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煞血云
第一节 古音
荒原上风雪蒙蒙,寒意披靡四方,雪白的颜色层层堆迭,阴郁而冰寒,偶尔随狂风卷起的冰粒,在虚空中相互击打,发出“簌簌”的怪音,宛如寒冰结成的炼狱之地。
此时透过漆黑的天幕,可以看到一行十余人,正顶着狂风,穿过漫天飞雪。
“师叔,我们赶了三四个时辰了!”
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年轻人,低声提醒前面低头疾走的人——一个身材瘦小枯干的老道士。
老道士闻声回头,瘦削的脸庞颇具猴相,一对眼珠骨碌碌地打转,找不出一点儿长辈的稳重。
不过,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在他眼中有一圈忽涨忽缩的赤红流光,绕着瞳孔流转不停。这老道士“流火赤金瞳”的修为,已至“目及剑至,错光镂金”的高段境界。
只一搭眼,他便看到后方的小辈们,一个个面色青白,体力已到了极限。无疑,一面抵抗这凝血固髓的寒气,一面急速赶路,确实让这些低辈子弟难以招架。
老道士摇了摇头:“罢了,就歇上一刻,略作调息,再上路吧!”
几个后辈一起惨叫:“明彦师叔——”
这老道士平日里不修边幅,常和后辈混在一起说说笑笑,为老不尊,固然可亲,但威严却远较其他长辈逊色,几个小辈平日里与他胡闹惯了的,此时都用十分力气,大声嘶叫,想让休息时间再延长一些。
只是,明彦老道士这次却干脆得多。
他一挥袍袖,无形剑气“哧哧”作响,在雪地之上划了一个大圈,将所有人都包了进去,无俦剑压将四面风雪挡开,使寒意不至于入侵其中。
老道士哼了一声,大咧咧地坐下,嘿然道:“快些调息,就一刻时间,只少不多!”
有几个老实稳重的已听话坐下,但大部分人,却都挤了过来,涎着脸叫:“师叔,再多歇一会儿嘛……”
老道翻动白眼道:“生死攸关,一分也加不得!”
他略显尖厉的怪腔怪调,当真是一点威严也无,小辈们一个个嬉皮笑脸:“哪来的生死攸关?倒是师叔这样催促赶路,大伙儿还真是要生不如死了!”
“正是,明知这里酷寒,偏又不让咱们御器飞行,否则这千把里路,还不是一炷香的工夫?”
老道士嘿嘿冷笑:“哦?说得倒好似俺要害你们!你们这群小辈,平日在各自师父面前,一个个稳重端正,对俺这孤身道人,倒是都不客气了!都给我坐下!”
最后一声,却是气贯丹田,裂喉而出,几个还不知死活的小辈,都被震得气血翻腾,脚下一软,当真坐了下去。先前几个老实人,也被这一声吼给惊回神来,张开眼睛,茫然看来。
一时间,剑气屏障之内寂静若死,老道士眸光转动之间,赤芒明暗交错,大异于平日的内敛锋芒。
看这些后辈心神纷乱,老道士也明白让他们静心调息已是不可能。长叹一声,语气又放缓下来:“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也就罢了,总有学乖的时候;可是,你们的师尊难道没讲过,这北极夜摩之天主人的厉害?”
后辈们听得师叔语气放缓,同时喘出大气,有个机伶点的,忙顺着老道士的语气说道:“那玉散人古魔头,还有他的侄女,妙化宗宗主——‘七杀琴’古音,都是通玄界有数的高手,弟子们自然是知道的。”
“知道个屁!知道了还为抓一只小小的玄狐,跑到这儿来送死?”老道士猴眼一瞪,当场让那自作聪明的小辈窘得无言以对。
还是另一个人出来缓颊,嬉皮笑脸地转移了话题:“明彦师叔,我们都知道错了,不如您老人家发发慈悲,给我们讲一些通玄界的故事,讲完了,我们大伙儿便就上路。”
此话一出,老道士眼前一亮,却没发现,诸多小辈都笑成了掩口葫芦。
在场的都知道,这明彦师叔平生之最爱,便是纵论此界上下四方、古往今来的名人轶事,且非奇不论、非秘不谈。
即使是宗门内噤口不言的禁忌,他也都千方百计地探了来,然后再大肆宣扬,就算受到宗主责罚,也乐此不疲,这便是老道士在低辈弟子中广受欢迎的最大原因。
他若开了个头,那必是大半个时辰才收得住口,如此一者遂了他的心意,二者圆了小辈的心愿,两全其美,岂不快哉!
老道士眯起眼睛,拈着颔下稀疏的黄须,“唉”了一声,先摇了摇头,只是终究抵不过这人生第一大爱好的诱惑,才“颇不情愿”地点头同意。
小辈们不禁低声欢呼,但当老道士目光扫来,却一个个都正襟危坐,总算是让老道士满意。
他深吸一口气,表情如痛饮玉液琼浆般陶醉,说:“罢了,看你们也累得不轻,就再给你们一点儿时间调息。趁此机会,我便给你们讲讲这通玄界近日发生的一桩大事!”
“这数月来,我明心剑宗,并通玄界另三十二宗门,不分正邪,齐集莽苍大山,为的便是杀那纵横世间数千年的妖物,宇内七妖之一——天妖凤凰!”
顿了顿,余光瞟见小辈们屏息以待的模样,老道士只觉飘飘欲仙,大有天地乾坤,唯吾独晓的快感。他随手指出一人,笑道:“我问你,什么是妖?”
被指之人忙挺胸答道:“师父曾说,妖怪有禽兽之妖、草木之妖、戾气之……”
还没说完,就被老道士挥手打断,斥道:“全是废话!”
见他一脸不屑,众人连忙做出洗耳恭听貌。
那老道冷哼:“哪用这么复杂?记住俺这一句,看见比你们聪明,又不是人的东西,那便是妖!”
这言简意赅的解释,让众小辈面面相觑。
老道士低哼一声,骂了句:“笨蛋!”众小辈也只有陪笑听着。
所幸,老道士不过才多了这么一句,很快便又回到正题:“唉,这妖凤本属上界仙禽,却沾染世间浊气,化而为妖。”
“虽为妖,但平日里并无恶迹,也不得罪哪边,只是自在逍遥。照理说,各宗也没什么干系,可偏偏咱们就倾巢而出,杀将过去……”
老道士这话音未落,一个嘴快的当即答道:“是大师伯……”
那人出口才知糟糕,再看周围幸灾乐祸的表情,他张着嘴,一个伯字才吐了半边,就再也说不出来。
老道士放声大笑:“最精明的还是你们这些小鬼头!山上消息封得如此之严,你们也能打探到!”
看老道士大笑忘形的模样,那个快嘴的家伙赶紧闭上嘴巴,把身子往后缩去,打定主意,今天绝不再吐一字出来!
老道士笑够了才道:“怕什么?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林师兄和那妖物私下苟合吗?恐怕整个通玄界都知道了!”
小辈们干咽了一口唾沫,屁都不敢放一个。只听明彦老道口沫横飞:“此事早在十年前,大伙儿就都知道了。那妖物怎么说也是上仙之属,即便做了妖怪,却也未必配不上大师兄。”
“虽然人妖有别,可毕竟也算是天地共生,如能结为道侣,互补有无,日后同登大道,也是一桩美事!所以这段恋情大伙心知肚明,也不戳破,也算是顾了林师兄的面子!”
几个小辈听得浮想联翩,便在此时,老道士猛地提高了嗓音:“可是三个月前,忽出现一桩异事——这妖物,有了林师兄的骨肉!”
十几个人闻言,不禁同时倒抽了口凉气。
明彦老道双手在空中比画,声情并茂地讲道:“虽然都是天地所生,但毕竟有别,就算妖物能变化人形,又怎可能阴阳感应,繁衍化生?这分明悖逆了天道!”
“经过潜心查探,数月之前,终于找出这事的头绪……原来这妖物可以结胎生子,乃是由于种玉魔功!”
“种玉魔功?”几个小辈齐齐叫了出来:“厉害吗?”
老道嘿然笑道:“造化魔婴、转质化形,吞吐大荒,裂空蔽日!你们说它厉不厉害?”
小辈们听得半懂不懂,却也不妨碍他们驰骋八极的幻想,想着想着,便给吓得不轻。
明彦见火候已足,猛地发力击地,叫道:“原来那妖物与林师兄之结合,不过是为了修炼种玉魔功!若真让那妖物修习成功,天下生灵涂炭,那岂不是我明心剑宗的罪过?”
“因此,掌门师伯方发下天罗剑令,遍邀各宗门共襄盛举,定要将那妖物擒下!”
一干小辈,早已是热血沸腾,有几个甚至是跳了起来,破口大骂,虽然花样不多,但也是骂得惊天动地,酣畅淋漓。
老道士在一边笑咪咪地听着,这情形已在他意料之中,看他们的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咳了一声,正准备再开口,眼角处,忽然有一道光影闪过。
那似是一道凄艳的红色,在如此特殊的时刻,对老道士来说无疑是敏感的颜色。
在小辈们吃惊的目光下,他猛地跳了起来,向光影闪过的方向张望,而摄入眼中的却只是一片雪白。
“难道是错觉?”
他凝聚心神,“流火赤金瞳”法力全开,方圆数十里之内的情形尽入眼中,不遗纤毫,仍是一无所得。
正迟疑之际,忽一声响,似是清泉相激,又似是空山鸟语,明明细若游丝,却在这冰天雪地中循环往复,无休无止。
明彦的老脸抽了一下,瘦小的身子整个地绷紧了。
他略一回眸,见几个小辈茫然的模样,心中又急又气:“都是这群不争气的东西!惹来这样的麻烦!”
念头还未断绝,又是一声响!这一次却仿佛是冰棱破碎,短促尖锐,直刺入他的耳膜。
修为的差距在此时显露无遗,老道士闷哼一声,身外剑气屏障刹那间碎裂,便似有人在头上轰了一拳,将他打得眼冒金星,天地颠倒。
正昏天黑地时,他心中跳一个人影来,思及对方以往赫赫凶威,只觉浑身冰凉,尽力大叫道:“误会!误会!我们是连霞山明心剑宗门下,古宗主暂勿动怒,给我们一个解释的机会!”
在空旷的雪地里,他的声音远远传出,很快便被呼啸的狂风卷得支离破碎。
然而这也足够了,远方某处,传来一声低低的轻哼,这一哼之后,一切声息也静寂下来。
整个冰原仿佛变成无声的世界,诡谲邪异,有种说不出的阴森难测。
老道士一屁股坐了下来,大口地喘气,至于其他小辈,早就在那铺天盖地的强压之下昏死过去,倒是免受了这一番折磨。
狂风仍在继续吹,却丝毫没有一点声音,这已违背了物性,老道士却不觉得吃惊。
毕竟远处那人,堪称通玄界数一数二的音律宗师,除了她那无人可撄其锋的叔父,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她更精擅音杀变化之道?
妙化宗主古音,果然名不虚传!
明彦老道强按下胸口翻腾的气血,也不管这妙化宗主身在何处,当下就展开嘴上功夫,将小辈不知厉害,贪玩入境,又被自己追回等诸般事项一一道来。
他本就是言辞灵便之人,在此生死交关的时候,更是手段超常,说得言辞恳切,致歉请罪的言语,更是以种种奉迎之术,迂回道来,舌灿莲花。
如此洋洋洒洒数百言,已是他今生的最高境界,如果这都不能打动对方,那么,他也只能闭目待死,血染冰原了。
冰原上沉寂了数息,却不闻人声。明彦等得心惊肉跳,但又不敢再开口,只觉得背后冷汗渗了一层,将道袍粘在身上,难受至极。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老道士行将崩溃,恨不能拔腿逃遁的时候,又传来一声响,只是这次却虚虚缈缈,愈行愈远,几个回旋间,就没入了四野冰原,无有痕迹。
忽然,震耳欲聋的风啸声再度拔起,与纵横奔流的寒风汇合在一处,从明彦老道士耳边刮过。他的魂魄这时才勉强入窍,在狂风的厉啸声中,缓缓坐倒。
他知道,那位魔头已远去了。
至始至终,人家连话都懒得说一句,事实上,明彦也没那个资格。
“真是侥幸、侥幸……只碰到个小的,若是老的在,哪还有机会站在这?”
又一波大风呼啸而来,吹得他一个激灵,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低头看着地上横七竖八倒卧的小辈们,脸上抽搐几下:“还是快走为妙,莫要让那魔头反悔,真取了俺的性命!”
想到这里,他袍袖一张,枯瘦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潮,竟是强催功力,抓起诸多小辈,贴着地面飞驰而去。
数息之后,似乎永不止息的飞雪寒晶,将他们经过的路径彻底掩埋,再没留下一丝痕迹。
仿佛这里从未有人来过。
第二节 福王世子
连霞山坐忘峰下,此时正是晨间。
两个提水桶的童儿,正摇啊晃的走来。
两个都是八九岁年纪,穿着一身粗布道袍,满脸稚气,略高的那个,白白净净,眉清目秀,脸上却抹了几道黑灰,显得有些滑稽。
他的同伴则较为黑瘦,小小年纪一张天生的苦脸,看上去,总似心中有绝大苦闷一般。
两人各掂一对只比他们略短那么几分,却粗上一倍的大桶,在山路上摇摇摆摆,桶与桶之间偶尔碰撞,发出金铁之声,这大桶竟是铁铸的!
两人样子虽是狼狈,不过脸上汗迹不显,又看不出吃力的模样,且尚有余裕说话闲谈。
此时正是那个苦脸孩子开口,话未出,悲叹之声先至:“唉,又过了一个月,却只是从劈柴的换成挑水的,大约再过三月,就要去开山了吧。开山十年,再到‘启元堂’,接着熬上十年,看看是否有哪位仙师,收我做端茶倒水的童儿……”
“那时,你已不小了!”
同伴提醒他一句,却换来他的白眼:“我知道!童儿当不成,小厮也可以啊!嘿,小厮……小厮也比俺这人强上百倍……呃,珣师弟,你不生气吧!”
这孩童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说错话了,但看同伴脸上没有什么难堪的表情,才渐渐放心。
殊不知,就在他话刚出口的刹那,同伴的脸上便白了几分,只是旋又恢复如常,一副浑若无事的样子。
两人的铁桶“当”的一声撞在一起,嗡嗡响声中,珣师弟笑道:“生气?灵机师兄,你这是要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灵机战战兢兢的说道:“自然是真话……呃,不如假话真话一起说如何?”
珣师弟嘻嘻一笑,旋又正色道:“单师兄天资绝佳,他能脱奴籍,登仙道,也是天大的机缘,仙道之途,也就机缘勇毅而已;且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总是斤斤计较,那我留在这山上又有何用?”
这一段正气凛然的大论让灵机肃然起敬,不过,很快他又疑心道:“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珣师弟却笑而不答,只是加快脚步往前行,前方清溪淙淙,汇入不远处那径有数十丈的水潭,泠泠水响,不绝于耳,潭边早有十多个道童在那里嬉笑打闹,人声鼎沸。
后面,灵机加快了几步,也赶了上来,他没心没肺地大叫:“珣师弟,今天你一定要给我说明白,那话是真是假啊!”
他这边大叫,潭边的童儿们也是听得清楚,便有一人嘻笑着道:“灵机,莫急呀!刑堂这就开了——”
那人拉了个长腔,几个同伴“哗”地一声笑出来,却又一个个搬铁桶、搬石头,高踞上座,摆了个脸谱,便如阎王座下小鬼一般,其余人等在一边,嘻嘻哈哈看热闹。
等到珣师弟和灵机过来时,几个人就一起喊道:“堂下之人,有何冤情,速速报来!”
“大老爷,冤枉啊!”灵机也是凑趣,当真就拉长了那张苦脸,摆了个哭相:“李珣他骗我……不,我是说,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骗我!”
此话一出,当堂的、凑趣的都抱腹狂笑起来,有个童儿竟笑得摔下了桶去,惹来了更大的笑声。
刑堂眼看是开不下去了,这边灵机早被逼着将之前的对话再说一遍,他记性好,把那段对话说得不差一字,尤其是李珣那段话,更连语气都学得唯妙唯肖。
李珣由他在那儿说,自己提着捅到潭边清洗,刚把桶放下去,身后便凑来好几个人,一个好事的就说:“珣师弟,你那话到底是真是假啊?你是圣人啊?”
李珣停下动作,回头笑道:“圣人?哪有这么好当的圣人?”
“那……就是假的喽?”
“也许是吧。”李珣笑道。
“噢……”周围的人拉长了声调,发出鼓噪声。
李珣却也不恼,只是挠了挠头,颇不好意思地道:“真要让我心无芥蒂,是很难的。想想,现在单师兄已初窥仙道堂奥,寿延百纪,甚至长生不老都是预料之事。”
“而我,却还需要一步步打磨成器……哈,同样的年龄,仙缘却如此不同,我实在是嫉妒得很啊!”
其实,心生嫉妒的何止是他,旁边几人,脸上都流露出羡慕嫉妒并生的神情。这些人小小年纪,心思是藏不住的,只觉得李珣所说,实在是肺腑之言,不由大为点头。
而李珣又接道:“但是,仙道只论机缘毅力,不论出身高低,我却是没有骗人的,单师兄的事情摆在眼前,大伙儿都看到了。”
“其实,在诸仙师眼中,下界的富贵荣华当真如粪土一般,便是金玉满堂,贵不可言又如何?百年一过,富贵冷灰,怎如仙师餐风饮露,逍遥神行,不死不灭的大自在?”
“大家都是下界万中选一的资质,才让仙师引上山来,得遇仙缘。只这一点,就比那些王侯将相要强上百倍。”
“而单师兄,则是例外中的例外,那是万中无一的资质,与他比对,却是没必要的。而且与其在出身上比对,还不如刻苦精进,在仙道上相互砥砺切磋还来得更痛快些!”
这话自然不错,几个童儿都是大点其头,觉得珣师弟果然见识不凡,不愧是王侯之家,纵使在仙道上,大伙儿谁也比不过谁,但论学识见地,比起他来,却要差得远了。
这些童儿,都是连霞山上明心剑宗的低辈弟子。明心剑宗,乃是号称通玄界“东方第一宗”的名门仙山,以无上剑道称雄于世。
通玄界因四九天劫刚过,各派元气尚在恢复,各宗门也就趁此机会,在下界寻找资质上佳的弟子,授以仙业,传承道法,以求薪火相继,宗法不灭。
李珣等人,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入得山门。他们出身各有不同,有贫户之子,有豪富之家,有书香门第,其中尤以李珣之出身最为尊贵。
他出身人间界帝王之家,是当今天子之弟福王的长孙,未来的福王世子,极尽荣华。
然而,福王老迈糊涂,又一心渴望得道成仙,听了蛊惑,竟要将长孙送上仙山祈福,但仙山未送成,却让李珣误服一旁门术士的毒丹,性命垂危。
千钧一发之际,被明心剑宗的弟子救下,观其有根骨,加上老王爷心意已定,便将李珣带来宗门,收入门下。
这事情曲曲折折,加以李珣身分特殊,刨去险死还生之事不谈,倒还颇有趣味。故他上山不过三月,这事便在山上传遍,便是宗主清溟道人,也知有个低辈弟子出身皇室。
虽然富贵逼人,但奇的是,这李珣小小年纪,却是内敛持重,平日温柔敦厚,不以出身为恃,与同辈相处融洽,看今日玩闹的情形便知一二。
他们这些低辈弟子,都是根骨极佳的苗子,平日里也只是早晚各有一次功课,习那吐纳调息的法子,筑基培元,为日后修真做打算。再有就是提两个铁桶,担水上山,强健体魄。
等到十岁,便去“开山”。
所谓开山,就是在师长的监督下正式修炼,打熬筋骨,激发潜能,这一阶段,便是磨练心志毅力。
至于再向上,便是启元堂。至此才真正脱去肉体凡胎,迈入修真的门槛,并由师尊亲授堂奥。
但这一过程中,将有近五成的人被淘汰,他们将被抹去有关的记忆,送回人间界。
李珣用力将两个铁桶扔向水潭中央,这沉重的大家伙翻了一个滚,很快就沉下去,其他人见状,一个个又笑了声:“珣师弟,今日又要练功哪?”
李珣笑了笑,算是默认,他脱下道袍,只穿一条短裤,露出赤条条的上身,到底是出身王侯之家,平日锦衣玉食,惯出了一身的细皮嫩肉,上山数月还没有转变过来,倒似个姑娘家。
他踏入水潭,正想俯身下水时,忽然天空中“咻”地一声,尖锐刺耳,几个童儿一起抬头看,只见空中有一道淡金色剑光,歪歪斜斜的在空中划了个半圆,接着便一头栽了下来,竟是向这边来了!
几个童儿看呆了,直到剑光临头才猛然转醒,齐齐喊了一声,四面逃开。但李珣人在水中,行动不便,又事发仓促,本想发力后移,却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在水中,弄得浑身湿透。
“让……让开啊!”
来者也是怪叫连连,在叫声中,剑光猛地收敛,一道人影现身出来,在空中连翻了十多个筋斗,硬生生卸下了冲力,在潭边小树上一点,一个翻身就稳稳地落在地上。
灵机等人早吓得趴在地上,却不想只是雷声大雨点小,一个个都有些讪然,互相看了一眼爬了起来。
一个童儿眼尖,看清从天上“掉”下来那人的面貌,当即奇道:“是单师兄呀!”
