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帷幕落下,两声质问】
英雄的归处并不总是战场,有时会是一出滑稽的戏剧。
杜克的脖子卡在断头台上,手脚则是被拘束了起来。在战场上留下的伤口还没愈合,绽开的皮肤被阳光炙烤着,传来阵阵的刺痛。
但比这更难忍受的,是周围民众的咒骂。他们的表情扭曲着,用肮脏的词汇问候杜克和他的家人,并把烂番茄和臭鸡蛋砸在他身上。
‘他们明明之前还是一副崇敬的表情……为什么呢?’他有些恍惚地想着。
杜克全名杜克·埃伦斯,来自圣拉斐尔帝国最西部的斯科领,人口不过两千人,身为伯爵的父亲就是那里的领主。
斯科领位于国境线上,常与周边的小国因主权问题有所摩擦。身为家里的长子,杜克在十四岁的时候就上过战场了。
成年后,更是率领着父亲的私兵与领国将领缠斗数次,都以胜利告终。
再过得几年,这样的袭扰渐渐少了下来,杜克也跟随父亲的商会入了王都,在一所公立的皇家学院进修。
生活安稳,平静喜乐。
过着这样一眼能望到头的生活,杜克并没有什么不满,他一向是随遇而安的性格。
他会在未来的某天继承庄园与领土,履行婚约跟某位贵族千金成婚——谈不上两情相悦,更多的是为了家族利益。
但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这么一种东西。它会将本就难以生存的民众卷入其中,像绞肉机一般碾碎他们,吐出一地的血沫与渣子。
那是战争。
战马的嘶啼声划破天幕,铁蹄践踏而来。血与火、狞笑与悲鸣……平稳的假象被无情撕裂,世界为红色所替换。
远渡重洋而来的敌军有着压倒性的力量,帝国接连落城,很快大军就压到了王都。
杜克也不得不听从父亲的命令,跨上战马,重新拿起剑。
或许是个人能力,也或许是运气。总之在父亲亲自负责后勤的情况下,杜克连战连捷,直到最后甚至获得了最高指挥权。
往日冷漠的未婚妻似乎真正爱上了他,开始在杜克的身边打转,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利。
直到大决战的那天。
杜克率军切断了敌方的补给线,将他们逼上了死路。如果这一战无法攻下王城,他们就只有撤军一条路可走。
如果攻下了,那么帝国一方就万事休矣。
出征前。
“大哥哥,你在发抖吗?”
看着满脸崇拜的小男孩,杜克只是笑了笑:“那是因为我身体里的血液,正渴望着战场。”
“好帅!”
但他只是单纯的有些害怕。
整个帝国、所有民众生命的重量都悬在他的剑尖上。
从远方覆压而来的敌军像是一片黑潮,潮水中裹挟着狰狞的钢铁巨人。它们不知疲倦地收割着生命,掉下来的机械回路闪着电火花。
挥剑、挥剑、挥剑……
他的意识像是从身体里抽离,漠然地看着杀敌中的自己。他的半个脑袋被火焰灼伤,耳朵里充满着嗡嗡的声音,像是死者的悲鸣,有温热的血沿着脸颊流下来。
在他的手已经无法握住长剑的前一刻,黑潮退去了。
而令杜克不敢相信的是,队伍的后方在此时乱起来了。
觊觎战功的贵族闹起了内讧,有年轻的将军死在自己人的剑下。
杜克是幸运的,有人为他而死;他也是不幸的,死去的是比他心脏更重要的人。
后面的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王对他大加封赏,赐予了他领土、财宝、爵位等不计其数的赏赐。而作为代价,轻飘飘地卸去了他在军队的职位。
“辛苦了,剩下的就都交给年轻人吧。”
马尔斯十三世拍了拍他的肩膀。杜克跪在地上,看不清他的表情。
在过后的几天,王都突然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流言,各种确凿的证据也随之而来。
“听说了吗,埃伦斯伯爵私自挪用了军备,还暗杀了意见不合的凯文将军……”
“怪不得那个文弱的小少爷能打胜仗,原来是有好装备,嘿。”
杜克的父亲,罗德里克·埃伦斯负责整个军队的后勤工作。
王室的势力盘根错节,哪怕在战时依旧存在着各种利益交换,一批装备从生产到下发要经过层层剥削,极大影响了运转的效率。
为保证战斗的正常进行,罗德里克不得不动用了非常规的手段——暗杀、贿赂、污蔑……在大战过后,这些事被一一翻了出来。
被他扳倒的几个大贵族也有了死灰复燃的征兆,纷纷推出了正统的继承人。很快,这些流言就传入了王室。
即便如此,对埃伦斯家族的处罚也只能是削去爵位封地。
这时他们的风评在王城里已经非常差了,再加上罗德里克执行过几次清洗行动,抄过不少人的家,因此埃伦斯家的名望跌至谷底。
再后来……有人检举罗德里克包庇邪教徒,意图发动叛乱,异端审判所当即出动,抓捕了数名管家与女仆。
经过审问,管家交代了庄园内的一处书房里藏有“证据”,审判所的人依言找到了一座巴掌大的邪神雕像。
证据确凿,按照律法身为主谋的父子两人需要被送上火刑架,但马尔斯十三世恸哭了一整夜,大发慈悲地用断头台减轻他们的痛苦。
民众的辱骂声让杜克回到了现实。
他们丢出的东西砸在杜克的头上,被灼伤过的皮肤开始隐隐作痛。
因保卫王城而留下的伤,却又被保护下来的人砸得开裂。
“妈妈,那个哥哥不是英雄吗?”
