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研究
舆人和舆人之诵
——春秋时期的诸侯亲兵及其歌谣
胡宁
摘要:春秋时期舆人的身份问题,20世纪50年代以来颇受关注,争议较多。观《左传》《国语》中的相关史料,舆人参与的社会活动多与军事相关,且统领和管理舆人的七舆大夫等舆官都是军事职官,可知舆人是带有军事性质的团体。七舆大夫是以诸侯副车命名的,与《穆天子传》中七萃之士的命名方式相同,舆人与七萃之士的事迹亦相类,故舆人当是诸侯的侍卫亲兵。依据史料中舆官任命的情况、贵族亲随的通常来源以及诸侯国公室武装力量的相关情况,舆人的来源应以国君所在近亲家族之子弟为主体,也包括公室属地上的部分国人,等级身份既有士亦有平民。
关键词:春秋时期 舆人 七舆大夫 七萃之士 公族
舆人,作为一个社会群体的名称,见于《左传》《国语》的多处记载。[1]从这些记载中可以看到舆人所参与的社会活动是相当广泛的。早在20世纪50年代,就已经有了关于其身份、地位的争论。[2]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以来,更多的学者参与到相关问题的研究中,提出了种种不同的观点。[3]舆人是春秋时期较为活跃的群体,对这个群体的研究,关涉对当时政治、军事、经济等方面情况的认识和理解。笔者拟在本文中陈述己见,以就正于方家。
一 舆人是带有军事性质的团体
《左传》涉及舆人的史料中,有3条与军事活动有关。僖公二十五年秋天,秦、晋两国军队伐鄀,“楚斗克、屈御寇以申息之师戍商密。秦人过析,隈入而系舆人以围商密,昏而傅焉”。杜预注:“析,楚邑,一名白羽,今南乡析县。隈,隐蔽之处。系缚舆人,诈为克析得其囚俘者。昏而傅城,不欲令商密知囚非析人。”[4]这是心理战,把自己军中的舆人绑起来,好像战俘的样子,让商密守军误以为析邑已经被秦军攻破,斗志因而减弱。由此可见,舆人是军队的一部分。僖公二十八年,晋文公率军攻打曹国;同年,晋、楚战于城濮。这两次战役中,也有舆人的身影:
晋侯围曹,门焉,多死,曹人尸诸城上,晋侯患之,听舆人之谋曰:“称舍于墓。”师迁焉,曹人凶惧,为其所得者棺而出之,因其凶也而攻之。[5]
夏四月戊辰,晋侯、宋公、齐国归父、崔夭、秦小子慭次于城濮。楚师背酅而舍,晋侯患之,听舆人之诵,曰:“原田每每,舍其旧而新是谋。”公疑焉。[6]
围曹之役,晋文公听了舆人的计谋,把军队驻扎在曹人的墓地上,曹人害怕祖坟被挖,将晋军战死者遗体送出城,晋军乘机进攻,才攻下曹。城濮之战前夕,楚军依凭险阻之地驻军,[7]晋文公有怯战心理,听到舆人之诵,有舍旧图新之意,所针对的正是文公内心深处因受过楚国恩惠而欲避战的想法。[8]这两个事例中,舆人都在军事活动中为国君出谋划策或提供有助于决策的建议。
《左传》和《国语》中还记载了一些与舆人有关的官职,都是军事职官,包括“七舆大夫”“舆帅”“舆尉”“舆司马”“舆司空”。
1.七舆大夫
《左传》僖公十年:“杀丕郑、祁举及七舆大夫:左行共华、右行贾华、叔坚、骓颛、累虎、特宫、山祁,皆里、丕之党也。”杜预注“七舆大夫”曰:“侯伯七命,贰车七乘。”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认为是指晋国下军的七个舆帅,[9]沈钦韩《春秋左氏传补注》同之,[10]惠栋《春秋左传补注》则认为“七舆”是“五舆”之误,“五舆大夫”指晋献公时晋军“二行一尉”大夫。[11]虽然解释不同,都认为是军中官职。
“七舆大夫”又见于《左传》襄公二十三年,此年记栾盈为乱于绛,“惟魏氏及七舆大夫与之”。又见于《国语·晋语二》所载晋丕郑之言:“子帅七舆大夫以待我。”[12]
2.舆帅
《左传》成公二年:“公会晋师于上鄍,赐三帅先路三命之服,司马、司空、舆帅、候正、亚旅,皆受一命之服。”杜预注:“晋司马、司空皆大夫,舆帅主兵车,候正主斥候,亚旅亦大夫也。”[13]惠栋曰:“舆帅,领其众在军之后者。”[14]
3.舆尉
《左传》襄公十九年:“公享晋六卿于蒲圃,赐之三命之服。军尉、司马、司空、舆尉、候奄,皆受一命之服。”[15]此事与成公二年所记类似,“舆尉”亦当与“舆帅”地位相当,《左传》襄公三十年记载晋国绛县老人服役城杞,赵武“废其舆尉”,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引服虔云:“舆尉,军尉,主发众使民于时。赵武将中军,若是军尉,当是中军尉也。”[16]又,《国语·晋语七》记晋悼公即位后的一系列人事安排,其中曰:“知铎遏寇之恭敬而信强也,使为舆尉。”韦昭注:“遏寇,晋大夫。舆尉,上军尉。”[17]