话音一落,十多个人一起“噢”出声来。
李珣坐在水中,仰着头看岸上的人,那人也看向他,眨了眨眼,发出一声惊疑:“耶?是小世子啊——”开头的疑声,听来还颇为自然,但后面一句,却有意拉长了嗓门,怪腔怪调的,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李珣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原来是单师兄!好久不见了!”他现在的样子很狼狈,坐在岸边浅水处,只穿着一条短裤,又浑身湿透,头发凌乱不堪。
这个单师兄,却穿着一身不知用什么丝织成的袍服,色泽淡青,上缀云纹几朵。仔细看去,这云纹好像还缓缓流动,宝光隐隐。
李珣一点也不掩饰眼中的欣羡之情,就那么坐在水里,巴巴地打量这件袍服,竟忘了站起来。
岸上的单师兄自然也看到他的神情,心中不由大乐,笑道:“小世子,你怎么还坐在水里?我看这天也不热啊!”
李珣听了这调侃之言,才如梦方醒,脸上红了红,连忙站起身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单师兄可折杀我了,自入山门,那俗世的称呼就再无意义,还说这话干什么。”
“哦?师弟你这样想啊,也对!”
单师兄打量着这位以前的小世子,现在的师弟,圆脸上露出了笑容,比之刚才越发得意了。
单师兄名智,今年十五岁,是与李珣同时上山的同伴,更确切点地说,是李珣府上的书僮仆役。
本想着让李珣在山上有个照应,却也是单智有缘,上山之际,竟碰到了宗门二代弟子的佼佼者,连霞七剑之一——“洞玄剑”明松道人。
他见单智根骨上佳,竟极为符合他创下的一门功夫,不由大喜,也不管李珣意思如何,便将单智收为弟子,一跃成为宗门嫡系,地位远在李珣这些低辈弟子之上。
两人身分,立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逆转。堂堂王侯世子,成了提捅打水的道童,而端茶送水的书僮,却变成了修仙炼道的修士,世事之奇莫过于此。
上山已有三月之久,这段时间里,二人差别又开始拉大。李珣炼气筑基的功夫才刚开头,单智却已可以御剑飞行,虽然水准还拙劣得很,但这样的差距,正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不过在单智心中,这个“主子”却是代表早年那段极不光彩的经历。想到往后可能会有人在背地里说话,再加上连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心思,其实单智还是讨厌李珣的。
所以三个月以来,即使有空,他也不愿和李珣见面。
而这次出于意外,让两人面对面的站着,听着对方温和谦恭语气,再想想以前相处的情形,他忽然觉得,这个李珣其实也还行;得体知礼,为人也真诚,自己曾想的那些如何整治折辱他的法子,似乎显得有些过分了。
少年人心思最为善变,刚刚还觉得眼前之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现在又感觉,这人还值得一交——至少,有事没事听听他的奉承也是好的。心念一转,脸上的笑容便厚重了几分。
“师弟的见识要比我高得多了,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唉,真是对不住,这几个月,师父的功课实在是严,就算想来看看师弟也没时间,若日后有空闲,我一定到你那儿去走走。呃,再顺便带几颗丹药,好为师弟筑基打算。”
李珣闻言大喜,连忙行礼道:“多谢师兄厚爱!”
“哪里,哪里!呃,师弟现在这是……”单智见李珣的模样,不禁奇道。
听闻单智询问自己的穿着,李珣脸上一红,笑道:“师兄见笑了,我只是想到水潭里静坐,藉水压来练练功夫,所以才穿成这样。”
“哦,这山上水潭可是寒意深重,师弟你要保重身体啊。对了,师弟你看我这身‘云袍’如何?”
李珣极羡慕地道:“即便在人间界帝王之家,也没有这种宝贝呢!”
单智闻言喜出望外:“师弟眼光确实不俗,这云袍乃是坐忘峰上寒玉蚕丝织就,水火不侵,上绣云纹,更是一种极厉害的防护禁制。山上诸位师兄在家时都穿这个,我这里也有那么几件,不如送师弟一件如何?”
李珣喜得一下子蹦了起来:“师兄此言当真?”
“当真,当真!”
看到李珣近乎于仰慕的眼神,单智心中那一丝丝的虚荣,仿佛一个灌气的气球,急遽地膨胀着,不但填补了以往因自卑自贱所生的巨大心理黑洞,还把他的自信抬上了半空。
“好!今晚我就给你送去,日后有什么问题,尽管找师兄!再过几年,等你功力够了,我再让师父收你为徒,届时,我们可就是真的师兄弟了!哈哈哈……”
李珣虽然也在笑,但他还不太能放得开,笑容里还有几分羞涩。
越是如此,单智越能体会到那种强者的快感,心里对李珣的满意度也越高。他伸出手,拍了拍李珣的肩膀说道:“以后还要多努力啊!师兄我做功课的时间到了,就此先别过,晚上我再去你那儿!”
就在李珣的千恩万谢声中,他大笑着跳起,跟着剑光一闪,架着他腾空而起,往山上疾飞而去了。
便是在这种时候,他也没有忘记往下面再看一眼,不出所料,他看到了李珣眼中流露出的满满羡慕。
他忍不住又笑了一声,一振剑诀,速度再增数分,转眼间这个小水潭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三节 血魇
“哗哗”的流水声在耳边响起,李珣屏住呼吸,渐渐沉入了清凉的水潭中。在头脸完全浸入时,水潭边的嗡嗡人声,似乎变成远在十里之外,被水流切割得支离破碎。
沉静的水底是思考问题的好地方,李珣身子渐渐下沉,一直沉到距水面十余丈的水底,他摸到两个铁桶,继而在桶边盘坐下来。
这里的光线已几近于无,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自己,只有水流规律的冲刷,才让人记起,这空间并非他一人独有。
从静坐那一刻起,他便将与单智碰面时所经历的对话场景,在脑中思考了一遍,仔细寻思是否有什么不稳妥的地方。
这个回忆也仅是一瞬间的功夫,他很快就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咧开的嘴角像是个扁圆形的黑洞,吞吐着阴郁冰寒的气息。这是真正发自肺腑的笑容,也只有在这毫无人迹的地方,他才会表露出来。
他在想:“这个单智嘛,心思还算单纯,想来几年之内,也不至于变了性情,还是可以利用的。那云袍、丹药也就罢了,若能由他向宗门引荐,方是最要紧的事。我的时间紧迫,这十年时光转瞬即逝,如果到时不成……”
思及此处,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双手捂住了胸口。
也许是应机生变,他只觉得心脏猛地一抽,继而开始疯狂地跳动起来,频率超出正常人的标准太多。
血液仿佛被这压力催动,在血管内横冲直撞,突然窜升的热量,让他感觉在瞬间成了一只烤熟的大虾。
温度越升越高,竟像是燃起了一团火,而这火是从他体内最深处烧起来的,热力所过之处,筋肉、骨髓、血管、经脉,均在这妖异的力量下扭曲变形。
强烈的灼痛感仿佛一根根被烧红了的铁针,透入他的神经,在全身窜流。
他痛得蜷曲起来,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因为这疼痛已抽干体内最后一丝力量,使他张口不能!
剧痛大约持续了十息,然后就像噩梦般消失不见,只有因疼痛而变得格外敏感的皮肤,在水流激荡下隐隐的麻痒,才提醒他,刚才的情形绝不是幻觉。
这十息的时间,已让他内息大乱,不知呛进了多少水,幸好他现在修炼已有根底,连忙强抑住因剧痛而疲惫不堪的心神,勉力调整内息,才又再度恢复闭息的状态。
“今天的时间又长了一息!”
恢复正常之后,李珣的手脚都在发抖,恨声道:“血散人的血魇,当真是阴毒诡谲!你这老匹夫,我李珣绝不善罢甘休,总有一天,要让你把这种滋味,十倍、一百倍的拿回去!”
咬牙切齿地诅咒了两声,但他却明白,这只不过是心里想想,嘴上说说,当真到碰到通玄界三大散人之一的血散人,他除了磕头求饶,还能干些什么?
被剧痛如此折磨后,他的思维也显得有些散乱,索性闭上眼睛,任内息自发流转,维系生机,李珣昏昏沉沉地小睡了起来。
若有任何一位修道有成的修士在此,看到此时的情形,必然会惊叹这童儿的修为,分明就是到了“恃气合意,流转不息”的小成境界!
正因如此,他才能够在昏睡之中内息不停,将内呼吸保持得如外呼吸般自然,其修为进程较常人自是大为超出。
李珣隐约也知道自己这种状态的可贵,只是他小小年纪,心机已是颇深,非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露出根底。
他此刻心神散乱,昏睡中,无数意识片段纷至沓来,迷迷糊糊间,只觉得一片血云铺天盖地压了过来,其中鬼声啾啾,尖锐凄厉,及至眼前,却蓦地化为一张大脸。
那张脸虬髯满颊,尖利如针,一双眼血光流转,望之如妖魔一般,又忽地一笑,开口讲话,声如洪钟:“血魇滋味如何?还有,灵犀诀呢?还不拿来!若是十年之内不将它交上,血魇便会将你的神智抹去,取而代之,令你元神破灭,永世不得超生!”
“这十年之中,每日都有血魇噬体,让你时时记得,性命掌握在我的手中。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
“不要妄想那告密求生的法子。血魇之术种居心窍,连结元神,与你的性命息息相关,除了我的化心大法,再无人能解得!便是天下宗师齐聚,也救不了你!哇哈哈哈哈……”
狂笑声中,天地都摇晃了起来。
李珣大叫一声,翻身醒来,内呼吸状态突然被打破,立时呛了一大口水,差点溺死当场。
他连忙调顺内息,却发现身体已恢复过来,状态甚至更佳,松了一口气,心里却也未觉得有任何欢喜。
李珣不知睡了多久,也不敢在水下耽搁,拎起两个铁桶迅速上浮,只三两息的功夫,便破开水面。
岸上出奇的安静,李珣四处张望,却看到灵机正向着他挤眉弄眼,其余童儿都已离去。
在灵机的身边,有一个身穿道袍的中年道士,面白如玉,身姿俊朗,风采照人,有傲然出尘的味道。他正抚须看向李珣,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李珣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得那道士眼中神采流转变化,神妙莫测,被他一眼望个正着,竟似冰水浇头一般,凉意自顶门直下丹田,搅乱内息,让他差点岔了气,只觉即便是在水下呛咳,也没有碰到这种眼光来得难受。
道士轻“咦”了一声,眼内光芒一敛,点了点头,开口赞了一句:“内息稳固,筑基有成,看来是用了心的。”
直到这个时候,李珣才有力气仔细打量此人,第一眼只觉得面熟,第二眼望去,他立时瞪大了眼睛,叫道:“清虚仙师!”
这中年道人,正是与宗主清溟道人同辈的高手——清虚真人。他是通玄界中辈分最尊的数人之一,在宗门内,地位也仅在清溟道人之下。
这位仙师冷厉古板,李珣当头受了他一赞,已是意外之喜,此时怎敢怠慢?急忙游上岸来,将铁桶放下,施礼道:“仙师安好,弟子李珣拜见。”
清虚真人应了一声,让他起来,再打量了他几眼,却皱起眉头,口中喃喃道:“倒似一位故人……”
李珣和灵机听不真切,却又不敢贸然抬头,只能垂首听着。
清虚沉吟了一阵,命李珣抬起头来。李珣心中紧张,赶紧暗中吸了两口气,才缓缓抬头,两人目光相接,他心底猛地又是一冷。
只见清虚脸上虽然平淡,眼神却是冷若霜雪,周遭空气竟因此流动着丝丝凉意,贴上李珣的皮肤,沁入肺腑。
李珣心中有鬼,即使表面上做得再好,终究还是难受,不由得避开了他的目光,而眼角的余光,却正好看到清虚嘴角那抹一现即隐的冷哂。
他心中一沉,连忙又将目光转回来,清虚却不再看他,而是转向灵机道:“你心性纯朴,这很好。数月后便要做‘开山’的功课了,切记磨砺心志,不可妄想侥幸,只要循序渐进便可。”
灵机讷讷应声,不知该说什么话好。李珣在一旁听得却是心弦颤动,只觉得清虚所言,倒有大半是对着自己说的,什么磨砺心志,什么妄想侥幸,句句意有所指。难道他看出什么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脏不住怦怦乱跳,怎么压也压不住。而这一切,都被清虚看在眼里,他向李珣这边扫了一眼,就这一眼,便让李珣全身发麻。
这时,便是傻子也知道,清虚对他已有成见,被这样一个宗门前辈“惦记”着,李珣连想死的心都有了。而更令他感到郁结的是,直至如今,他还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
他到底年纪还小,只觉得前途渺茫,生死未卜,不觉想哭出声,全凭着内心的倔强撑了下来。他已有些模糊的目光却察觉到清虚脸上微微一动,似乎没有了之前的冷硬。
“莫非别有缘故?”
也就是一闪念的功夫,李珣近乎本能地调整了面部肌肉——唇角微微的下垂,颊侧轻轻的抽动,摆出一个孩童倔强且又委屈的神情来。
最妙的是,这神情就仅仅是微露三两分,可说不咸不淡,恰到好处,没有一丝做作。
这番调整实在是微妙得紧,但一旁的灵机,却全然无法理解这等细微的转变,只是隐然觉得这里的气氛变了一些,他虽然个性老实,不过被这气氛一影响,也觉得很不自在。抬头一看,正瞧见清虚微微蹙起的眉头。
看见了李询的表情,清虚忽然觉得,刚刚自己的态度有些不妥。世上相似的人这么多,自己总不能把对那人的厌恶之情牵连到这孩子身上,心念一转间,就生出些歉意。
只不过,再转念一想,他又觉得,眼前这个孩子委实也太过聪明了一些,自己不过是稍稍露出了一点疏远之意,便被他察觉。方才对自己的察言观色,也把握得很准确,倒不愧是出身帝王之家……
几个念头交杂在一起,那个已经许久不见的人影便又在脑中闪动,他心中竟生出已数百年没有的烦闷来。再看了一眼李珣,他终于决定对这孩子讲几句话:“李珣。”
“弟子在!”
李珣的应声有些低落,清虚自然听得明白,但他并不在意,而是接着道:“我问你。修仙之道,机缘、心智、根骨,三者缺一不可,你可知道?”
李珣谨言道:“弟子知道。”
“那你觉得,这三者以何者为先?”
“机缘!机缘为仙道发端。”
清虚点点头,又道:“没错,不过既到此地,便是有机缘。那你觉得,后两者当以何为先?”
李珣正想开口,蓦地怔住了,他本想说“心智”的,但他已感觉到,眼前这清虚仙师,似乎颇不喜他的心机繁复,若真说出口,说不定又要惹恼他。可是,若要说“根骨”,却又是口不对心,难保对方瞧不出来。
一时间,他竟是进退两难。才怔了一会,却猛然醒悟——糟了!
清虚提出的问题,答案本是最单纯不过,机缘第一,心智第二,根骨第三。其中心智并非机心,而是包括悟性、毅力等一系列因素的集合。任何一个低辈弟子,都可琅琅上口。
如果他真的心思纯朴,胸无杂念,必然是脱口而出,不假藻饰。可偏偏他投鼠忌器,临阵犹豫,错失大好良机,怕早被清虚道人看个通透,如此再说什么都迟了!
李珣心中暗恨竟然进退失据,大失水准,又恼又惊,顿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清虚见他模样,心中通明透亮,也是无奈摇头,长叹一声:“福祸本无门,唯人自招。”
李珣想开口,但在清虚道人的目光之下,只觉得说什么都无法遮掩心中念头,全身力气,在刹那间一扫而空,两腿一软,竟是跪倒地上,口中只是嗫嚅道:“弟子,弟子……”
清虚冷然问道:“难道你还想心存侥幸?狡辩刚刚真是说不出来?”
“弟子知错,不应该擅动心机……”
清虚脸上的神色略微松弛了一些,但看到李珣脸上那似曾相识的神气,心中又是一突:“由面知人,这两人如此相似,心性或许也差不多,不要养了个狼崽子出来!”
心中计较已定,他面色又是一沉:“小小年纪,对师长竟也用上了心机!如此之心早就偏离了正道,你便是修了道,也只会入了魔道!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此话一出,李珣脑中当真如霹雳击中,霎时间一片空白,他身子一软,已伏在地上,只是哭道:“仙师慈悲!仙师慈悲!”
一旁的灵机看得莫名其妙,听两人只是对了几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珣师弟竟似是寻死觅活般嚎啕大哭,这到底是哪门子玄机?
清虚又放缓了语气:“你来也富贵,去也富贵,岂不比那些人要强得太多,又何必做此情态!”
李珣也不答话,只是叩头如捣蒜。这时,他是半点儿心机也不敢动,每下都实实在在,只叩个三五下,便被潭边的卵石碰破了额头,顿时鲜血横流。
灵机见状已经吓傻,他哆哆嗦嗦地也跪了下去,虽全凭一腔义气,但脸上仍满是迷茫。
清虚见李珣如此,脸上却越发不动声色,他心中虽也有些怜惜此等美质,但他修道千年,作出的决定绝不会随意更改,李珣如此反应,更是坚定了他的念头。
他叹息一声道:“机心不除,便生魔障,即使有道德教化之力,也未必能把持得住。你这孩儿,虽然也是难得英才,奈何……”
他嘴上说得温和无奈,却有一种不容违抗的坚决。
此时,李珣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只知道叩头不止,力道还不见减轻,直至皮烂露骨,也没有停下。
清虚看在眼中,略一摇头,挥袖发出一股暗劲,挡住他的自残举动,李珣全身发软,坐倒在地。
见他坐倒,清虚道人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忽又开口道:“看你仍有向道之心,我也不愿强迫你,就再留你一年时光,让你打熬体魄,沉淀心思,便是回去尘俗,在朝堂上也能为天下万民谋求福祉,你要好好把握。”
就在李珣绝望的目光中,清虚道人的身形杳然消逝,便如一个虚幻不实的气泡,“啵”的一声,便化为虚无。
他多么希望,刚刚发生的事情,也只是一场幻梦啊!
入山不过三月,李珣便因一场突出其来的邂逅,丧失了继续进修仙道的机会。
而他的性命,也将在这之后,被恶魔狠狠吞噬……
灵机睁大了眼,看着李珣全身无力地跪倒在地,身上犹自发抖,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滴下,竟将潭边的泥土沾湿一片。
灵机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扶他起来,看到李珣脸上苍白有如死人,眸子里也是一片死灰,竟是绝望到了极点。
“珣师弟,你怎么了?莫吓我呀!你们刚刚是怎么啦?清虚仙师他干嘛赶你走?这莫名其妙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珣现在哪还有心思去应付他,猛一振臂,将灵机推到一边,自己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了两步,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又摔倒在地。
隐隐的,耳边传来灵机惊慌失措的叫声。
李珣心中涌起了苦涩的滋味,在肺腑内一转,又冲上了嗓子眼,他长叹一声,就此昏死过去。
时已深夜。灵机因为折腾了大半天,疲惫不堪,已在睡梦之中,李珣此时却缓缓地清醒过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昏睡,他脑子还有些不清楚,睁着眼睛想了半晌,才又记起,昏倒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或许是已有一次重创的缘故,李珣此刻,倒也没了白天那种狂涛巨浪般的冲击。但这浓浓的负面心绪,却在无声无息之间缓缓积累,心中的绝望也一波重过一波,滚滚阴霾,压得他根本透不过气来。
他仰面躺着,脑子里浑浑沌沌,而随着时间流逝,思绪中的杂质已逐渐被清理出去,剩下便是最清晰,却也最可怕的场景。
四个月前,他还是福王府内最受宠的小世子,除却每日在宫中伴读时的勾心斗角,以及回府后父亲的严厉功课之外,并无半点不顺心之事。
然而,一个杀神却自天而降,将他制住,然后便莫名其妙地让他拜师。
“我为何要拜你做师父?”八岁的李珣,显出与同龄人大异的神态,小小年纪已颇有大家风度,看着眼前凶恶的红衣大汉,心中虽然恐惧,但表面上依然冷静。
这红衣大汉,就是三大散人之一的血散人,闻此言后放声大笑:“拜师便拜师,有什么理由好讲?”
李珣冷声道:“福王府虽然不大,却也有上千军士拱卫,容不得旁人随意进出,何况是来此乱收弟子。你这恶汉,若真有本事,便去找管家应征护卫之职,平日就有教我习武的机会,何必翻墙越室,做这蟊贼行径!”
血散人狂笑道:“谁说要教你习武了?若不是俺见你有用,就凭你刚才那番蠢话,便要屠尽这整个王府,让你在血海之中,哀号三日才死!”
“大胆!休要妄言!你要犯上吗?”李珣闻言又惊又怒。
“笨蛋!”
血散人一巴掌将不知天高地厚的李珣搧倒,手上又凭空一扯,只见掌间血芒流转,那光芒连接成条,仿佛活物在空中扭动,腥味扑鼻。
李珣脸色发白,正要呼喊求救,血散人已一掌拍在他胸口,将这血芒压入他体内。
转瞬之间爆发出的噬心剧痛,抽干了李珣最后一丝力气,虽然只疼了不过两息的时间,已让这八岁孩童疼得屎尿失禁,涕泪横流。
末了,血散人笑道:“这血魇滋味如何?”
