船员区，阿本恩和海瑞恩坐在一起，布雷斯和伊吉罗坐在一起，凯达和维博尔就坐在我们头顶上的驾驶舱里。几个人类把船上的椅子转了个方向，面对着弧形有软垫的沙发，大家都望着舱室中间飘浮的球状显示屏。从上面显示的结构图来看，他们正在商量一条穿过仿地形设施的拟定路线。我正小心翼翼地潜藏在他们的个人信息流里，这时候阿本恩拍了拍她旁边的座位，说：“坐吧，米琪。”

米琪挨着她坐在了旁边的沙发上，其他人也都没什么反应。就好像这一幕完全是正常的。

“你想不想亲眼看看设施内部长什么样，米琪？”海瑞恩边问边把示意图转到了一个新的角度，“看了这么多地图，我都看烦了。”

“我真的很想亲眼看看！”米琪附和道，“我们会认真做好这一次评估，然后就可以去执行下一个新任务了。”

伊吉罗大笑出声，然后说道：“真希望这么简单就好了。”

布雷斯说：“不管是简单还是困难，至少我们迈出第一步了！米琪可能都不想再和我们一起下马斯棋了。”

“我喜欢下棋。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天天和你们一起下棋。”米琪说。

我不得不退回到我身处的这个黑暗小隔间里。我又有小情绪了。这次是愤怒。

在曼莎博士买下我之前，我坐在人类座椅上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还从来没有在客户面前坐过椅子。

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难道我是在嫉妒这个人形机器人吗？就是因为不想沦为宠物机器人，我才会从曼莎博士和其他人身边逃开（当然，曼莎博士也没说过她就是想买个护卫战士当宠物。是我觉得她根本就不需要一个护卫战士在身边）。米琪这个机器人有什么值得我羡慕的？我不知道。我从来就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是啊，没错，我也知道这可能就是造成我目前困境的主要原因。

我回到了米琪的信息流里。堂·阿本恩说：“要记住，你和人类相处的经验还很有限。我们都把你看成是家人，但对于其他人来说，你只是一个陌生人。这可能就是安保小队不想让你看她们东西的原因。”

什么鬼？我在米琪摄像头的记录里往前翻了一点儿，想找到我错过的那部分对话。原来是米琪问阿本恩，为什么它看了一眼威尔肯的箱子之后，格斯会有那种反应。好在阿本恩当时一边回答一边在看设施的结构图，有些分心了，所以才没有问它为什么会跑去安保小队那里东看西看。如果她想起来要问这个问题，米琪会把我的事告诉她吗？它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我可以按照原定计划直接接管米琪，但是它和阿本恩与其他人之间的互动实在是过于复杂了。我觉得我没办法伪装成它；之前那出假扮安全顾问的戏我就已经演得很辛苦了，而且那次还不是想要骗过身边熟识的人。说实话，我连自己都骗不过。就我这演技，基本可以告别更多角色了。

我尽量让自己听起来既不紧张也不愤怒，说：“米琪，要记得你说过不会告诉堂·阿本恩关于我的事情哦。”

“我不会的，林。我答应过你。”看见米琪这么平静又自信，我的性能稳定性忍不住又下降了2%。

我成功控制住了自己的怒火，没有宣之于口。在米琪代码编定的行为中，如果它有问题的话就要去问堂·阿本恩。我必须确保它提出的问题我都尽量彻底解答，很明显一句“我不知道”是不能阻止它去问别人的。

海瑞恩问阿本恩：“到目前为止，你觉得我们的安保小队怎么样？”

阿本恩说：“说真的，我觉得她们人挺不错的。虽然她们好像对仿地形设施并不了解，但也没什么关系。”

我想可能还真有关系。不过护卫战士的教育模组都是垃圾，我对仿地成形这个过程的了解也仅限于在完全不关心的状态下，偶尔听到的一点儿知识，所以这方面我也算不上什么权威。

透过米琪的眼睛，我看到海瑞恩瞥了另外两个人一眼，另外两个人正在谈论着校准什么东西。她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想也是吧。毕竟她们也就只有两个人，要是遇到匪徒袭击，可能也帮不上什么忙。”

阿本恩哼了一声，说：“如果我们遇到袭击者，便立刻撤出，返回中转站就行了。”

要是见到袭击者再逃跑，那恐怕就来不及了。

一定是我的反应在信息流里暴露了，米琪才会焦急地问：

“你会保护大家的安全，对吗，林？”

“是的，米琪。”我对它说。因为这是我编的故事，我总得继续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