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身认知:身体如何影响心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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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如果我们的身体那么容易被理解,就没有人会认为我们还有思想了。

——理查德·罗蒂Richard Rorty,Philosophy and the Mirror of Nature,Wiley Blackwell:Oxford,1981,p.239.

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富足,但人们却变得越来越懒惰。有数百万人在办公室里工作,每天都与文件打交道,不停地盯着计算机屏幕、讨论议案、处理各种文档和表格。闲暇之余,人们还会盯着计算机或手机屏幕,查看短信和推特推文,逃入虚拟世界中,闲聊各种轶事趣闻。虽然还有些人会打网球或者织毛衣,但目前的趋势无疑是人们更愿意躺在床上和沙发上懒散度日。我们的身体功能已经开始退化,只剩下耳朵和眼睛负责输入信息,嘴巴和指尖负责输出信息。现在,洗衣服需要的所有肢体技能就是把衣服扔进洗衣机里,然后按下按钮。做饭也只需要撕开包装袋,然后关上微波炉进行加热。我们的身体很少受到关注,也很少得到有效利用,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我们才会想起自己的身体:我们用智能手机提醒自己去户外漫步或去体育馆健身。懒惰并且整洁曾经是富人的特权,如今的情况却大不相同了。用来给我们的生活带来欢乐的机器会变得运作迟钝,但是,我们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该如何修理这些机器,也不想修理它们。我们的思想变得越来越丰富,但身体却越来越贫瘠。请不要以为我是想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才这么说。写书是非常辛苦的脑力劳动,需要非常艰苦的伏案工作。我确实每天都将“骑自行车了吗?”记录在了日程中。我将会在本书的最后一章讨论:为什么我们明白了道理,却并不一定会付诸实践。

但是,本书并不是针对有关肥胖、心脏病、互联网危险等令人恐慌的主题进行的探讨,也不是对那些即将消亡的绗缝工艺和木质工艺的怀旧之情的赞美。本书的核心观点是:我们因为低估了身体的智能而忽视了身体的存在。问题并不在于我们变懒惰了,也不在于我们失去了意志力,而在于我们的观念和价值取向。我们渴望从事脑力劳动,进行离身的娱乐活动,因为我们认为这类用不到身体的活动要比用到身体的活动需要更多的智能,前者在我们的社会中更受尊重。总的来说,它们让我们显得更聪明,而显得聪明是好事,所以从事这些思维活动会让我们感觉良好。(当然,由于它们更受尊重,总体来看,它们得到的报酬也会更多。)相反,身体疲惫不堪、脏兮兮、臭气熏天则会让人觉得缺乏智能。(当然也有一些例外,如一些顶级运动员。)所以我们渴望干净,乐于从事跟语言相关的活动。芭蕾舞演员、钢琴演奏家以及其他“高层次文化”的实践者并不包含在这一概念范畴之内,尽管在学校里,从受尊敬的程度来看,舞蹈、戏剧和音乐仅略高于体育。至少,芭蕾舞女演员也不应该看起来大汗淋漓、精疲力尽。

具身认知这种新科学认为,我们仍在用过时的、不准确的方式看待身体智能和心智。许多神经系统科学家并不认为智能专属于头脑,也不认为人类智能的最高境界是进行理性论证。他们不再相信头脑是上天赐予我们的控制力,可以控制我们身体的不稳定性,对身体的种种愚蠢行为进行补救。他们也不认为我们的头脑和身体可以各自为政。那种认为我们的身体很愚笨而头脑很聪明并能控制一切的想法已经过时了。新的具身认知科学对于我们如何看待自己,以及如何生活有着重要意义。本书试图呈现这方面的知识,因为我认为它至关重要。