剧痛虽过,可李珣仍是一点儿力气也提不起来,不住低声抽泣,听得血散人一阵心烦,一脚踹在他肚上,怒道:“给我闭嘴,听老子细说……”
因此,堂堂王府小世子,便成了通玄界血散人的弟子。不过,血散人却没有传给他半点功夫,只是每日让他尝尝血魇的滋味。
数日后,血散人便假扮成游方道士,骗得福王团团转,又巧引明心剑宗的弟子前来。这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李珣也只好在满心不甘及恐惧之下,来到连霞山。
一直到与山上众人混熟了,偶尔听师长论起通玄界的秘闻,他才明白,自己碰到的“血散人”是怎样的大魔头。
通玄界有一些修士,并非出身宗门,而是自行修真以得仙道,或者叛宗而出不受管辖,形成了散修这一群体。
散修当中,也有一些不可轻忽的大人物,举世闻名的三大散人,便是其中代表。
血散人便是三大散人之一,是通玄界杀孽最重的魔王。他的“血魔化心大法”已臻化境,在通玄界也是最顶尖的修士之一,然其凶名响彻通玄界,令人闻之色变。
自从李珣得知血散人的厉害后,他便死了贰心,开始筹画如何获得“灵犀诀”。
原本李珣不知取得“灵犀诀”的难处,又因心中有鬼,不敢四处打听,只能潜心炼气,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被哪个仙师看上。
却没想到,上山第一天,他的书僮便鱼跃龙门,成了宗门嫡系,而他却与一群低辈弟子挑水打坐,就这么过了三个月。
直至今日,他还没有得到“灵犀诀”半点消息。但却因为这一次意外,让他的修行机会被清虚一言否决。即便心志再坚忍,面对这样的冲击,他也觉得承受不住。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李珣心里不禁黯然,鼻子一酸,竟是流下泪来。
自出生以来,这是哭得最伤心的一次,便是白日那般嚎啕,也有所不及。
作为福王长孙,未来必将继承王位。所以,在父亲严厉几近狠辣的教育手段下,李珣小小年纪便心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却又极懂得掩饰。
他平日去宫中伴读,都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回到家中,却要写一篇入宫感想札记,将入宫所见所感,描绘剖析,评点对策,再由父亲最终审核。
在这般环境之下,虽然年仅八岁,却已经让他明白世间最肮脏的生存哲学,心理年龄较之外表,实是远远超出。若按此发展,李珣必能青出于蓝,尽享荣华。
而这一切,都在血散人到来之后,被粉碎了……
到了这仙山上,李珣才终于明白,他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孩子,这世上也不是只有心机计策才是决定性的力量。
正如血散人那般,已超出他所能计算的范围,还有那清虚仙师,一双眼睛,似乎能看透人心的每一处角落。
所以,他也只能在这些人的掌控之下,如傀儡木偶般的规矩行步,直至死期到来。
“只能等死了吗?”低声抽噎着,李珣扪心自问:“可是……我不想死!”
第四节 生机
在宗门低辈弟子群里,开始流传着这样的消息——“知道李珣吗?”
“你是说那个刚上山的小王爷?”
“就是他!他最近走火入魔了!”
“走火入魔?那么严重?”
“别想岔了,我是说他现在修炼的样子,仿佛是走火入魔一般!那模样,啧啧……简直就是自虐啊!”
“怎么会这样?他不是还不到开山的时候吗?”
“是啊!不过,灵机说,是清虚仙师说了他几句,好像很严厉似的,被吓了这么一回,他就成了这模样!”
“但他这样子也太……认真了吧!”
“认真?是疯了才对!李珣这人我也是见过,本来就和和气气的一个小鬼,怎么成了这样呢?清虚仙师也真是的,他老人家说完了就去闭关,害得人家在这儿自残……啊呀,那不是李珣吗?”
李珣气喘吁吁地提两个铁桶,从山道上跑过,这是他今天第五次往返了,山上居所盛水的大缸早就满了,可是他也没停下,随手把水一泼,就再次下山。
山上的人本来就不多,就算路上偶尔碰到了,他也不在乎,虽然招呼照打,却视旁人古怪的目光如无物。
这也是,命都要保不住了,还差这一点儿吗?
而他打水的地方也变了,比原来的路程要远得多,形势上也险了数倍。他就是用这种残酷的方法打熬身体,磨练意志。
即使他知道,这种手段没有任何意义,但在遭受绝大打击后,他只能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保持外表的平静,压抑内心的绝望。
虽然绝望,可他并没有放弃。背地里,他还透过山上的一切关系,收集关于灵犀诀的资讯。
只剩一年的时间了,尽管希望渺茫,但这一根救命的稻草,他也要死死抓住。
然而,他的交往阶层,最高也不过是刚进门的单智。
与单智交往时,态度不能太过高傲,也不能卑躬屈膝,这中间的拿捏让他相当难受。
李珣并不喜欢和单智接触。可偏偏自从潭边一晤之后,单智便喜欢到他这来,吹一吹每日的见闻,炫耀一下新学的功法。
偶尔李珣问起灵犀诀的事,他却说得颠三倒四,且又强撑门面,翻来覆去,倒也没什么有价值的资讯。
李珣心中烦闷,甚至已将单智视作洪水猛兽,却又不能翻脸,入夜时分,倒成了一日中,比苦行修炼还难熬的时刻。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倏忽间,又过了两个月的时光。
李珣在过去几十天来,竟然又长了半寸多,身体更是坚韧不少,提着装满水的铁桶上下山道,如履平地,却仍是白面小生的模样,这大概就是内修的妙处了。
因年龄已到,灵机最近几日已进行“开山”的准备了。可能是无忧无虑的日子马上就要结束,更可能的是可怜李珣的遭遇,灵机变得更为善谈,每天晚上总要扯着李珣聊到半夜。
这一天,李珣刚洗漱完毕,拖着疲累的身子才上榻躺下,灵机便一跃而上,在他身边叹起气来。
李珣翻过身去,正想装睡逃开,灵机却已大发感慨:“珣师弟,看你这般修炼,究竟是如何撑下来的?想想再过十几日,我接着的十年之内,每日都要像你这般苦痛,连逃跑的心都有了!”
“难道我又愿意不成?要不你也试试那血魇噬心的滋味?”
李珣心中腹诽,面上当然不可说出,口中却是勉励道:“吃苦之事,只是一个习惯而已。师兄前面几日或许难过,但日久天长,不也就是那回事了。”
他顿了顿,道:“何况,以后我便想吃苦,怕也是吃不到了!”
灵机沉默半晌,忽又道:“难道清虚仙师说的话,就这样不能更改了?”
“嗯?”李珣听灵机的语气,不禁好奇。
灵机缓缓地道:“其实,自那日清虚仙师勒令你下山,我便开始留了心……不怕你笑话,但我就觉得你和咱有缘分,总想找个能让你留下的法子……”
“……多谢你,灵机师兄!”听到灵机这番话,李珣不禁鼻酸起来。
虽然他的嗓音有些虚虚缈缈的,听不太真切,但哽咽的尾音却让灵机心中一暖,赶忙振作精神道:“哪儿的话!咱们师兄弟既然有缘分,就得互帮互助才是正理……欸,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哦,对!说到找法子,就是明彦仙师他说的一件事,跟你有着莫大关系!”
“哦?”李珣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着光,忽明忽暗。
灵机低笑了一声:“那次是孙皖偶然间提到了你,说你多辛苦,明彦仙师就笑说你有蛮劲儿,倒是比我们这些贫家子弟还要蛮,不知能否攀上那个坐忘峰。”
“坐忘峰?哪有这能耐啊?”李珣还是极有自知之明的。
故老相传,世有人间、通玄、仙界三界。
据说连霞山坐忘峰,是通玄界通往仙界之处,即所谓的通天四柱之一,其中有绝大奥秘。
所谓的奥秘之类,他们这些小鬼还接触不到,但坐忘峰之高,他们却是见识过了。
据说,便是宗主清溟御剑飞行,往返峰顶,也要一日一夜的工夫!
宗门内一些仙师,在峰上都辟有洞府,似乎那里对精进修行有好处。
李珣也动过在那里修炼的念头,只是低辈弟子的住处距坐忘峰有数十里山路,来回就要两三个时辰,因此才按下这想法。
灵机听闻李珣示弱,叹道:“我想也是。不过,后面的才是重点,明彦仙师说,宗门内有个规矩,如果有低辈弟子能凭借大毅力,徒手攀上峰顶,便能成为掌门的亲传弟子,就是爬上半山腰,也能立入宗门嫡系!”
李珣听到,猛地坐了起来,低叫道:“当真?”
灵机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也坐了起来:“俺的小王爷,你不会是真想去爬吧?我这么说,可不是为了让你去送死!我只是想,听明彦仙师的口风,咱宗门内可能还有一些类似的规矩。”
“咱们就再缠着明彦仙师几次,让他说些给你参考,也是个办法呀。至于那坐忘峰……便是一半,也有数十万里哪!爬个十年八年的,上面的凶险可会让你死个一万次!”
“明彦仙师还说,这规矩其实是专门害人来着,自立宗以来,真去尝试的也不算少,可是能不半途而废又活着回来的,就只有一位了!”
李珣问道:“谁?”
“还能有谁?咱们明心剑宗第三代宗主,业已飞升的齐仲仙师啊!据说,他花了十七年的工夫,才攀到了峰顶,且在攀峰途中,得了某位仙人的道统,博兼数门法诀,因此功力大进。”
“啧啧,那时候,他老人家可是世所公认的通玄界第一人!咱明心剑宗位列东方第一宗,也是他老人家的功劳……所以诸位仙师,有事没事都往那里走,大概也是想着沾点仙人余泽吧。”
说完,灵机却发现李珣眼中闪耀的光芒,他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一把扯着了李珣的臂膀:“珣师弟,听师兄一句劝,莫做傻事呀!你是王侯公子,就是做不成神仙,也是享尽荣华富贵。”
“可你要是真铁了心的去爬山,那便是九死……不,是十死无生的绝地啊!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师兄我是一辈子心里难受哇!”
但后面灵机所说的,李珣再也听不进去了,他有口无心地应着,心中已隐约起了一个计较,只是,还需要仔细完备……
接下来的几天内,李珣表现得很乖巧。至少,在灵机眼里,他没有半点想去坐忘峰送死的意思,好像那天晚上仅是一时的冲动而已。
时间久了,灵机也就不再对此事上心,但还经常向明彦仙师那儿跑,帮李珣打探各种可能留山的方法。
然而这种日子,也不过是十余日,因为灵机要去开山了,他将搬去离原本住处数百里山路的“万仙台”,在那里接受至少为期十年的修真筑基。以后他和李珣见面的机会,就几近于无了。
临别之前,他抱着李珣,勉强挤出笑容来,说道:“希望有机会能在万仙台见到你……”
李珣露出笑容,这时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仅比他大一岁的憨厚孩子,已经给他留下够多的好印象,或许已能够称得上友谊了吧……
他回应道:“若见不到,就等你出了师,再到人间界找我。那时候,或许我已不记得你了,不过你还是要送我仙丹、灵药,好让我长命百岁,尽享荣华。”
灵机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他几乎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离开了他纯真却充满美好回忆的童年,也暂时离开了这影响他一生的朋友。
看着灵机的背影消失在山道上,李珣抬起头,看着远方直插云天的坐忘峰,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正色道:“现在,只有靠你了!”
第二天起,不少弟子们发现,业已“走火入魔”的珣师弟,再次改变了他的修炼方法。
他不再一天数十趟的上下提水,而是拎着两个大桶,连赶数十里山路,跑到坐忘峰下,直到傍晚昏黑,才提着水赶回来。
如此消耗的体力,较之以往更为巨大,让旁人不由得感叹:“不让李珣去开山,委实是屈才了!”
也因为这样,使李珣在原来的小圈子中,变得不合群了。虽然他的态度还是一贯的和气,不过,长时间没和旧友们玩闹,见了面也只是打个招呼便罢,与他们的关系难免也生疏不少。
而这一切,李珣也都不在乎了。
他现在的生命中,只剩下了一个目标——坐忘峰!
那高不可攀的坐忘峰!
随着时日渐进,李珣被清虚仙师斥退的事,开始为大多数人所知。督导仙师对他的约束也更松了,他不再需要每日提水上山,甚至有时一两日不归,也没受到责难。
李珣心中暗喜,便逐步试探督导仙师的底限,在确认自己已近乎自由后,李珣加快了对坐忘峰的探查速度。
春去秋来,一年的时光眨眼间过了一大半,在连霞山上的第一个冬天已经来到。
而李珣有信心,这个冬天不会成为他在此的最后一个!
这一日,在坐忘峰下,李珣攀上一块巨岩,居高临下,打量四面的环境。
站在岩石之上,他仰望巨峰。近处,已是百木雕敝,而远处,却是一线深绿,似乎在那遥远雪线之上,还有别样的生机。
李珣近日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探寻雪线之上的天地,也只有到了那里,才算接触到坐忘峰的真面目。
那里的植被、禽兽,多是李珣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闻的异种,其分布规律亦是难以捉摸,李珣花费许多时间,绕着峰峦跑了一圈,才总结出一些模糊的线索。
今后几天,他的目的就是向上攀登,验证自己总结的资讯,并做出适当修改。
李珣来到雪线附近,检查起装备后,才迈开步伐,踏入凡人无法想象的奇妙天地。
此处空气稀薄,他凭着内息引动天地元气,补充消耗的体力,他的脚步踏在雪地,比灵猫还要轻盈,留下的浅浅脚印,被寒风一吹,便不见了踪影。
现在的李珣,便像雪地幽灵,雪白色的“云袍”是他最佳的保护色。单智送来的这件衣物,果然不愧“灵物”之名,非但不畏刀剑水火,还能生出一丝氤氲之气,省去了李珣不少力气。
雪地多灵兽,即使少有凶物,李珣也不敢冒险招惹,能避则避,速度也因此放慢了不少。在太阳西下的时候,他只比上一次的极限,多爬了十多里路。
此时李珣却匍匐在雪地,隐藏在一棵寒松之后,脸上全是汗水,他已停在这里半个时辰了,动都不敢动一下。
原来前方约莫三十步之处,有一头雪豹,同他一样,伏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只不过,它老人家却是主动趴着,眼睛盯准了不远处一头极壮的熊罴!
这熊罴是李珣在雪线之上见过最大的猛兽,人立起来,足有丈五开外,力大无穷,性格暴躁,是绝不能招惹的凶兽。
可是,在李珣眼前的雪豹却与俗世豹子不同,非但行动如电,爪牙锋利,似乎还有某种特殊能力。
李珣曾亲眼看到,这头雪豹自树上飞扑直下,在林间有如鸟儿般滑翔了数百步,扑杀一只兔子,让他看傻了眼。
所以,在他发现危险的第一时间,就立时收敛气息,连毛孔也全数封闭,不露出半点体味,身体更尽力缩在积雪中,才侥幸没被那两头猛兽发现。
李珣大气也不敢出,只是集中精神注意周围环境,随时准备逃开。毕竟坐山观虎斗虽是好的,可若殃及池鱼实不划算!
但这熊罴此时只是绕着一棵枯树,似乎受什么东西吸引,才让这凶兽来到此处。不过,这熊罴显然也发现了雪豹,开始发出低吼。
“嗖”的一声,雪豹抓准时机,忽地直扑出去,揭开了这场战斗的序幕。
雪豹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李珣只看到白影一闪,熊罴的脑袋上便鲜血四溅,痛苦地狂吼起来。
但雪豹也没占到便宜,腰腹被巨大的熊掌擦过,虽没有击实,但再跑起来时,就变成一瘸一拐的。
两个凶兽转了一圈,同时一声大吼,又冲上去扭打在一块。
李珣看两兽的架式,分明就是不死不休,这可说是老天爷送礼,便宜了他这渔翁。
他恨不得搏斗再激烈个百倍,最好是两兽同时倒毙,便能捡一点什么好处。
就在他寻思如何处理这两头凶兽时,空中两声尖哨破空之音由远及近,瞬间就到了头顶,李珣只觉两道电光,声势有若雷鸣,余波掠过,震得他气血翻腾。
李珣不禁大惊失色,竟是修真有成的高手御剑而至!
“难道是来抓我的?”
但这念头一出,他就自个儿苦笑起来:“所谓做贼心虚,古人诚不欺我。”
这惊天之势甫至,林中原本生死相搏的凶兽,竟比豢养的猫狗还要乖巧,早分开来趴在地上,抱着头一动也不动,直让李珣看得瞠目结舌。
天空剑光闪动,似乎是绕着这片地域。
剑光在黑夜中分外璀璨夺目,而一波又一波的剑气威压,却无休无止,林间两兽受不住这强大力量的压迫,悲嚎一声,各自掉头狂奔,转间不见踪影。
李珣差点憋死当场,怎么也没想到,眼看就要到手的鸭子,竟这么飞了!
正愤恨之际,空中传来一个男子的笑声:“师妹心肠还是宽大,这等凶物平日不知残杀了多少小兽,今日总算遭遇死敌,正该应劫,你又何必发此善心?”
李珣觉得这声音不熟,想必是宗门嫡系,从没见过的。紧接着,又听到一个女人的低语:“血溅五步,总是不好。既然见着了,分开它们也是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呢?”
男子朗朗一笑,身形当先落在了枝梢上,女伴就落在他旁边,相隔不过二十步之处,就是李珣蛰伏的地方。
李珣明知道便让他们发现也没什么妨碍,却不愿将自己狼狈的一面现于人前,只好尽力收敛,甚至连眼睛也闭上了,就怕那两人生出感应。不过他们的对话,却是句句入耳。
那男子和声道:“师妹,这次约你来,是为了道歉。前日刚接到师尊谕令,要我去人间界办事,怕是不能陪你到委羽山了。”
那女子低叹了一声:“知道了,你是二师伯的大弟子,平日杂务繁多,先前缠着你,是我的不对……”
这女子说话柔婉温文,非常好听,又有种发自内心的真诚,即使事不关己,心无他念,李珣感觉也有些痴了。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那位“二师伯的大弟子”,应该是叫文海,他是连霞七剑排行第二的“玄冥剑”洛南川的爱徒。
单智曾谈起过,说他修道已二百余年,如何了得。且因二代弟子中,排第一的“天心剑”林阁没有收徒,所以文海可说是三代弟子之首,地位崇高。
而这女子,名唤祈碧,是连霞七剑中“落霞剑”明如的弟子,她和文海是山上公认的爱侣,只要两人道胎稳固,便将结成双修道侣,是诸长辈都看好的。
李珣暗叫不好,自己竟跑到他们私会之地来,万一被发觉了,尴尬还算小事,万一来个杀人灭口,又该如何是好?
他这边在以小人之心度之,那边男女却是卿卿我我,说着些李珣暂时还难以理解的情话。
其实,李珣年纪虽小,但在皇室长大,也因风气之故,对男女之事,绝非外行。
只不过,他却不明白,男女之间那翻来覆去,琐碎无稽的话语,怎么就那么招人喜爱?两人都已是一脚踏入仙道的修士,还如此留连情愫,对修真没有影响吗?
想着,却猛听到一段话,让他提起了耳朵。
这是祈碧问的:“师兄下界干什么去?”
文海叹道:“还不是送那些被淘汰的弟子回去!看看他们是否因为记忆缺失而有什么不良之处,这任务虽不累人,却耗时间,怎么也要数月才能返回!”
“那何日成行呢?”
“七八日后吧。这些弟子将由宗主一一施法,才能保证安全无虞。”
李珣脑中轰然一震,心脏瞬间停止跳动,而仅是眨眼的工夫,他便又恢复平日的状态,唇角竟勾勒出一丝弧度:“该来的,总会来的!”
此后的对话,他再没有心情听下去,等两人御剑离开近一炷香之后,才翻身起来,看来不能再上去了,他已准备下山去收拾行囊了。
走了几步,他忽然心中一动,赶紧跑到那只熊罴绕圈的树下,只挖了几下,便发觉有什么东西。
拿来一看,却是一块圆石,外表似乎经过人工打磨,但摸索纹路却又如生自天然。
李珣大奇,将石头拿在手心,本想擦去泥垢细查,结果才抹了两下,那石头竟猛然放出莹莹光华,李珣身旁数丈方圆,全笼罩在一层蒙蒙的光华中。
李珣被这情形吓了一跳,赶忙把石头收到怀里。可是说也奇怪,这石头的光竟然透不过衣服,放在怀里,一点光也看不到,待再拿出来,却见它又恢复了本来的模样,哪还有什么光?
李珣心里暗暗称奇,这必不是件凡物,因此只是收进怀中,加紧步伐,急速掠下山去。
一边急驰,他一边计算着自己所有的物什。一身云袍,几颗灵丹,一把防身匕首,这便是他的全部家当,都是单智送来的玩意儿,全被李珣仔细收好。
李珣喃喃道:“如果得以生还,我便叫你单智一声师兄又如何?”
