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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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古木酒仙图

初雪下了一夜,厚厚的白雪将山和树都掩盖。阳光照射在姑射山上,晶莹剔透的雪花开始渐渐消融。

一处宅院就在姑射山顶上,苍茫的大雪覆盖在灰瓦白墙之上,将檐牙上显露出的锐气尽数掩藏,朱红大门上方悬着黑色的门匾,上面“落雪斋”三个大字笔老墨秀、鸾翔凤翥。门外的桂树上也压满了细雪,树下一个身着蓝色长袍的少年正在扫雪。他耳朵冻得通红,一边挥动扫帚一边嘟囔:“他们围着火炉吃茶打盹,却让我出来干活扫雪,这个天气哪有什么客人会来?分明是故意刁难于我,看不得我有一丝痛快,跟人都说我是他徒弟,其实和佣人又有什么分别?”这少年唉声叹气。几乎要洒下一把眼泪来。

几团雪球骨碌碌地从树上滚落下来,正好砸到少年身上,少年忙退后几步抬头喊道:“是谁?”有团雪球从他后颈钻进去,正融成雪水,沿着他的背流下去。要冻死了!他拿着扫帚用力地拍打着树干:“是谁在扔雪球?给我下来!”

一颗雪球又被扔下来,他忙躲开。从树上跃下一个胡子拉碴的男子。天气虽然寒冷,但他只是穿着一件褴褛的破衫,好似一点也不觉得冷,脸上拉碴的胡子上还粘着雪。

“你是谁?在我家门外做什么?”少年皱皱鼻子,有些提防地看着他,原来是个酒鬼。

“我看你扫雪扫得满身怨气,想听听你还会说什么。”那人笑道。

“你——你不要在我们公子面前胡言乱语。”少年有些紧张,这人如果多嘴多舌,被公子知道了,肯定又会派他去跟冥王那个变态下棋,想想就打个哆嗦。

“这里是落雪斋吧!”这人很开心地看他紧张的模样,抬头看向门匾上龙飞凤舞的“落雪斋”三个大字。

“是啊,怎么样?”少年提防地问道,这酒鬼浑身带着一种让人感觉压迫的气息,很是让人讨厌。

“我来找你们主人!”他从腰间取下酒葫芦又喝了几口酒,有些歪歪扭扭地踉跄了一下,看来醉得不浅,可他身上并没有任何酒气,倒也奇特。

“我们公子他不在家。”少年认为这个人很不靠谱,决定尽量想办法阻止他见到主人。

“我可以等他,我并不忙。”这人笑嘻嘻地拍拍少年的肩膀便朝院内走去。

“喂喂,你等等,我还没说让你进去呢。”少年在后面边喊便追。谁知这人犹脚下生风,眨眼间他已绕过影壁来到厅堂之前,稍一踌躇,听到有个房间有丝竹之声,他绕过厅堂沿着回廊循声而去。

房门并没有关,透明的珠帘在阳光照耀下闪耀出各种色彩。幽香穿过珠帘正从房间内传出,他稍一迟疑,举步走进去。

这是一间古朴雅致的书房,进门处就可见一个紫檀木书桌,旁边各置一个置物架,上面放置着一些罕见的古玩奇珍,一支蓝色的弯月形犀角分外醒目。书桌角上摆着的博山炉内熏香正袅袅地升腾,香气正是来自这里。书房墙壁上挂着珍贵而古旧的书画,另一边墙边摆着几个紫檀木书架,上面也都叠放着一卷卷古旧的书画。

传出乐声的地方正是书桌旁的琴架上的一架古筝。古筝无人拨弹,却自己拨弦演奏,音色清脆流畅,正弹奏出一曲《步步清风》。

他刚一赞叹,一眼看到书桌上一幅卷起的卷轴中似乎隐隐发光,他好奇地伸手去碰,谁料那古卷却凌空而起向书房另一边的软塌飞去,正落在一个年轻公子手中。他适才全被那无人而奏的古筝还有发光的卷轴所吸引,甚至没来得及发现书房中还有两个人。

“公子,公子,这人——”跟在后面的少年才气喘吁吁地跟进来指着那人说不出话来。

一扇小窗打开着,可以呼吸到外面新鲜的空气,满眼冰莹,一朵寒梅正开在窗外,隐隐暗香浮动。有两人正坐在窗边软塌上的矮桌边喝茶听琴。那卷轴此刻正在一个年轻公子手上,他二十多岁的模样,眉眼清俊、面容疏朗,穿着一件天青色的长衫,手持那古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抱歉,这画中生光,在下忍不住想拿来看看。”他抱歉地笑笑,眼前这人看起来像个贵家公子,却又有出尘之态,这几年他大江南北走过,还未曾见过此气度的男子。

“阁下是哪位?就这么跑进我落雪斋中似乎不大妥当。”那公子眉眼充满笑意,似乎看着熟人一般,又一眼看到他绑在腰间的酒壶:“这个酒壶倒是别致。”

“这是一位挚交好友送给我的。”他向那公子作了一揖:“想必阁下便是落雪斋的主人吧!”

“正是,我姓柴。”那公子笑着回答,“这位兄台怎么称呼?”

“我叫——”那人无奈地笑笑却又想不起来,“我也许睡得太久,也许是酒喝得太多,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阁下来我落雪斋所为何事?”柴公子轻轻挥手,古筝顿时停止弹奏。

“我每日喝酒吃肉行遍五湖四海,活得倒也潇洒痛快,只是常被噩梦所魇,好生烦恼。后来听人说过京城不远处的姑射山上有个落雪斋,落雪斋主人本事很大,只是这落雪斋奇妙得紧,不是时时能看到,也不是人人都能寻得着。我这些日子正好来了这附近,便寻了上来。倒也顺利,不知柴公子可否帮我解决这桩心事。”

那一直没说话的人突然开口道:“我就想知道,为什么他也可以看到万象图?”说话的正是和柴公子坐在对面一起喝茶的年轻道人,他身披鹤氅、脚蹬云靴、头戴芙蓉冠,手上一把拂尘,面容清俊无俦,恍若仙人,只是眉毛高高挑起,眼睛睁得大大,满脸探究的好奇,与他高雅超凡的模样实在是不相匹配。

“因为有缘,你和万象图无缘,所以不要多想了。”柴公子淡淡地道,完全不把他纠结气愤的样子放在心上。

“什么无缘?都是借口!我不相信!前些日子有人在里面迷路你还求我进去帮你找人,这几日我就经常看不见万象图,定是你过河拆桥!耍了什么手段!”他愤愤地道,满脸受伤的表情。

站在门口待了一会儿的少年见状忙着邀请他一起出门:“这房里待着甚是无聊,不如跟我到外面去,雪刚停,外面空气好得很。”

鹤氅道人正要答应,又看了看他手中依然拖着的扫把,又坐了回去:“小净心,你是想要我出去帮你扫雪吧!哈哈,我是不会上当的。”

那少年“哼”了一声坐上软榻窝在窗前,自己倒了杯茶欣赏窗外的梅花。那道人看他生气,开口求和解:“净心,净心。”少年很有骨气地不看他,认真地品茶,认真地赏梅,侧影看上去颇为寂寥。鹤氅道人怏怏地无趣,又觉得自己做得太过分,帮他扫扫雪又能怎样?他还是个孩子。于是又讨好地道:“我帮你扫雪去吧!”

净心哼了一声依然认真地看雪。鹤氅道人长长叹气一声自己起身拿了扫帚出去。净心用余光看到鹤氅道人走出大门去扫雪,嘿嘿一笑,瞥到柴公子并没有注意这边,于是放下心来,盘腿剥了个罗汉果吃了起来。

“这位公子坐,你时常做什么噩梦?”

“我好像在梦另外一个人的人生,那个人有时候好凄惨,我看不真切,但知道他经受折磨,生不如死;有时他又残暴如魔鬼,草菅人命杀人如麻。梦到这些其实并不可怕,只是每当梦到这些事的时候我都能体会到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还有恨不得杀尽天下人而后快的残忍。每次做梦醒来,我都觉得自己身心俱疲,只能喝酒来麻醉自己,辛亏我的酒是解愁良药。”他爱惜地拍拍酒葫芦。

“那你认为是怎么回事?”柴公子表情深奥莫测。

“有法师说我有鬼上身,我梦到的都是鬼怪作祟,然而我睡前曾多次对那鬼叫骂,说了很多辱骂他的话,也从不见什么鬼现行,被人骂成那个样子都不现行,如若真有鬼的话,那它岂不是太没骨气,要是谁敢这么骂我,老子上天下海也要与他打一架!”他气冲冲地道。

“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也许都是你曾经经历过的事呢?只是你都忘记了!”柴公子提出了一种可能性。

“怎么可能?你是不知我那梦有多可怕,我不信有人经历了那些还能忘却。再说,我这人虽然看上去有点浑浑噩噩,实际上却不是什么歹人,上辈子下辈子都不会做出那等事。”他连连摇头,坚决不信,又想了想道:“可我看柴公子你有些面善,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你。还有那个——”他指着紫檀木的置物架上的一只弯月形的蓝色犀牛角,“这个东西我也觉得好熟悉。莫非我真的忘记了什么?”

他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却似乎有什么将他的记忆锁上,越想越头痛欲裂,仍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他拍拍脑袋,摇头笑笑:“罢了,不想了,我试过好多次都没用,但我有预感,我的记忆里绝对没有什么好事——反正到姑射山来也是顺路,不如就这么浑浑噩噩倒也自在。”他哈哈一笑,拿起酒壶揭开塞子狂饮几口,“好酒好酒!”

柴公子看他狂放自在的样子也笑问:“这酒美味么?”

那人笑着递过去:“好酒大家一起喝!你也喝!——柴公子,我与你一见如故,不如将这酒葫芦的秘密说给你听。”

“哦?这酒葫芦有什么秘密?”柴公子饶有兴味地问道。

“我这酒葫芦不是凡品,有一次我路过一处干涸的小池塘,里面有条鱼快渴死了,那个时候我也醉得糊涂了,竟然将这葫芦里的酒倒入那池塘中,你猜怎么样?”他满脸神秘。

“怎么样?”柴公子很配合地充满好奇之色。

“池塘都被灌满了,葫芦里竟然还是满的。我这酒葫芦里的酒从来不会喝光,不管怎么样里面都是满的。”他公布答案。

“原来是这样!”柴公子也赞叹,却看不出柴公子面上有什么不可思议来。

“后来我就在池塘边睡着了,等我醒来忽然想到我在池塘里倒酒那鱼还能活么?可那鱼却游得自在,连枯死的水草都活了,在水里招摇摆动,我越发相信我这酒葫芦可不是平凡之物了。”

“适才阁下说这酒葫芦是一个好友所赠?可否告知在下是哪个朋友赠的这妙物?”柴公子边问边将塞子打开,酒壶里面一股清凉幽香的气味。

“我也不记得了,只知道它一直就在我身边。这些年我雪野也去过,水乡也待过,便只有这老兄跟在我身边——我想,我那朋友一定是过命的交情,否则也不会送给我如此神物。”

他性子洒脱随意,随遇而安,凡事都想得开,从不勉强,只是想不起这个送他酒葫芦的朋友究竟是谁,让他总是有些遗憾。

柴公子颔首微笑,端起那酒葫芦端详了一番,用手指在酒壶底拍了拍,轻声问道:“谁在里面?”酒壶中忽然咕噜噜响起来,有什么东西从底部冒了上来,从壶口飞出一股翠烟,那翠烟绕着柴公子转了几圈随即落地,变成一个身着绿衫的美貌少女。那少女眉若长黛,眼睛黑白分明,目光清澈灵动,朝柴公子嫣然一笑:“多谢!”

那人惊讶道:“你是谁?怎么会在我的酒葫芦里?”

那少女朝他一笑:“我一直在这里面,夜晚的时候我还在里面唱歌你没有听到么?”

那人恍然,又一拍脑袋笑出来:“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那也是在做梦。”

“还记得上次你没银子吃饭就卖酒么?卖给人家一壶水非要收酒的钱,被人追上来讨回银子的事?”少女想起好笑的往事乐不可支。

“明明就是甘醇的美酒,那人喝了我的酒却诬陷我那是水,你说我该不该生气?”他此刻想起仍然心有不甘。

柴公子笑着问那少女:“姑娘在这葫芦中待了多久?不曾喝醉吧!”

那少女看柴公子笑得促狭,知道他也明白这壶中乾坤,笑着点头:“你都知道这葫芦中是泉水,他竟然能把它当作是酒,还日日喝醉。”

“水?这明明是酒,香醇馥郁,怎么会是水,哪里的水是这个味道?简直是胡闹!”那男子失笑。这柴公子看起来一本正经的模样,和这小丫头刚相识就合伙来与他玩笑。

“这位公子你知道这葫芦里是什么水么?”少女好奇地发问,她可不相信这人这么神奇什么都猜得到。

“清澈凛冽香甘无比,我有幸喝过这玉冷泉泉水煮的茶,终生难忘。”柴公子回忆道。

少女面露钦佩,抚掌笑道:“你竟然还能嗅得出这是玉冷泉之水!”

柴公子也笑:“我还能看得出翠若新竹,嗅得到清新幽香,姑娘定然是——”

少女睁大眼睛等他说下去。

“啊呀啊呀!我闻到好清新的薄荷味道!”鹤氅道人叫嚷着跑了进来,肩上还扛着一把扫帚,扫帚上沾满了雪。

绿衫少女“啊”了一声,这仙人一般的人又是谁?还能嗅得到自己的味道?