4.舆司马
《国语·晋语七》:“知籍偃之惇帅旧职而恭给也,使为舆司马。”韦昭注:“籍偃,晋大夫,籍季之子籍游也。舆司马,上军司马。”[18]《周礼·夏官司马》有“舆司马,上士八人”[19],但具体执掌缺。
韦昭以“舆尉”为“上军尉”,以“舆司马”为“上军司马”,依据的是《左传》成公十八年对晋悼公新即位所作人事安排的记载,其中有:“铎遏寇为上军尉,籍偃为之司马。”[20]
5.舆司空
银雀山汉墓竹简《孙子兵法·见吴王》载孙子训练妇人,“以其御为……参乘为舆司空”。整理小组认为缺字处可补“司马以其”四字,并注曰:“御为驾车者,参乘为陪乘者。舆司空为军中官职名。《淮南子·兵略》:‘隧路亟,行辎治,赋丈均,处军辑,井竃通,此司空之官也。’注:‘军司空,补空修缮者。’《国语·晋语》言晋国军中有舆司马,其名称与舆司空相类。此句之意似谓孙子以其御及参乘为军吏以监督练兵妇人。”[21]
以上五种官职,学者在论舆人时多言及,都认为是统领、管理舆人的军事职务,如童书业先生说:“‘七舆大夫’盖司‘舆人’之较高长官,而舆尉则其直接指挥(地位次于元尉),‘舆司马’则司‘舆人’之军法者也(地位次于‘元司马’)。”[22]周苏平先生则将这五种官职统称为“舆官”[23]。
这里有个问题要说明一下,《国语·晋语七》和《左传》成公十八年皆记载了晋悼公即位之时的军官委任,前者曰:“知铎遏寇之恭敬而信强也,使为舆尉。知籍偃之敦帅旧职而恭给也,使为舆司马。”后者曰:“铎遏寇为上军尉,籍偃为之司马。”注家因此多认为“舆尉”“舆司马”是晋国上军军官。其实,《左传》的“上军”二字是“舆”字之误,“舆”字古文有作从“車”从“與”者,《史记·封禅书》即作“轝”,《古文四声韵》卷四引古本《老子》中“舆”字作,[24]“与”形上出,此类字形若字迹模糊,则与篆文“上军”二字连在一起颇为相似,且《左传》此处先言中军尉、中军司马,故抄写者望文生义写作“上军尉”。殊不知若中军之尉、司马仅管中军之事而上军亦有尉、司马,何以文中毫不提及下军、新军的相应官职?晋当时有四军,两军有此官而两军缺之,恐无是理。《左传》言“中军尉”“中军司马”,《国语》则言“元尉”“元司马”,此“元”字犹“元帅”之“元”,居首总领也,虽在中军而监管全军。舆尉、舆司马位在元尉、元司马之下,是专管舆人之尉、司马。有专职的舆官统帅,说明舆人是军中一个相对独立的团体。
二 舆人是诸侯的侍卫亲军
舆人既然是一个具有独立性的军事团体,具体来说是什么部队呢?要解答这个问题,还得从舆官入手,尤其是“七舆大夫”一职,实为理解舆人身份的关键。
如前所述,“七舆大夫”是什么官职,注家有不同的见解,杨伯峻先生说:“沈钦韩《补注》以为下军之舆帅七人也,即左行共华等七人是。惠栋《补注》则以为当作五舆大夫,为官名,与共华等七人无涉。案二十八年《传》云‘晋侯作三行’,亦有左行、右行,则左行、右行乃步军之帅,不得兼为七舆大夫,沈说可商。七舆大夫又见襄二十三年《传》,惠说亦不可信。”[25]甚是。沈氏、惠氏见解不同,但都是在晋国之三军或二行中为“七舆大夫”“找位置”,都与杜预所言“侯伯七命,贰车七乘”不同。杜预说的是诸侯的副车,而不是大夫的乘舆。之所以这样说,依据在《周礼·秋官司寇·大行人》中:“诸侯之礼,执信圭七寸,……贰车七乘,……诸伯执躬圭,其他皆如诸侯之礼。”[26]《周礼》言“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制,是不是周代真实存在的礼制,很有争议,但诸侯有贰车,史料可证,《左传》昭公二十年载卫国内乱,卫灵公出逃,“庆比御公,公南楚骖乘,使华寅乘贰车”。杜预注“贰车”曰:“公副车。”[27]“贰车”即“副车”,是贵族的随从之车,《礼记·少仪》:“乘贰车则式,佐车则否。”郑玄注:“贰车、佐车,皆副车也。朝祀之副曰贰,戎猎之副曰佐。”[28]杜预以“贰车”释“七舆”,就是释“七舆大夫”为诸侯的亲随大夫。“七舆大夫”既然是舆人的统领官,则舆人当是诸侯的侍卫亲军。
知道舆人是诸侯的侍卫亲军,对《左传》中一些有关舆人的记载就能有更准确的理解。