发出一声嘶哑的低笑,他的速度再增三分,在黑暗的山林中,不住奔驰。
此后数年,连霞山上不见了这一人的踪影——这从人间界来的福王世子。
第五节 霞光
抖动着长长的耳朵,瑟缩在一丛草木后面,已经饿了三天的兔子,根本无法抗拒香甜野果的诱惑。
它飞快地奔跑着,在枯黄的草地上几次变向才又加速,直冲前方的山洞;在洞内数十丈之处,有一个野果正发散着清香。
洞外,李珣长身而起,微微一笑:“难得了这爱吃野果的兔子,不枉我关了它三天。”
他摸着下巴,笑容渐渐敛去。即将成功的刹那,才最接近死亡——这是在坐忘峰七年来的生死磨难,给李珣最深刻的体悟。
他深吸了一口气,贴着草地滑行,将弥满欲出的内息调动起来,轻轻一跃,整个身子跃入山洞之中,点尘不惊。
洞里感觉敏锐的兔子却被吓坏了,急着想从这关了它三天的家伙手下逃生,却被李珣轻轻一脚给踢进洞内。
圆滚滚的身子和岩壁碰撞几下,又深入了不少,它再不敢往外跑,而掉头向洞内狂奔。
李珣闭上眼睛,凝耳听着兔子的脚步声远去,每一步都在他心中留下印痕,至兔子停下,在某个地方直打转。
他知道,这山洞已经到了尽头。
他将全身的内息蓦地全数收敛,气息的强度,与刚刚跑进去的兔子几乎完全相同,他同样飞速前进,脚下的步子,每一下都踏在兔子刚刚跑过的地方,谨慎小心到了极致。
一路无事,山洞尽头是一扇青色玉石做的门,将这山洞截成两段;门上有着与云袍上的刺绣类似的云纹,显然也是一种禁制。
他发现,门上除了云纹,还有灿然霞光,层层迭迭,一眼看去恍如光的海洋,仔细观察,霞光之间又有明显的分野,就这样一波连着一波,永无止尽。
如此厉害的禁制,若引发它的反击,恐怕会连渣都不剩吧。
李珣感到淡淡的失望,不过,这仍是可承受的范围。七年来,他不知碰到多少这样的洞府,也不知被禁制挡在门外多少次,入宝山空手而回的情形,他早就习惯了。
脚下那方才逃进来的兔子已经吓傻了,小小的身体直往门上撞,却没有引发什么反击。
李珣顿时明白,像这样的力道,还不会触发禁制。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伸出手指,按在大门上,将内息收敛入体,禁制毫无反应,他眯起眼睛查看门上的纹路。
他发现上头的云纹与云袍的纹路一脉相承,凭借着这几年对云袍的深刻了解,他很快就找到纹路的起始,接着一边顺,一边猜,循着纹路流转,花了大半个时辰,竟将其线条完全顺了下来!
其间灵光闪现,汇而成流,内息即使在收敛之际,也能循经脉自发流动,并随着偶尔的灵光修正线路、变化阴阳,这段时间里,他内息变化,愈显精微,竟又有所进境。
然而此时,他也因心神的剧烈损耗,大汗淋漓,连站着都有些问题。
但李珣心知此处不能久留,就再看了一眼霞光禁制后,抓起那只还没跑掉的兔子,一步步向后退,并且清扫他留下的痕迹。
一出洞口,他就将兔子甩到旁边,这可怜的小家伙在草丛里躲着,过一会便不见了。李珣四面张望,将这附近的地形记在脑中,直至确认无误,这才迅速退去。
此时天色尚早,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稳定一下心神,找到附近一处避风之所躺了下来。
这里藏了十多块平整的石板,是他在七年之中,逐一磨制出来的记事之物。
李珣花了很大的工夫,磨制了这些石板,记录自己这几年的所见。
当然,上面所记不是流水帐,而是一些他接触到的峰上奇异事物:珍禽异兽、奇石流水、林域花间。
这些人间无有之事物,均被李珣以华丽优美的笔法记录下来。
这并非李珣闲来无事,消遣时光,而是他透过这种方法,让他熟悉原有的语言、文字等技巧。
否则,一个九岁的孩童,七年之内,日日与山林野兽为伍,而且没有与人讲过一句话,以前便是聪明绝顶的天才,此时也要变成半个傻子。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作用,则是记录他这几年对修炼进度的感悟,以及所探查到的各类洞府禁制。
这当中,李珣身上的“云袍”出了大力。
上面的简单云纹,是明心剑宗最基本的禁制手法之一,透露出宗门的不传心法。
李珣这身云袍穿了七年,几乎从未脱下,而且遭遇危险之际,防护便会自发启动,也为他挡了不少灾劫。因此,他对其中护体禁制的运行,几已了若指掌。
他透过无数次的尝试,先将上面这最基础的云纹禁制弄明白,并且施行无误,然后才在此基础上,逐步贯通各洞府禁制更复杂的纹路,由外而内,与自己基础的内息搬运术相互印证,再求精进。
而像今日这般,能够一以贯之,流水行云,乃是他七年苦修的成果。
大道其实至简至易,李珣能以最基本的云纹入手,由浅入深,贯通有无,此已近乎道矣。
若论对云纹禁制的了解,整个明心剑宗,除了几位造诣精深的前辈,恐怕当以李珣为最!
而他现在,还是一个只学过最基本内息搬运的少年。
“如果早有今天的理解,两年前那个洞府,便就挡我不住。”
李珣对着石板微笑自语,这也是他每天的功课,只有这样,才能保持他说话的流利。
他吹去石板上的浮尘,将今日所得记录下来,举手间内息流动,透指而出,坚硬的石板上线痕宛然,清晰可辨,分明就是门上的云纹禁制图,此时李珣画来,已是流畅自然。
内息透过,虽然在质与量上均无法激发禁制真正的威力,但隐隐间,已有大家气象。
刻完之后,他小心翼翼地放好,又抽出几张石板,上面也是云纹图像,只是要简略粗糙得多,他微微一笑,随手在这些图像上补了几笔,使其构架当即为之一变,气象森然。
对自己的作业,他也十分满意,这正显示出他近年来的进步,而这些石板对他来说已无大用,他便掘开此处的土层将其埋下。像这样的石板,七年来李珣至少埋下了数千片。
云纹禁制完成,他又抽出几张石板,上面刻画的则是类似刚才洞府中的霞纹,只是简单许多。看着这些纹路,李珣叹了一口气:“却恨没有‘霞袍’供我参考!”
七年之间,李珣行脚起码十余万里,在坐忘峰上探索的洞府,至少近五百处。
绝大部分,都是明心剑宗各代高手所开辟,上面禁制,亦不一而足。但总体来说,却分有山、水、风、云、晦、明、空七大类,这七类禁制,往往又有二到三重交互并生,较之单一禁制,威力胜过百倍。
霞纹禁制,便是云、明两类禁制的复合,以李珣的见识,还远不到能考虑复合禁制的水准。
事实上,他除了对云纹禁制已得堂奥之外,其余几种,还只是平平。
至少,他现在已明白,霞纹因云而生,遇光而现,当以云纹为根本,明纹做诱因。
云纹如何为本,他还能了解,但明纹如何做诱因,却是他近期颇为苦恼的。
他现在已到了关键时刻,由他已是大家水准的云纹推演,凭借霞纹中关于云纹的一丝线索,如果真能够想通,他的修为必将大进一步,且对于明纹的理解,也将非同日而语。
偏就在这个时候,他胸口忽地一闷,每日必来的“血魇噬心”准时发作。
七年来,每日的痛苦时光,已增至半炷香的工夫了。
那种焚经断脉,逆行气血的苦楚,以及五脏扭曲,心火煎熬的折磨,对现在的李珣来说,也只是让他出了一身汗而已。甚至在这充斥全身的痛苦中,他居然还能得到一种近乎麻醉的快感。
不过,这种快感在脑中只盘旋了一会儿,很快就被脑际的灵明驱逐出去,他开始定下心神,从头思考刚才的问题。
对此时此刻的李珣而言,痛苦已毫无意义。
痛苦渐渐退去,李珣此时浑身发软,每一处关节都因极度疲乏而酸痛,但神智却非常清楚,精神也越发健旺。
他又将内息搬运几个周天,刚刚的参悟,效果堪称立竿见影,在缓缓的内息流动中,他察觉到几处以前忽略的精微,心情不由大佳。此时月已西落,晨光将至,但他觉得神清气爽,便决定多赶几步路。
将几块重要的石块,裹在一块兽皮制成的包裹内,背在身上,李珣长身而起,在渐形黯淡的月色下,像一抹虚幻的尘烟,踏着草木尖梢,倏忽间远去了。
阴阳交替,日月并行,天地间最昏黑的一刻过去,东方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
短短半个时辰,他赶了数十里的山路,即便是悬崖峭壁,也只是两三次借力便一掠而上,其轻巧敏捷处,便是山上灵猿也要逊色一筹。
感到外界光线变化,李珣心中却是一动,遥观东方,今日薄云丛聚,片片乱飞,又有霞光映照,绵延千里,正应了连霞山的名头。
一时间,他意兴大发,转目四顾,见得上方不远处,有一片岩壁突出崖外数尺,凌空倒悬,下临深渊,正对东方,是个观景的好去处,便加快几步攀了上去。
台上有些乱石交错,不甚平整,他找了一处较平整的地方,安坐下来,准备欣赏坐忘峰的朝霞。
此时朝日未出,却可见天边光影错乱,透云而出,又辗转飘移,映照云雾,是谓霞光。
李珣自昨日起,便一直思考霞纹的奥妙,此时见这般景致,竟自然而然地绕到了老问题上。
这七年中,他看日出不下千百回,也常藉这天地胜景参悟玄机,只不过水准未至,便有所获,不过皮毛。
而此时,他火候将满,差的便是这灵光一闪,通幽玄机,眼中满是霞光,心中亦是霞光。
李珣只觉云气蒸腾,大日流转,光芒明灭之时有如灵光闪动,竟是破障明澈的先兆。
不知不觉,他身上内息盈满,自行鼓荡,所过之处通明透亮,便如一个大光球,在五脏六腑,经络皮骨间游走,照得体内纤毫毕现。
一阵阵热流散射向四肢百骸,搅得他不由自主站起身来,手舞足蹈,举手投足间潜流激荡。
他双手骈指虚画,首先画的是最熟悉的云纹,由浅及深,由简而繁,虚虚缈缈。
忽又腾出一只手来,双手各使不同的法诀,左手云纹,右手明纹。初时右手还稍有凝涩,但经左手带动,渐渐熟极而流。
他纵声长啸,远蹈碧空,手上云纹、明纹互易,渐渐左右不分,末了竟汇同一处,猛然迸发,霞光交织千丝万缕,与远方朝霞交相辉映,几可乱真。
啸声猛然一停,李珣停下手来,看着自己的双手,满脸皆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七载的辛苦,凭借着一点最普通的内息搬运术及一身云袍,他硬是将云纹、明纹两类禁制融会贯通,理解了难度高上十倍的霞纹,这样足以令他欣慰了。
他知道,也许他花了这七年所理解的东西,像灵机、单智这样的弟子,只要听师尊讲解几日,便可掌握。然而这和他七年的心血,又岂能一概论之?
他忍不住对着深渊纵声长笑,笑声渐渐嘶哑,仍没有停下。
“血散人老匹夫,清虚杂毛,你们不让我活,我却仍是活了下来。而且以后,我要活得更好!”李珣心中不禁呐喊,对自己往后的日子更多了分信心。
似乎是与他的心境相合,平台上本就强劲的高空朔风,猛然间变大,狂风刮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饶是他马步沉稳,也有些站立不住。
他渐渐从激动的心情中回复过来,感觉到风力加大,便向后退了几步,想离开这里。
可方一回头,他眼前却猛然一亮,那耀眼的程度,仿佛是远在东方天际的太阳出现在他背后似的,猝不及防之下,他惨哼一声,本能地捂住眼睛。
而此时,一股大力伴着一声尖锐的鸟鸣,轰然而至。在他身上一撞,他便双脚离地,身不由己地向后飞退。
这下才是真正的魂飞魄散,要知后面便是万丈悬崖,一个运气不好,说不定直坠数万里,若落到地面,保证连渣都没剩。
“是谁要杀我?”
李珣心中不禁疑惑了起来。
慌乱中睁开眼睛,他虽是两眼发花,却看到了一只金光闪闪的大鸟,在他头顶凌空飞起。
“金翅大鹏!”李珣惨叫一声。
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背后下手的,竟是坐忘峰上数一数二的凶禽!
可能此处平台是这凶鸟的地盘,李珣无意间占得,才引来了杀劫。
他脑中这些念头方一闪而逝,金翅大鹏还于空中盘旋,而他的身体却已整个飞出平台,向下掉落。
这时才能看出七年之中李珣的长进。
就在李珣完全悬空的刹那间,他浑厚的内息先是猛一收缩,继而在虚虚荡荡的经脉中轰然炸开,滔滔气浪贯体而出,使他的身体在空中先定了一定。
只这一下,便让他可以从容调度内息运转,七年来磨练出的轻身提纵之术全力展开,他仿佛大鸟一般展开双臂,画了个弧线,压迫空气。
虚空中一声气爆,李珣身体不降反升,急向平台边缘投去。
天空中,那金翅大鹏又是“呱”的一声大叫,竟然不依不饶,双翅一振,又飞掠而至。
那巨大的身体还在数丈之外,带起的劲风便搅乱李珣周围的气流,使其无从借力,他再度惨哼一声,身体又向下坠落。
“孽畜!”
李珣红着眼骂了一声,脑中却是出奇地清明,百忙之间,目光四处一扫,将数百丈方圆的地形收在眼中。
他在空中一个翻身,堪堪避过大鸟扫来的巨翅,还头下脚上,发力一点平台下侧,身体向下方岩壁射去。
只要让他脚下有根可依,他便能与这大鸟相持,再图后计。
只是这金翅大鹏,仍是洪荒异种,在坐忘峰上接受天地元气灌注,隐然已有灵智。
大鹏见李珣身形下挫,利眼一扫,也知他打什么算盘,便发挥空中霸主的能耐,巨翅一振,庞大的身体擦着岩石掠过,在狭小的空间内,张开利爪,准备将这冒犯它天威的小爬虫抓到天上,撕成碎片。
李珣听到后面风声,暗叫不好,但此时已容不得他多想,猛一咬牙,硬生生扭转身体,右手顺势迎上,想要挡上一挡。
大鹏双爪箕张,双翅一张,速度减缓少许,要藉此摆脱对方一击,顺势攫取战利品。
然而,大鹏那双可以洞彻千丈外毫厘的利眼,竟突然间模糊起来,下面哪还有目标所在?分明就是一片茫茫白云,随风飘荡。
大鹏方一怔神,李珣的手掌已穿云破雾,直插过来。大鹏无法回避,小腹处被印了一记,当场重伤。
金翅大鹏横行坐忘峰上百年,何曾吃过这种亏?暴怒之下也不管伤势,将来势已尽的李珣打向山崖之上,力量何止万斤?
李珣连哼都没哼一下,当即昏了过去。
昏昏沉沉间,只觉得背上一痛,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珣从昏迷中醒来,但才一动,便龇牙咧嘴地停了下来,只觉骨头似乎碎了个遍,内脏伤势不轻。
遭到这种重创,李珣也没有惊慌,七年之中,特别是最早的两年,他几乎就是日日游走在生死线上,重伤的次数也不少,如此经历,让他再清楚不过,在这种时候,镇定才是求生的法门,慌乱只会导致更糟的后果。
所以他以极大的耐心控制内息,缓缓穿经过脉,不放过身上任何一处,细致的查探足足持续了大半个时辰。
令他感到庆幸的是,这次的伤势算是硬伤,完全是因为撞击造成,幸亏他内息自行流转,防护有道,所以才只有两根肋骨有些裂纹,内脏的震伤很快就能恢复了。
他吁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开始观察周围的情况。
这里是一条两个巨岩之间的裂缝,曲曲折折,不知有多长,最宽处可容两人并行,最窄处,侧着身子才能勉强过去,向上看去,还能看到隐隐天光,而他跌进来的方向,却是被藤蔓挡住,看不真切。
看到周围情况,李珣大呼侥幸,想必是大鹏将他打向岩壁,无巧不巧地将他打进了这一岩隙之中。
幸好如此,若结实撞上山壁,且不说能不能顶得住那种撞击,就凭他当时昏迷的情况,肯定要滑下山崖,摔个粉身碎骨。
他现在也不急着离开这里,先将伤势调理妥当,来到那层藤蔓之后,拔开些许,探出头去。
那只性格恶劣的大鹏已不见踪迹,而那平台却在百丈开外,想再上去恐怕十分困难,至少现在不成。
皱着眉头退了回来,李珣只得向岩隙深处走去,他仔细观察,这种地形在坐忘峰上十分少见,或许能有些意外的收获。
第六节 幽冥
但他的好运气似乎在刚刚用完了,这个岩隙其实并不甚长,只走了数百步,便到了尽头,如果还想继续探下去的话,那就要顺着缝隙爬上去了。
这时,李珣却迟疑起来,他现在伤势还没好,如果半途发生什么意外,恐怕又要大费周折。
按稳妥计,应是过上几天,待骨头养好再行动不迟。
可是岩隙就这么一点儿地方,寸草不生,生机全无,这几天的食物哪儿去找?
此外,更让李珣头痛的是,刚刚事发仓促,他花数年心血记录的石板丢在平台上,说不定那脾气暴躁的大鹏会拿那些玩意出气,将其扔下山崖,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可就要心疼得很了!
天人交战了许久,李珣终于还是决定冒险。
这道缝隙其实很容易攀爬,便是没有武功的凡人,借着两边凹凸不平的山壁,也能爬上几十丈高。
李珣担心肋骨的伤势,因此不敢太过发力,但速度仍是极快,在岩壁上几次借力,已攀了数百丈,停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暂时歇一歇。
爬到这里,李珣才看到第一个活物。
那是一只壁虎,正顺着对面岩壁向上爬,以它的速度要爬到上面,怎么也还要小半个时辰。
李珣觉得它好玩,便多看了一眼,然而他的眼睛却再收不回去——没想到,那壁虎竟突然消失了!
刚刚还好端端地伏在岩壁上,可当它的身子再往上窜了一寸,便突然凭空不见!再看岩壁,仍是好好的,没有半点儿异样。
有问题!
李珣扬起了眉毛,心有已有计较。他手上施力,从岩壁上抠下一块石头,扬手打去,果然,石头在那片岩壁处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障眼法!”
李珣精神不由为之一振。
他花了一点儿时间,测定了障眼法掩住的洞口大小,然后又扔了十多块石头进去,确定没有什么危险,才纵身一跃,从障眼法形成的岩壁中穿了过去,抬眼看时,眼前是一片漆黑。
障眼法不但化生岩壁,且挡住了外界光线,洞中可说是半丝亮光也无。但这还难不倒李珣,他伸手入怀拿出一块物什,在手心摩挲两下,四下随即大放光明。
这物什,便是七年前李珣捡到的那块圆石,他曾仔细察看这块石头,发现了不少异处。
若在平常,它只是一个纹理顺滑的圆石,猛一看,倒似河海边被冲刷过的卵石,只是卵石绝无这般圆润无瑕。
若是放在掌心磨擦几下,这块圆石便会大放光明,原本灰蒙蒙的石头,却已是呈透明状,竟似无价水晶一般。
更奇的是,在这块圆石中央,还出现一个字型的纹刻,李珣仔细分辨,却是用大篆写成的一个“忘”字。
这纹刻极似天然生成,李珣想来,恐怕还有些其他效力,只是见识不到不能查验。这几年,只是把它当做照明工具来用。
一到洞府之类的地方,李珣便是慎之又慎。
这洞内一开始只是个甬道之类的所在,他缓缓前行,不住以石块投掷试探,以免被机关禁制陷住。
这甬道也不甚长,且笔直无弯,周围岩壁光滑,不似天然生成,便是灰尘也少见,想是有人用神通开辟,并施以辟尘之法。
李珣断定,此处必是修道人洞府无疑。
只是为什么要把洞府开在此处?鬼鬼祟祟,不像是明心剑宗一贯的作为。
心中正思虑之际,甬道已至尽头,前方豁然开朗,却是一个颇大的石室。
李珣站在甬道口,小心打量,只见其中布置简陋,辟了一块石床,此外再无他物。
李珣不敢轻率进去,又扔了十多块石头,见无禁制才举步。石室也不算大,径十余丈而已。
“难不成这是一个已经废弃的地方?”
李珣心中有些失望,举着圆石,环目打量。室内空空荡荡,没有半点儿杂物,自然也就没有“油水”可捞。
李珣摇头一叹,旋又哑然失笑,没得捞便没得捞,在这种事上他倒看得开,也不再多想,便一屁股坐在石床上,下一刻惊得跳了起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硌着他了。
李珣赶紧用圆石照明,在床上,是有一个石片模样的东西,灰蒙蒙的,和石床同一颜色,又比较薄,所以刚刚没有发现。
“什么玩意儿?”
将石片拿起来,对着圆石,看上面纹路曲折有致,暗含规律,显然是人手刻画。
而拿着它的时候,才感觉到材质绝非石头这么简单,不仅外表光滑,还有一丝阴凉的气息流转不定,拿在手上不一会儿,手臂便汗毛倒竖,颇不自在。
“难不成这是一件宝物?”他心下奇道。
李珣兴致大起,又一屁股坐下,这一坐却又觉得不对,伸手在床上摸了摸,却摸了一手黑灰。
这倒奇了,室内明明有辟尘之法运作,到处点尘不染,怎么这里倒有灰尘?
他心中一动,站起身来,举着光源,果然让他找到了异处——在石床靠壁的一角,有一个微凹之处,黑洞洞的看不真切。
李珣爬上床去,入目令他为一喜,这微凹的洞中,竟摆放着丹瓶和黑珠。
他大喜过望的说道:“自两年前那个小洞府之后,倒还是第一次有收获!”