柴公子接着那道人的话继续道:“姑娘是一株薄荷。”

少女目瞪口呆,连她的来历都清清楚楚,简直惊掉了她的下巴。

柴公子看她眼睛睁得圆溜溜,满脸的不可置信,笑道:“我姓柴,他是水云子。”

“我叫净心!”正在软塌上喝茶吃坚果的少年也拨冗跟了一句。

“你可以叫我三公子,”那鹤氅道人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我找橙光寺的枯禅大师算过,他说不久之后还会有人出现,我们三个要结拜为兄弟。”

“噗——”净心将口中的茶水喷了出去,“你——你去找和尚算卦?”

“是啊,那日路过橙光寺,枯禅大师说我面相清贵,不似常人,我觉得算得太准了!”

“而你觉得他算得很准?”柴公子扶额问道。这是个多么独特的奇葩啊,身为灵宝天尊的弟子,享受人间香火的上仙,活了已经有好几万年未来还要有无穷无尽的岁月要活下去的人,竟然去算命,还是去找一个附近闻名的不学无术到处骗财的假和尚算命,这都是活得太久闲出的毛病。

少女也介绍自己:“在家乡,人们都叫我小薄荷,有人也叫我小草儿。”

“薄荷很好,清新雅致。”柴公子目光温和,笑着点头。

薄荷与他充满暖意的目光相对,看他颜貌俊美、风表娴雅,顿时双颊飞霞,忙低下了头。

那男子拿过酒葫芦又喝一口:“这明明是酒,我走遍天下,哪里的酒都喝过,怎么会分不清是酒还是水?而且,我日日喝醉,这怎么能是水?谁喝水能喝醉?”

“这水是昆吾山玉冷泉的泉水,昆吾山的草木生灵都靠这泉水而活,我也在昆吾山上生活过,怎么会不知这是酒还是水?”薄荷耐心地对这固执无比的人解释着。

柴公子看那男子疏狂的外表之下的样子,叹口气道:“你真的想知道真相么?也许你忘掉的正是让你痛苦的事,忘却也许会更好,往事并不都值得回忆。”

“至少,我也想知道自己是谁。”他一直在逃避,隐约知道那梦中所见都与自己相关,但内心深处却拒绝知道真相。他早就决定到落雪斋来,却走一日就能歇息两日,在姑射山下遇到上山来寻柴公子而不得的人,又告诉自己,也许我也见不到那神秘的柴公子,还是离开吧,踌躇着上山,直到落雪斋就在眼前,他几乎要转身离开,直到听到门开的声音,才慌忙跃上门前的桂树。边扫雪边唠叨不停的净心让他稍微忘记了紧张不安,与净心说笑间便不觉进了落雪斋。

柴公子看向他脖颈上挂着的一根绳,那绳不知是什么材质所做,如今已然掉色得看不出颜色:“这绳上挂着的也许有用呢?”

“这东西一直就在我身上,我也不知有何用处。”他摘下那根绳,上面吊着一个精巧玲珑的玉锁,把玉锁放在手心,顿觉滑润清凉。玉锁一面雕刻着一个睡在荷叶中的胖娃娃,那娃娃憨态可掬,手中正把玩着一支莲藕。另一面写着四个字“长命百岁”。他从未曾认真看过这玉锁的模样,此时仔细看了皱眉嫌弃道:“这是个小孩子的长命锁,我堂堂七尺男儿挂着这玩意儿真是让人笑话。”他虽然还在说笑,然而语气充满了落寞,眼神中全是迷茫。

“这玉锁是令堂亲自挂在你颈上的,你忘记了么?”柴公子淡淡地道,目中却闪烁出别样的光泽,那人一时恍惚,也许是错觉,这柴公子看他的目光中竟然充满了怜悯。

“我母亲?”“母亲”这个称呼让他觉得陌生,他把自己的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到底是谁从哪里来,不知是谁送了那酒葫芦给他,不知那小丫头怎么会在酒葫芦里。

柴公子看着那玉锁叹道:“那忘字诀果然很有用,而且玉锁已经被锁,你的记忆全在里面。”他转而向薄荷问道:“薄荷姑娘你在葫芦里可曾见过一把钥匙?”

“钥匙?”薄荷歪头蹙眉,思索着,“钥匙……在什么地方?山中还是河边?”

“里面会有钥匙?”那人挠头不解,“我每日喝的酒——即便那是水,里面竟然会有钥匙?还有山有河?”

“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佛家也说过‘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前些日子在东海边见到吕纯阳,他也说了句‘一粒粟中藏世界,二升铛内煮山川’,这世界哪里都能成一世界。”水云子抓住了他可以说话的机会,开始唠唠叨叨地解释。

净心捂着耳朵哀叫:“就是说这酒葫芦里别有洞天,你为什么要唠唠叨叨这么聒噪伤害我们的耳朵?”

水云子好为人师,正在状态中,扭头便要找净心讲道理,净心忙捂住双耳用行动抵抗水云子的聒噪。水云子控诉地看向柴公子,柴公子却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水云子只好低头默默流泪。

薄荷看那人还是一脸茫然,好心地解释道:“葫芦里虽然都是水,但是壁上有一个缝隙,从缝隙进去,别有洞天,风景秀丽幻化无方,犹如琅嬛福地,没有夏日的炎热也没有冬日的严寒,我几十年前正要修炼成人形的时候受了重伤,被人所救放到这葫芦里面疗伤——对了,想起来了,我那次在河边濯足,头发总往脸上掉,在旁边的大石上捡到了……”她说着从头发上摘下髻上的玉钗。

——玉钗竟然是一把钥匙的模样。

柴公子点头:“应该正是这把!”他接过钥匙,定定地看向那人:“你真的要记起所有的事么?”那人郑重地点点头,闭上眼睛,听到柴公子一声微叹。

钥匙从玉锁上的锁孔插入,只听咔嚓一声,钥匙缩进去,与整个玉锁浑然为一,从玉锁中闪出一股清气,直向这男子飞去,消失在他的眉间。

他头痛如裂,痛楚又瞬间消失,电光石火般地出现了好多情景。

“我,我叫韩令卿是不是?”他气息不畅,梦里的很多情景更加清晰地出现在他脑海里,只是那些情景的主人公变成了他,那真的是他!

柴公子点头:“没错。你是韩令卿!”

“我竟然是韩令卿?怎么可能?”

韩令卿的大名是酒楼茶馆说书先生的心头好,“乱世魔王韩令卿”的故事他熟得能背下来,只是从未曾想过自己会和那个人有什么关系。

韩令卿,大胤朝末年之人。其时天下大乱,以前从未曾听说过的不知来历的韩令卿却急速崛起,趁势占据了墨城,割据一方,在东胤和北姜之间自成王国。

传说韩令卿是人和妖怪生的魔物,他生性残暴、奢侈享乐、杀人如麻,还抓来大胤最好的工匠建了一座“凌霄楼”享乐,这凌霄楼高达三十丈,里面有几十个宫殿,金碧辉煌、穷侈极奢。他疯疯癫癫,有时无故登上高台用箭射杀路过之人、动辄就将人砍手砍脚,株连家人,即使这人是王国重臣;有时却又脆弱无比多愁善感,看到落花都会掉下眼泪来。有一次他看到厨房正在宰杀一只猪,忽然抱着猪的尸体大哭起来“何故生不为人?”又把宰杀猪的厨师每人责仗一百,还让他们为那只死猪披麻戴孝行孝子礼,连他自己也身着素服。一个厨师不堪忍受侮辱当场自尽。他夜夜不能入眠,必须要有成过亲生育过的妇人搂着他才能入眠。曾有个被他无端杀了丈夫的妇人想刺杀他,被他识破,却并没有杀那妇人,只是打发她离开,还赐给她金银。

他精通兵法,大胤和姜国同时出兵费了好大精力也不能攻破城池,直到百姓和守城士兵一起打开城门迎接攻城的人,不管是姜国还是大胤,他们都愿意投降。

韩令卿被联军砍头,头颅却不知所踪。联军把他的身体挂在城楼示众。也有人说那个身体根本不是韩令卿,他原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历劫,被天上的神仙救走带回了天庭。传说越来越诡谲,只是从此以后真的再也没有人见过韩令卿的踪迹。

他在茶馆酒楼听得多了也和那些人一起评论一番,将那韩令卿骂上一番。他从未曾想过自己就是人们口中的历史。

他口中竭力不承认自己是韩令卿,然而头脑中越来越清晰地闪现那些情景,暴虐、疯癫却孤独敏感让他不得不承认——是的,他就是韩令卿。

“我娘呢?——不,她不是我娘,她是这世上最狠毒的女人,她抛弃了我,抛弃了我爹——”他的记忆涨潮般正慢慢地涌上来,虽然仍有些支离破碎,但足以拼成几乎完整的故事。

他双眼通红,眸中泛上了野兽般的光泽:“可是我不相信,她为什么那么对我,我不相信。”他颈部青筋爆出,头痛欲裂,一个妇人的脸在他脑海中渐渐清晰,那是他母亲,他想伸手抓住她,然而那妇人却掉转头去,越跑越远。

柴公子叹口气将他扶起,来到万象图前。万象图闪耀着光泽,画轴在书桌上自己缓缓展开,韩令卿“啊”了一声,满脸惊诧之色,这画卷竟然是活动的,他看到高可插天的大山巨峰、澎湃奔腾的巨浪长河,又有山花盛开、蜂蝶飞舞、琼果累累、飞雪漫天……这些景致在他眼前一幕幕而过,他甚至听得到水声、风声、鸟鸣声、猿啼声……他整个人犹如身临其境一般,他时而独自一人站在山峦之巅,时而又奔跑在原野之上。虽然人还在书房中,可却似乎已在天上地下周游一遭,行走了几万里、历经了上百年,身心俱疲,几乎要承受不住,不由自主地扶着桌沿,大汗淋漓不止。

净心认真地砸一颗核桃,清脆的声音让韩令卿蓦然惊醒,他抬手抹抹汗水:“我刚才——”

“这幅画叫作万象图,可以入四时度经纬,世间万物都可入画,入画之人都有自己的轨迹,若是走错了,就会迷路,会迷失在别人的世界里或者混沌之中再也回不来了。”柴公子解释道。

韩令卿想起适才的经历,依旧汗涔涔:“那我适才是——”

“没我的帮忙,万象图又急着要你进去,你迷路了。”柴公子又问道,“你真的决定了么?进得这万象图中,你会知道你想要知道的一切,但也许也会让你失去很多。”

韩令卿哈哈一笑:“我本就孑然一身,还有什么好失去的?只是柴公子,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该怎么报答你?”

柴公子摇头:“你不用谢我,万象图会选择能入画之人,我只是带个路而已,我倒是该谢谢你——”他话未说完又摇摇头不再继续说下去了,他眼中亮起两支火苗,又将之掩藏,收拾好一瞬即逝的心事,又对韩令卿笑道:“我们初次相识,韩公子就对我如此信任么?”

“我既来找柴公子就自然能信得过你,更何况,就算真的在这画里迷了路也就当是换了个地方游历,又有什么干系?”他毫不迟疑,说得洒脱至极。

“我也要去!”水云子弱弱地插嘴,“我不会迷路的!”

柴公子想都不想地摇头拒绝:“我倒是希望你迷——我是知道你不怕迷路,倒是怕你误了别人的事。”水云子眼中的光彩瞬间熄灭,他的希冀又一次落空,满脸失落,上次云游遇到了麻姑大仙,还跟她吹嘘了一番神物万象图,还打算下次蓬莱聚会之时带万象图去跟各方仙友显摆一番。眼看蓬莱聚会的日子只剩下不到一百年了,他到时候带不去万象图,这可丢人得紧。

“准备好了么?”柴公子不再理会水云子,看向韩令卿,韩令卿点头。一直默然不语站在柴公子身旁的薄荷发现他一直浑浑噩噩的模样此刻变得不大一样了。目光深邃,隐隐有风雷之势,一直醉得东倒西歪的身子挺拔如松。这个人已经不是颠倒山河逍遥世间的那个韩令卿了。

万象图的光彩开始收敛,韩令卿被笼罩其中,渐渐地消失在万象图中。

韩令卿是在黑暗中醒来的,黑得纯粹,伸手不见五指,一点光亮都看不到,空气中隐约还有着难闻的气息。

他动了动,听得“吱——”一声,有什么从他脚上窜了过去,他没有提防到,发出一声轻呼。

“啊,是谁?”一个小孩稚嫩的声音传来。

他从怀中摸索出火折子点着,才看到这是一个牢房,里面逼仄狭窄,周围都是精铁所制。角落里有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瞪大眼睛盯着他,这少年衣衫褴褛和他有的一拼,骨瘦如柴、脸色苍白,双颊深陷,眼睛却发黄,一看便知他身染疾病。

那少年向角落里躲了躲又问了一句:“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韩令卿看到这少年畏缩的样子,心生怜悯不由地放轻了声音慢慢问道:“这是哪里?你怎么被关在里面?”