前文所言僖公二十五年秦军“系舆人以围商密”一事,将卫兵伪装成俘虏,既可以迷惑商密守军,令其误以为析邑驻军已被秦军击败,又不影响主力部队的战斗编制和队形。也正因为舆人具有较强的战斗力,所以昭公十二年,周原伯绞(非诸侯,但他是地位相当于诸侯的畿内采邑主)之舆人可以发动政变将原伯绞赶走而另立新君。[29]以军队组织进行修筑城邑这样的劳役,《左传》中事例颇多,襄公三十年:“三月癸未,晋悼夫人食舆人之城杞者。”[30]“舆人之城杞者”亦当作如是观。后文中说,当时晋国执政赵孟因为城杞之舆人中有一个年老不应服役者而“废其舆尉”,可知舆人在服劳役时也是由具有军事职官性质的“舆尉”管理的。
《左传》昭公四年记载申丰对季武子言藏冰之道,说:“山人取之,县人传之,舆人纳之,隶人藏之。”杜预注:“山人,虞官。县人,遂属。舆、隶皆贱官。”[31]其实,从山人到县人,再到舆人,最后到隶人,显然是一个由远及近的过程。山人即山虞属下的徒卒,[32]取冰于深山,就近由县(一级行政单位)派人运送进国都,交给诸侯的侍卫亲军,再由诸侯侍卫送交在公宫服役的奴隶,冰最终是由奴隶保管。山人、县人、舆人、隶人四者都是集合名词,指一群人,而非官名;取、传、纳、藏四个动词,取表示开采,传表示运送,纳表示收纳,藏表示保管。收纳者是舆人,正因为舆人是国君的侍卫亲军,便于将物资纳入公宫。
《左传》哀公二十三年记载冉有奉季孙肥之命去宋国吊宋元公夫人景曹之丧,季康子使冉有吊,且送葬,曰:“敝邑有社稷之事,使肥与有职竞焉,是以不得助执绋,使求从舆人。曰:以肥之得被弥甥也,有不腆先人之产马,使求荐诸夫人之宰,其可以称旌繁乎?”自谦曰“从舆人”,并说“以肥之得被弥甥也”[33],因为景曹是季孙肥之父季桓子的外祖母,冉有作为季氏家臣,虽奉命出使宋国,不敢以使节自居,说“从舆人”,也就是说到了宋国也依然是作为随侍之臣在葬礼上效劳。
典籍中以副车名卫士,除了由七舆大夫总领的舆人之外,尚有《穆天子传》中所言的“七萃之士”,将此二者做一番对照,有助于理解舆人的身份及其所从事的社会活动。
《穆天子传》卷一曰:“天子于当水之阳,天子乃乐□,赐七萃之士战。”郭璞注:“萃,集也,聚也;亦犹《传》有七舆大夫,皆聚集有智、力者,为王之爪牙也。”[34]正是将“七萃之士”与“七舆大夫”联系起来。清代学者檀萃《穆天子传注疏》云:“《周官》车仆掌戎路之萃,广车、阙车、革车、轻车之萃,凡五萃。萃同倅,副也。穆王或增二萃,故云七萃也。”[35]顾实先生认为并非“增二萃”,而是“五萃”之中阙车、广车各为左右。[36]于省吾、王贻梁两位先生依据战国燕地古戎器、古铭文,先后作了考证,认为“七萃”是战国时期燕王的侍卫禁军。[37]但王先生认为“七萃”之“七”是“漆”的通假,且认为《穆天子传》中的“七萃”源自战国燕王的侍卫禁军,是《穆天子传》成书于战国之一证。[38]在对照舆人和七萃之士的相关材料之前,需先辨析这种观点。
其一,王先生之所以认为“七”非数目字,是秉承岑仲勉先生的意见,岑先生说:“案传文常以七萃与六师并举,人似颇多,副车或无需此数。余则疑萃为亲军或禁军古称。”[39]但“漆车”是丧葬所用,“七萃”亦当与此无关。笔者认为此“萃”字仍应释为“副”,《周礼·春官宗伯·车仆》郑玄注即是明证,《车仆》言五车之“萃”,此言“七萃”,应如顾先生所说是阙车、广车分为左右,“七萃”是七种副车,每种应不止一乘,如《左传》宣公十二年“楚子为乘广三十乘,分为左右”[40],是楚王的亲军,且“乘广”亦是战车之名。楚国如此,燕、晋、秦、郑等其他国家之国君的亲军规模当大致相仿,可以算是一支规模相当大的军队了。
其二,王先生认为《穆天子传》中的“七萃”源自战国燕王的侍卫禁军,其依据是战国燕地古戎器、古铭文。但是战国燕器铭文中有“七萃”,并不能证明燕国的“七萃”是战国时期才出现的,完全有可能在更早的历史时期就已经存在。王先生将“七萃”的时代严格限于战国,还因为周王卫队之名,传世典籍和金文文献中有明确记载,称为“虎贲”或“虎臣”[41]。按《国语·鲁语下》记叔孙穆子之言曰:“天子有虎贲,习武训也。诸侯有旅贲,御灾害也。大夫有贰车,备承事也。士有陪乘,告奔走也。”韦昭注:“训,教也。虎贲,掌先后王而趋以卒伍,舍则守王闲,王在国则守宫门,所以习武教也。御,禁也。旅贲,掌执戈盾夹车而趋,车止则持轮,所以备非常,禁灾害也。贰,副也。承,奉也。事,使也。陪,犹重也。奔走,使令也。”[42]“虎贲”“旅贲”“贰车”“陪乘”,等级不同而性质相同,前两者以人言,后两者以车言,其实一也。因此,诸侯之“旅贲”在燕国称为“萃”或“七萃”并早已如此,是完全有可能的,未必是战国时才有的称呼。燕国亲军称为“七萃”,则晋国等诸侯国的侍卫禁军可称“七舆”,命名方式是相同的。