李珣伸手,将丹瓶和圆珠攫在手中,还没来得及细看,手心便一痛,刹那间像是着了火,一股不逊于“血魇噬心”的痛苦,自手心处一路上窜,直迫心脉。
猝不及防之下,倒是潜伏在心脉的血魇第一次现身出来,化成一波灼热的滚流,与这外界阴火碰了一记。
二者同属火质,只是血魇内阴外阳,而阴火则是内阳外阴,二者性质恰恰相反。
猛碰一记后,反而是阴阳交融,汇同一体,真阳真阴双核并立,形如太极,猛地旋转起来。
李珣只觉得心脏猛地一胀,胸口仿佛给炸裂似的,眼前一黑,便趴在床上,呛得满口黑灰。
而此时,被他随手放在床上的石片嗡地一声,发出碧光,与他手上的圆石光华交相辉煌,映得满室光影错乱,有如鬼域。
“怎么今日如此大意!”
李珣脑中满是悔意,胸口像是压着一块万斤巨石,喘过不气来,便是内呼吸之法也不顶用。
这种锁喉扼气的痛苦,他已多年没有尝过,只能勉力支撑,马上便要昏死过去。
突然间“轰”的一声,似乎是在脑中炸响,下一刻,他胸口的气胀消失不见,代之而起的,却是从心脏处的阴火焚身之苦。
和“血魇噬心”相比,这又是另一番滋味,李珣此刻只觉口鼻间喷出的都是冰粒!
血魇与阴火就这样在李珣体内冷热交替,就算李珣已是忍疼的行家,也忍不住痛得呻吟出声。
用来照明的圆石因为久不磨擦,光芒渐渐暗了,而床上石片的光芒却越来越重,碧绿色的光泽洒满全室,看着什么都是绿油油的,好不诡异。
渐渐地,痛感开始减少,李珣只觉得全身发软,这种因疼痛而虚脱的事情已几年未见,可知刚刚那阴火焚身的痛楚。
连连喘了几口气,李珣才勉力从床上爬起来,吐出嘴里的黑灰,心中直叫晦气。
然而,当他抬头看时,却立时呆了。
从那石片散发出来的满室青光中,四面墙壁上,正显现出一列列金色字迹!
这分明就是某种功法的口诀要义,看这文字晦涩艰深,玄奥隐蕴,显然绝非凡品。
李珣仓促间也记不得这么多精要,只是傻傻地环目四顾。最终让他在正东石壁上看到了三个最显眼的大字——幽冥录。
李珣不禁一屁股坐了下去。
竟会是《幽冥录》!
这个时候,李珣不得不感谢连霞山上那位嘴巴最大的老道士,正是因明彦道士荤素不忌,广通三界奇闻轶事,现在的他才能明白,放在眼前的是何等的一门绝学。
《幽冥录》,是通玄界大名鼎鼎的一部邪道奇书。
通玄界的大宗门向有“十山七海三洞天,九真四异六绝地”之称,代表海内外三十三个了不起的宗门及六个神异之地,这《幽冥录》便是九真之首——“幽魂噬影宗”的镇宗典籍。
这幽魂噬影宗既然号称九真之首,自然有些门道。
据明彦道士讲,这幽魂噬影宗的“镇派六法门”,与明心剑宗“四法三诀”乃属同一等级,威力自然不凡。
每回述及此处,明彦老道总爱拿三百年前幽魂噬影宗第一高手鬼先生,与明心剑宗的传说人物钟隐仙师,在坐忘峰上的一场大战,来说明此宗之奇邪。
并且还强调,若非两千年前,这幽魂噬影宗由于分裂,分出了一个“嗜鬼宗”,那实力,恐怕还要更为强盛。
就是此时,如明心剑宗这样的名门大派,也要小心应对,可见其宗门之威!
作为这般宗门的镇宗之宝,《幽冥录》自然绝非凡品。
镇派六法门在《幽冥录》上都有记载。
也就是说,这本书上,实已将幽魂噬影宗一半的秘法录于其上,尤其是以为根基的幽明气,掌握了它,几乎等于掌握了这一邪宗的大半奥秘。
李珣呆呆地看着这三个大字,任他如何深沉多智,此时此刻,也有些傻了。
怎会如此?这邪宗的无上典籍,怎么会在明心剑宗的眼皮子底下?还无巧不巧地落在他的手上?
李珣环顾四壁,终于还是在一处石壁上,发现了与满壁金色字体不相衬的字迹,这字迹却是血红色,同样刺目——“吾乃幽魂嗜影宗宗主鬼先生,与钟隐一战,重伤垂死,行将大归,无力将至宝《幽冥录》送归宗门。”
“后世小子得见此语,当是被我幽明鬼火灌体,引动经文所致。当入我宗门,勤修此书,以化阴火,并在百年之内,‘鬼灵’返生之时,入我宗化阴池闭关三月,方无后患存焉。”
“若有自命不凡之辈,昧我宝典,逾期不归,可身试阴火,以证吾言!”
看着这段血红的小字,李珣吞了一口唾沫:“不愧是邪道中人,便是死后,语气也是阴森森的,没有半点将死之人的样子。”
面对鬼先生的恐吓之辞,李珣此时却是一笑置之,又道:“老子运气不好的话,说不定再三年就要完蛋,哪还用等你这一百年?倒是那所谓的阴火……”
再思及刚刚触动体内阴火焚身的两样物什——丹瓶和圆珠——如今却只剩下了丹瓶,黑珠已不见踪影。
他心下了然,想必那就是所谓的阴火了。
他懒得去整理石床,干脆跳下来,绕着四面岩壁,打量起《幽冥录》的全貌。
这奇书不愧是通玄界最顶尖的典籍之一,文字艰涩难懂也就罢了,每一字句,似乎都有难以言尽的奥妙所在。
李珣修为尚浅,接触这些精微法诀还略嫌早了一些,才看几句,便头晕目眩,连忙闭眼静心,良久方恢复如初。这才知眼前大大的宝山,也不是随便就能吃下的。
幸好这《幽冥录》也不是一味的艰深难懂,前面基础性的东西还是有的。
李珣将前面较粗浅的东西看了一遍,理解不过尔尔,但意外之喜,却是发现了简便阅读这《幽冥录》的方法。
只需要一段口诀,将心神与之相联系,便可使其内容自发出现在脑海,如此就不用这样声势惊人了。
同时,他也找到了另一段口诀,却是《幽冥录》上专门为他这样的“名门正派”量身订制的入门法诀。
有了这个,便能使本来具有的内息,与“幽明气”质形互换,避开师门长辈的探查,其意欲何为,已是相当明显。
也因此,李珣对鬼先生的心机更佩服不已:“说不定便因此事,在明心剑宗插下了一个变数……嘿,不知我是否算得上?”
自嘲了一下,他也不再耽搁,集中精神修习两个简单法诀。不过半个时辰,已能运用自如,因此就将石片光芒掩去,收入怀中。
这期间,他也打开丹瓶,看看收获几何。里面是小半瓶“碧阴丹”,也算是通玄界小有名气的疗伤圣药;这名字还是他从《幽冥录》里查得,对他来说,来得却是正好。
李珣先服下一粒,温养伤处,又耗去小半个时辰,自觉状态大佳,哈哈一笑。
或许,今日真是他的黄道吉日吧。
室内一片幽暗,李珣盘坐在石室中央,此时,他正在修习“幽明气”的基本法诀。
得了这本秘笈,李珣的心早已霍霍跳动起来,倒不是说他认为得了此书,便可立刻成为绝顶高手,掌劈清虚,剑挑血散人。
而是他很自然地想到,这通玄界数一数二的邪道典籍中,是否有化解他体内血魇的方法呢?
他记得很清楚,刚刚阴火入体之时,那血魇确实是第一次现形出来,和阴火对拼一记。而在以往,便是每日折磨他的时候,也无这般明显。
而此时,阴火已进驻心窍,似乎和血魇相安无事,但细细感应,又觉得有些变化。
这两样要命的东西合在一处,任何一种变化,都可能会导致李珣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他才会迫不及待地修习《幽冥录》上的基本法诀。
现在他所修炼的,正是《幽冥录》中最基本的“寄魂转生”之法。
这门法诀最初只是一点一滴的转化,不但不会促进修为,反而会影响内息的纯度,但若突破这一窒碍,将其练到极致,便可使内息性质转变,这种鸠占鹊巢的法子,看来也是挖人墙角的高招。
有如此高妙的手段,也无怪乎幽魂噬影宗,在通玄界闯下如此大的名头。
李珣却不在乎手段如何,只要对他有利便成。
他花了三日夜的时间,才完成了初步功夫,完成了从本来内息向幽明气的转化,虽然花上了大半时辰,转化而来的“幽明气”也没有什么威力,但他却仍很高兴。
因为在这一过程中,心窍已有反应,每日以《幽冥录》上的法诀修炼时,心窍处便自生一股阴火,汇入内息之中,颇有助于精进。
更重要的是,心窍中另一个要命的玩意儿,似乎也不复以往的稳定——每当阴火生成,向外注入之际,血魇便是一阵波动。且不知是何原因,每日固定的“血魇噬心”的强度,也似减轻了一些,只是由于幅度太小,李珣尚未确定。
如此连续三日,除去每日“血魇噬心”的时间,李珣每一刻都在苦练,便是练得乏了,也会在《幽冥录》上找一些应用法门,尝试练习,聊作解闷之用。
他之所以如此拼命,实是因为时间不待人。
悲观来看,他的小命最多也就是再两三年的时日,如果要延长寿命,他便要在这区区千日之内,攀过坐忘峰二分之一,拜师宗门,继而得传“灵犀诀”。
学成打道回府,再将“灵犀诀”交给血散人,最后还要看那恶人是否会良心发现,饶他一命……
种种条件,每一样都要十分的运气,才有可能,而这些事加在一处,实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一点,李珣比谁都要清楚。
随着十年之期的接近,每过一日,他心中的绝望便加深一层,之所以到如今还能顶住,都是因为他不要命的苦修磨练,每日筋疲力竭,自然也有麻醉之效。
但这种苦修毕竟还是有尽头的,随着“寄魂转生”第一阶段的功行圆满,李珣便再没有理由苦修下去,只能怀着喜忧不定的心思,离开这阴暗的石室。
出得洞来,他小费功夫便爬出岩隙,确认了一下方向,又潜上平台。很幸运的是,三日之间,那包着石板的包裹,竟然没被大鸟扔下悬崖。
他再不敢耽搁,抓起包裹便跑。这倒不是怕了那大鸟,实在是身上的问题需要让他好好地处理一下。
为求保险,他一路狂奔,直跑了一个时辰,距离那平台有数十里之远,才停下脚步。
经过这发力狂奔,他身上臭汗淋漓,与室内沾染上的黑灰搅在一起,更让他难受。
经过三日的了解参悟,李珣已大致判断出这黑灰是什么。
从《幽冥录》上得知,幽明气修到一定程度,体内阴火积聚,自然形成一个“灵珠”,此与正道所修得的“道胎”、“婴儿”倒也相差无几。
这灵珠乃是操控体内阴火的关键,关系着修炼者的身家性命,若是灵珠被毁,或是与修炼者的心神联系被割断,便会立即引发阴火焚身,片刻之间身化飞灰。
想来鬼先生为传道统,使灵珠离体,得的便是这种死法,那满床黑灰,实际上就是鬼先生的遗骸!
而鬼先生所言“……勤修此书,以化阴火,并在百年之内,‘鬼灵’返生之时,入我宗化阴池闭关三月,方无后患存焉”云云,之所以有威胁性,其道理也在于此。
想那李珣体内阴火均来自外界,与本体不合,初时修炼还有砥砺之功,但到后来,本体灵珠已成,却又有大团不受其控制的阴火,如此内外交逼,不死何待?
也因此才需要到化阴池中,洗炼身体,使内外阴火合而为一,到那时不但生命无恙,更可得鬼先生千年阴火积累妙处,修为大进,自不待言。
当然,这些对李珣来说,还太过遥远,他眼下在意的,只是那黑灰的成分。
李珣天性爱洁,这些年在峰上虽然条件恶劣,却也力所能及地维护自己的形象。
此时若不知原委也就罢了,偏偏又想到自己在死人灰里扑腾了几日,这情形委实让他无法忍受。
所以寻找水源,便成了他的第一要务。
他停下的所在,空气潮湿,水气充沛,虽时间已近正午,却仍然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附近必有水源。
他估计了一下方向,便钻入林中,在树梢上几次纵跃,眼前已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面积极广的湖泊,湖上雾气蒸腾,以他的目力,也看不到数十丈外的地方。
他站在林边,只觉得一股热风扑面而来,竟还是个温泉。
对这种奇妙的所在,李珣显然也不太吃惊了,在坐忘峰七年的时光,他已经深切感受到上天的鬼斧神工。相比于一座高数十万里,直插云天的孤峰,这个大温泉又算得了什么?
他欢呼一声,也不脱衣服,包裹一扔,和身跳进泉水之中,感受着陡升的温度,舒服得几乎要呻吟起来。
难得他今天心情上佳,重大收获一件接着一件,此时竟也童心萌发,猛的深入水中。
调动内息流转,也不出水,在水底擎出了照明圆石,一路潜游,想探查一下这大温泉究竟有什么新奇的地方。
他的水功已是不错,兼又内息浑厚,游速也是极快,几下已游出数十丈开外。
这池温泉果然不小,在圆石照明的范围之内,仍不见边际。李珣倒也不在意,只是随处游动,反正附近数丈之内纤毫毕现,他还发现了在这温水中生活的几条小鱼。
李珣的童心已是一发不可收拾,他干脆就和这些鱼儿比起了速度,随着小鱼的移动,东游西窜,玩得不亦乐乎。
等到他玩累了,再浮出水面时,却发现自己竟在这温泉中迷路了。
四面都是水气凝结的大雾,即使是圆石的光芒也透不过去,谁还知道他距下水时的岸边有多远?
这下子,他是真的要苦笑了。
正打算认准一个方向,先找到岸边时,他却忽然发现听到了什么,似乎……有水声?
这绝不是正常水流动的声音,而是撩起泼下,有节奏的洗浴之声。且这距离绝不算远。
原本他还没在意,但打自注意力集中过去,他忽地发现,水声响起的方向,竟有一抹淡淡的人影,若有若无。
他当即屏住了呼吸,不自觉地向那里靠近了一点距离。这样,人影就更明显了,甚至看得出相当清晰的轮廓。
他一眼看出,这是一个女人,一个淋浴中的女人。
脑中轰然一震,此时本是最应该保持清醒的时候,他脑中却成了一片空白。
整整七年,他一个人在这坐忘峰上挣扎求生,尝尽了生死滋味——这都不算什么!但最可怕的,是这整整七年中,没有任何人与他交流,以至于连说话本能都要失去的孤独和寂寞。
他不是没见过人影。
这七年之中,他见过了无数次御剑飞过的同门,但由于一个原因,他像做贼一样藏了起来,更不必说打招呼之类的!
“我究竟爬到了哪里?”
这是他对那虚无缥缈的目标唯一的疑问。
从初登峰时的憧憬和浮躁,到中期的麻木,再到现在越来越无法压抑的恐惧,在这样漫长的心理历程中,他忍下了无数次的冲动,独自舔舐着伤口,在强烈的孤独中继续行进。
而此刻,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他遇到了七年以来最惊悚的一刻——一个距他仅有四五丈之遥的人!
如果他轻轻地叫一声,便能引起这人的注意!但是,这距离已超出他所能承受的极限。
所以,在大脑运转还未回复正常之前,身体的本能已经做出了反应。
退!急退!
像一条丧家之犬,他掉头便要游开。不过他却忘记了一点,在这峰上的人,除了他之外,哪还有凡人?
“若我是你,便会在那好好待着,想好怎样道歉,来弥补莽撞之下造成的过失!”
一个女声响了起来,咬文嚼字都极为清晰,只是听起来,却没有半点的情绪起伏。
偏偏,在这句话里,李珣听出了不容抵抗的强硬和威严。
第七节 青吟
李珣呆立当场,手足无措。
后方水声不止,那位雾后佳人并未停下动作,还在那里撩水净身。
李珣听得有些傻了,虽然他对异性的认识不算全面,可是像后面这位,能够在男性身旁悠闲沐浴的,是不是也稀少了一些?
李珣毕竟不傻,他此时也已然明白,现在面对的是一位绝对惹不起的人物,在这种强势人物眼前,做一个乖孩子,是最聪明不过的了!
他虽已背过身来,却还是紧闭眼睛,生怕无意间又冒犯了人家,这无关道德风化,仅仅是为了保住小命而已。
确认了一切都已稳妥,他这才结结巴巴地开口:“对……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对方并没有即时回答,李珣只听到哗哗的泼水声,每一点声息,都是对他意志的摧残。
也不知过了多久,雾后的女子开口了:“话是真的,却何必故作紧张?事不因人而异,一个聪明人和一个蠢材,要承担的后果都是一样的。”
李珣顿时哑口无言。
后面这女人,实在太可怕了。
略停了一下,这女子又道:“看你修为不济,也御不得剑,是怎么上来这里的?”
李珣脱口道:“爬上来的!”
“哦?”女子的语气中第一次有了情绪存在,虽只是一丝淡淡的惊讶,却也让李珣颇感自豪。只听她问道:“你是明心剑宗的弟子?”
这算是盘问身分了。李珣首先庆幸他此时内息流转的形式,是正宗的明心剑宗嫡传。否则,幽明气一出,恐怕对面之人早一掌劈了他!
庆幸中,他的脑子转了几转,将各方面的后果都想了一遍,终是决定“据实”以告。
“惭愧,只是个不入流的低辈弟子……”
李珣用这句话做缓冲,随即便从自己身世说起,一路说到登峰七年的经历。
当然,其中关于血散人的死亡威胁,以及近日方得到的《幽冥录》等,都略去不提。只说是自己一心向道,被淘汰之后,便去爬坐忘峰以证其心云云。
这段话本是他在心中温养甚久,准备做为日后说辞使用,虽然从未对人道过,但腹中已是熟练至极。
初时开口,虽然还有些辞语上的生涩,但到后来,已是流利无比,许多词汇无需再想,便脱口而出,却是再“真诚”不过。
他一开口,说了足足有一刻钟的工夫,这当中,那女子也问了几句细节,却也都在李珣计画之内,回应得也颇为顺畅。
如此,待他告一段落之时,那女人竟让他意外地道了一声:“如今竟也有这般人物!”
语气虽然还是平平淡淡的,像是在陈述毫不出奇的一件平凡事,但其中意思却是到了。李珣心中暗喜,口中当然还要称谢。
女子也不在乎他如何反应,只是又道一声:“你孤身登峰七年,行程二十余万里,能承受这种苦楚,也算是人中之杰。我这样对你,倒是有些不敬,你且左行百步上岸,待我穿戴整齐,再与你相见。”
李珣自是依言而行,上了岸去,也不敢多话,只是恭立当场,面上作了十足工夫。
也只是比他晚个数息时间,一道人影自雾气中缓缓走来,水烟流动,轻云伴生,虽仍看不清面目,但她凌波微步,长裙摇曳的体态,却已让李珣看呆了眼,只觉得此生再没见过如此人物。
隐隐间,似乎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铃声,缓缓地沁入水雾之中,与这迷茫天水交织在一处,细碎的抖颤之声,天衣无缝地和这缓步而来的身影合在一处,攫牢了李珣的心神。
而当眼前水气散尽,李珣更是连呼吸都停止了。此为何等佳人?
李珣只觉得眼前洁净不沾一尘的娇颜,便如一朵临水自照的水仙,清丽中别有孤傲,闲适中却见轻愁。
他还没找到形容眼前佳人的辞句,便已觉得两腿发软,恨不能跪倒地上,顶礼膜拜。
两人四目交投,那女子眼中连续闪动了几道炫目的波光,李珣一呆,脑中已一片空白。恍惚间,只听女人说了一声:“倒似一位故人!”
他好像在哪儿曾听过这句话?正昏昏沉沉的时候,脑中闪过一道灵光:“清虚仙师!”
被这个缠绕了七年之久的名字击中,李珣立时打了一个寒颤,待清醒过来,却看到女子已屈膝坐在岸边草地上,梳理她长及腰臀的青丝。点点水珠,顺着丝绸般的发幕滴下,似有一股女儿家的清香扑面而来。
李珣双腿不自觉一曲,跪倒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只是卑声问道:“敢问是哪位仙师?”
询问的时候,他脑中已闪过了好几个名字,都是七年前听明彦老道讲古时得知的。明心剑宗前辈仙师阳盛阴衰,成名的女修就那么几个,其实倒也好猜。
那女子看了他一眼,手中梳妆不停,淡应了一声:“青吟。”
李珣一听,脑袋却伏得更低,不让自己的心思有分毫流露:“果然是她!”