“我一直都是被关在里面的,”他淡然地说道,似乎他本就该关在这里似的。他好奇地看了看韩令卿:“你刚被关进来的么?我没听到铁门响——现在外面什么样子?我只看过一次桃花盛开,那花真美,那味道真香。”

“你,你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这个监牢?”韩令卿心中一颤。

“好几年前就在这里面了,我不知道是多久,那时候还小,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

他看到韩令卿满脸痛惜的样子,安慰他道:“虽然以前我一直都很痛苦很难过,可时间久了也便习惯了。”那男孩的声音尽量轻松一些,却依然显得细弱无力。

韩令卿心中怒火大盛,是谁将这个小的孩子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这时头顶处传来闷闷的声响,少年脸色顿时大变,韩令卿将火折子熄灭。从监牢顶部打开一个碗大的窗,一个罐子被固定在一根粗绳从上面送下来,那少年苍白着脸将手伸进衣服中,从胸前取出一个手掌高的小瓶,将小瓶放在粗绳末端系的罐子里,又从罐子里拿出另一个小瓶。那粗绳慢慢上升,窗又被锁上。

等外面的声音都远去,火折子又一次点着,韩令卿看到那少年满脸痛楚,他上前拨开少年血迹斑斑的外衫,惊得喊出声来。饶是七尺男儿,即使走遍千山万水看尽世间百态,他还是惊诧得双手发抖——一根细细的管子从这少年心脏处进去,另外一端伸进那小瓶中。鲜血,一滴一滴,缓慢而沉重地滴进瓶中。他急怒攻心就要拔掉管子,少年忙阻止:“不要,不能往出扯,它会咬我。”

韩令卿才发现,这“管子”竟然是活物!

少年浑身颤抖,汗珠不停地从额头上滚落而下,他的手抠向铁墙壁,紧紧咬着下唇,咬出了鲜血也毫无知觉,这种痛苦,哪怕是英雄豪杰也无法忍受,更不要提这么小的孩子。

韩令卿想要帮他没想到却让他又遭受了如此大的痛苦,心中又是怜惜又是难过,他双拳紧握,却不知此刻究竟该如何是好。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少年冷汗淋漓,生怕动弹一下又惊扰了那个东西。

过了许久,少年才缓过劲来,虚弱地靠在墙壁上:“多谢你大叔,但是不能拔下来,这东西不是绳子,而是一种奇怪的小蛇,越想往出拔就越会往里钻,它的牙咬在我的心上,稍微用力我就疼得受不了,我以前曾经痛得晕过去,只要习惯了,不要惹它也就好多了……”

这诡异的小蛇吸食着人的心头血,在古怪的瓶子里,蛇的尾端将吸取到的心头血都排出体外。怕他早死,这蛇吸取的速度很慢,每日只有一小瓶,但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比死还要痛苦。他看着少年的痛苦,觉得自己的心也针扎般地疼了起来。

他轻轻揽住小孩瘦弱的身躯:“我会带你离开的。”

“我不走!”小孩的话斩钉截铁。

“你为何不走?”他诧异不已,这样的痛苦,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我等我娘,她说过一定会来救我的,我若是跟大叔你走了,我娘来找不到我怎么办?”

“娘?呵呵,那是最靠不住的人,你等她多久了?她早就不不理会你了,若是还管你,怎么会任凭你在这里受这样的苦?”韩令卿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就变得愤世嫉俗起来,嘲讽地道。

“不是的,我娘还没找到我,她答应过我的,她说过我和爹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人,她不会不管我的!”少年对他污蔑自己的母亲气急,大声反驳,又引得那小蛇动了一动,他痛叫一声。

“我不说你娘的不是了,你不要激动!”他忙安抚着少年,不由地暗骂自己一声,他母亲抛弃了他,天下的母亲也许并不都是这样。

“大叔,你不知道,我能活下去都是因为有我娘,不然我早就去死了。”他哽咽起来,眼泪扑簌簌滚落,又抬袖去擦,“我娘跟我说过,我爹在她怀孕的时候就曾对着她的肚子对我说,‘儿子,不能哭,跟对你好的人哭,会让他也难过,跟对你坏的人哭,让他更得意。对自己哭,那更是没用。’所以我从来都不哭。”他这么边说边擦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韩令卿苦笑,他也曾经那么依恋自己的母亲,可是结果呢?他还没全然想起往事,却记得她抛弃自己,宁愿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外面响起哗啦啦的铁索声,有人来了。韩令卿四处看了看,跃身而起,飞上屋顶,用壁虎游墙功紧贴屋顶。门咔嚓一声打开了,一群人拿着烛台火把进来,暗无天日的铁牢前所未有地亮堂起来。少年常年在黑暗中不能适应这光亮,忙用手捂眼。

手持火把的一行人分作两列,后面进来两个身着绫罗之人。那男子精瘦挺拔,气度非凡,嘴角勾起一抹笑,只是目厉如箭,浑身上下带着浓浓的阴鸷之色。跟在他身旁的是一个美貌女子,这女子秀颈长眉,美艳妖娆,眉间一颗胭脂记,更添一番风韵。

韩令卿呼吸一窒,这个女子——怎么会是她?——这是他母亲。在无数个梦里,他经常能看到她的样子。柴公子将他的玉锁刚刚解开之际,他脑海中最先出现的也还是娘亲的模样。他一生执着,全是因为她啊。

“就是这个,爱妃来看吧!”那精瘦男子指着角落里的少年笑道,“为了养这小东西,费了我不少力气!”

女子缓缓走向那少年,韩令卿气息不均,几乎贴不住屋顶要掉下来,他忙收敛心神。

那少年先是迷茫而惊惶地后退,又忽然眼睛大睁,跌跌撞撞地向前爬了几步想要抓住那女子的裙裾:“娘,娘,你终于来了,你来救我了!娘!”他大叫着,顾不得剧烈活动就会刺激到那条蛇,心口疼痛欲死。

那女子往后退了两步惊呼道:“天哪!王爷,吓死我了,这孩子是傻了么?为何叫我娘?”

“哈哈,爱妃莫怕,我就说你不会想来的,这里这么臭,你非要来看什么?”那男子安慰地轻拍着女子的肩膀。又回头问跟在身后的下人:“这几日如何?”

“客人们都很满意,只是需求太多,属下觉得应该多取几次这心头血。”

“不妥,若是他受不住死掉怎么办?本王花了多大力气才抓住这么一个,再想些别的办法吧!”精瘦男子挥挥手搂着女子往外走去,“你有身孕,小心身体,回去喝点安神汤,好好休养,给本王生个白白胖胖的小世子……”

女子回头看了少年一眼,又躲进那精瘦男子怀中:“人家不要看,快些走啦!”精瘦男子哈哈大笑,搂着她离开了牢房。

他们渐渐走远了,锁牢门的人低声议论着:“这便是媚姬么?果然美若天下啊!”

“不然以我们王爷的身份怎么会宠爱她这么多年?还封她为王妃。王府中那么多年轻的美姬有哪个能比得上媚姬呢?”

“快锁门,动作快点!磨蹭什么?”有人远处喊道,他们忙噤声,铁门咔嚓一声紧紧锁上。

万籁俱寂,一片漆黑。

韩令卿心胸激荡,再也支持不住,几乎是从屋顶掉了下来。那是他娘,没错的,他都想起来了,很多片段式的记忆连了起来。

这饱受折磨的少年正是自己,是很多年前的自己。在没有时间没有光明的无边黑暗中,被蛇咬住心尖吮血,只要心跳就会疼痛,他不敢动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在痛苦中他忘了很多事,却犹然记得母亲的笑容,记忆中的母亲端庄温柔,完全不似此刻妖艳的模样。

这么惨绝人寰的遭遇,多年前他亲身经历过,此刻,他又亲眼所见。难怪他看到这个少年第一眼就有熟悉之感,看他痛苦自己也有锥心之痛,看他伤心他也想落泪。那本就不会随时间淡忘的遭遇又一次啃噬着他的心。怎么可能会忘?如若不是记忆被封锁在玉锁内,他会痛不欲生夜不能寐,怎么还能潇洒自如放荡不羁地四处游历。

母亲,娘亲,他日日夜夜思念的人,竟能狠心到如此地步。她看到儿子受了如此伤痛却面不改色地和那个男人离开,甚至不承认他是她的儿子。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狠毒的女人,她到底有什么资格做人家的母亲?韩令卿忍耐了许久才抑制住自己追出去杀了那二人的冲动。

少年趴在那里一动不动。韩令卿忙上前抱他,却见他双目紧闭,气息全无。

韩令卿心中大慌:“你醒醒,你不能死!那女人还活得好好的,你怎么能死?”他伤心欲绝,忘记既然这少年是多年前的他,那决计是死不了的。

少年颈前微光闪烁,是那个玉锁,和他的一模一样。他胸前的玉锁也嗡嗡发出声音,悲声互鸣,似乎在彼此召唤。

“竟然在这里!我来往数次都不曾想到藏在地下。”一个声音兀然传来。

不知何时,牢房中又出现了一个人,这人身着天青色长衫,二十多岁的年纪,手持一支月牙形的犀角,犀角莹润光亮,发出幽幽的蓝光。光线虽弱,却足以把整个牢房都照得一览无余,连铁墙铁顶的牢房之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柴公子?”韩令卿脱口喊道,这个人正是那落雪斋的柴公子,把他送进这万象图中的人。

那年轻人微微一愣:“阁下怎么知道我姓柴?不过还没人这么称呼过我。”

韩令卿看这人虽然和柴公子长相甚至穿着都一模一样,但眼神完全不同,此刻的柴公子由内而外温润谦和,眼神平和清澈,虽然已经染了风霜,可光彩犹然真切。而他在落雪斋遇到的那个柴公子,虽然总是带着笑意,可那笑意却并不能达到眼角,眼神深沉如寒渊。

莫非,这个人也是当年的柴公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已从一个小孩子成了如今的模样,而柴公子的相貌竟然没有半点分别。

他心中一动,醒来之后游历天下之时他就知道已经是大姜朝三百多年。小时候是在大胤朝,现在也才是中年的模样,莫非自己也有不老的本事?

“我受人所托来救这个孩子。”他低头用犀角探照,皱眉道,“竟然用此妖法害人——”

“他死了么?”韩令卿忘记去想别的事,焦急地问道。

“没有,他气急攻心又失血过多,太过疼痛绝了气息,不过放心,我会救他的。”柴公子皱眉看向那小蛇。

柴公子用犀角放在小孩身前,犀角发出幽幽蓝光,小蛇整个身体蜷缩,竟然从少年的体内钻出来,到处奔走。只见这蛇并无双眼,牙齿尖利如箭,整个身躯透明,身体似乎没有内脏,一筒而下,身体内还残留一些血迹。

韩令卿上前一步将那小蛇踩成了肉泥。

柴公子一边给少年心口涂抹白色的药膏一边有些惋惜地看了一眼那小蛇:“这小蛇只是被奸人所利用,它也来自青城山,若当年白娘子不下山,能庇护于它,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这孩子性命无虞,但还是需要疗伤休养,我带他去找我师父。”

“多谢柴公子!在下感激不尽。”他作揖致谢。

“不必多礼,韩大人忠肝义胆、刚正清廉,在下只是做这点小事,和韩大人比起来又算什么呢?”

“韩大人?请问是否是韩策风大人?”韩令卿一直都对父亲的记忆不甚清晰,此时听起来柴公子对他似乎非常钦佩。

“正是,韩大人行止高洁,实是百官之表率,可惜遭遇奸人所害,被关在天牢多年,恶疾缠身,我赶到之时,韩大人已经救不得了,他临死之时拜托我去救他妻儿。我按韩大人所说访遍云城,却找不到他们,适才我正在这附近,却见有绿光从地下升起,循着绿光找来,原来是这孩子颈上的玉锁发出的光泽。若是我能早些找到孩子,他也能少受些这非人的折磨。”柴公子满脸懊悔。

“韩大人死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韩大人的骨灰被我收藏起来,想要交给他的妻儿。只是现在不知韩夫人身在何处。”

“韩夫人?”韩令卿冷笑一声,“她死了。”

“当真?”柴公子大惊。

“我亲眼看到她死的,柴公子不用再找她了。”在他心中,他母亲真的已经死了,她不配做韩策风的妻子,也不配做韩令卿的母亲。

父亲的形象在他心里是模糊的,父亲在外做官,与家人一向都是聚少离多,他一直都是和母亲相依为命。关于父亲的记忆,却都来自母亲,那几乎是他对父亲所有的记忆,也是他一直怀念的母亲最温柔美好的模样:

“你爹光明磊落,虽然是个文弱书生,但傲骨铮铮,行事从来都无愧天地良心,我儿长大也要做个像你爹那样的人。”

“你爹身为父母官,他体恤百姓,卸任调职的时候,百姓们都出来送他,那队伍足足有好几里——”

“可是娘,我都忘记爹爹长什么样了,你还记得么?”他当时有些困倦,在娘亲怀里香香的、暖暖的,他都快睡着了。

“娘记得,你爹和娘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娘一直都记在心里。阿卿,你爹中秋节就回来了,他来信说今年中秋会回来和我们一起过节,他还说官场险恶,他一人之力无力回天,中秋的时候他就会卸任,我们一家从此就再也不分开了。”

可是他终究也没有见到他爹,中秋还未到,娘就匆忙带他离开。夜色之中,他趴在娘的背上,随着一阵阵的颠簸他睡着了。只是再次醒来,没有了爹也没有了娘,他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在一场梦的时间,他成了被母亲、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人。

收回思绪,韩令卿又黯然问道:“韩大人还有什么话么?”