那种认为智能主要就是思考和推理的观点不符合事实。它只是一种文化信念——有些人称之为致命的文化基因,它误导了我们。那些喜欢做复杂的身体动作——如霹雳舞、滑板——却不喜欢做数学作业的年轻人并不缺乏智能。我认为他们是日益增长的反对智力霸权的文化叛逆的一部分(虽然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会那样说)。我希望本书能够帮助他们的父母和老师理解为什么这种叛逆本身就是智能,我希望它能够让更多的人重新审视实践和身体运动在教育等领域中的价值,这样一来,那些并不特别擅长脑力劳动的人就不会错误地觉得自己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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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引言中,我会介绍一下本书将要论述的几个主要的科学主题。

书中反复出现的主题是:不是我们拥有身体,而是我们就是我们的身体。如果我的身体发生了变化,我就变成了不同的我。如果我的身体是由硅或者光纤组成的,我将需要不同的东西,对不同的事物做出反应,注意不同的事物,以不同的方式展示我的智能。我的头脑并不是从天而降,来拯救和指导这个木讷而无助的肉身的,恰恰相反:我的智能肉身,作为其自身智能的一部分,已经进化出了策略和能力,我认为它们就是我的“头脑”。我之所以聪明,恰恰是因为我就是我的身体,并不是我拥有这个身体,也不是我住在身体里面,而是我来自我的身体。

这种认识既极其普通,又相当非凡。它颠覆了两千年来西方文明普遍接受的直觉心理学——学者称之为大众心理学。第一章通过简要追溯以往观点的发展历程,为阐释新的观点提供了背景介绍。从古希腊时期到20世纪末,人们难以想象的是,欧几里得的几何定理、柏拉图的《理想国》、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都是源于人的肉体,尤其是我们头盖骨里面的看起来特别枯燥乏味的那堆物质;同样不可思议的是,无私的行为和明智的判断也可能独特地产生于约70千克重的肉体。这些智慧和明智之举一定是非物质、来自别处的。于是“心智”一词就被发明出来,用于填补哲学家所说的“解释的空白”。在我们的祖先看来,人的意识,尤其是理性思维,就像是这个假想的心智的核心,我们的感官通过身体向它传递信息,它在思考后做出决定,再通过身体把决定传递出去以便执行任务。我们以为我们是先看到事物,然后思考并做出决定,最后采取行动的,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在第二章、第三章和第四章中,我将以现代的、科学的视角来了解我们的身体。科学家最初解释心智时,就把它和大脑联系了起来。但是,正如我将要展示的那样,心智的基础并不只是我们的大脑,而是我们的整个身体。我认为我们的身体是一个巨大的、充满活力的、不断流动的、相互交织的体系,它把我们的肌肉、脾胃、心脏、感官和大脑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任何身体部位——尤其是大脑——都不能脱离其他部位而单独运作。各种电子和化学信息不断地在整个身体和大脑中传递。在不到1秒的时间里,大脑的“决定”可能会受到许多因素的影响,比如,肠道里糟糕的细菌、因刺耳的声音或恐怖的梦境而改变的血糖水平。免疫系统的细胞和分子在大脑的各个层级中有众多受体,因此,免疫系统现今被认为是中枢神经系统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实际上,它们属于同一个系统。

我将要陈述的是,我们人类的生存主要靠行动,而不是思考或理解,因此,我们智能的用武之地主要是采取有效的﹑适当的行动。思考是人类后天发展起来的一种工具,可以支持我们采取明智的行动。我们将会看到,大脑不断进化是为了帮助我们日益复杂的身体协调各种相互关联的子系统,进而为整个身体服务。大脑只是我们身体的仆人,而不是我们身体的主人。它是一个聊天室,而不是指挥部。我们所见﹑所想﹑所做的决定﹑所采取的行动,并不是像工厂里的不同部门那样各自为政;相反,它们密不可分﹑彼此依存。严谨的科学研究表明,我们的所见会立即与我们的所想,以及我们所采取的行动结合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大脑会在瞬间把所有这些影响因素融合在一起,而且经常无须思索或策划,就会采取复杂的、智能的行动。