《左传》《国语》所载舆人事迹,与《穆天子传》所载七萃之士事迹,我们可以列表作一对照。
舆人与七萃之士事迹对照表
续表
两相对照,可见舆人和七萃之士不仅皆以副车命名,而且事迹相类。两者皆随从君主出征,都在公室有丧事时助葬服役。在讽谏君主或讽议时政方面,舆人多以“诵”的方式,所诵的是类似于诗的四言韵语,而《穆天子传》中虽然没有用“诵”这个词,七萃之士的劝谏也是以四言韵语的形式。《穆天子传》所载,不能视为西周穆王时期的信史,其中所言制度应是本自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国实有的政治、军事体制,其中关于“七萃之士”的部分,诚如于省吾、王贻梁两位先生所论,与燕国的禁军卫队相关。七萃之士与舆人事迹相类,不是偶然的,而是因为两者皆是诸侯侍卫亲军之名,与“旅贲”相同,《国语·楚语上》记左史倚相之言曰:“昔卫武公年数九十有五矣,犹箴儆于国……在舆有旅贲之规,位宁有官师之典,倚几有诵训之谏,居寝有亵御之箴,临事有瞽史之导,宴居有师工之诵。”[43]列举了对诸侯的六种劝谏规诫,其中就包括“在舆有旅贲之规”,既言“在舆”之时,“旅贲”亦可称为舆臣、舆人,“旅贲之规”与上文所引《国语·楚语上》白公所言“舆人诵,以自诰也”所指实同。
三 舆人的来源
春秋时期的军队,是以战车为主,参以步卒,车上作战者为甲士,步卒则为平民。舆人亦当如此,则其身份构成也是既有士亦有平民,既然可为诸侯亲军,居所就当在国都之中,应属“国人”,其统领管理者则为大夫级别。故从郑国诅、赞子产的舆人之诵中可以看到舆人有“田畴”甚至有“衣冠”,且“子弟”可以受教育:
(子产为政,)从政一年,舆人诵之,曰:“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及三年,又诵之,曰:“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44]
那么,舆人与其他国人之间有什么区别呢?或者说,舆人在战时是独立的军事组织,其本身有何特殊的性质呢?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探讨之。
一方面是舆官的身份、职责。鲁僖公十年,晋国里克、丕郑为乱被杀,同死者有“祁举及七舆大夫”,孔颖达言其“为申生抱怨”[45],或有可能,若然则舆人这一群体与诸侯太子有关联。鲁襄公二十三年栾盈为乱于晋国,“惟魏氏及七舆大夫与之”[46],栾盈曾为公族大夫:《左传》襄公十六年:“祁奚、韩襄、栾盈、士鞅为公族大夫。”[47]又,上文所论《国语·晋语七》中的“舆尉”“舆司马”,其所以设立之故,原文中的话可以给我们以提示:
栾伯请公族大夫,公曰:荀家惇惠,荀会文敏,黡也果敢,无忌镇静,使兹四人为之。夫膏粱之性难正也,故使惇惠者教之,使文敏者导之,使果敢者谂之,使镇静者修之。敦惠者教之,则遍而不倦;文敏者导之,则婉而入;果敢者谂之,则过不隐;镇靖者修之,则壹。[48]
可知晋悼公注意到公族子弟恃宠而骄的弊端,特别重视任用合适的人选担任公族大夫以教导之。紧接着就是对尉、司马的任命,《左传》成公十八年载此事而有“卿无共御,立军尉以摄之”两句,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云:“卿谓军之诸将也……往前恒有定员掌共卿御,今始省其常员,唯立军尉之官,临有军尉而兼摄之,令军尉兼卿御也。”[49]可知尉官乃新设的,在设立元尉的同时还设立舆尉,并用舆司马佐之,以监管舆人,亦当是在与慎用公族大夫相同心理下之举措。可见舆人与公族应有着密切的联系。
另一方面是侍从卫队的通常人选。《左传》僖公二十八年记载的晋、楚城濮之战是众所周知的著名战役,当时楚成王并不愿与晋军对垒,但令尹子玉坚决主战,文中曰:“王怒,少与之师,唯西广、东宫与若敖之六卒实从之。”杜预注:“六卒,子玉宗人之兵六百人。”[50]这“六卒”就是子玉的亲兵,身份是子玉的宗族之人。双方的交战过程,文中言“原轸、郤溱以中军公族横击之”,杜预注:“公族,公所率之军。”[51]这就是说,晋文公的亲军是由公族子弟组成的。贵族的亲近随从必是其本族之人,对于诸侯来说,其侍从亲军——舆人当然就是公族子弟了。