“韩大人希望骨灰能被带到昆吾山上去,既然韩夫人已逝,在下自会送韩大人这一程。”

柴公子长叹一声,看少年脸色更加泛上一层土灰色,心中大急,从袖中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小葫芦。小葫芦倏忽变成手掌大小,他将葫芦中的水喂给昏迷不醒的少年,又将那葫芦系在少年腰间。

韩令卿怔住,这葫芦,他一直带在身上的酒葫芦——竟然就是很多年前柴公子送给他的。他下意识地又向腰间摸去,才想起葫芦此刻还在落雪斋柴公子手中。他本来只是觉得柴公子看上去有一种难言的亲切。没想到这么多年以前,他就已经受过他的恩惠了。

柴公子看韩令卿盯着葫芦失神,解释道:“这里面是昆吾山玉冷泉的泉水,这孩子身体如此虚弱,时常饮用此泉水,能让他的身子慢慢强健起来。”

韩令卿脱口问道:“这葫芦能让泉水不尽,如此珍贵,便送给这萍水相逢的小孩子了么?”

“比起这孩子的命,一个葫芦而已,没什么珍贵的——更何况,他是韩大人的公子,用天下所有的宝贝也换不回大胤如此忠良!韩大人只有这一点血脉,我定当拼尽全力护他周全。”柴公子语气铿然,似是想起不平之事。

韩令卿只是小时候从母亲口中对父亲有些模糊的印象。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忘却的往事还未曾完全回到他的记忆中。此刻见柴公子对父亲韩策风如此敬重,心中也颇有所感,对柴公子更加感念,当下抱拳行礼:“多谢柴公子了!”

柴公子抱拳回礼:“兄台怎么称呼?”韩令卿一身褴褛,满脸胡须,看上去颇为落拓,可他说话的语气却似极力隐藏着自己的情绪一般。

“我也姓韩,是韩大人的——远方亲戚。”他草草地答道。

柴公子抱起少年:“韩兄,你跟我一起出去吧。”

“柴公子先离开吧。”韩令卿摇头拒绝,他不能就这么离开,他现在不是柔弱无力任人宰割的小孩子,这么多年来不能释怀的,那个女人欠他的,他都要一并收回来。

柴公子虽然微微惊讶,但也未曾多问,向韩令卿点点头:“韩兄保重!”。

犀角所照的墙壁,薄如蝉翼纸张。柴公子抱起小孩子,轻松地破墙而出。

韩令卿躺在地上,感受冰凉潮湿与呼吸困难的痛苦,这是他曾经住过好多年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旧地重游,他才发现,那种让人绝望的湿冷与压抑,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永不会忘。

不多时,铁牢的铁索哗啦啦地又响了,似乎有人刻意放轻了动作,慢慢地打开了门。

进来的人,竟然是她——容貌极美,眉间一颗胭脂记,正是去而复返的媚姬。

“你——你是谁?那孩子呢?”女子大吃一惊,四下看去,都没有看到那个少年,这个凭空出现的满脸络腮胡子的落拓之人又是谁?

“你不是走了么?回来做什么?看看那个孩子死了么?”没想到她竟然去而复返,韩令卿目光中带着些复杂的神色,冷冷地问她。

媚姬顾不得管这男子看自己的眼神中充满了厌恶,她强自压下焦急连声问道:“阁下是谁?这里的孩子去哪儿了?”

“他已经被人救走了,你再也不能伤害他了。”韩令卿冷笑一声,“你是怕那孩子把你的事告诉别人耽误了你荣华富贵吧!”

“真的?是谁救了他?”媚姬满脸惊喜之色,全然没有把他的揶揄和讥讽当一回事,“这位英雄,是你救了那孩子么?媚姬不知该怎么报答你的大恩大德。”她扑通一下给韩令卿跪下。

韩令卿忙闪身避开:“你这是做什么?——既然关心,为何适才装作不认得他?何必在我这个外人面前惺惺作态?”他满脸讥诮,腔中那曾被毒蛇咬噬过的地方似乎又在隐隐作痛。

“刚才,英雄就在这里了么?”媚姬叹口气,“我能怎么样?这里全是宁王的人,我认了他,我活不成,他也活不成。”

“活着?哈哈哈哈——”韩令卿大笑,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让你像他那么活着,你愿意么?”他骤然收起笑,目光如电一般看向媚姬,“蛇咬在他的心尖上,时时地吮着他的血,只要活着,只要心在跳,他就会痛。”他看到媚姬的手紧紧攥着衣襟,微微颤抖。

“我跟他说我救他出去好不好?他说不要。你知道为什么?”他逼近媚姬,她的模样他从未忘却,却又觉得自己从来不曾认识她。

“为……为什么……”媚姬下意识地重复着。

“为了你啊,他说你曾经说过不会不理他,会永远都在一起,于是他不敢死也不敢逃,只是为了等你回来!”很多年前切身体验过的痛苦今日又目睹了一次,韩令卿觉得自己几乎不能承受,要强撑着才能让自己站在这里,而不会在这个女人面前倒下。

“孩子——”媚姬再也忍不住,掩面呜咽,眼泪从指间流出。

“我该死,都是因为我,我儿才会遭受那样的罪。”

“你知道他等了多少年?七年!你寻欢作乐的时候听见他痛苦的呻吟了么?你的儿子就在这炼狱里受苦,他是一边思念着你一边才支持自己坚持了这七年。你,但凡……”韩令卿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他用袖子抹了一下眼睛,腔子里的血液慢慢地凉了下来,不再激愤,声音低沉了下去,“但凡,你对他有一点关心,也不至于见他受到那样的虐待还能装作不认得他,若无其事地和别人打情骂俏。你根本不配做母亲,你也不配做人。”说完这些,他好似一下子没了力气,对眼前的女人也不再憎恶,他心如止水,再也兴不起一点波澜。

那个受了非人虐待的少年没有死,甚至会成为一个被历史所记住的人。只是,在他内心深处的角落里,他一直是那个孱弱的少年,他躲在角落里融化在黑暗中,心心念念地等待着母亲给他带来一束光。可是她来了,却彻底将他毁灭。

“我,我当时轻信人言,他骗我说我丈夫就在要开的船上,我抱着孩子来不及赶路,是我傻,竟然相信那人的话让他帮我看着已经睡着的卿儿——我发觉自己被骗赶回去的时候,那人和卿儿都不见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我在找他,我两个月前才知道宁王有这个地下监牢的,我没想到我卿儿会在这里……我……真的没想到……”媚姬泣不成声。

“你知道刚才我不能认他有多痛苦么?我用了多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要扑上来,然而我还要笑,我还要对着那个人笑——”媚姬满脸眼泪,她不知自己为何要对这个陌生人倾吐这些心事。

韩令卿看她表情不像作伪,他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时,门外传来轻声催促的声音:“该走了,他们回来了!”

媚姬深深地呼吸,收了眼泪对韩令卿道:“你跟我走。”

“我为何要跟你走?”他冷冰冰地拒绝。

“宁王一个你也许不怕,只是他身边的那个法师本事大得很,你不跟我走,被那法师抓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快走!”她急促的声音带着命令的语气,韩令卿以为自己会继续拒绝,但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跟着媚姬走出了牢房。

那在外面望风的人长得黑黑瘦瘦,看到韩令卿吃了一惊但是也没有多问,只是带他们从暗门离开。

暗巷中有一马一轿等候。

“这位英雄,你与先夫可是熟识?”媚姬在软轿前站定,回身看他。

“神交已久。”他淡淡地道。他对她的恨意似乎早就深入血液,然而看到她的眼泪和痛苦,他心中一道筑起许久的墙不自觉地在慢慢瓦解。

媚姬点点头道:“策风入狱后,从前的故友同僚都躲得远远的,恨不得从未曾和他相识过。没想到还会有这位英雄这样的好友记得他,记得他的妻儿。”她露出感怀之色,“不知英雄怎么称呼?”

韩令卿一怔,告诉她自己叫作韩令卿,她恐怕也会以为是在说笑。

媚姬看他迟疑,得体地向他微微一福:“英雄不便透露真姓大名的话,媚姬绝不勉强。”她坐进等在暗巷的软轿中,刚要放下轿帘又迟疑片刻,“请英雄过来说话。”

韩令卿微微一愣,走到轿前媚姬身边。媚姬轻声道:“我知道先夫是得罪了宁王才会被构陷入罪。他一直在调查京城的一家叫紫金楼的酒楼,那酒楼招待的客人都是朝廷大员和有权有势的人,宁王在那酒楼中有不得告人的事,”她从袖中拿出一张锦帕,“这上面绣着的名字都是已被宁王收买的官员名单,先夫见我最后一面的时候将这个交给我的。这几年,他们又用我卿儿的心头血制成极乐酒给朝廷大员享用,我儿的血——”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若是还有机会再见我自会对你解释清楚,接应我们的这位叫奎三,他也是来调查宁王的。”

那黑黑瘦瘦的男子向韩令卿点点头。

媚姬双眼望着韩令卿:“我把先夫以死得来的证据交给英雄,若是有一日这锦帕上的名单能交给皇上,那就算完成我夫的心愿。他就没有白死。我和我卿儿受的罪也……”她声音微微一哽。虽然看上去依然柔弱,可她目光中露出无比坚毅之色。韩令卿从未曾见过这样的母亲,心中竟有些震动。

她收回泪水,强自露出个微笑:“英雄将来若是见了我卿儿,你跟他说,娘从来都没忘了他,娘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就是有卿儿和他爹……不管怎么样,我总是对他不起,他不原谅我也没什么。”

媚姬正要放下轿帘,韩令卿忽然道:“等一下。”

媚姬停下来看着他。

“韩夫人,你保重!”他看着她的眼睛嘱咐道,语气是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温和。

“放心,你也保重!”媚姬向他点头,展颜一笑,韩令卿的眼睛几乎湿润了,这真的是他记忆中的娘亲的笑容,看来温柔如水,却也坚强如山。

轿子渐渐远了。韩令卿手中握紧锦帕,上面还有着她馨香的味道。

奎三向他抱拳一笑:“希望我们会在京城相遇!”

韩令卿也向他抱拳,跨马掉头,朝着京城去了。

京城只在二百里之外,多半日便到。

紫金楼并不在繁华之地,反而在幽僻的近郊之处。看守森严,有守卫来回巡视。

夜幕降临之后,有达官贵人的车马陆续而来,紫金楼热闹起来,灯火辉煌如同白昼。韩令卿跃上一棵树,将靴筒中的匕首拿出,看准一顶轿子,悄无声息地跳下去,“哗啦——”一声轿顶被破开一个洞,轿里的人还没来得及叫出来就被一柄匕首逼住喉咙:“你若是说一个字,你肯定再也见不到轿子外面的世界了。”那官员吓得眼睛大睁,一动不敢动。外面抬轿的人觉得轿子无端重了些许,只是四人分担,感觉也不是太清晰,况且轿子里的人什么都不说,他们也不敢多嘴。

韩令卿换上那官员的外袍,等轿子在后院落稳,他从轿子窗口一跃而出。人们只看到有人影闪过,却并未看清楚,直到响起那官员在轿子里嘶声大喊:“来人啊来人啊!”众人这才惊惶起来。掀开轿帘,只穿着白色中衣的官员手脚被缚,满脸激愤:“快抓住他!快抓住那歹人!”

虽然进了可疑之人,但是紫金楼并不能因此就不做生意,耽误了有些人的玩乐,他们可得罪不起。所以搜查活动只能在暗中展开,效率低了不少,这也给了韩令卿一些时机。

他找到一个僻静的空房间刮掉胡子,整理了头发,用发带束住。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了不少,甚至还有些俊朗,他怔忪片刻,铜镜里的人让他觉得有些陌生。他多少年没有收拾过自己了?对这个样子还真的有些陌生。

他又偷换了紫金楼里下人的衣服,躲在后院里拿起斧头就开始劈柴。

喧哗熙攘之声越来越近,韩令卿的心吊到了嗓子眼。若是有人发现他不是这里的下人怎么才好?

“大人,这里没有外人,都是——”有人解释着,却忽然停下了,走到他身边好奇地问道:“你是?”韩令卿下意识地抬头,看到一个中年胖子,二人目光对视,那胖子后退一步,“你是……你是谁?大人,我没见过这个人……这是……”

韩令卿握紧斧头,却听得一个声音道:“这是我家乡的表弟,刚来紫金楼干活。”韩令卿向那人看去,却发现这人竟然是刚分开不久的奎三。

那胖子一呆,随即脸上又堆满了笑:“误会,都是误会。我还以为是那个歹人……兄弟,对不住了!”他朝韩令卿笑笑。韩令卿点点头也挤出个笑来。

奎三走到韩令卿面前呵斥道:“我把你从乡下带出来是让你来劈柴的么?快给我滚过来!”说着便向外走去。韩令卿忙跟上去。

“郑师傅。”奎三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那胖子忙跟上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大人您说。”

“你也知道这里管得严,不能私自带人回来。我这兄弟在家乡没了活路才来投奔于我……”奎三嘴角扯出个笑来,意味深长地道。

郑师傅马上领悟:“在下明白,在下明白。这位兄弟来紫金楼的事我绝对不会对别人吐露半个字。”

“多谢郑师傅,奎三感激不尽,改日请郑师傅喝酒,可以定要赏光啊!”奎三拍拍胖子的肩,带着韩令卿和这队守卫离开了。

郑师傅抹抹头上的汗珠,自言自语道:“幸亏没得罪了这活阎王。”

来到幽僻之处,奎三给了韩令卿一个腰牌:“有了这个腰牌,这紫金楼大部分地方你都能去。”

韩令卿想说什么,奎三向他摇摇头:“你便就在这楼中端茶送水吧!有点眼力界儿,别给我丢脸!”韩令卿看他如此,便知周围肯定还有宁王耳目,便垂首接过腰牌,恭敬地说了声:“是!”