既然如此,我们就需要重新思考思想和情感之间的关系。情感并不是无用的。正如柏拉图和当代许多人认为的那样,情感不是任性的﹑原始的冲动,不会时常威胁着要破坏理性建立起来的脆弱的思想架构。正如我们将在第五章所看到的那样,它们就像黏合剂,把我们的理性和常识连接在一起。情感是体现我们的价值观和关切的躯体事件,它们昭示了我们所关心的事情:是什么使我们的生活有意义、有方向。我们的希望和恐惧来自我们的各个器官对事件的反应所产生的共鸣。没有情感和直觉,抽象的智慧便会偏离这个微妙而复杂的真实世界,人们会变得“聪明的愚蠢”,能够解释和理解事物,却不能把这种理解与日常生活的需要和压力联系在一起。特定的情感常常会在实际经历中变得错综复杂,甚至被曲解。我们害怕亲密关系,我们对自己的胆小感到非常生气,但其解决办法并不是让我们的理智战胜情感。纵然身体的信号有时有些混乱,但基本上是明智的。如果忽略这种智慧,我们就难以理清这种混乱。

如果我们知道语言和理智也根植于身体,那么它们看起来将与以往不同。第六章探讨了我们更抽象的理解是如何从幼儿时期最先掌握的身体概念和感觉概念中发展出来的,这些概念包括:给予和接受﹑来和去﹑充实和空虚﹑温暖和凉爽﹑养育和威胁。当有人问我们是否理解他的观点时,我们通常会通过具体的身体动作进行类比,来理解他的意思。这种心智与身体最原始的联系一直都存在。我们的大脑中既不存在单独储存真理和正义这种抽象概念的场所,也没有进行哲学思考的独特空间。从出生到死亡,我们的身体一直都是我们思想和愿望的基础,不管这些思想和愿望有多么复杂。研究结果表明,在复杂的环境中,当人们不仅依靠理智,还依靠“直觉”——而不是把“直觉”视为绊脚石时,他们所做出的决定会更明智。

人类的语言中有许多把思想和身体混合在一起的表达方式。比如,我听到一个令人捧腹大笑的笑话、我笑得流出了眼泪、开心得令我欢呼雀跃(或者这个笑话可能很蹩脚﹑极其令人反感,听到的人只是低声咕哝了几句,或者是翻了一下白眼);我读到一个令人心碎的故事,感动得流出了眼泪(这是另一种眼泪);我惊讶地睁大眼睛、我竖起耳朵听、我失望地垂下肩膀、我感到很紧张、我的心都凉了;我满脑子都是这个想法,或者一想到这个想法我就感到恶心;我用脑子去了解事物,但是用心去感受事物;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会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而一句赞美之词会让我骄傲得满脸通红;我回想起某一件事时,会情不自禁地微笑;等等。我们通常本能地知道,我们的心理活动和身体活动彼此共鸣,但所有这些躯体上的反应都不是心理活动的附属物,它们意义重大。

我们大部分的躯体智能都是在无意识中进行的,它们没有意识的监督,甚至没有知觉。那么意识的功能是什么?它是如何从我们复杂身体的内在活动中出现的?在第七章中,我将阐释:有意识的思想及其实施所带来的现实实际上是一个逐步(虽然通常速度很快)展现意义和决定的过程的结果,这些意义和决定起源于大脑和身体更黑暗﹑更深层、更本能的区域。思想是我们的具身大脑对其内部所发生的事情的描述,或是对内部情况的报告,有时候它会在做了大量的编辑和检查工作,并且行动已经结束很久之后才报告出来。很多实验表明,我们有意识的智力通常是对正在“幕后”进行的复杂行为的苍白反映,甚至是对它们的简单描述。意识会优先处理某些事物,例如,制造井然有序和令人尊重的表象,这通常会导致它错误地呈现内部发生的事情的复杂性和不稳定性。我们比自己想象的更善于虚构事物。顺便说一下,其实我们是想把事情模糊化处理了。 身体的边界并不是我们的皮肤,心智亦是如此。我们将在第八章看到,人体内的信息流动通过我们的手指得以延伸,例如,它可以延伸到我们使用的工具上。当你拿起一个熟悉的工具,无论它是分鱼刀还是凿子,你的大脑实际上都把它看成了你的身体;它像手一样变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你的身体—大脑轻易就会认为你面前桌子上的一只橡胶手套是手臂的一部分,因此,如果有人用锤子砸它,你一定会缩手。但是,事实不止于此。我们通常在无意识中通过我们的身体与周围的世界和社会紧密相连,实际上,我们的身体在很多层面彼此共鸣。这种“智能媒介”可以遍布全身,也可以延伸到整个身体之外。它由我们周围的空间、工具和我们所“接触”的人组成。