关于春秋时期的公族,朱凤瀚先生在《商周家族形态研究》一书中有专节论述,笔者这里所用的“公族”概念,是朱先生书中所言的“狭义公族发展形态”,即“时君所在近亲家族”[52],管理狭义公族的组织机构是公室,朱先生研究指出:“公室有公乘、卒列等军事武装,只是在作战时要有卿率领。公室的军事武装是由公室属地(主要是指国都周围的郊地)中的国人充任。”[53]笔者认为舆人作为诸侯亲军,就是公室所掌军事力量中的精兵,包括公族子弟(大部分可能为甲士),也包括公室属地上的国人(大部分可能为步卒)。他们与时君、公室之间有着较强的亲属关系和政治、经济联系。
结论
综上所述,春秋时期的舆人是以国君所在近亲家族之子弟为主体,也包括公室属地上的部分国人所组成的社会群体,等级身份既有士亦有平民,有专职的大夫级别官员管理,战时作为诸侯的侍卫亲军。
(胡宁,安徽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1]这些史料中的舆人,除《左传》昭公四年杜预注“舆人”“隶人”皆为“贱官”外,自杜预、韦昭以下,古注皆训“舆”为“众”,训“舆人”为“众人”。但是,遍查先秦史料,找不到一条“舆”可训为“众”的确证,而且,对于“众人”具体包括那些人,古注亦语焉不详。所以,现代学者多不再因循旧说,从史料本身出发去探究“舆人”之所指。
[2]20世纪50年代,憩之撰文认为舆人是从事低贱工作的奴隶(憩之:《春秋时代奴隶阶级最基层的舆人》,《光明日报》1956年11月8日);舒振邦则认为舆人的身份应是国人而非奴隶(舒振邦:《关于〈春秋时代奴隶阶级最基层的舆人〉一文的商榷》,《光明日报》1957年3月14日)。此两人可以说揭开了舆人身份问题争论的序幕。
[3]20世纪80年代,童书业先生的遗著《春秋左传研究》出版,其中对舆人有整段论述,认为:“‘舆人’盖‘国人’中之从征从役者耳。以其地位较低,故用贱隶之名称之为‘舆人’也。‘舆人’可有田地,且可有‘衣冠’,并有能受教育之‘子弟’,其非城外务农之‘庶人’或奴隶可知矣。”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第145页。杨伯峻先生的《春秋左传注》亦于此时出版,在对哀公二十二年冉有所言“使求从舆人”的注释中说:“杨树达先生《读左传》谓即昭七年《传》‘皂臣舆,舆臣隶’之‘舆’。舆或舆人皆贱役。”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90,第1720页。此后的学者,大多延续童先生和杨先生的观点而进一步辨析之,有不少学者从《周礼·冬官考工记》“舆人为车”出发,认为舆人是国人的一部分,身份是平民。参见黄中业《春秋时期的“皂隶牧圉”属于平民阶层说》,《齐鲁学刊》1984年第2期;杨皑《春秋战国时代的舆人》,《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4期;束有春《先秦舆人及御夫考述》,《江苏社会科学》1997年第5期;王猛《春秋时期舆人身份再辨析》,《辽宁工程技术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5期。有的学者则从舆人参与战事的史料较多出发,认为舆人是战士,属于国人中的士阶层。参见周苏平的两篇论文:《春秋时期的舆人》,《西北第二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0年第3期;《春秋舆人考辨》,《人文杂志》1999年第3期。与以上所述有较大不同的是常征在《舆论·舆人·井田制》一文中所提出的见解,他认为舆人是被周人征服地区的原有氏族部落贵族,被用为“管理村社的‘头人’”。常征:《舆论·舆人·井田制——兼议中国封建社会初期形态及其发展》,《北京社会科学》1992年第4期。
[4](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卷十六,中华书局,1980,第1820页。
[5](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卷十六,第1824页。
[6](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卷十六,第1825页。