“……是他害死的爸爸,”妇女抱起小男孩,眼神充满怨恨:“他抢走了属于爸爸的武器,害他死在了战场上。”
战争过后,世界会继续前行,也总有能支撑人们活下去的东西——
它可以是对侵略者的憎恶,也可以是对背叛者的仇恨。
民众对杜克的憎恨甚至超过前者,原因他不明白。
杜克偏过头,在人群中见到了一位冷艳的女性,那是他的未婚妻克莱儿。杜克能从她的眼里看出嘲弄与快意,却偏偏看不见曾对他展露的爱意。
杜克一瞬间明白了些什么——
无论是流言也好,证据也罢,这些都是早就被埋在他身边的东西,只不过集中在这时爆发开来而已。
两个家族在婚约的前提下本就有了合作基础,而在埃伦斯家族倒台之后,大部分的利益就会被他们攫取。
杜克艰难地扭动脖子,看见了站在他身旁的男人,罗德里克·埃伦斯,他的父亲。
这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男人。他身材昂藏,漠然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看向杜克的眼神有些愧疚。
“……抱歉。”
这话不说还好,话音刚落,杜克的眼睛一下变得赤红。
果然,他什么都知道……
无论是伊莱休家族在战时的小动作,还是战后家族可能的下场,罗德里克都早有预料。
而他明明知道,却还是要这么做!
“父亲!”断头台剧烈的摇晃起来,杜克像一只想要挣开枷锁的野兽,空气发出虚幻的碰撞声:“为什么?”
男人沉默着摇头,杜克又看向身旁漠然的人群:“为什么啊!”
他们又不会感谢你!
而面对他的两声质问,民众们丝毫不吝啬自己的嘲笑,而贵族老爷们则是擦亮了自己的烟斗,好整以暇地等待着时机。
这玩意可比歌剧好看多了。
“妈妈,坏人死前也是会哭的吗?”
“嗯,因为他怕死。”女人死死地盯着台上的人,用怨毒的语气说道。
行刑的时间到了。
马尔斯三世乘着马车而来,所过之处民众无不跪伏,为王献上至高无上的敬意。
三世发表讲话。刽子手就位。
在行刑的前一刻,马尔斯三世抬手阻止了他,并看向站着的男人,并以一种极为善解人意地语气开口道:
“看着亲生子嗣死去的模样,实在过于残酷。罗德里克,垂下你高昂的头颅,吾特许你先行刑。”
闻言,男人没什么犹豫地点了点头,撩起衣摆。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见状,杜克咬紧了牙关,有血从他的嘴角渗出。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弯下自己的脊梁。’这是你教给我的啊,罗德里克……
他的意志骤然凝结,像是突破了某个关隘。
此时,身为魔导具的铡刀挣开束缚,直直地落下来!
有血像鲜花般炸开。
“至少,别跪啊……”
隐约中,杜克听见了杂乱的马蹄声,像是有一队人马杀了过来。
周围刹那间沉默下来,正待行刑的刽子手愣了一愣,随后叹了口气。
“感谢您为帝国做出的贡献。”
一生功过,都消亡在这道叹息声中。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