我们都是实践者,这意味着,我们也善于进行手工制作,而手工制作需要特别复杂的工具——我们的手。在第九章中,我们将看到,人类的智能不仅存在于我们的语言和大脑中,也存在于我们的双手中。手工制作似乎存在于我们的血脉之中。自然进化将我们塑造成为天生的工程师——我们环境的雕塑师。人类是最卓越的房屋装饰者、工具制造者以及作坊设计者。早在我们成为智人之前,我们就一直是工具制造者。或者更确切地说,智人由工具制造者进化而来,而且至今依然十分擅长工具制造。我们的本性就是要通过想象制造出更强有力的工具,进而放大我们的智慧。我们之所以没有变得更聪明,是因为我们陷入了一个由我们自己所创造的世界:一个由书籍、眼镜、笔记、打印机、互联网、日记、日程表、地图、卫星导航设备、计算机程序、存档系统、网络电话、移动电话等组成的庞大网络,我们或多或少地知道这些东西应该如何使用。正如安迪·克拉克所说:“我们使世界变得更智慧,然后我们可以傻傻地生活在其中。”AndyClark,Being There:Putting Brain,Body and World Together Again,1997,Bradford/MIT Press:Cambridge,MA,p.180. 我的智能远远高于智商测试所得出的结果。

有迹象表明,更大范围的身体活动正在复苏:这也许是对智能的智力化的强烈反击。乐观地说,你会发现有证据表明,一种新的唯物主义正在兴起:它不是炫耀性消费,而是那种安静地、不紧不慢地制造、修补、改造及完善身体技能的手工乐趣。创客运动在美国日益壮大,这迫使制造商制造出可以再次修补的东西。微观装配实验室、“修补工作坊”和3D打印机不断涌现,满足了人们对结实的、可加工的材料的需求。对我们许多人来说,数字世界变得越强大,我们从虚拟世界回到现实世界、从符号世界回到物质世界的补偿性欲望就越强烈,这标志着人们重拾了对身体的精致性、感受力和创造力的尊重(而不仅仅是那些受保护的、被称为体育和艺术的、有着特殊文化意义的领域)。人们认为手工制作也是认知能力。行动和思考的能力不是相互分离的,它们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所以,考虑到以上这些,我们还要回到这样一个问题上来——智能到底是什么?在过去的20年里,出现了许多关于不同种类智能的文献。我们已知的智能有:情绪智能、实践智能、身体—动觉智能以及其他许多种类的智能。但我并不是在倡导在现有的智能种类上再增加一种智能。我的观点更加激进:实践的、具身的智能在所有智能中是最深层次、最古老、最根本也是最重要的,其他种类的智能是这种根本的身体能力的不同侧面或是由其演化而来的。情绪智能是身体智能的一个方面,数学智能是身体智能的一个发展分支。从恰当的角度来看,人类的智能与单纯的聪明有着天壤之别。

在现实世界中,智能指的是我们的生态—社会—具身系统的最佳运作机制。智能不是一种能力,它是整个系统的行为,它能够对常见的问题给出很好的答案。智能可以实时协调欲望、可能性和能力,尤其是在复杂、异常或者不明朗的情况下。虽然你能够计算出1,2,3,5,8……数字序列中的下一个数字,但这并不代表你有能力在处理事件时采取明智之举。在这样的情形下,你需要分析情况、重新审视自己的价值观并做出假设,还要预见各种行为可能产生的后果。在情况发生变化或者面临挑战的时候,你需要理性,但是你也需要内观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许多聪明人都做不到这一点,我认为哈佛商学院也不会教授这种知识。