[7]杜预注:“酅,丘陵险阻名。”孔颖达《正义》:“兵法右背山陵,前左水泽,楚师背酅而舍,知其背丘陵也。盖所舍之处有丘陵名酅,其处有险阻也。”(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卷十六,第1824页。
[8]杨伯峻注:“原田即《说文》之‘田’。‘原’、‘’古韵同部,声亦相近,得通用。今谓之休耕地,《周礼·大司徒》谓之‘一易之地’、‘再易之地’。休耕时,草茂盛,用以为绿肥,‘每每’即形容草之盛出,去年已耕种者,今年即不再用,而用其先休耕者,故曰‘舍其旧而新是谋’。”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458~459页。
[9](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卷十三,第1802页。
[10](清)沈钦韩:《春秋左氏传补注》卷三,《皇清经解续编》本,第8页。
[11](清)惠栋:《春秋左传补注》卷三百五十三,《皇清经解》,学海堂庚申补刊本,清咸丰十年,第21页。
[12]徐元诰:《国语集解》,中华书局,2002,第290页;本文所引《国语》文字及韦昭注均见该书。
[13](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卷二十五,第1896页。
[14](清)惠栋:《春秋左传补注》卷三百五十五,第2页。
[15](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卷三十四,第1967页。
[16](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卷四十,第2011页。
[17]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组校点《国语》卷十三《晋语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第435页。
[18]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组校点《国语》卷十三《晋语七》,第435页。
[19](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周礼注疏》卷二十八,第830页。
[20](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卷二十八,第1924页。
[21]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编《银雀山汉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76,第107页。
[22]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第144页。
[23]周苏平:《春秋时期的舆人》,《西北第二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0年第3期。
[24]徐在国、黄德宽编著《古老子文字编》,安徽大学出版社,2007,第396页。
[25]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336页。
[26](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周礼注疏》卷三十七,第890页。
[27](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卷四十九,第2091页。
[28](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卷三十五,第1514页。
[29]《左传》昭公十二年:“周原伯绞虐其舆臣,使曹逃。冬十月壬申朔,原舆人逐绞而立公子跪寻,绞奔郊。”(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卷四十五,第2064页。