只是过了一日,紫金楼里就乱了起来。不多时间,紫金楼里的士兵守卫就走了一大半,很多本来设置岗哨的地方都抽走了人。韩令卿正不知发生何事,奎三却来了。他淡淡道:“那孩子被救走的事被宁王发现了。他调动兵力去寻找那孩子。紫金楼这边守卫大空,正是个好机会。你有腰牌,除了宁王的房间进不去,哪里都可以去得。”

韩令卿点头:“那日我没问韩夫人,到底,为什么宁王非要那孩子的心头血?”

奎三摇头:“我不晓得,我只是在执行圣上的命令,别的事情我劝你也别多打听。”

夜色降临的时候,就是紫金楼最热闹的时候。韩令卿发现这紫金楼和外面的青楼妓馆也没什么分别。到处可以听得到丝竹管弦之声和美人吟哦歌唱的靡靡之音,只是这里更加奢靡而已。可是那些达官贵人什么美人没见过,什么好酒没喝过?他们一定不只是因为这个原因来紫金楼的。

他正端着托盘走到一个房间门口,听到房间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咆哮声,还有酒杯摔到地上的声音。一个女子呜呜地哭着:“大人你别这样,这种事寒翠并不知情,王爷怎么会让我们碰极乐酒?大人,大人你别打了——”又听得那女子一声惨叫,韩令卿忍不住推门进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披头散发,上身赤裸,下身只穿着中衣,他一手拿着一只瓷瓶另一只手正攥着一个女子的手臂正要砸下去。他们背对着门并没有听到有人进来。

他用手肘在那人颈部用力一击,那人悄无声息地倒下去。女子衣衫不整,满脸惶然:“谢谢,谢谢你。”韩令卿用力将那人拖到床上用被子盖好,交代跟在他身后的女子道:“有人问到就说他喝醉了。”女子点头。

“他为什么好像疯了一样?刚才来的时候我见他还很正常。”韩令卿迟疑地问道。这些天在这里,他真的有时候听到会有人大叫狂笑。

“是极乐酒,他们来这里必喝极乐酒,可是他们喝不喝极乐酒都会发疯……只是疯的法子不同而已。听说酒源出了问题……详情我也不知,总是像李大人这种二品以下的官就喝不到了。他,他等不来酒……他就疯了。”女子抽泣几声,又抬眼看韩令卿,“我见过你,你是最近才来紫金楼的吧!”

极乐酒!韩令卿的心中正在思考着极乐酒。他们喝的极乐酒究竟是什么?为何这几日极乐酒的酒源出了问题?难道……

韩令卿的额头出了一层冷汗,莫非这酒源就是——

外面传来脚步声,那女子忙道:“你快走吧!我会按照你说的——我叫寒翠。”韩令卿忙闪身出门。

他有些失神地回到住处。按照寒翠的说法,那极乐酒很可能就是他的心头血。若是所有孩童的心头血都有此功效,那小韩令卿不见了自然可以再找到别的小孩。那么,他的血到底有什么不同?

连续几天他都有些失魂落魄,直到宁王回来紫金楼。宁王还陪着一个穿着显贵的老人。

眼见宁王陪着那老人进了一件雅室。奎三在他身边悄声道:“这是穆国丈,也是宁王最想巴结的权贵,你见机行事。”

说话间,一个女子端着一个托盘经过他,上面一只水晶杯,里面是一杯鲜红的酒。那女子回头看他一眼,这正是寒翠。韩令卿抬手欲言,寒翠微微一怔,慢下脚步。韩令卿快走几步赶上前去轻声道:“让我去可以么?”

寒翠微微一愣,把托盘交给他手中,也不看他只是微不可闻地说了声:“这是极乐酒!”

极乐酒——这便是极乐酒。韩令卿边走边看着那鲜红的颜色。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并没有嗅到什么血腥味,反而有一股极淡的清香。

他轻轻敲门,听得里面一声:“进来!”走进房中,将托盘轻轻地放在桌上。这个房间极尽豪华,比他之前救寒翠的那个房间要奢华精致得多。

他看清楚了房间中的人,除了宁王,那个老人看上去已经七十多岁,脸色红润,皮肤细嫩犹如少年,只是目光中偶尔闪过一丝贪婪与淫邪,他穿着紫色锦袍,上面还点缀着暗金色的仙鹤图案。他的左手拇指上戴着一只青翠欲滴的翡翠扳指。

宁王笑道:“快给大人端酒过来!耽误了这么久!”忽然又问道,“你是哪个?不是该寒翠端酒来么?”

韩令卿正要回答,那穆大人捋须笑道:“不急不急——不过为何今日没有美人送酒?莫非最近也听到了什么风声?”

宁王忙道:“哈哈,国丈说笑了,谁知那奎三搞什么,本王这就派人帮您——”

“奎三定是听说老夫最近宠溺几个女子,但那都是年轻漂亮的,你看这个虽然也相貌端正,可这颌下胡须根根清清楚楚,老夫还没有那么重的口味,哈哈哈哈——”

宁王也附和着大笑,韩令卿却几乎将那酒杯掀到他身上去。穆国丈意味深长地打量了韩令卿一番,从他手中接过酒杯,享受地将里面的红色液体一饮而尽,还意犹未尽的舔舔嘴角。

葡萄美酒中一滴心头血,便是这珍贵的极乐酒。

韩令卿却几乎要呕吐出来。他又回忆起那种非人能忍受的痛苦,被关在铁牢里七年,就是因为这群披着人皮的禽兽要饮他的血。胸口处似乎又传来剧痛。他忘记了父亲的愿望也忘记了母亲的嘱托,阴鸷地看了一眼穆国丈,他目光中划过一丝狠绝,手向腰后匕首伸去。

忽然,他听到外面有几个女子走过,传来几声轻笑,他顿时清醒过来。他要是动手杀了穆国丈甚至宁王,被追究起来,寒翠肯定会受牵累,奎三也会被查出来真实身份,甚至还会祸及他的母亲媚姬。他深呼吸几下,调整好心态,站在一旁伺候。

喝过极乐酒的穆国丈靠在被金饰镶嵌的躺椅上沉沉睡去,脸上还挂着微笑。他做了一个无比美妙的梦,没人知道他梦到了什么,也许是成了皇帝,也许是成了神仙。

人永远都不可能满足,哪怕富贵泼天,哪怕显赫无匹。

宁王示意韩令卿出去,他轻轻地关上房门,只听得宁王向已经在睡梦中的穆国丈问了一句:“今日皇上召见你和兵部尚书去做什么?”韩令卿心中鼓声大作,他不敢多停留,忙离开这里。

奎三听了韩令卿的话叹了一声点头道:“没错,正是这样。紫金楼和那些青楼妓馆的不同之处便是这里聚集了京城一半以上的朝廷大员,你说这是为何?这里的姑娘更美貌么?这里的歌舞更动听么?”

韩令卿脱口道:“是极乐酒!”

“正是极乐酒,极乐酒便是从铁牢那小孩的心头血中抽取的,宁王谁都不信,只有他和一个古怪的法师知晓极乐酒的秘密。不知那孩子的心头血有何特别,只是喝了那酒的人都可以乐而忘忧,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美梦,甚至也可以在梦中说出所有秘密——每个人都有秘密,家庭琐事也有,军机要务也有。宁王便是用这种方法建立起庞大的关系网,控制结交各种官僚大员。”

韩令卿听奎三这么说,心中忽然想起一事,犹豫着开口:“这宁王做的事怎么能被皇帝容忍?如果被皇帝知道了,他这可是大罪——若是被治罪,王妃岂不是也要受到牵连?”

奎三一笑:“极乐楼极为隐蔽,虽然涉及人员众多,但是个个都保密,外人只知道这里有个妓馆,内里乾坤连紫金楼内都有人不知。圣上只知道宁王不规矩,却也没把柄,派我出来查,我也全无头绪。能找到这条线索,也全是韩夫人告诉我的。韩夫人跟我说过,只要能完成亡夫遗愿,九死不悔。”奎三赞叹道,“韩策风大人风采超然,没想到连夫人也不让须眉,真真是个有大胸怀的奇女子啊!”

韩令卿正要说什么,外面忽然一阵罡风吹来。他心中莫名一寒,向外看去,只见一个文士模样的人身着白袍,正从空中飘然落在院落中。月光照在那白衣人身上,更照得他眉目如画。风中长袍猎猎,这白衣男子长发散落,随风轻扬,更是恍如仙人。他听得奎三在旁边道“这便是大法师,宁王的座上宾。此人颇懂法术,却生性乖戾,还是不要招惹他为好。”

在风中,遥遥渺渺地传来一阵空灵的歌唱声。歌声入耳,一切都似遥远了起来,韩令卿感觉有些昏昏欲睡,他隐约听得外面似乎传来宁王的声音,想要起身看清楚些却一阵又一阵的睡意袭来,他沉沉地陷入了梦乡。

在梦中,他又一次看到了母亲。母亲怀中竟然还抱着一个小孩子,他抢上前去想要和母亲说话,母亲却厉声喝道:“你走开,不要动我的孩儿!”

“我就是你的孩子啊!”他焦急地解释着。

“你不是,我孩儿怎么会是你这般怪模样!”媚姬满脸嫌恶。

他低头看自己,他的手、身体上都布满了赤色的毛发,这是怎么回事?他惊叫一声,把自己吓醒了。

此时天已经大亮。

他在紫金楼里再见到宁王,却发现宁王眉宇间的惆怅已经一扫而空,那法师似乎从来不曾出现一般再也没了踪影。

这日奎三来道别:“前些日子多亏你救走了那个小孩子,致使紫金楼大乱,我趁机收集了不少有用的证据,这便要回去复命了。外面人人都知道你是我带来的,我要走了你也不要待在这里了。”

韩令卿本想说点头,又问道:“那韩夫人——”

“你放心,我自当保韩夫人周全。”奎三郑重答应,又对韩令卿道:“宁王这只社稷的蠹虫很快就会被朝廷挖出来,韩兄是否愿意效忠朝廷?如若愿意,兄弟自当帮你举荐。”奎三与韩令卿虽然相识只有几个月,但气味相投,惺惺相惜。

韩令卿婉言谢绝,将那写了名单的锦帕交给奎三。奎三看到锦帕喜出望外:“这是——”韩令卿点点头道:“希望能有用,也希望可以为韩大人洗刷冤情!”

奎三点头:“奎三当年曾受韩大人救命之恩,当年我家乡遭遇蝗灾,我全家都死了,我也奄奄一息,被路过的韩大人所救,送入行伍之中,这才有了今日的奎三。我看韩兄形貌举止与当年的韩大人颇为相似,想来定与韩大人有渊源。韩兄放心,韩大人的事就如我的事,奎三拼尽全力也会为韩大人洗刷冤情的。”

韩令卿点头,与奎三拱手告别。

韩令卿离开紫金楼后,又在京城周边游历了月余。他有时候思念起母亲来,只觉得自己恨了她那么多年,此刻那些痛恨烟消云散,心中竟然空落落地惆怅,想要去探望她,又想自己只是来自几百年后的人,本就和她不是一个世界,多见无益,便压抑下思念之情,流连于街头巷尾、酒馆青楼。

他在市井中、酒楼里听说了好多野史秘闻,虽然不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但也能开些眼界。他在大胤的时光其实是很迷糊的,在铁牢里受苦多年,又被带走疗伤,后来,他竟然成了臭名昭著的大魔王。再后来他似乎睡了好长的一觉,再醒来已经是大姜朝的天下。时间已经过去了上百年,可还是一样的京城,一样的茶楼,一样的说书。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然而百姓们经历了战争与动荡,不管是在大胤朝还是大姜朝,日子还是要一样的过下去。

这日他在一个常去的酒楼喝酒听书,那说书先生正说到外面的大胤国的历史,虽然就是些英雄侠义、忠臣良将,但还是让人听得心生向往之情。

人们正围着说书先生听得起劲,酒楼下吹吹打打地过去一行人。有人围到阑干旁边去看,韩令卿也凑过去,只见一队穿着喜庆的人抬着一个个箱子向城南去了。

“这是做什么?有什么喜事么?看这阵势不像是普通人家办喜事啊!”有一个酒客发问。

白发苍苍的说书先生捋须叹了一声:“你们看那些人的衣衫,正是宁王家的家丁啊!”

一听到宁王二字,韩令卿身子一震,不由地凝神听说书先生的下文。

“宁王可是先太子的——”一个老人发问道。

“正是,这宁王……”说书先生正要说什么,又改口道:“老朽乃是一介草民,平日多读些书,能给大家伙儿讲几个掌故,自己也挣几文钱糊口。宁王究竟怎么样,老朽又怎能知晓啊?”

“是啊,宫廷密辛他一个穷苦老人家怎么会知道?老先生还是继续讲英烈的掌故吧!”韩令卿大声道。

众人又应和起来,揭过此事不再提。

天色渐晚,客人们渐渐也都散了。那说书老人也收拾了东西慢慢地踱回住的地方,他行走起来,韩令卿才发现他跛了右脚,走起路来一颠一簸地走不快。韩令卿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老人落脚之处竟然就在城南破庙中,这里离宁王府不到两里的距离。

那老人在庙中坐下,扬声道:“跟了我一路,进来吧!”