很显然,这会引出如何“传授”这种能力的问题,我们将在第十章中加以探讨。要想让身体处于最佳智能状态,就必须让它的各个子系统恰当地“连接在一起”。各个子系统要能够直接或者通过大脑这个聊天室彼此交流。如果这些回路不能够真正地接收到彼此的共鸣,它们就无法产生共振,我们获得的信息的质量就会大打折扣,我们所处的整个系统的和谐性就会降低。受伤、疾病或者衰老都可能导致这种状况发生,但这种状况可以通过锻炼身体来改善。但是,如果我们抑制我们的“内感受知觉”,各子系统之间就会失去和谐性。要想恢复这种智能,我们就必须在锻炼身体的同时,努力重新集中和提高我们的注意力。舞蹈、瑜伽和太极都已被证明对决策和解决问题等认知能力的提升有很好的效果。

最后,我们将在第十一章集中阐述具身化对个人幸福感产生的影响,以及其对我们周围那些过度理性却又极度缺乏实践能力的机构产生的本质影响。我们对智能的看法已经深入我们所创造的社会结构之中,如宗教机构、医学机构、政府机构、法律机构以及教育机构,所以,我们思想观念的改变不仅会影响个人身份,还会影响公共生活。我们创造出了法庭和教室,在这些地方,身体的运动和应变被视为对秩序的扰乱,对严肃的脑力工作的破坏,然而有些人对运动所持的观点更前卫一些。如果身体的运动有益于我们的智能发展(通常如此),为什么我们还要让孩子们一动不动地坐着呢?如果理性的、激烈的辩论不是我们所拥有的唯一甚至(经常)最佳的智能形式,我们为什么还要设立对抗性的、辩论性的管理及法律体制呢?我们怎样才能在不陷入对理性本身的一种来自新时代的否定的情况下,重新确立情感和直觉在人类智能中应有的地位呢?这些是我要着手阐述的问题。委婉地说,如何重建一个平衡的、强调身体能力的社会是一个棘手的问题,我们所有人都需要逐渐转变认识。我希望本书将会促进人们认识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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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本书是我撰写的三部曲中的第三部(也可能是收官之作)。第一部作品《兔子大脑,乌龟心智:为什么思考越少智能越高》于1997年出版。我是率先在科学研究的基础上提出如下观点的研究者之一:人类的智能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没有意识到的过程——大部分是我们无法意识到的过程。我称之为底层心智,现在人们普遍称之为适应性的无意识或认知性的无意识。2006年我又写了一部续篇《任性的思维:无意识之秘密历史》,目的是在更广泛的文化和历史背景下定位这种新的“无意识”。我汇集了自公元前4000年以来社会上流传至今的各种有悖于常识的心理现象——如催眠、幻觉、精神疾病和灵感,试图对它们加以解释。也许它们来源于上帝、恶魔和神灵这些外部因素,也许它们来源于潜意识——一种充满奇想的、狂野的、黑暗的、内在的旋涡(正如生活在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时代很久之前的柏拉图所提出的那样),也许它们只是来源于组成人类身体的物质活动(这种活动有时无法用常理解释),也许只是“黑胆汁”分泌过旺。我展示了这三种不同版本的解释,它们在迄今为止的整个人类历史中反复发生。我认为每一种理论都有自身的价值和缺陷。这些解释即使不能被客观地证明,依然十分有用。