[30](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卷四十,第2012页。
[31](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卷四十二,第2034页。
[32]山虞是掌山林之官,《周礼·地官司徒》:“山虞,每大山,中士四人、下士八人、府二人,史四人、胥八人、徒八十人;中山,下士六人,史二人,胥六人,徒六十人;小山,下士二人,史一人,徒二十人。”(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周礼注疏》卷十六,第747页。
[33](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卷六十,第2181页。
[34]王贻梁:《穆天子传汇校集释》,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第18页。
[35]转引自王贻梁《穆天子传汇校集释》,第18页。
[36]顾实先生说:“《国语·晋语》曰:‘古之为军也,军有左右,阙从补之。’文二十年《左氏传》曰:‘楚子为乘广三十乘,分为左右。’”楚僭王,故分左右广。则“五萃”中之阙车、广车各为左右,适合“七萃”之数。《穆天子传》中的“七萃”,实仍即《周官》之“五萃”而变言之,非有增也。转引自王贻梁《穆天子传汇校集释》,第18页。
[37]王贻梁:《穆天子传汇校集释》,第18~19页。
[38]王贻梁:《燕戈、“七萃”及〈穆天子传〉成书年代》,《考古与文物》1990年第2期。
[39]岑仲勉:《〈穆天子传〉西征地理概测》,《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57年第2期。
[40](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卷二十三,第1880页。
[41]王贻梁先生说:“七萃之士的‘七萃’,《穆传》多与‘六师’相伴,又在王之左右,知其为王之禁军卫队无疑。然周王卫队在西周金文与文献中皆名‘虎臣’或‘虎贲’,早已是常识了,而《穆传》却以周王的卫队为‘七萃’。”王贻梁:《穆天子传汇校集释》,第19页。
[42]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组校点《国语》卷五《鲁语下》,第188页。
[43]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组校点《国语》卷十七,第551页。
[44](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卷四十,第2012页。
[45](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卷十三,第1802页。
[46](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卷三十五,第1976页。
[47](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卷三十三,第1962页。
[48]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组校点《国语》卷十三,第434页。
[49](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卷二十八,第1923页。
[50](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卷十六,第1824页。
[51](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卷十六,第1825页。
[52]朱凤瀚:《商周家族形态研究》(增订版),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第435页。
[53]朱凤瀚:《商周家族形态研究》(增订版),第4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