这个明心剑宗历史上少有的悲剧人物。
这是牵扯通玄界大名鼎鼎的玉散人的一段公案。
此时,青吟乃是和宗主清溟同辈的仙师,然而千年之前,她还只是一位刚刚修真有成的后进,而玉散人古志玄已是名震通玄界的一代魔头。
当时玉散人的洞府还不在北极夜摩之天,而是在此界中部的落玉山里,号称“万仙不回”,通玄界六大绝地之一——无回境。
那时,青吟仙子被玉散人掳去奸淫,也因此,青吟声名,一朝尽丧。
也是此时,钟隐这明心剑宗数千年来最惊才绝艳的高手,也就此显露风采。
无回境中,钟隐为救青吟,单人孤剑,与玉散人以及其手下数百修士大战,剑气冲霄。三个时辰之内,让数百修士大半饮恨此处,且一剑贯穿玉散人胸口,迫使其逃遁万里,投奔其侄女古音。
这等通玄界千年不遇的盛况,也只有号称通玄第一剑的钟隐,才能办到。
至此,钟隐声威,如日中天;而青吟,则成为他无数功绩中那一层薄薄的暗影,存于人们心中。
从那一刻起,青吟低调地隐居在坐忘峰某处,钟隐则在通玄界闪耀了数百年后,也在坐忘峰开辟洞府,与青吟为伴。他们也是明心剑宗里,常年在坐忘峰上修行的修士。
此时,面对着传言中最凄惨的主角,李珣心中不由得活动起来,但却是乱糟糟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迷迷糊糊间,他再次拜礼道:“青吟仙师安好,弟子李珣拜见。”
青吟手上不停,轻声道:“出身王候之家,竟能有如此毅力,这些年来,我也只见了你一人而已,你很不错。”
李珣闻言心中暗喜,脸上却强行按住,再次行礼道:“仙师谬赞了!”
青吟也不管他说什么,又续道:“看你修为,虽还有些浅薄,但在内呼吸一项上,却颇为精湛,想是闭上两三个时辰,也可以做到吧。”
“弟子尚可勉力支撑。”
青吟终于停下梳发的手来,点了点头:“内修一途,最忌空中建阁,根基不稳。你这七年,苦虽苦了,但在根基一途上,却做得很好,能够踏实行步,内修外炼,精气神三宝如一,想来内外贯通之日已是不远。”
“如果长久保持,再依法诀精进,如此进境虽较慢,但胜在稳健,前一百年,你不如人,后一千年,人不如你。如能千年如一,便是霞举飞升,又有何难哉?”
李珣听得先是一喜,既而怔住:“仙师之意是……”
青吟却不答他,只是开始挽动发髻,收起一头青丝,只余两三根斜垂下来,发髻样式不符合世间常用的规格,却在简单中另有一番清率别致。
李珣便是心中有事,也忍不住偷眼观看,不免有些失态,却不知青吟看到没有。
直至发髻挽好,青吟才道:“你可知这是坐忘峰的哪里?”
李珣心中一动,老老实实答道:“弟子不知!”
“这里距峰脚处共计二十七万四千九百里,已过此峰二分之一。按照宗门规矩,你此时已自动列入明心剑宗门墙,可入启元堂,修习法诀,再拜明师。当然,如果你想继续爬上去,直接成为宗主嫡系,也未尝不可!”
李珣真的呆了,他今日发呆次数,怕是比七年之中加起来的还多,他张口结舌,半晌才道:“难道……这、这就到了?”
“坐忘峰合六界之极,极数为九,是故共五十四万里,你已超过四千九百里,自是到了。”
李珣四肢着地,怔怔地听着,本来还想开口说上几句,但嘴里发出来的,却尽是“呵呵”的杂音。
半晌,他忽地开口低笑,笑声从喉咙眼儿里透出,“咯咯”作响。笑声未绝,他又捶地长嚎,失声痛哭。
他早忘了一边的青吟仙师,也忘了他的身分、目的、理想,现在李珣只想着痛痛快快地发泄一场,尽吐他七年来的孤独、苦楚,以及时时刻刻伴随着他的绝望。
他每哭一分,心中便有一分高兴进驻,哭得十分,便满心的都是欢喜。可是这欢喜形之于外,却偏是酸涩不堪,泪如泉涌,不可遏止。
脑海之中,关于这七年的种种情形走马灯般轮换,无数次生死线上的挣扎,绝望与希望的碰撞,沉寂的孤独和疯狂的妄想,一一交织进去,酿成的苦酒,直至此刻,仍只有自己品尝。
青吟也不阻止他,倒是颇有兴致地看他在那哭嚎,眼神光芒明灭不定,似乎别有想法。
这一哭便是小个时辰,也只有青吟这样的人,才能仿若无事地等下来。
哭到最后,反倒是李珣神智渐复,开始不好意思起来,赶忙收拾眼泪鼻涕,伏地请罪:“弟子一时感伤,在仙师面前失态,还请仙师恕罪!”
青吟淡扫了他一眼,唇角第一次显露出一个明显的表情——那是一抹似怜惜又似嘲讽的微笑,说道:“你这人在哭的时候,反而更可爱一些。”
李珣心中一凛,忽又想到清虚指责他的理由,当即便是一身冷汗,伏在地上,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在某些层面,青吟应该比清虚更可怕。
至少,清虚的喜恶,李珣还能猜出几分,而面对青吟,他的脑子不知怎地,却是转不过来,当真是呆瓜一般。偏偏青吟说话,亦不是那么单纯,让他理解得颇为吃力。
幸好,青吟并无意为难他,也不需要他思考如何应对,随口便转了话题:“看这样子,你是不想再向上爬了?”
“谁再爬谁就是蠢蛋!”李珣心中应了一句,嘴上当然不能这么说,但又觉得分辩起来颇为麻烦,便只是讷讷无言,面上显出了尴尬与恐惧的神情。
青吟望而知意,又叹了一声:“这倒有我的不是。若我不在此处,搅乱你的心绪,再假以五年时光,说不定你真会如三代祖师那样,直攀峰顶,成就无上功业。”
“而此时,你锐气尽去,胆力不足,再强自支撑,也只是有害无益。”
李珣心中大喜,同时也颇感激青吟的通情达理,此时脸上的表情是真正由衷而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不停叩谢。
青吟却不理他,将目光望向别处,似乎周围弥漫的大雾并不能阻挡她的视线,或是在思考着什么。
李珣借着这个机会,也偷眼打量她,看着她美玉般毫无瑕疵的脸庞,清雅秀致的轮廓,以及沉静淡雅的气度,明知这目光颇为无礼,却根本止不住。
就这样过了几息时间,青吟才回过脸来,看了他一眼:“也罢,我今日欠你的,也在今日还你。”
说着,手上不知怎地一振,一道青光穿云破雾,冲天飞去,瞬间不见了踪影。
李珣本还在那里说着“惶恐”,见这光一闪,便再说不出话来。
青吟淡淡地道:“那是本门传讯剑符。你到此之事,我已上报宗主,再过三四个时辰,便会有本门长老到此,按门规收你入门。此后,修道之路,便要你自己去走了。”
李珣无须做作,便已是大喜过望兼又感激不尽的样子,又充当了一次叩头虫。
青吟似也看够了他叩头的模样,略一皱眉,便要他起来,说道:“这剩下的时光,你也不要闲着,你说只学过本门基础内息搬运术,这几年却修炼得如此精纯,已颇为不易,然再如此下去,却也难有寸进,我便教你下一步的口诀,以及一些应用法门,如何?”
“还能如何?当然是最好不过!”李珣心中不禁喜道,差点又要叩头,幸好经过长时间的察言观色,他也大概明白了一些对方反感的东西,因此这次只是躬身而已。
李珣觉得,青吟是一位颇为合格的导师。至少,比传授他基本内息搬运术的三代弟子要好得太多了。不过,他也只能找那人与青吟做比较,却忘了双方之间巨大的差距,根本不能拿来相比。
两个多时辰下来,青吟已让他记得了明心剑宗最根本的“三化二真”中之第一化——化气篇。
事实上,化气篇乃是筑基于内息基本搬运术而衍生出来,与那基本功法不同的是,化气篇中所述,要复杂精妙得多。
其中包括了一系列对内息的培护、温养、淬炼、变化、升华的步骤,使原来只是强身健体的内息,有效地利用成长,达到最后的质变升华。
最重要的是,透过这样的步骤,修炼者将会逐一了解身体的每一个微末之处,将其与自己的心神融为一体,达到意气并至,神体同行的水准。
李珣在峰上的七年,不知不觉中,已将这些功课完成了大半,某些细微处,甚至超出了这一范畴。毕竟,生死的磨练,以及对精微法诀的参悟,乃是修真最需要也最难的条件。
李珣既有天资,又不缺乏毅力,短短七年间,在绝大的存活压力之下,他几乎每一刻都在练功,在参悟,在生死间游走。
如是七年,足抵常人三十载苦修!
而青吟很快就发现了这一情况。
李珣在理解“化气篇”时所提出的问题,大部分都是关于抽象的系统整合之类,对于更具体的一些实际问题,反而不太注重。
偶尔提出的一些疑问,已经完全超出了“化气篇”的范畴,有些甚至精妙到连青吟都要仔细思索,才能解答的地步。
青吟留上了心,也在解答的过程中,一直注意着李珣的变化。
不出她所料,随着问题一个个解开,李珣眼中精芒连闪,体内气机流转也越发顺畅。青吟感觉到,往往是当她一个问题解开时,李珣体内便是一个关窍打通。
到了最后,各类关窍有如爆竹般接连爆响,气随心动,在各经络间穿行不悖,内息盈缩随意,涨落应心,短短时间,李珣的修为竟又上了一个层次。
青吟看着这般变化,唇角处显出一丝笑容。
李珣并不知道他的修为长进全数落入青吟眼中,只觉得无比兴奋,恨不能手舞足蹈,发泄心中快意。
因为青吟的解答实在太有效果,每一个解答,都会帮他打破一个症结,穿透一层隔膜,带来不小的收获。
而当这些收获积蓄到一定程度,便如那暴发的山洪,冲垮了他体内每一处堤防,将每一条经络联系在一起,四通八达已不足形容其宽广。
李珣觉得,这简直就像是无边的大海,澎湃的真气充满了每一处。
与之同时,在心神之中,某个见不得人的角落里,他将这些领悟与幽明气中的疑难互参,触类旁通之下,也觉得颇有所获。
“这几日正该我运势大旺,无往不利!”在青吟的授业告一段落时,李珣勉强抑住引吭高歌的冲动,兴奋地想道。
此时,天色已渐渐昏暗,眼前的青吟仙师却仍放射出眩目的光采,映得周围花木,黯然失色。李珣看着这情景,心中却是一动。
他轻咳一声,试探性地道:“仙师……”
青吟收回观景的目光,看向他的脸,李珣只觉得脸上一热,差点儿忘了说话。
幸好及时反应过来,忙从怀中掏出用作照明的圆石,磨擦两下,使其大放光彩,问道:“仙师,弟子在峰下拾得这块奇石,只是不知它的来历,仙师可否为弟子解惑?”
青吟只看了一眼,便讶道:“坐忘石!”
“坐忘石?”李珣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想到石上刻的那一个“忘”字,觉得倒也合拍。发现青吟的目光盯着他手上,当即不敢怠慢,忙将这奇石双手奉上。
青吟用两指拈着圆石,举起细观,数息之后便肯定道:“正是坐忘石,这也算是峰上的一件天生奇宝了!”
李珣见她脸上似有些喜爱之色,暗赞了自己一声,连忙道:“弟子得入本宗门墙,正蒙仙师指点,又得亲身教导,实无以为报。仙师如果喜欢这石头,弟子这便送上,也遂了弟子的孝心。”
青吟瞥了他一眼,微笑道:“你可知这石头的作用?”
李珣实话实说:“弟子不知。”
“三生坐忘,坐忘三生,都说这石头能使人得三生之经纬,继而复忘,即得而忘之,以全大道。通玄界高人参悟玄妙,破界飞升之时,若有此宝相助,将事半功倍……你,还愿给我吗?”
李珣发自真心地笑了起来:“仙师说笑了,弟子尚有自知之明,就算修得道胎,长生不死,也还要千年的功夫,千年之后的心情,又怎能想得到?此时交给仙师,倒是正好。”
青吟微微而笑,前几个时辰加上来的笑容,也比不上这一次的清爽真实:“我嘛,却是最不愿用这个的,只不过,我对它所谓的透晰三生的功用,倒是颇为好奇,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李珣一怔:“如何相助?”
“便是这样。”青吟说罢,手上突地一翻,那坐忘石猛然间大放光明,光芒刺目,令李珣本能地眯起了眼睛。
而此时,他额头忽地一凉,却是青吟将坐忘石按在了他泥丸宫上,而这凉意在千分之一息内,便化作了寒流透脑而入,李珣连哼一声的时间都没有,便昏死过去。
第八节 孤煞
“今天真的是黄道吉日吗?”李珣昏昏沉沉间想道。
在他昏过去的前一刻,脑中闪过的却是新得的《幽冥录》以及“碧阴丹”。
“如果被仙师发现,该如何是好?”带着这点忧虑,他的心神渐渐沉寂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点白光从莫名之处直射而下,照得他灵台澈亮,一片莹洁。
隐隐约约间,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他心头穿过,但仔细体会,却又是一片空白。
便好似在暗处找到了一排石刻,千辛万苦打着了火,却看到原来这石刻都已被磨去了,只有偶尔的几个片段,才能证明它曾经存在。
没有这些片段倒好,有了这些东西,偶尔一个似明非明的感受,或是一个似熟悉又极陌生的脸孔,都会引发他的莫名心情,偏又找不到半点头绪,时间一长,只觉得胸口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脑中忽又是一响,他身体一震,清醒过来。便在醒来的前一刹那,一抹血红的身影伴着似有若无的铃声,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随即碎裂成千百片,再不复见。
他大叫一声,翻身坐起,却发现天色已经黑得透了,自己却依然在水边。忽觉不对,抬头看时,却见正有两人,用近乎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青吟仙师……啊,清虚仙师!”
没想到,睁眼便看见造成自己七年苦痛的“罪魁祸首”,不久前才切齿诅咒的人。七年不见,风采如昔,很快与记忆形象融而为一,如此一激,一时间,他竟是呆了。
而青吟、清虚也没在意他的模样,青吟还是一贯的淡然,而清虚眼中却有着丝丝怜悯之意。
最后还是清虚开口:“李珣……”
“弟子在!”
“你这七年苦难,始作俑者是我,我也没有料到,你竟甘愿禁受这种辛苦磨砺,七年如一日,攀得二十七万里险峰。得知此事后,我也颇为宽慰。”
李珣心中也生出奇异的感觉,他不敢答话,只是喏喏地听着。
清虚知他心中想法不少,但由于刚刚的某件事影响他的心绪,使他已经不怎么在意了。
况且,李珣既然已成为宗门弟子,日后便有极长的时间弥补关系,也不在乎这点心思。
他续道:“既然你已列入宗门,今日便随我下峰,去启元堂等候吧。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便为你介绍一位明师!”
李珣连忙叩谢,不管心中怎么想法,他这套“叩头大法”却是越发地娴熟了,以致叩下头去时,连他自己也不知心中感谢是真是假。
不过,他此时又听到了清虚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李珣忽然想到青吟所谓坐忘石的功能,他忍不住问道:“弟子愚昧,刚刚青吟仙师对弟子用那坐忘石,不知却是什么结果?”
此话一出,青吟和清虚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奇怪,最终还是清虚道:“你看吧!”
他袍袖一挥,卷了一些水上来,法诀施展,将其化为一面水镜,落在李珣手上。
他又施了个法术将四周照亮,说道:“看你额头。”
李珣傻傻地看了过去,只觉得额头上一片洁白,却什么也没有。
青吟在一边笑了起来:“我们倒忘了,你还不懂得灵目之术,且先学这一段法诀……”
她说了一段颇简单的运气法门,主要是教李珣如何运气于目,并开启某个窍穴。
等到李珣完全学会后再看,果然有了不同。
按照青吟传授的口诀,他灵目大开,细观自己额头纹理,数息之后,忽觉有些纹理似乎颜色有了不同,只这一下分辨,立时有一个奇怪的图案从额头上浮现出来。
这竟是一团血红色而没有固定形状的“云气”,只在额头某处翻滚,有它固定的范围,在此范围内随机涨缩,看上去颇为诡异。
“这,这是……”李珣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清虚略一摇头,叹道:“这是孤煞之象。百年之前,四九天劫降下,通玄界无数修士魂飞魄散,这其中有幸运者还能够护得灵识转生,以再求大道。”
“不幸者,则灵识再不复见,就此灰飞烟灭。而你,或许便是那灵识转生的其中之一。”
李珣愕然,许久才道:“因此这便成了孤煞之象?”
清虚又道:“没那么简单!灵识转生,虽性灵蒙昧,可一旦修道有成,灵窍开启,便尽复前世记忆,大道之行,便成坦途。但是还有人三生俱灭,不入轮回,本来逃不过魂飞魄散的结局。”
“然而,或许是什么天材地宝护住,使得灵识被‘洗白’之后转生,因此断绝三生联系,仅当世之身可依,才算孤煞之象。如此,却是万万中无一了!”
李珣闻言又怔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清虚又笑道:“不过,这事你却不用太担心,幸或不幸,还在两可之间,如果你能以坦然之心面对,便是大幸。要知道,所谓孤煞之象,无三生羁绊,修道进境极快。”
“只是,若修到后来,飞升之途却是艰险,利弊参半,你要有所准备。”
李珣谢礼道:“谢仙师指点!”
清虚点了点头,向青吟道:“师妹,我这就带他下山,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青吟微笑摇头,再看向李珣时,又恢复了外物难以萦心的样子,在这样的目光下,李珣感到颇不自在。他开始怀念不久前,青吟为他讲解疑难时的模样了。
而这时,青吟似是沉吟一下,又道:“师兄,你看他资质,与林阁、明玑是否有几分相似?”
清虚一怔,又仔细地看了李珣几眼,良久才道:“心机灵动,思维敏捷,却心志坚忍,倒真的有些相像,师妹的意思是……”
“我宗门四法三诀,每一样法门,传承都是不少,唯有那一门,数百年来,只有林阁、明玑二人而已。且那件事后……如此,多上一人,却是好的。”
清虚连连点头,又笑道:“以前只道师妹不为俗务上心,如今才知,原来师妹一直都在关心师门,掌门师兄若听到,必会欣慰不已!这个建议倒是不错,回去之后,我必禀告师兄,想来应该也是水到渠成。”
青吟淡淡一笑,又向李珣道:“你可知我们说的是什么?”
李珣不敢卖弄,只是老老实实答道:“两位仙师在谈论弟子最适合哪种功法。”
青吟平淡的话音丝丝入耳:“知道便好,你回去后,记得在启元堂精读《太上感应篇》、《明玉真诀》、《碧霄通达志》……”她连列了十多个书目,要李珣记下。
李珣脑子倒也好,只让青吟重复了一遍,就全都记得,他不敢多问,只是极力保证必会用心。
清虚在一边抚须微笑,待青吟的叮咛告一段落,这才道:“师妹对‘灵犀诀’的了解,看来已是深得其精奥了!”
“灵犀诀!”
李珣脑际轰然一震,只觉得心中涌出了极大欢喜,难不成多年来苦苦追寻的,今日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李珣心中激荡,但七年苦功毕竟非同凡响,他本能地运用内息,将身体一切活动都稳定在平常状态下,俯首听训。
“想灵犀诀是宗门四法三诀中,最为艰深的一部。二代弟子中仅有阁儿、明玑二人得传!唉,阁儿近年心魔纵生,修为不进反退,只有明玑励志精修,极有进境。”
“然而她一人却无法继承宗门法统,若是你与此诀有缘,却是省了我们一番工夫!”
李珣喏喏应和,心中却在狂吼:“传我!传我!快些传我……”
然而,清虚话锋一转,又开始摇头:“你要记得,我们使你明晓宗门无上大法,却不是让你好高骛远,狂突猛进。而是让你明白,灵犀诀入门最慢,要的就是一个水磨工夫。”
“如此磨砺心志,方能使机心不生,心魔不长。若你能在上面花上百年工夫,他日宗门英杰,必少不了你一个!”
多亏了他说这些话,李珣虽然并没有听进去多少,但因为说这段话的时间,将心情平复了不少。他借着躬身回应的时机,做了一个深呼吸,继而一字一吐地道:“弟子……必不负诸位仙师所望!”
说到最后,他的控制力已到了极限,终忍不住在最后带出哽咽之声,虽然很快惊觉,却很难再平复下来。
幸好,清虚只以为他是因苦尽甘来,又或是因七年来的委屈而失态,却怎么也想不到,他是因为死里逃生才喜极而泣的。
青吟唇角又现出那含意模糊的笑容来,她也不再说什么,转过身去,消失在林间深处,李珣赶忙送别道:“弟子若有闲时,必再上峰来,以报仙师指点之恩!”
也不知青吟听到了没有,只有一阵似有若无的珰佩交鸣,随风传来,即使李珣现在已被灵犀诀弄得心神不宁,见得如此情形,一时间也若有所失。
清虚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并没有说什么,只道了一声:“我们下峰去吧!”
李珣方应了一声,马上又改口道:“请仙师稍等,弟子在湖岸那边还有东西……”
清虚微一扬眉:“什么物什?”
李珣心念转动,嘴上却据实答道:“是弟子记事用的石板,只想留个纪念。”
清虚“哦”了一声,似乎也有些好奇,他眼中神光流转,在薄雾仅是一扫,便道:“是在那儿了!”
李珣还没反应过来,见他大袖一拂,随即自己脚下一虚,险些打了一个踉跄,而再抬眼看时,他低叫了一声——眼前的景物竟全变了。此地,不正是他最初下水的地点吗?