韩令卿没想到他已经发现了自己,走进破庙,抱拳告歉道:“老先生,对不住,在下只是想要问你一些事。”

“问我?我能知道什么?我浑身是伤病,半截身子进了黄土,只能挨日子罢了。”说书老人摇头叹息,用火折子生了火,又架起支架用一只残破的瓷碗煮热水。

“关于宁王的事,老人家您知道什么可否告诉我?”

“宁王?”说书老人抬起头来,盯着韩令卿看了一刻,“为何要来问我?”

“远远一眼就可以知道那帮家丁是宁王府的人,老先生想必和宁王也颇有渊源吧!”韩令卿也认真地看着说书老人。

说书老人叹了口气:“何必要知道这些?宁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韩令卿切齿道:“深仇大恨!不共戴天!”

“哈哈哈——深仇大恨,和宁王有深仇大恨的多得很,有几个人真的能向他报了仇?我辅佐太子那么多年,可后来太子兵败,临死的时候让我帮他儿子,我忠心耿耿为宁王做了那么多事,可是结果呢——你看看我的腿——”他大笑起来,“我被他派人一直追杀到了北姜,一条命险些就葬送,腿也进了饿狼的肚子。我想来想去,不管我在哪里都不如留在京城安全,我甚至就住在宁王府旁边,我倒要看着这豺狼般没有人性的东西会有什么好下场!”

原来宁王的父亲曾是太子,也是当今皇帝的大哥,但是在当年的夺嫡之战中命丧黄泉。这说书先生正是先太子的门客。

“他为何要这么对你?”韩令卿不解。

“他本来还是个不错的孩子,只是后来认识了那个所谓的法师,整个人就变了。”说书先生叹气。

“法师?”韩令卿想起那日在紫金楼中所见的白袍文士。

“正是,那妖人不知怎么骗取了宁王的信任,帮他做了那缺阴德之事。想当年太子爷虽然丢了太子的位子,甚至还丢了性命,可太子爷是一流的人物,不知怎么养出这么个没脑子的逆子来。”说书先生想起以前效忠的主人,老泪横流恣肆,他用手抹了一把泪水,目光中又露出狠绝之意:“我倒要看着他怎么能养熟那妖人,那妖人迟早要反噬于他。”

“老先生你适才说他做了什么缺阴德之事?”韩令卿心中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总觉得接下来要听到的话他想听到又不想听到。

说书先生不说了,反而冷冷地瞧着韩令卿:“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韩令卿一愣,说书先生又嘿嘿一笑:“不管你是谁,你想不费一点力气不花一文银子就从我这里知道这么多事么?”

韩令卿听得正急,又见他故弄玄虚,隐忍下的暴戾又窜了上来,他一把抓过说书先生的衣领:“快说!不然我不客气了!”

那说书先生忽然脸色大变,眼睛大睁:“你……你……”

韩令卿只是吓唬他一下,没想到他惊骇成这个样子,不由地将他放开。

说书先生声音沙哑,甚至有些发抖:“你……你到底是谁?那玉锁怎么会在你身上……”

原来他如此失色是因为看到了韩令卿不小心露出来的玉锁。

韩令卿正要说是自己的,又转念一想,如果这说书先生见过这玉锁,一定是见小韩令卿的——他曾经见过年少时候的自己。韩令卿冷笑一声:“你说为什么还在我身上?”

“玉锁是摘不下来的,除非——”说书先生双目圆睁,喃喃道:“他,他死了?”

韩令卿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果然是死了,他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能受得了那样的罪?已经挨了这么多年,作孽啊——”说书先生长声叹气。

“你知道那孩子的事?”韩令卿目光一厉,大声问道。

“何止知道,我亲眼见过。你既然和宁王是仇敌,又戴上了那孩子的玉锁,想必也是亲近之人,老夫这便把当年之事告知于你。”说书老人声音更加沧桑起来,他目光望向已然漆黑的庙门之外,似乎望见了往事一般。

“太子死后,世子被封宁王,新皇即位,给宁王荣华富贵,但却不给他一点权力。但是太子崩前就嘱咐过宁王,老老实实过日子,不要动什么别的心思。宁王之前还不显露声色,谁知自从到涿州去游玩了一趟后,就带回了那个妖人,从此心心念念地要为父报仇,谋取大业。”说书先生叹气,“他称那妖人为法师,事事都听他的,后来又听信了法师的话动了歪邪的心思,按照那妖人的指示抓到一个小孩子,那孩子当时才三四岁……老夫还记得那小娃娃,清秀白嫩,当时还一脸懵懂地喊着要找娘亲,我亲眼看到他被怪蛇窜进体内吸取心头血……具体为何如此,我当时已经被宁王厌弃,他们到底在如何图谋,我却是不知的,”说书先生摇摇头,想着心酸的过往,“我守着太子的嘱托,不断地进言,得罪了那妖人,妖人向宁王谗言我已经成了皇帝的眼线。我看情势不对,连夜出逃,被他们追了大半个中土,落得这副模样。”

说完这些,说书先生犹如虚脱了一般靠在柱子上,他逃跑、谋生,六七年的时间已然把他折腾得好似老了三十岁。这些话他藏在心里这么多年从未跟人讲过,如今全部倾吐出来,却是和一个陌生人。

韩令卿听他说完,想起自己小时候被宁王抓去,心口处似乎又隐隐作痛,他踉跄几步,皱眉抚上心口。

说书老人端起已经烧开的水,抿了一口又道:“今日在酒楼看到那些家丁大张旗鼓地置办什么东西,也许是宁王新娶几年的王妃产下孩子了,他这等——”那说书先生又在骂什么,韩令卿没有听清楚,他拔足便向宁王府奔去。他心中一直觉得隐隐不安,终于找到了缘由,他是在担心母亲,听了这么多,他不再犹豫,不去看看心中总是不安。

宁王府张灯结彩,宁王大摆筵席给新生的世子办满月酒。作为闲散王爷的宁王并不一定请得来这么多达官显贵,但是作为紫金楼主人的宁王却让不少皇亲国戚、朝廷要员都来亲来庆贺。

韩令卿混在人群中进了宁王府。前厅设宴,觥筹交错、急管繁弦。韩令卿到处寻找母亲却不见踪影。一直到欢宴既尽,韩令卿还没有找到头绪,除了宴客大厅,都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动静,整整一个晚上,宁王府都未曾听到有婴孩的哭声。

客人渐渐都散去,整个宁王府陷入一片寂静之中。韩令卿忽然感觉颈上的玉锁一阵微微震动,他越向东行,玉锁震动越强烈。依着玉锁的震动,他穿过一片密林,又过了一座弯桥,终于来到一处房舍前。

越是接近,他越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血腥味,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以及,越来越清晰的小孩子的痛哭声。

蹑手蹑脚走到门前,只听一声清脆的响声,有什么东西被摔碎了。

“你这个畜生,这是你自己的孩子,你是人不是?”韩令卿从虚掩的门边看到了母亲。媚姬大眼圆睁,地上一个摔碎的白瓷花瓶。旁边的宁王面色狼狈,还有些无措地看向站在一旁气定神闲的白衣文士,那白衣文士长发飘散,怀中抱着一个小婴孩,小婴孩一丝未挂,在白衣文士怀中大声哭泣。

韩令卿心中一动,这个白衣文士就是那法师,宁王找来小孩子让怪蛇吸取心头血就是这个法师的出的主意。

宁王有些迟疑地道:“法师,这孩子,毕竟是——”无论如何,这是他的亲骨肉,毕竟血浓于水,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

“王爷,你可曾经是皇太孙,是皇位继承人,如今成了只领俸禄六百石的闲散王爷,真的能咽下这口气么?”法师声音温和,听起来似乎漫不经心,可却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宁王又问。

“极乐酒的功效王爷你也看到了,没有极乐酒,那些朝廷勋贵为何要跟你走得这么近,今晚宴会会有这么多人给你捧场么?”法师低头看向那哭泣的小婴孩,面露微笑,轻轻拍拍他,小婴孩竟然慢慢停止了哭泣。法师赞叹一声:“这小娃娃真是粉雕玉琢,可爱得紧,只是,”他抬起头来紧紧盯住宁王的眼睛,“这孩子看起来是个小婴孩,其实是个怪物,就如同他母亲一般,王爷又不信了么?”

宁王此刻也徘徊惆怅,法师说得自然不会错,极乐酒也真的是目前为止他能控制那些人的唯一方法,他大业未成,岂能功败垂成。但是媚姬是妖怪?心中隐隐不信,还有他白胖可爱的儿子,怎么会是妖物?

看他犹豫,法师笑容微微收敛,轻哼一声:“王爷不信么?”

宁王忙道:“本王没有怀疑法师,只是——只是——”

“我们来试试这孩子的血究竟有没有极乐酒的功效如何?”法师的手指在婴孩心口处划着圈。

“不要伤我孩儿!”媚姬看得胆战心惊,她又跪在宁王身前,“这真是你的儿子,求你放过他吧!你要我怎么样都行,放了我的孩子。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看在这个孩子是你的亲骨肉的份上——”

法师看宁王犹豫不定的样子,轻笑一声:“我曾想过有一日能喊王爷一声万岁呢!”这一句话让宁王愣住,他狠心转过身不看媚姬:“法师,本王听你的!”

法师微笑,就要将那孩子装进随身携带的一只口袋中。

媚姬大惊,起身逼近法师,厉声道:“你害了我一个儿子,如今还要害另外一个,今日我便与你同归于尽。”

说话间媚姬发出一声巨吼,谁能想到美貌柔弱的女子竟然能发出如此让人胆寒的嚎叫,美貌的女子化身成为一只丑陋的怪兽,这怪兽长相如彘,头顶有着一个长长的尖角,满身赤色。

宁王被吓到,跌跌撞撞地躲到法师身后,法师大笑:“我正怕你不现形王爷不信本座的话,王爷你可看到了?她是昆吾山上的蠪蚳,食之可以忘忧可以使人吐真言,与人生了孩子,那孩子自然也有此功效,极乐酒便是借此缘由!”

宁王之前虽然听法师说了媚姬是妖物,可毕竟没有亲见,可此刻看她变成这副模样,早已吓得失魂落魄,什么恩爱什么不忍早就忘记得一干二净,结结巴巴地道:“法师快将这妖物降服,本王瞎了眼,竟与她同床共枕这么多年。”

蠪蚳一跺脚,尖角直向法师刺去。法师冷笑一声,身形微闪,躲开蠪蚳。蠪蚳低吼一声,又转头将尖角向法师刺来。法师每次都轻而易举地闪开,他唇角微微翘起:“没想到蠪蚳看起来凶猛难当,却一点本事也没有。”他右手一伸,凭空出现一把长剑,那长剑自带寒气,霍然飞起,正刺到蠪蚳的角上,它哀嚎一声,跌倒在地,又成了女子的模样,只是额头受伤,鲜血直流。

宁王定了定神,怒道:“你这个妖怪,骗本王那么久,到底有何目的?”

媚姬趴在地上无法起身,冷笑一声道:“我日夜与你相对,对你委屈逢迎,真是无比恶心。”

宁王怒起,拔过一把剑就要刺向媚姬。媚姬深深地看了一眼法师怀中的小婴孩,闭目等死。

韩令卿见情势紧急,飞身入内,挡在媚姬身前。

宁王大怒:“你是何人?——你是紫金楼的——”

韩令卿一言不发,在资金楼的时候奎三曾给他一把宝剑防身,此时他拔剑上前袭向宁王。宁王忙退后几步,法师长袖一甩,将宁王甩到身后,又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婴孩,面露好奇之色:“你也有那个味道,你也是——”

韩令卿并不想让母亲知道他是从几百年前回来的韩令卿,他长剑向前,挽起几个剑花便将长剑送到法师面前。法师并不躲避,只是将小婴孩慢慢举到面前。韩令卿忙停手:“用小孩子做盾牌,不怕被人笑话么?”

法师哈哈大笑:“这种激怒小孩子的把戏也来对付我——”他看向宁王:“王爷,时辰快过去了,主意还要你拿,这里的几个人,要谁生要谁死你说了算。”

韩令卿脑中忽然电光石火般地闪过一个念头,这法师看样子只是想帮宁王当上皇帝,可实际上大胤皇帝从未有过宁王这个人,当朝皇帝是大胤最后一个帝王,最多再不过十年大胤朝就要灭亡了。如果那法师知道了这些,还会再帮宁王么?

韩令卿当下便对法师道:“法师可有推演未来的本事?”

法师一怔,随即又露出一闪而过的一丝怅惘之色,他微微叹气,似乎在回忆往事:“预测之术推算之术曾经只是手边小玩意儿而已,只是如今——”他看向韩令卿,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为何要这么问?”

“法师借一步说话!”韩令卿故意神秘兮兮地道,一边走近法师。在法师耳边悄悄说了几句什么,随即又退回去。他似乎很确定法师不会再来为难于他们,扶起媚姬:“娘——韩夫人,你怎么样?”

韩夫人摇摇头,抓紧韩令卿的衣袖:“我没事,求英雄帮我救救孩子,已经有一个孩子受了那样的罪,我不能让这个也——”

宁王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切,迟疑地喊道:“法师!”

法师没有理会宁王,愣了一会儿才又问韩令卿:“你说的都是真的?”

韩令卿哈哈一笑:“法师可以一一验证,只要你将这孩子交还给我,我自然会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

谁知法师踌躇片刻竟然点头答应,韩令卿忙上前接回孩子,生怕他又反悔。孩子交还给媚姬怀中的时候,媚姬紧紧地抱在怀里,泪水如断线珠子般不住地滚落下来。

韩令卿又道:“放他们走!”