随着情感神经科学和具身认知的兴起,我们现在可以提供更强大、更令人信服的第三种版本的理论解释。以最激进的观点来看,我认为不仅上帝和神灵不存在,而且潜意识也是说不通的。我们可以选择继续把它们当作隐喻性或诗性的谈话方式,但压根儿就没有这种存在。每天我们身体内的大多数过程最终都没能导致有意识的行为发生,但我们身体内没有哪个特定的器官可以脱离意识和理智为我们提供动力。就像心智一样,“无意识”也只是填补空缺的东西,是一种假想的解释。它就像牙齿里的临时填充物一样,只是暂时放在那里,等有更好的材料就换掉它,而现在时机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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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必要提及一下我的风格和素材。我阅读了数百篇研究论文,其中有很多原始资料是技术性很强,甚至晦涩难懂的。我试图挖掘主要观点,并以通俗易懂的方式呈现出来;我既要尊重研究的严谨性和缜密性,又要使本书富有趣味性,所以我努力平衡二者之轻重。但是,这意味着我不可避免地要回避很多争论点,而这些争论点正是我那些从事学术研究、更有学识的同事认为很重要的观点。对于所谓的“难题”——意识——我们将暂且不谈,那些被称为系统一和系统二(依据丹尼尔·卡尼曼《思考,快与慢》的说法)的内容之间的关系也暂不在本书的讨论之列。

我还跳过了几个话题,你可能觉得这些话题会理所应当地被囊括在本书中予以探讨。我不会讨论男性和女性身体之间的差异,也不会讨论男性和女性之间的关系对他们身体产生的影响。也基本没有涉及生理和心理健康的问题。对过去常常被称为“心身”状况的话题也没有给予应有的关注。很多古老文化——尤其是传统的中华文化、印度文化和北美印第安文化——对身体—心智的理解也没有被讨论。我怀疑这些思想体系及其他类似的思想体系都是真知灼见和骗术的巧妙结合,但如果想把二者分开,可能需要一整本书的篇幅,而在本书中连简要谈及这个话题的空间都没有。(我能感觉到四重奏三部曲作品之后的第四部作品。——译者注 即将来临吗?)

除了主要文献,我还借鉴了具身认知这门新兴学科中的几篇综述,有的还是大量借鉴,在此我要向这些文献的作者表示诚挚的感谢。其中包括罗伊·波特的《理性时代的肉体》、埃文·汤普森的《生命中的心智:生物学、现象学和心智科学》、弗朗西斯科·瓦雷拉与其他人合著的《具身心智:认知科学和人类经验》、马克·约翰逊的《身体的意义》、安迪·克拉克的《存在:再次整合大脑、身体和世界》、肖恩·加拉格尔的《身体如何塑造心智》、马克·罗兰兹的《心灵的新科学》。本书的书名部分借鉴了乔治·莱考夫和马克·约翰逊所著的《肉身哲学》,其中许多思想借鉴了安东尼奥·达马西奥的《笛卡儿的错误》和《当自我来敲门:构建意识大脑》。我十分清楚,上面提到的作家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只有站在这些巨人的肩膀上,我才有可能完成本书的写作。然而,无论是从科学还是哲学的角度来看,这些书的大部分内容都是技术性很强的,而且它们常常深入研究的那些学术争论,恐怕会令非专业人士或刚进入该领域的新手感到兴趣(和自身能力)有限。

我不得不提及最近出版的三本关于手工和实践智能的优秀书籍。马修·克劳福德的《工匠哲学》、理查德·塞尼特的《匠人》,以及迈克·罗斯的《工作中的心智》。然而,这些书没有一本把手工制作的再度兴起置于新兴的具身认知科学的框架中予以讨论。对于那些想要深入探究的人来说,这些书将会是很好的阅读材料。然而,其中没有一本书——无论是好是坏——涉及我所谈及的如此多的领域:本能生理学、大脑科学、情感的功能、意识、手艺、技巧以及这门新兴科学对我们的人类智能观的更广泛的社会和个人启示。虽然这本书牺牲了一些深度,但我希望,其广度会引起读者的兴趣。

好了,引言到此为止,让我们切入正题吧!我们首先要快速回顾一下:心智和身体如何分离,以及心智为何会凌驾于身体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