数尺开外,他的包裹便好好地放在那里。
不说做作,他脸上便尽是惊叹之色,数百丈的距离,还携着一人,却念动便至,看来清虚的修为已臻化境,想来应该也是“真人”一流。
他连忙将包裹拿在手里,也不忘谢一声。清虚则只是微笑,随即袍袖再展,这又是另一番手法,只见周围云气凝聚,奔涌脚上,李珣觉得身体一轻,已被这云气举了起来,冉冉上浮。
清虚与他并肩而立,一脸悠然,见李珣的傻样,虽知其中有些夸饰,却也莞尔一笑:“这是驾云之术,较之御剑飞空或许慢了些,但胜在平稳,且比御剑更能负重,待你能神化婴儿之时,便可使用了!”
李珣看着脚下渐渐高飞的云朵,耳中听着那位一度断绝他希望的“恶人”说话,再看到清虚道人和蔼的笑容,只觉得一切如虚似幻,恍若梦中。
待升到一定高度,罡风扑面而来,李珣口鼻处方觉一窒,内息已自发流转,助他挡住这强风,竟是他马上自动转入内呼吸的状态。
清虚此时眼中一亮道:“青吟说你自修之道,颇合精妙之旨,我本还不信,但看你这反应,基本内息之道想是已修到顶了吧!”
在这高空朔风之中,清虚说话便如平日开口一般,也不见如何高扬,但李珣却是说不得话,他只能挠挠头,做了个不好意思的表情。
倒也奇怪,不知是清虚在为七年前的事情后悔,还是因李珣已入门墙,可怜他“孤煞”之形,和七年前相比,无论是语气态度,都要温和了许多,举止也颇为照顾。
他手上一挥,云外自生屏障,挡去了高空烈风,李珣这才可以开口:“仙师明鉴,弟子对内息搬运之术还是一知半解,却不知何谓‘到顶’?”
清虚抚须微笑:“人身气满而溢,却虚而不实,可谈延寿,但不可语及长生,此乃修道的第一个关口。”
“如果没有更上一层的法诀指点,一直保持在这个水准,便会因筋骨不固,内息滚沸,却久无所进,阴阳不调,便如竹笼盛火,久必自焚。这谓之‘俗人顶’,我宗门基本内息搬运术,便只能达到此一境界。”
“若你内息久无进境,滚沸而无有出路,便是被挡在此处。”
李珣眨了眨眼,这“俗人顶”自己似乎并未遇到,难不成是因功夫还未到家?但又觉得不对,如果真不到家,青吟绝不会传给他下一层次的心法口诀,且使其进境如此之快。
眼看着想不通,只能将问题又踢给了清虚,清虚闻言一奇,忽地道:“注意!”伸出一指,刺向李珣肩头。
李珣知道他是在试自己的水准,却仍被吓了一跳,只觉得这指头戳过来时,简简单单,但那威压却让他连抬手也难。
也亏得他七年苦修,将心志磨练得坚如盘石,当下强忍住心中压力,抬起手来,在空中一画,正是已熟极而流的“云纹”禁制,此时已被他演化为一种手法,淡淡几画,便有虚无不定的味道透出来。
清虚一时不察,被柔和的气息扯动,指头竟偏了半寸,按在李珣肩上,劲力随即自消。
这时,一大一小两人同时怔住。
过了半晌,清虚才击掌道:“妙哉!这云纹化生之道,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李珣当然不敢说是为了闯空门勤修苦练,只是托言从“云袍”上获得灵感,再于路上发现的一些洞府,从上面的禁制中体会而来。九分真,一分假,谅这清虚也分不出来。
清虚闻之,不由得抚掌赞叹,又听到包裹之中有李珣的“作业”,便从中抽出一份李珣最得意之作,细细察看。
只见上面刻划随心所欲,无所拘泥,却自有一番森严气象,显然已将这“云纹”学得透了,才有这般手段。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清虚比划着石板上的刻纹,连连赞叹:“怪不得你没碰到俗人顶,分明就是因这云纹气机,由外而内,影响内息流向,自行调整,恰合致道,范畴已超出那基本搬运术太多!”
“青吟传你化气篇,当真是最恰当不过……嗯,这里一笔,如孤云出岫,别出机杼,果然妙极。只是有些不太稳重,不如这样!”
他一时间兴致大发,扯着李珣,来研讨石板上的云纹,对此李珣正是求之不得。
“云纹”一道,乃是李珣这些年来最得意之收获,此时能得清虚另眼相看,自然是大喜过望。
他知道机会难得,便将七年来累积下的诸多问题一一提出,又将自己领悟的许多关键和清虚所说的相印证,只觉得和青吟所学之时的快感,亦差相仿佛,至此浑不知时间之流逝。
驾云之术,较御剑慢上不少,所以下得峰来,已是第二日清晨。
李珣沉浸在清虚印证、传授的各类心得之上,浑不知他梦魇般的七年,便在此刻已到了尽头。
直至宗门一声磬响,袅袅余音上及九霄,他才猛然回到现实。向下看时,只见宗门屋宇,在群山掩映之间若隐若现,偶尔一两个人影,在山峦起伏处,如蚂蚁般走动,更有几道冲霄剑气,划空而逝。
如此情景自他耳目间传入,便如同一柄巨锤在脑中猛轰一记,他两腿一软,跪在云上。
第九节 腾云
朗朗的诵经声传入李珣耳中,虚虚缈缈,听不真切,他呻吟一声,掀去了盖在头脸上的被子,然后睁开眼睛,看着上方的屋梁发呆。
“原来,这不是梦!”李珣茫然自语。
这已是李珣回来的第十天了,每夜入睡之际,他都梦见坐忘峰上诸事,直至清晨醒来,费一番工夫,才明白身在连霞山上的启元堂中,而他已是正式入门墙的弟子。
成为三代嫡系弟子,也仅只是时间问题。
和他一同上山的除了单智之外,其他留下的,都还在“开山”,以他的进度,倒是更为迅速。
李珣整理好仪容,穿上已穿了七年的云袍,手中拿了几本书,走出门外。
启元堂位于出云峰上,峰上景色清幽,百鸟低鸣,倒是个炼心修行的好去处。
堂中现有近百名弟子,都是已经过“开山”的磨练,到此再求精进。他们每日都有三四门课,是由宗门中的仙师开授的经学、法术、通玄界见闻等各类课程,但占不了太多时间,实际上还是由弟子们自学。
经过“开山”的磨练,弟子们倒也是自觉得很,李珣起得已是颇早,但信步行来,在花木掩映之间,有不少师兄在那里诵经炼气,显然已有一段时间了。
李珣找了一个比较幽静的地方坐下,先炼了一会儿气,待功行圆满之后,便倚在树下,抽出一本书来静静阅读。
这些书都是青吟给的书目,他自然不敢怠慢,其中除却一些泛泛的经文之外,他大部分都囫囵读了一遍,说不上有什么收获,但却颇有静心凝志之效。
这些时日,他最用心的还是理解青吟所传授的“化气篇”,其中各类精妙法诀,有些他已无师自通,但当时毕竟不成系统,此时贯穿一气,便别有一番所得。
事实上,在“化气篇”中,已明确区分了这一阶段修行的境界。共计有“东海沉碧水”、“海上生明月”两层功夫。
在“东海沉碧水”的境界中,气机精粹提炼的过程,便是由内而外,锻炼肉体的过程。
李珣早在七年前,便有了“恃气合意,流转不息”的小成境界,又有七年的苦修,且以云纹等精妙手法,在无意间修通了这一层。
自那日青吟传授法门起,他体内气机感应日夜蜕变,时至今日,什么如臂使指都已是小道,便是转质化形,提炼精粹的功夫也已完成了大半。
再不多久,他便要修那“海上生明月”的境界。
如此境界就是“肉胎顶”。所谓“肉胎顶”,便是以肉体凡胎,蜕为道体法身的第一道关口。
只是这样的进度实在有限,如果能使内息圆转,以高妙法诀牵引气机,便能聚气成珠,于气机鼎沸之时生就,那便是金丹,正属“海上生明月”之境。
金丹若成,将通透“玄关”,到那时,以金丹为媒介,以气机为牵引,四肢百骸日日沐浴天地精华,则内息将变为“真息”,久而用之,道体成就,自得长生。
李珣现在功力不及,不能身体力行,但七年来研究“云纹”的习惯使他常越级思虑,从最简单处着手,剖析脉络,逐步充实,最终于脑中功行圆满,待到真正行动之时,自然轻车熟路,水到渠成。
最近几日,他已经把前面的几个关口预想了几次,若有滞碍,却也不查书求证,而是先以“云纹”、“明纹”等法门印证,甚至以《幽冥录》上的法诀互参,待有了自己的答案,方才求证于书,互较优劣。
如此,进度不免慢了下来,但每一步都走得扎实无比,从不因为境界的狂进猛取而有用力青涩、棱角分明之感。
此等稳重,便是修道有成的仙师也大半有所不及,而这正是李珣胜过他人的所在。
待想通了一个小小窒碍之时,已是正午时分。他收了书卷,不紧不慢地走了回去。路上有不少师兄见他之后,眼神总忍不住在他身上转悠,想是因为他七年攀峰之举惹来的麻烦吧。
李珣却也不在意,他在人群之中一向礼数不缺,从不得罪人。说他温和也好,圆滑也罢,这种方式,却是最适于在世间生活的,这也正是李珣的处世之道。
山上都是修为有成之辈,辟谷有道,每日一餐,清水鲜果足矣,李珣随手拿了一个果子掂在手中,也不急着吃,只是在想下午的打算。
下午有“连霞七剑”之一——明松道人的课,应该是讲法术应用之类,本来听听不错,但说不定单智也会来,七年不见,也不知他变得如何。
单智对李珣来说,还有用处,自然需要倾力结交,而与这种人交往,必须要投其所好。
李珣深知,七年的时间,足以使人的性格大为改变,尤其是在连霞山上,所闻所见都是神仙之流,潜移默化之力委实不容小觑。
他想着先收集好情报,再和那人相见,不过,又觉得似乎不好。
“唔……不可做得太过明显,还是仔细观察之后,再做打算不迟!”这时,李珣的心中已有了决定。
于是他便决定下午要去听课,但在此之前,不如再去研究一下各类禁制手法,免得时光虚度。
心中既有计较,他转身便走。但才走出两步,天空中剑光一闪,现出一个人来,那人开口便问:“珣师弟?那边的可是珣师弟?”
这声音听来耳熟,李珣抬头一看,却是一怔:“单智师兄?”
老天爷似乎很想和他开玩笑,才想到这人,便将他送到眼前来。
不过,这个意外只是让他呆了一下,接着一个转念,他脸上那得见故人,惊喜交织的模样,便已生动地显现出来。
天空中一声长笑,单智轻轻跃了下来,搭着李珣的肩膀。
单智在这七年变化果然不小,他现在的个头比李珣高了半头左右,脸型方正,凤目薄唇,显出几分清秀,比之幼时模样变得不少,但轮廓还在,所以还是被李珣一眼认了出来。
单智外表变化大,心境的变化也不小,至少此时看上去,没有幼时贪慕虚荣的模样,与李珣打招呼时也颇为热情坦率,看来七年炼心,也炼出了些成果。
他将李珣打量了几遍,这才笑道:“好小子,壮实得太多了!简直像一头豹子!哪还能看出是个小王爷?只是皮肤还是那么白,一张俊脸倒也没变!”
他这话却是实在,李珣在山上七年,皮肤虽然总是晒不黑,但身材却是练出来了,身上肌肉线条微显,却没太过夸张,而是充满了强韧的张力,真是像豹子一般。
脸上长出些胡子,却是一脸稚气未除,看上去清秀中带着青涩,与七年前相比变化不大,好似是天生的娃娃脸。
李珣也笑了,一如既往地有些腼腆:“师兄变得才多,我这是因为山上猛兽厉害,为了活命,不锻炼不成!能活着下来,也是万幸了。”
单智闻言又笑:“昨日我才出关,就听师父说有人硬是爬上了坐忘峰,却不知是你,今日才听到你的名字,正好宗主有事传你,我便请了这份差事下来找你,现在随我去吧。”
“宗主找我?”
李珣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意外和惊喜,看得单智一乐:“当然,除了三代祖师,你是第一个徒步爬上坐忘峰的弟子。按门规,你便是与我一样的嫡系弟子,不找你找谁?”
“不过是一半而已……”李珣极老实地回答道:“还多亏了师兄你送我的云袍、丹药,还有那防身匕首,若不是它们,我早在上山第一年便死了!”
这话却是再真诚不过,单智听了大有面子,不过他现在修养日增,也不露声色,只是笑得更为亲切,揽着李珣的膀子笑道:“能够助你得竟全功,也算是一项功德,你倒用不着客气。对了,我修为还浅,御剑时不能带人,咱们只能一步步地往上走了……”
两人说说笑,并肩而行,单智说些修炼时的难处,还有宗门内的趣事,李珣则说在峰上的奇异见闻,两人倒也颇为合拍,好一副感人的旧友重逢模样。
虽说不能御剑,但两人脚程都是一流,李珣虽是略慢一些,脚下也没有单智行云流水般潇洒,但总体而言,却也不耽搁时间,到止观峰上,不过就是大半个时辰。
这还是李珣第一次到止观峰的宗门重地,却觉得与其他峰上的建筑相比,也没有什么太出众的地方,只是重重屋舍掩映花木,偶有清溪流水宛转其间,倒似桃源异境,朴实自然。
单智随口为他讲述峰上的布置。
这止观峰上,也只是在最高处修了一座道观,只求精致,不需宏伟。平日里,已通道的就在里面静坐,未通道的就在观外各处精修,只有当宗门议事之时,才齐集观中。
此时在道观中,宗门自宗主以下,只要在山上的都于其中。
当然,这不是为了李珣而劳师动众,听单智所说,还有其他一些事项。看来,李珣入门一事,也仅仅是附带而已。
初踏上峰顶,李珣还不觉有何奇处,但走了几步,忽地看到身外浮云掠空,心中却是一动。
这时再仔细观察此处的布置,却发现有些建筑、花木、溪流的驻点流向似曾相识。
花了一番心思,才想起这原来是“云纹”禁制的一些片段,不过似乎与其他各类禁制糅合在一处,更复杂深奥得多,似是而非,但威力显然不是李珣所能想象的。
先前还有的一些失望之心,现在一下子全被吹开,心中已开始霍霍跳动。坐忘峰七年,若说他还有什么爱好,那便是分析、破解这些禁制手法了。
前些时日初下峰时,与清虚交流一夜,他自觉在观念上又深了一些。这种复合禁制最是奥妙,也最为有趣,如果能将此地的禁制也破解开来,且不说能获得什么好处,单是心中的满足,便可令他三月忘餐!
李珣当下便有些跃跃欲试,只是这时单智却拉了他一下,脸上有些嗔怪:“师弟,想什么呢?我喊了你两声了!”
“啊……对不住!”
李珣这才知道自己已不由自主地停步,只好尴尬一笑,随口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正要举步时,却看前面的单智脸上也是一滞,头脸偏了一个角度,呆呆地看向一边。
李珣心有所感,也往那边看去,却见有三四个容貌绝美的女修正登上峰来,罗裙飘飘,云气绕体,不类凡俗。
虽然还比不上青吟举手投足间的沉静气度,却也隐有大家风范,无怪乎单智看得发呆。
李珣怕他出丑,咳了一声,也如单智刚刚做的那样,扯了扯他的衣角,唤道:“单师兄?”
单智猛然一惊,回过头来,看到李珣似笑非笑的表情,本能地咳了一声,想装个正经模样,但最终还是尴尬一笑,且又叹了口气:“珣师弟见笑了……唉,祈碧师姐这几年出落得越发动人了,文海师兄果然艳福不浅。”
李珣听得一怔,单智此时也发觉自己说得颇为失礼,忙转移话题重心道:“……还有尹师妹、宋师妹她们,也都是气度更胜从前……难道我们宗门的功法,有提升人外貌之效?”
只是这话题转得也太过生硬,李珣心中一动,偷眼一看,见单智脸上尴尬之色愈重,当即不敢怠慢,将目光也投了去。
先狠狠地盯了那几位女修一眼,在她们还未感应到是何人目光时便收了回来,也向单智笑道:“单师兄,你不厚道哦!也不说在山上有这般艳福!我现在忽然觉得,在坐忘峰七年,似是错过了许多好事……”
李珣故作惋惜状。
人心就是这么奇怪,如果在那种情况下,故作不知,或做假正经状,必然会引起对方的不满和警惕,可一旦落到和对方一样的境地,两人的心理距离便会大幅拉近,甚至惺惺相惜。
单智便是如此,他心头猛然一松,正想开口,那头的诸位女修已看到了他们两人,笑着打招呼,单智一本正经地回礼,一丝不苟,而李珣也不想做小丑,学他一样,倒像位乳毛未褪的道学先生。
等那几位女修远去了,他们两人才相视一笑,感觉比从前更加亲近。
单智还在想着弥补刚刚的失语:“其实,这些师姐虽然与我们同辈,但早到十多年、几十年,上百年的都有,师弟你万万不可只看表面,她们的修为,比师兄我都要强得多了!”
李珣心中暗笑,表面却是做不好意思状,喏喏受教。
经过这一段插曲,两人可说的话题又增加了不少,单智也开始说一些男人之间的话题。
说说笑笑间,议事的道观已然在望,李珣抬头一看,牌匾上写的是个“未明观”的字样,似乎别有所指。
到了这里,来往的人便多了不少,单智也不敢再说刚才那些话题,只是带着李珣和过往的师兄师弟随口聊上两句,李珣偶而也能从他们口中听到“爬坐忘峰”、“了不起”这些话,自然是笑纳不提。
道观便如单智所言一般面积不大,不过其中却小径通幽,自有园林风貌。
单智带着李珣转了几个圈,来到一间房外,先让他呼吸准备,这才高声道:“弟子单智,奉命携师弟李珣到此。”
屋中,好像是清虚回了一句:“李珣进来吧,旁人且去!”
单智给他打了个眼色,依言离去。李珣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两步,又道一声:“弟子李珣拜见!”
言罢,这才轻轻推开房门,迈步进入。
屋内采光良好,却没有什么布置,只是放了几十个蒲团,此时坐了有二三十人。
急切之中,李珣也数不过来,只能将目光看向中央位置,那里居中坐着一人,想必便是宗主清溟道人了。
李珣不敢多看,只是觉得那道士眼神清澈见底,从那其中,倒似能看出自身心底之污垢。而且他脸上表情也是沉静无波,让人无法探知其内心的想法。
高深莫测,真是高深莫测!
李珣忽然感觉到丝丝的紧张,这情绪突如其来,又一发不可收拾。没有办法,他心中藏着的秘密实在是太多了,无论哪一个被翻出来,对他而言都将是一场灾难。
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吹口气都能让他万劫不复。现在的他,就像一只蚂蚁,正面迎上隆隆奔来的象群。
他向房间中央走了几步,每一步都是如此低回沉重。到了一个适当的位置,他一振衣袍,下跪拜礼道:“弟子李珣,给宗主及各位长老、仙师请安!”
话音在房间内回荡,余音袅袅。他低垂着头,直视地面,看着地面上青砖的纹路,似乎这里也有禁制……
“禁制?”
不知为什么,想到了这个辞的时候,他脑中忽地一阵清明。也许是恐惧到了极处,只剩下麻木,而从麻木中生出来的,便是最反常的平静。
不管这心理是如何变化,反正在此刻,李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已经离他远去的世界,再度以他为中心旋转起来。
他找到了最真实的感觉,连膝盖上因重重跪下产生的疼痛,都是如此清晰。
便在此时,清虚的声音响起,但却不是对他说话:“师兄,你觉得这个孩子怎样?”
李珣不敢抬头,却感觉到身上忽地一凉,似是有多道目光扫过,这种目光在之前不知受了多少,他却直到此刻才感觉出来。
正在惭愧时,一个清雅柔和的声音响起,想必是清溟讲话了:“出身王侯,心志却能如此坚韧,很不容易。李珣,你抬起头来!”
李珣平静地抬头,但与清溟的目光一对,便略垂下来,不言不语。
似乎那边叹息了一声:“果然是孤煞之相,也不知是哪位道友,度劫不成,于万死中夺得这一点生机。可喜可贺,也可悲可叹!”
屋内众人,尽皆低首,面色黯然。
清溟又开口道:“此子以大毅力,攀峰二十七万余里,可说是三代祖师以下第一人,依照门规,收他为入室弟子,你等可有异议?”
全室寂然。
清溟略一点头,继而道:“如此就通过了吧。再说下一件事,青吟、清虚都说这孩子是修习‘灵犀诀’的上佳根骨,正逢此法诀数代传承不旺,我想让他修习此法,你们可有什么要说的?”
室内略静了一下,接着便有一个女声答道:“宗门只有大师兄与明玑师妹修习此诀,明玑长年不在山上,那便是让大师兄开门收徒?”
清溟微一颔首:“我便是这么想法,阁儿,你觉得如何?”
这次静寂持续了更长的时间,便在李珣都有些撑不住的时候,才有一个慵懒无力的声音答道:“师尊吩咐,弟子没什么好说。”
“这便是答应了?”李珣心中一动,但为何他竟从此人话中听到了丝丝怨意?