“妄想!”宁王喝道,又惊疑不定地看向法师:“法师,这究竟是何故?把孩子放了,极乐酒怎么办?我们的大业该如何……”

法师不耐烦地看了宁王一眼:“别吵!”此刻他的注意力都在韩令卿身上,他依附宁王只是为了试验他的法术,但他苦于不能回到过去或者去到未来。那次事情之后,他本具天赋的推演预测之术竟然不再灵光,窥不到先机,参不透天意,这让他无所适从。这人适才说他是从几百年后来的,此刻在他看来,韩令卿的价值比那宁王的什么大业要重要得多。

也不知那小子和法师说了什么,宁王看法师已经完全倒戈,完全不把自己的事情放在心上,也不再客气,一个呼哨,屋子外面已经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拿着弓箭准备射击的兵士。

法师毫不在意这周围密密麻麻的围兵,笑问韩令卿:“你说的话可算数?”

韩令卿也笑:“大丈夫说话岂能言而无信,只要他们母子能安全,我自然跟你去。”法师长袖一卷,本来晴朗的天气瞬间狂风顿起,飞沙走石。连屋内也阴风阵阵,鬼哭狼嚎的声音响起,那些士兵甚至能感觉到有什么在耳边吹气,回头去抓,却黑漆漆一片,日月无光。人们都吓得都弃甲曳兵,连逃跑都失去了力气。等到风平浪静,月亮又出现在夜空,点着灯火,法师、韩令卿、媚姬连同那婴儿都失去了踪影。

宁王面色铁青,咬牙切齿地下令:“给我追!一定要追回来!”

这时,有兵马声从远处而来,是大内禁军。宁王心中一凛,却见那首领举着圣旨大声宣布:“圣旨到,宁王接旨!”宁王下意识地跪下,看这阵势便知不妙,耳边嗡嗡地响起,那下圣旨的禁军首领是——他抬头一看,换了装束也换了一副表情,他开始没敢认,这人正是紫金楼的小管家——奎三。

“你——”宁王几乎要站起来了,圣旨没有听得清楚。奎三瞥他一眼继续念道:“……勾结妖邪、迷惑朝臣、干系重大、其罪当诛……”。

“还不谢恩接旨?”奎三俯视着宁王,面色端严。

“我没罪!”宁王霍然站起,露出狰狞之色,“说我有罪,你们有什么证据?皇上容不下我就要编织莫须有的罪名加害于我么?”他知大势已去,说话百无禁忌起来。

“若是没有证据,怎么会来抓你?”奎三目光中闪出一道厉色,“既知有几日,何必当初?有什么话跟我到大理寺,若是皇上愿意见你,你也可以跟皇上说!”他一挥手:“带走!”

宁王看他手下的兵都已缴械投降,连反抗都不可能了。他哈哈大笑:“死便是,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告诉皇帝老儿,我今日死,他也活不了几日了!”

奎三冷笑一声:“皇上千秋之后,自有太子,太子之后还有太孙。倒是宁王你——”奎三向前一步在宁王耳边道,“你并无后,断子绝孙啊!”

宁王大怒,疯狂地大叫起来:“你胡说!我儿子刚过了满月,怎么就断子绝孙?你胡说——”

奎三哈哈一笑,向属下使了个眼色,转身走开,不再看宁王一眼。他找遍宁王府都没有找到媚姬,问了宁王府的一个下人,正好在门外看到了一场怪风之后媚姬和小世子凭空消失的情景。奎三稍稍安心,只能心中遥遥默祝媚姬此去安泰,从此岁月静好,再无波澜。

宁王府很快就被抄家。皇帝没有株连宁王府中其他人,只是将宁王发配边疆,终生不得回京。宁王在发配的路上便病死了。

那日法师将一行人带走。在京郊长亭,韩令卿与媚姬告别。

媚姬向韩令卿再三道谢。韩令卿看她怀中已然熟睡的小婴孩,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微笑。

“其实我总觉得和英雄似曾相识,英雄救过卿儿,这次又救了我与风儿……英雄也见到了我的真身,我本是昆吾山上的蠪蚳,那日遇到了上昆吾山取玉冷泉水救人的夫君,我们一见钟情,互许了终身,我便随他下山去了。”媚姬想起和夫君初遇之后的倾心相恋,“只是我虽为上古神兽,除了能化身为人之外,不会任何法术,不能救夫君不能救孩子,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多亏英雄数次出手相救。这等大恩,不知如何才能报答。”

“带着这孩子好好过吧!别再把他也弄丢了!”韩令卿对母亲多年的怨恨已然烟消云散。多想从此和她在一起生活,只是他要随那法师而去,此去凶险,只能在这里告别。

前路茫茫,也许再也不能相见。他犹豫片刻,还是问出那句话,“我父——韩大人,他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么?”

媚姬的目光看向远方,却波光潋滟。她的笑容缓缓盛开,犹如春花初绽:“我们第一次相遇之时,我正是真身的模样。他那人有时候看起来古板得很,可是看到我的样子竟然毫不动容。我变成人形之后他明明对我有情,却总是躲躲藏藏,唉声叹气。后来我逼问于他,他这才红着脸说,‘卿美貌至此,小生怎么配得上?’我问他若是他离开我下山会不会想念我,这次他倒是说了真话,‘若是与卿分开,我一天不想上十遍八遍恐怕都睡不着觉!’他既然不在乎我是异类,我又有什么好犹豫的,便随他下山,陪他考功名,陪他做官。”

媚姬叹了口气:“不多久朝廷便不允外官携家眷赴任,从此,我便与策风聚少离多,我甚至……甚至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韩令卿也长叹一声,似乎也遥想到当年父母相识相知的点点滴滴。

一直一言不发的法师忽然笑了一声:“好动人的感情,为了丈夫,就连亲生儿子也丢了,不知韩策风知道了,会不会埋怨你。不过说来你们蠪蚳一族,这么千万年来都同类鲜少,你竟然能与人生下后代,你这本事可了不得,我倒是有些后悔了——”

法师满含深意地看了一眼韩令卿。这么会儿功夫,谁知道这古怪的法师知道了什么?又怕他改变主意,韩令卿忙与媚姬告辞:“天色不早了,韩夫人上路吧!”

媚姬又向韩令卿屈膝作揖:“多谢英雄,山高水长,希望还有相见之日!”

韩令卿觉得眼前朦胧起来,担心被人看到他的眼泪,大笑一声,摆摆手率先向相反的方向去了。法师也不多言,跟在韩令卿身后。

走了一阵,韩令卿回头问法师:“我们去哪里?”借机向后看媚姬的踪迹。隐约可见那个身影越来越小,消失于杳渺的天际。

法师随意指指:“去北边吧!”

一路上法师总是推算出些什么事就去问韩令卿,别的时候也不来打扰他。二人倒也相安无事。韩令卿生来厉害。韩令卿本就是个浪迹天涯的游子,法师虽然本事大,他却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忌惮古怪阴鸷的法师会伤害媚姬和小儿子。此时越走越远,即将要到姜国国境了,他料想母亲已然走得远了,不再惧怕法师,便伺机杀掉他报仇,如若不成,能逃跑也是好的。

这日早上,他们已然到了大胤和姜国的边界。只是雾气浓重,前方迷蒙难辨。

法师忽然停住,指着前面隐约可见的一座高山问道:“你看那座山,叫昆吾山。”

韩令卿本还想着趁着雾大,正好是行动的好时机,此时一听“昆吾山”三个字,顿时愣住,这是他的母亲——媚姬当年生活过的地方。

“昆吾山是座仙山,只要云雾极盛的时候才能看得到,这也算是你的老家,正好可以上山去瞧瞧。”

昆吾山并不很高,只一个时辰便已上了山顶。山顶疾风呼啸,并没有雾。法师站在山崖边望向远方,似乎已魂出天外。许久,他长叹一声道:“我上次离开,也是这样的天气,这样的风。”他忽然转身。却见韩令卿手持长剑对着他:“我愿和你一决生死!”能不能报仇,能不能逃走,不如光明正大地决定。

法师似乎愣住了:“为何?我并没有说要杀你。”

“也许是我杀了你也不一定。”韩令卿不去理会法师怪异的逻辑。昆吾山,也许是做个了断的最好地方。

法师看了看他,忽然笑起来,凤目微微眯起。

“我又想到了别的事要做,实在不想和你多纠缠。我似乎并没有对你做出什么天理难容的事来——你是为了那蠪蚳?”

韩令卿冷笑道:“没错,你对那小孩做的事怎么不是天理难容?”

法师双臂拢进袖中,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表情来:“我没在蠪蚳面前揭露你的身份,你不该感谢我么?”

韩令卿一怔。

“你就是那小孩,你是长大后的他是不是?”法师一语点破。

韩令卿并不否认,点头道:“正是。”

“只要你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我便如你所愿与你打上一架如何?”法师面带微笑,韩令卿将之视为对他的蔑视,心中激愤不已。

“大胤还有多久就要灭国?”

“我也不清楚,大致上是十多年的样子。”

“十年,”法师思忖片刻,边点头边自言自语道:“我就说那人明明有帝王之气,可我却又算得他此生坎坷崎岖一生孤苦,原来是这样。”

韩令卿不知法师说的是谁,正要发问,却见法师看着他笑得一脸神秘。他的目光似乎被法师的目光所黏着,想要转移却也转不开任何方向,意识越来越模糊起来,眼前只剩下法师的笑容。

忽然,他颈上戴着的玉锁发出铿然的破裂之声。这玉裂声顿时将韩令卿惊醒,他的意识刹那清明,蓦然发现自己正举着长剑置于颈上要自刎。他顿时冒出一身冷汗。

法师面露诧异之色,随即恍然道:“这玉正是昆吾山上的冷玉所制,你母亲救你一命。”他不待韩令卿有所反应,长袖一甩,随即飞身而起。

眨眼间已飘然远去,只留下一句:“就留在这里吧,我去去就回。”

韩令卿本不知法师是什么意思,直到他发现原来是法师在山顶结了结界,他被困在山顶,才知晓了法师说的话。

韩令卿发现自己只能在山顶方圆十几里的空间生活,开始焦躁不安,可时间久了却也习惯了。山上风景秀丽,有野果可以充饥,还有玉冷泉水清澈甘甜。他甚至在一棵树上看到了刻着的几个刚劲有力的字:“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下面跟着两个似乎是初学者有些稚嫩的小字:“呆子”。

韩令卿抚摸着这两行字,只觉自己虽然不能承欢膝下,此刻却似同他们在一起一般。再加上他本来生性闲散自由,在这山林中不见纷争、心无挂碍,虽然被关,却也能排解郁闷,心中颇为逍遥自得。

山顶上有一小木屋,正是当年韩策风在山上时所盖。里面多年无人居住,浮满灰尘。韩令卿白天练剑游玩,晚上就睡在这木屋之中。

起重雾之时,有人能看得到昆吾山,便上山来,却苦于被结界所阻,上不得山顶。时而有人也能看得到他在山顶舞剑,也有人听得到他在高声唱歌。于是慢慢地传出了昆吾山上有神仙居住的传说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在屋外树下寻到几坛陈年好酒,便喝了个痛快,醉得不省人事。他跌跌撞撞出门,歪歪扭扭地到处乱走。

醉眼迷离中,他看到前面一棵倒地的枯树犹如一个仰卧于地的醉汉,他哈哈大笑:“有高枕岂能不憨卧?”便枕着那树干抱着树枝美美地睡了一觉。

其时,有一个姓陈的书生与朋友李生结伴游历,正逢大雾,他们便登上这座平时看不到的仙山。风光无限,只是和传言中相同,山顶似乎有一道厚障屏将人们隔绝在外。

“陈兄你看那边!”李生大呼小叫地指着前面。陈生定睛看去,只见一个胡茬满鬓形态洒脱恣肆的男子正在古木下酣睡,脚边一个酒坛倒地,还有些许酒水缓缓流出。

陈生兴致大起,从怀中拿出一张晶莹剔透的画纸,薄如蝉翼,细腻如丝。他将之在旁边一块平缓的大石上展开,就要将此景画下。朋友惊道:“这画纸是水云仙长所赠,乃昆仑圣品,岂能此时就用?陈兄三思啊!”陈生笑道:“水云仙长便是随性洒脱之人,我们画得又是神仙,兴之所至,画出来岂不是最好的画?”说着泼墨挥毫,酒仙的醉态便惟妙惟肖地呈现纸上。李生赞道:“笔意散逸、潇洒出尘、不入俗格!好画,实在是好画。”

陈生也很是满意:“不如就叫‘古木酒仙图’如何?”

“好名字好名字!”李生称赞着,话音未落,他忽然指着画纸高声道:“你看你看,这神仙动了!”

二人凝神看去,画上的仙人果然手足伸展,慢慢坐了起来,身子一跃。他们吓了一跳,忙向后躲去。这神仙竟然从画中跳了下来。

“这——这——”陈生惊讶地发现神仙从画中下来,画却并未空白,山水人物依然在画面上,只是整个画纸不再新鲜,而是犹如被风干了的陈迹。

山顶处传来哗啦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粉碎了一般。闻声看去,却只是感觉到一阵风从山顶吹来,并未看到任何东西。

韩令卿揉揉眼睛,看看那幅画,又看看面前两个呆呆的年轻书生,捡起一块石头向结界内扔进去,没有遇到任何障碍,结界已经破碎。他虽被困在山顶结界中,可却从画中出来,结界内有东西出来,自然就被打破了。

韩令卿向书生拱手行礼:“多谢,多谢搭救之恩!”

“啊?神仙,你——”陈生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

韩令卿心情大好,问道:“请问现在是哪一年了?”

“元朔三十二年。”李生先调整好心态,拱手回礼。

“已经过去了十年啊!”韩令卿感叹着,忽而想起什么大事一般向二书生告辞:“大恩如此,无法言表,将来如有所用,在下韩令卿一定肝脑涂地回报大恩!”说话间他人已在十几丈外。

二书生愣在那里久久不能动弹。许久,陈生才问:“李兄,你听到了么?他说他是谁?”

李生的脸色也难看得紧:“好像是韩令卿,可是那个大魔头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神仙不会是那个‘韩屠’的,我们想多了。”陈生安慰着李生也安慰着自己。

李生想了想忙把“古木酒仙图”叠好交给陈生:“我们要把这幅画收藏好,将来也许会有用的。”

韩令卿在山上住了十年,外面已然是风云变幻、战争频起,本来处于弱势的姜国时常主动挑衅大胤,两国战争不断。

刚下山几日,他耳中就听遍了人们口中那占城为王杀人如麻的大魔王韩令卿,人人谈起韩令卿都变色,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作“韩屠”。当年柴公子将少年时的他救走,他后来怎么就成了这个在历史上都有名的暴虐之徒呢?

韩令卿马不停蹄地向墨城赶去。赶到墨城外的时候,正好赶上大胤和姜国两面夹击一起攻打墨城,墨城岌岌可危。

韩令卿想尽法子终于在城破前进了墨城,此时人心惟危,没人看守,他轻而易举地到了那传说中的“凌霄楼”,看到了正要自尽的韩屠。

二人互相对望,他看到对方眼中的不可思议——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只是一个身裹绫罗,另一个破衣烂衫落拓无比。

“你要自杀么?”韩令卿看到韩屠眼中一片苍凉。

“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从来没有任何人牵挂我,我从小被施以酷刑,生不如死;我被母亲遗弃,不管我的生死,后来虽被人救了性命,却又不幸流落街头,被歹人欺凌,差点饿死;好容易混进行伍之中,却又成了战俘受尽凌辱差点死掉……我这人命苦,虽然才活了二十岁,可这人世间的事情不过如此,这么些年来,我不管做什么都不能开心,此刻成了人人都想杀之而后快的魔王,反正等一会儿就会被冲进来的人砍掉脑袋,我不如我先走一步得好!”他落魄过也荣耀过,只是从未曾有过像此时一般的平静,回忆自己短短的一生,除了荒芜,什么也没有剩下。

“可是你娘并未曾想你死,你被人救走之后,她又回去救你了。”韩令卿缓缓道。

“怎么可能?我叫她娘她都不看我一眼,我忍受着那样的痛苦她都视而不见!”韩屠嗤笑一声,完全不相信眼前这个莫名其妙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说的话。

“她让我对你说,她从来都没忘了你抛弃你,她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就是有卿儿和他爹。”

“卿儿”这个称呼只有娘才知道,韩屠愣了许久,扑通坐在地上,头埋在膝上,发出一些哽咽之声。割据一方的枭雄,被人称作恶魔的男人此刻哭得犹如一个小孩子。

“你爹因为得罪了奸邪小人被构陷,他为国为民,光明磊落。你娘忍辱负重在奸人身边多年,虚与委蛇,牺牲良多,才找到那奸人作恶的证据,他们对不起你,但是却没有失去大义。”

韩令卿韩屠讲着父母的事迹,说服着多年前的自己。

这时外面响起了喧哗声,城破了!不知是大胤还是大姜的部队涌了进来。

“韩令卿,投降吧!”带头的将领大声喝道,却随即又发现了长得一模一样的另外一个韩令卿,众人正在惊讶不已。那身穿绫罗的韩令卿骂道:

“老子才不降!老子对不起天地父母,这些年做尽了坏事,死不足惜!但你们又是什么好东西了?无非也是抢夺地盘,想要老子的墨城而已!想杀就杀,找那么多狗屁理由做什么?”他怒摔一个花盆,闭眼等死。那花盆中种着一株薄荷草,此时被摔出花盆,正掉在人们脚下,弱弱地摇着叶子。

无数弓箭手对准站在高台上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他们不知哪个才是真正的韩令卿,想必是韩令卿为了逃跑找了个替身来,宁多杀也不能放过!

也许感应到了危险,韩屠颈上挂着的玉锁忽然发出亮光,又嗡嗡作响。

强光耀眼,他却感觉一股寒气袭来,抬眼便看到一支箭向他面门刺来。

躲闪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那箭头正向自己眉心而来,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忽然,一切都安静下来,嘈杂声完全消失了,他也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他甚至嗅到了一丝丝幽香。

豁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睡在一个躺椅中,面前却是几张笑脸。柴公子正站在他面前似笑非笑。薄荷一手把玩着头发一边看着他笑。他茫然四顾,仙人一般的道人水云子正在书桌前津津有味地看着一幅画。他听到有“喀嘣喀嘣”的声音,只见书童模样的净心正在软塌上嗑瓜子。

“这是——落雪斋?”韩令卿找回了一些意识,瞬间想起前事,忙站起来,“他怎么样——不是……是我怎么样?”

“原来是从我徒弟的画中出来的……”水云子边看万象图边搓着下巴。

韩令卿赶到还在微微闪光的万象图前,赫然发现那画面竟然是活动的,一幕幕正在演绎着曾经发生过的历史:

在高高凌霄台上,本来有两个韩令卿,其中一个在被箭射中的瞬间竟然凭空消失了。众人大骇,有人面露惊骇之色,纷纷说真是见鬼了。韩屠倒是无所谓,不管是多么新奇的事他都提不起什么兴趣来。

人们稍一迟疑,无数支箭朝韩屠射去,他一动不动,似乎依然有种睥睨天下的意味。他身体中箭,颓然倒地,却忽然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吼叫声,又化身一只奇兽,形如彘却有一角,众人惊骇无比,几乎要逃出大殿去,人群中传来大喊声:“我见过,我见过,我曾经在宁王府中见过,宁王宠妃媚姬便是如此——这怪兽并无本事,大家快去抓了它!”

数不清的箭簇射在那巨兽身上,他痛苦地一跺脚,整个大殿都颤抖起来。巨兽力气渐无,它又化成了人形。

眼看韩屠浑身是血,命不久矣。几个兵士拿了绳索就要上来捆绑。

忽然,从殿外吹来一阵罡风,一个青衫男子和一紫衫少女凭空出现。他们将韩令卿架起,又是一个起落,已经消失无形。

两个韩令卿就这样凭空消失。两国将领都下令不许说出去,只说韩令卿已经被杀,他们找了个无头的尸体挂在城楼示众。

美轮美奂的凌霄楼被洗劫一空,又一把火将之烧毁,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渐渐熄灭。

韩屠被柴公子和那紫衫少女带回昆吾山。他身受重伤,只能在玉冷泉中休养。

那紫衫少女看着韩屠一张毫无血色的脸,长叹道:“他如此暴虐真的是韩大人的公子?”

“他受了常人想象不到的痛苦,心中又觉得遭了最亲的人的背叛,有多少人能承受得了?我本将他去师父那里,谁知师父云游未归,我只能帮他治好了伤,却再也没有精力为他做别的事。后来,我下山去处理别的事,本让他等我回来,可也许他等了许久也等我不回来,就自己下山去了。如果我没有——”柴公子摇头。

“他自己生性暴虐又和你有什么干系了?就算是活得艰难,那他占墨城杀害那么多无辜的人就那么算了?”紫衫少女不服气,“他是韩大人的孩子就身份特殊么?那么多被杀的无辜百姓就该死么?”

“那你说怎么办?”柴公子笑看那少女,“我全听你的。”

少女长长地叹气,看柴公子满脸愧疚之色,语气和缓下来,双手扣住柴公子手腕:“他母亲媚姬这么多年来在各地救了不少人,也算在为他积德。他从小被抛弃,没人关心教导,这乱世纷争,人妖难分,媚姬虽是妖,却一心向善,比人都像人;那宁王虽出身皇家,又哪里是什么好人了?”

柴公子点头:“他也是可怜,我知道你放过他都是为了我,是因为我当初对韩大人有承诺。你放心,我对你——”

紫衣少女玉手放在他唇上,眉目流转,脸颊上升起两团红晕:“你不用说,我都晓得。”

柴公子抓住她光洁滑腻的手,想要说什么,却又觉得确实什么都不用说,又看她眼波潋滟如水,神情似嗔非嗔的模样,不觉得痴了。

紫衣少女稍稍用力,将手抽回,扭身道:“我在前面等你!”便先行下山去了。

柴公子看着紫衫少女的背影呆了呆,这才将韩屠置于玉冷泉中,又将他颈中的玉锁拿出,轻念咒语,轻轻道:“忘天忘地忘情忘境,内外皆忘,了然无物。”将玉锁的锁轻轻拔出,扔进他十年前赠给他的那个酒葫芦中,这么多年来,韩屠经历里这么多事,有时候几乎是九死一生,却也从未将这酒葫芦丢掉。柴公子将他的记忆封锁在玉锁之中,忘却喜怒哀乐,爱恨痴嗔,也许会活得自在些吧。

柴公子不知,韩屠——韩令卿自己也想忘记这一切,即使他后来清醒,下意识地又怕自己回忆起往事,便将那玉冷泉水当作了美酒。酒并不能让人喝醉,如若想醉,饮水也能醉得长长久久,再不复醒。

正要离开,他一眼瞥见韩令卿脚下踩着一株小草,几乎没了生机,但它叶子微微摆动,已有灵气自内而生,原来是一株即将要修成人形的薄荷草。柴公子将薄荷草拾了起来也放在酒葫芦中:“你太虚弱,在外面想必连风雨都承受不了,葫芦中别有洞天,当能护你周全。”

暮色将合,柴公子快步追着那紫衫少女而去了。

此时大胤风雨飘摇,内忧外患。前路茫茫,却不知希望在何方。

落雪斋中,韩令卿看着画中那一幕幕往事,看着画中走远的柴公子,又看着沉睡在玉冷泉中的自己,不由地呆了。许久,这才郑重起身,对柴公子深深作揖:“如若不是柴公子当时封住我的记忆,我即使养好了伤想必也早就疯癫致死。”直到此刻,他才将往事完完全全地记了起来,风尘之色虽在,但戾气皆除,不再迷茫也不再困扰。三百多年的岁月都在他睡得一觉中晃眼而过,他却似乎被时间遗忘了一般依旧停留在那里。

柴公子笑道:“万事皆是缘法,韩公子你和万象图有缘,才会有此遭遇。或者,你该感谢的其实不是我,而是……”他目光悠远起来,但他很快遣散目光中的一丝伤痛,再不多言,只是将葫芦递给韩令卿。

韩令卿接过柴公子递来的葫芦,痛饮一口向门外走去。又回头看向薄荷:“我想你是不会跟我走了!我只能把你放在葫芦里,想必你现在肯定不愿意进去了。”

薄荷看了柴公子一眼,还未答话,正不知如何作答,韩令卿已唱着曲子离开了落雪斋。

他的声音豪迈清朗:“天当被子地当床,叮叮当当走四方。人生本是无根草,醉了何必问家乡!”(引用自金庸小说《侠客行》)

韩令卿已经走远,薄荷看向柴公子,露出个微笑来:“原来,原来救我的人是公子你。”

水云子艳羡地盯着万象图:“何时这万象图中也有属于我的一方天地。”

净心依然在软塌那边吃东西,面前已是一堆果壳。

万象图旁边放着一卷古画,上面写着《古木酒仙图》,用笔潇洒,意蕴天成,正是昆吾山上陈生画就的那一幅。他将《古木酒仙图》交给薄荷:“帮我放在那边第一个书架最上层。”

薄荷稍微一愣,忙答应了一声接过那画去放到书架上,唇角含笑,满脸雀跃。

“公子,公子这是什么意思?以往这些事不都是我做么?她只是个客人为何可以动书架上的东西?”净心着急了,这薄荷抢了他的活儿干,是不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我想了想,这大冷天确实不该让你扫雪,应该我自己去扫;家里买了新瓷器也不该你去整理,应该我自己去;我觉得你也许早就厌烦了落雪斋,那日冥王还跟我提起你——”柴公子将万象图轻轻卷起。

“哪有,我哪有厌烦……”净心听到冥王的名字就一阵恶寒,忙心虚地辩解。

“我不是把你当作佣人了么?何必如此?去找冥王,他必不能让你干活……”柴公子叹口气,满脸为他打算的表情。

“啊公子,我忽然想起上次刚买来的珐琅器的花瓶还没有擦,呵呵公子跟我说了好多次看我怎么又忘记了——”他一溜烟冲出去找那被他扔到角落里的珐琅器花瓶。心却在滴血,多少次了,公子总是用冥王来威胁他,但他只能一次次地屈服,毫无办法。

“请问,柴公子在么?”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大门外响起。一个妇人身边跟了一个少年,这夫人美貌绝伦,眉间一颗胭脂记鲜红欲滴。

一阵风起,桂树上的雪花扑簌簌落下。即使严冬将至,整个姑射山也许都会被大雪封山。但是明年桂花依然会盛开,浩然清气依然会充盈天地之间。

(第1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