还有,这样的答法,似也颇为不敬,但观屋中各人的反应,却都是见怪不怪的样子。这人便是连霞七剑之首——“天心剑”林阁吗?
清溟似是微笑了一下,又追问一句:“如此,你便是答应了?”
“指点关窍之类的事情,弟子还做得来!”林阁懒懒的说道。
如果换成旁人,这话说起来还颇有几分傲气,但由此人口中道来,却令人感觉有气无力,敷衍了事。
李珣心中当即便是一沉。
清溟只是微笑,又转过脸来对李珣道:“你都听到了?此时拜师,却有些不便,你到外面等候,一会由师父领你回去,再行拜师礼吧!”
李珣不敢多言,只是站起身来,喏喏而退。
及至要退出房门之时,清溟已说到下一件事:“玉散人这些时日太过高调,北极夜摩之天,散修群聚,不可不防……”
这些话李珣还听不入耳,身体倒退着出门,又将门关上。在关门之际,他迅速地将目光扫过屋中某方向,那应是林阁所在的地方。
他一眼便认出了自己未来的师父。
满屋之中,只有此人,一身华衣锦袍,脸上有种颓丧无羁的神情,大异于其他人的庄重,只看他一眼,便觉得整个世界都要灰黯下来。
“以后的日子,便要和这人在一起了吗?”李珣心中不禁叹道。
屋门关闭,断绝了清溟的话音,也断绝了他的视线。不过,林阁那懒散颓唐的神气,却深深刻在他心里。
在这一刻,他想起了明彦仙师讲的百年之前,通玄界空前的“杀凤”之举。
这林阁,不正是那一场风波的主角吗?
清溟让李珣在外面候着,他也不敢乱动,见院中有棵数人环抱的古木,便走过去,坐在下面思考问题。
这一次的拜礼,就其结果而言,和他想象的也差不多。但如果将其中的过程细细剖析,便绝非那么平淡,其中只要他有丝毫闪失,便有可能引发全面的崩溃。
清溟、清虚、连霞七剑,还有那坐忘峰上的青吟,都是真人一流的修士。且不说他们的心机深浅,光说那有如实质的精神穿透力,便让李珣难以招架。
他现在都开始怀疑,自己的运气是不是也太好了些?在这些人可洞彻肺腑的眼神之下,还能保住心中诸多隐密,难道自己的修养、心机,真的已到了连神仙都不怕的地步?
想到这里,他不禁哑然失笑,然而笑到半途,他脸上的表情蓦地僵硬起来。
可是,便连他本人也不知道自己的能耐,他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尤其是在当年他心性未定,乳臭未干的八岁之时?
这个疑惑在他心中停留很久了,只是一直隐隐约约,看不真切,直到如今他才猛地醒悟过来。
这其中,似乎有着什么……
日头西移,院落花木相间,阴影散乱,黑得倒是更快一些,李珣已静坐了三个多时辰,里面的会也终于开完了。
房门被打开,二代弟子鱼贯而出,有的还向他这边看了一眼,笑上一笑,这才纷纷离去。
李珣早站了起来,垂手立于树下,头脸不抬,恭敬得很。
直到有一个人影走到他眼前,挺拔的身材遮挡了最后一线阳光,阴影将李珣整个罩在其中。
“走吧!”这是师父对弟子说的第一句话。
李珣不敢多言,轻应了一声“是”,便跟在林阁后面,规矩行步,随他出了未明观,又西行数里,才到一处地方。
这是一座两层小楼,后面似有一道小径通向不远处的山壁,那边却是悬崖。
小楼周围多树,密集成林,林荫中透出几分幽静,也偏僻得有些过分。
李珣进入房中,眼前却是一亮。
想他在山上所处时间不算长,但也知道宗门之内,多是刻苦精进的修士,对身外之物向来不甚看重,屋中布置以实用、简洁为尚,像他所住的启元堂,便是几张床铺,一张桌子,并一套粗制茶具而已。
只是想不到,他这位师父,却是如此妙人。
触目所及,屋中家俱,都是上好材质打磨而成,形式古朴,摆放的古玩饰物虽不甚多,却是样样精品,这样的布置,倒似回到了王府。只是俗世间的富丽堂皇,转为这边的清静雅致。
李珣的眼睛利得很,只在饰物一扫,便知这些玩意儿是经常被人拿在手中把玩,显然其人非林阁莫属。
一个身证仙道的修士,却总是把玩这些身外之物,也怪不得山上都传闻,林阁这百年间,修为退步得厉害。
只不过,李珣心中却是不惊反喜。既然此人心有所好,就比清虚、清溟这样高深莫测的人要好应付多了。
李珣当然也想有个好师父指点修行,最后来个长生不死,白日飞升,只是现在小命要紧,若他能早一日学到“灵犀诀”,便多出一分活命的机会。
有这样一个师父,如果再投其所好,赢得他的欢心,一年之内,将灵犀诀学成到手,不过等闲之事。
他在这边想着,那边林阁却是身形不停,从侧门出去,绕上了后边的小径,李珣赶忙跟上。
到了悬崖边上,林阁也不稍等,脚下像是踩着实地,一步步走了下去,在十余丈下转身,进了一个应是他开辟的洞府。
李珣心中叫苦,他可没有林阁这样御气飞行的本事,可看样子,林阁又一点儿帮他的意思都没有,只能一咬牙,提气跳了下去,估计差不多了,内息一振,在空中划了个半弧,勉强落在一节突出的石台上。
“修为不错,只是在轻身术上,惨不忍睹……”林阁站在一边,第一次正眼瞧他。
李珣尴尬一笑:“弟子对诸多应用法门,都不甚了了。”
“内息为体,法门为用,有了基础,技巧之类以后再学不迟。”林阁说了这么一句,转身走入洞府。
李珣也是习惯使然,就多看了一眼洞府上的禁制,似乎是以“明纹”、“山纹”、“水纹”融合而成,恰成为一幅淡雅的山水画,其中极巧妙地运用了阴影浓淡的变化,似乎又有“晦纹”的手段。
“看来又有得忙了!”李珣暂且按下见猎心喜的心情,紧赶两步,跟在林阁后面。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入修士开辟的洞府,似也没有他所想象的白玉明珠交相辉映,仙丹秘笈遍地摆放的模样。
仅仅是一个宽敞的大厅、一个丹室、一个打坐用的静室,还有一间典籍存放的书房,如此而已。
如果说有异常,便是不知这深入山腹的洞府是如何取光。找不到一个明显的光源,却满室亮堂堂的,纤毫毕现,与天光无异。
林阁带着他进入书房,里面典籍也不甚多,多是一些道书之类,但有大半,李珣却是从未见过。
“这里有《灵犀诀》全本,以及我往日的心得,一会儿我传你法诀,日后便可到此修炼参考。嗯,你有什么想说?”
李珣此时脸上的表情非常之精采。
他看着书架第二层上,满满一排的诸如《灵犀诀初探》、《入境心得》、《感应记录》等等书册,心中百感交集,酸甜苦辣一拥而上,嘴上漫声应道:“只是不想这一门法诀是如此复杂……”
“灵犀诀入门难,巩固难,大成却易,只看你有没有那心思。想来,你能花上七年去攀峰,便能花上七十年去入门吧!”
李珣平定心绪,躬身应道:“必不负师尊所望!”
林阁淡淡地应了一声:“那拜师之礼也不必了,只有你有心便成。今日之后,你就来此修行吧,明日我为你传授入门之法,之后自行修炼即可。每月再将你所有疑问不懂的事报上来,我来为你解答。”
林阁说完,随即便传了他进入此地的法诀,再让他出去。
李珣喏喏而退,只是才到门前,林阁又问了一句:“你‘化气篇’修到哪里了?”
“只到了‘东海沉碧水’的收势,近日正准备流转元气,聚丹冲关。”
“噢?这进境却是不错。本来我还想助你冲关,但既然已是水到渠成之事,也就不必急切,以免坏你根基。你且去冲关,冲关之后再来此修行,效果更佳。”
李珣又应了一声,见林阁再无话说,便退出门外。临去之间,他向里面看了一眼,只见林阁脸上那慵懒无谓的神情,又深重了几分。
李珣心中一动,却随即便被无法抑制的狂喜充满,再想不到其他事情:“灵犀诀,已是我掌中之物了……还有两年,两年……”
他翻身上了悬崖,峰上残阳如血,映得千里浮云,乱闪霞光。照在他脸上,也赤红一片。
冬日的连霞山,有着“霞映千山雪”的景致。每至大雪封山的时候,清晨、傍晚的霞光,映着山头上的白雪,彩光流溢,瑞气腾腾,在观霞峰上,一眼望去,便能见到霞光如海,波涛奔涌,无穷无尽的奇观。
据说,明心剑宗有一门“披霞剑诀”,便是从此景中得来,乃是宗门内一等一的应用法门,剑起处,有“弹指一挥间,丹霞几万重”的美誉。
李珣还修不到这般的高等剑诀,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观瞻。
昨晚才做完功课,单智便登上门来,扯着他要到观霞峰上,去看“霞映千山雪”的景致。
当时李珣还奇怪,他怎会有这种雅兴,而到此时才知,原来看景虽真,却不是看天地之景,而是看人景。
原来,今日是祈碧师姐修习“披霞剑诀”的日子。据单智的情报,她陷在一个关口已有三个多月了,所以近日常会到观霞峰上观看景致,希望能激发灵感,突破高原阶段。
而单智把李珣拉来,应该只是找个名目,以应付祈碧师姐的质询吧。
说又说回来,祈碧师姐的温柔性情,却是整个明心剑宗都知道的。而在她眼里,单智也好,李珣也罢,不过还是些不懂事的孩子,就算明知这理由牵强,也不会责怪。
所以这个时候,单智便可光明正大地以欣赏风光的理由,欣赏美人如玉剑如虹的景致。
同时,李珣的心情也是不错,像披霞剑诀这样的高层次剑诀,李珣一贯向往之,兼又因为他对“云”、“明”复合的“霞纹”理解深透,才看了几眼,便陷入剑诀的奥妙之中。
明心剑宗的禁制法门,每一类都对应着一门特殊法诀,都是具有完备体系的法诀系统,虽然只是反映了明心剑宗的博大法门的一角,但还是透露出其中一以贯之的核心。
李珣年纪虽小,却是连清虚也赞赏有加的,是对宗门禁制研究的大行家,他欠缺的只是系统的认识而已。
正式入门拜师已有两个月,系统的知识早就补了过来,此时说他是三代弟子中禁制研究的第一人,绝不为过。
李珣触类旁通,发觉披霞剑诀中也有不少霞纹禁制的影子,尤其是在守势,其纹理更是贯通一气,让李珣很容易就能看明白。再举一反三,攻势中的细碎脉络,也在慢慢整合之中。
如果这种情况让清虚等人知道,必又是一番惊叹,这就是天赋和爱好的优势了。
李珣天赋本就惊人,出于对各类禁制的熟悉和了解,自然也别有偏好。世人均说,做学问做到深处,自有一番情趣在其中,李珣差不多就到了这个境界。
无论是如何复杂的禁制,在他眼中,都是趣味的集合,将其破解再创造,那便是最动人的滋味,仿佛是上了瘾,入了魔,而自得其乐。
时间便在祈碧的参悟中、单智和李珣不同的痴迷中,迅速过去。
千山霞光散尽,两位少年的到来,并没有给祈碧带来好运气,滞碍依旧,她脸上也现出了几分失望。
但她毕竟性子温和,耐性也高,当下强抑了心中的失望,微笑着和单智、李珣道别。
单智却是没办法和她多说话,只能强笑着看她离开。回头再看李珣,却见他低着头,在雪地里不知画些什么,线条纹理细密得很,看得他头晕。
大概刚刚祈碧道别时,李珣没听到的可能性还大些,便没好气地叫了一声:“珣师弟,走啦!”
“啊?哦!”李珣知道现在的单智心情糟糕,不敢怠慢,忙跳了起来,与他说笑两声,缓和他的心情,这才跟着他离去。
他们才走了不过几分钟,峰上剑光一闪,祈碧竟又现身出来。
“那珠子不要掉了!”
她显得有些着急,口中那掉了的珠子,是文海送给她的佩饰,上面还有文海亲刻的一个小禁制,虽然威力不大,却是他的一片心意,祈碧绝不愿把它丢弃!
幸好,她眼力极佳,也没花多大功夫,便在一处岩缝找到了那珠子,方才出了一口气,眼中却无意间看到了雪地上纷乱的纹路。其中似曾相识的轮廓让她微微一怔:“这是那位珣师弟画的吧!”
想到刚刚那位如痴如狂,连她道别都不理的小师弟,她忍不住抿嘴一笑,觉得这个在同伴口中,被称为“三代祖师以下第一人”的小孩子,比他的师兄要有趣多了。
心中好奇,她便多看了一眼,只这一眼,她就移不开了。
这……这分明就是披霞剑诀中所涉及的一些精妙法门,只是以类似于禁制纹路的方法表现出来!
祈碧对宗门禁制也有研究,看得正是心领神会。
她下意识地咬着嘴唇,仔细观察:“在守势方面,剑诀的精微之处,已经被阐发得差不多了……啊,这处却是不同,也许是功力不够吧!可是……”
她心中忽地一动,剑诀瞬间展开,也不作势,只是在体内将真息运转,按照平日脉络运行,到那一个关键处,却是气机陡变,循着这雪地刻纹的思路,一个小小变化,竟是顺畅通过。
不,何止是顺畅!
也就是小小的一个变化,她体内真息运转,便有了一分奇特的牵引之力。接下来,她已不由此主地,按照这小孩儿的思路运行下去。
每过一个与以往不同的变化,真息牵引便深重一分,直至那数月来也没能冲过的关窍,只觉得那里如沸汤沃雪,水到渠成,轻轻松松便冲了过去,余势不止,又连过三四个关窍,才余势消竭。
祈碧此时已是呆了:“这,这是……”她下意识地骈指成剑,当空一挥,只见山顶上剑气冲霄,霞光明灭,数十层丹霞剑气此去彼来,无休无止。
虽远比不上传说中“丹霞万重”的至高境界,也比不过师尊“剑气千幻”的精深,但这分明就是练通了剑诀,才会有的表现!
“这便成了?”
她傻傻地站了半晌,然后猛地半跪下来,仔细打量后面的变化。只可惜,后面的却让她大失所望。
后面的变化,虽然也是颇为精妙,但凌乱不堪,不成系统,尤其是在攻势方面,更是千头万绪,没有条理。
祈碧脸上一红,她冰雪聪明,自是明白因为自己的错误,误导了那小孩儿的思路,让他推不下去,这才有此表现。
这也可以证明,并非是那孩子的修为远过于她,而是其思路的灵动,以及深刻的推演能力,使他完成了这天才的大手笔。
对他来说,不过是一时的灵光闪现,而对祈碧而言,却不知让她少绕了多少弯路,节省了多少时光!
她缓缓地站起身来,眼睛看向山下,在那云雾流动的山路上,似正有一个少年的身影,缓步移动。
“三代祖师之下第一……人!”祈碧掠起额前飘落的长发,浅浅而笑:“或许,并非是妄言呢!”
李珣并不知道祈碧对他的极高评价,便是知道了,他也不会太放在心上。不是他已经具备了高超的修养,而是他现在根本就没那个心思去想其他的事情。
强烈的痛苦,已抽干了他体内最后一点力量。
过去一个多月,李珣在修炼幽明气时已经感觉到,外来的强大阴火,和心窍中的血魇结合得分外紧密。
二者的核心互为牵引,像是阴阳鱼般转动着,保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上。由里及外层层包裹着两种性质迥异的真息,宛如一体。
在血魇异动的同时,必然牵动了阴火的运动,由于平衡关系的存在,血魇放射出多少力量,阴火便也跟进多少,只不过,血魇的目的是为了抽取,而阴火则是灌注。
这一点,是李珣近些时日才明白的。
双方都有置李珣于死地的“功能”,但就实际而言,它们之间有着本质的不同。
血魇类似一种寄生虫,依靠李珣提供的精气存活壮大,每日的血魇噬心,事实上也就是血魇从李珣体内抽髓噬血,吸取养料的过程。
而在这一过程中,李珣却并非只是吃闷亏。
因为血魇是至污至浊之物,其炼化过程亦污秽不堪,吸引污秽,也是壮大自身的一种方法。
所以,在吸取李珣精血的时候,它也逐丝的抽出他体内积淀的各类污物,客观上倒有伐毛洗髓之效。
阴火入体,则是鬼先生天才的想法,是用外来阴火为压力,迫使李珣这继承人努力运功,并逐步增长修为,如此内外加压,进度自然了得。
所以,它每次活动,却是正经的灌注生气,壮大真息。
由于鬼先生的安排,阴火与血魇在心窍处相遇。
本来,蕴含了鬼先生毕生修为的阴火是绝对强过血魇的,理论上来讲,血魇必会在第一时间被吞噬干净,而这却会引发血散人种在里面的机关,让李珣当场心脏爆裂而亡!
庆幸的是,阴火入体的时间推迟了七年。
七年之中,血魇与李珣精血共存,长期精炼,就医治层面而言,是更难祛除,然而就性质来说,倒和李珣有了共通之处,甚至可以算是李珣的另一个器官。
阴火当然不会把主子体内的器官给灭掉,又因为物性相吸的缘故,便和血魇共生下来,如此一抽一送,互为补充,倒也能长期共存,这也正是李珣前一段时间,痛苦减轻的原因。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事情也算单纯,结果虽有变化,也在可以预料的范围之内。
可是,偏在这个时候,李珣的化气篇已炼到了“海上生明月”的层次,并由此转为灵犀诀。
直至接触了灵犀诀,李珣才明白青吟、清虚、林阁等人所说的“水磨工夫”是什么意思。
灵犀诀大概是整个通玄界在筑基层面,花费工夫最大,一等一的难入门功夫!
尤其是在李珣接触了《幽冥录》这样的邪道宝典,也亲身修习幽明气之类的上等法诀的情形下,两相比较,灵犀诀在基础部分花费的时间精力与手段,大概是幽明气的数十数百倍!
且不说层次的高低,单论在培养真息方面的各类温养功夫,幽明气只分了三步,即“去芜”、“集粹”、“化生”,而灵犀诀却分了有数十步,从最基本的“体察”开始,步步都极尽精要。
每步都有数百上千个应用法门,几乎对每一处经脉,每一处器官,都细细规定。
真按步骤走下去,十年八年未必见效,倒是林阁所说的七十年,倒还差相仿佛。
李珣本是没这个耐心的,也看不起前辈设下如此呆板的体系。可是,在他出于谨慎,以其最擅长的推演之术,花了七日七夜的时间,从简至繁,大略推了一遍之后,却是浑身冷汗涔涔,再也不敢有半点儿歪脑筋。
这是一个庞大而严密的体系,每一步的法诀,都牵扯到后面更为精微的变化。
就算是照本宣科,不用半点脑子地做下来,七八十年也是少的。
而像是李珣这般,脑子灵活,恨不能穷尽其中每一处奥妙的人来做,便是做上一两百年,也算正常!
按照李珣的推论,这从真息萌发开始,经过几个阶段,便是要将他体内的真息并初成的“金丹”,硬是压缩精粹到比针眼还要小的一点“灵种”。
此后再衍生的真息,全都是这种性质,其质量较之幽明气不知要强过多少倍。
当然,在量上,又远有不及。
可以想象,要把真息进行如此庞大的压缩工程,对质量、控制力的要求是何等严格。
李珣七年精修,心无旁骛,练就的真息,似还有些不够分量,而这其中又夹杂了血魇、阴火种种不能控制的异物,这般精炼的过程,又将是如何困难!
初时,李珣对其中的难处认识得还较浅薄,他很快便做了第一步功夫“海上升明月”之后,以初成的金丹为中枢,控制全身真息,以金丹带动法诀的变化。
这是一个简单、单调枯燥的过程。
全身千万条气脉,千万类气机,便如同千万条丝线,这一过程,就如同要求人们用一根手指挑动千丝万线,让复杂的牵线木偶,变成一个活物。
除了用各类法门强化自己的控制力,清除真息中的杂质之外,便尽是无休止的尝试。
李珣用了二十天才初步找到了窍门,也就在这时,异变发生了——真息与金丹已经初步统一为由李珣所控制的大系统,这个系统是完整的、精密的,也是相对脆弱的。任何一点意外,都有可能引起整个系统的停摆和崩溃。
血魇和阴火便成了搅局者的角色。
以往,它们每日固定的痛苦侵袭,完全由李珣的意志来抵抗。而此时,血魇的强大抽吸之力,以及阴火雄厚的生气注入,都是这一刚刚完成的系统,所不能承受的意外。
在它们冲出心窍的刹那,李珣二十天的心血便毁于一旦!
如果仅仅是做了无用功,李珣也还承受得住,只是这系统的崩坏,却绝不是一个“无用功”所能形容的。系统崩溃的刹那,已初步统合的真息,便像是决了口的大坝,瞬间袭卷了李珣全身。
如果不是李珣已习惯痛苦,如果不是阴火及时灌注了大量生气,也许早在那一瞬间,李珣便要经脉寸断而亡了!
这是真正的走火入魔!
现在必须要感谢血魇在七年中,帮李珣练出来的强韧肉体,在真息的冲撞之下,竟还能顶得住,并且在李珣一日夜的昏迷之中,自动恢复了七七八八。
李珣被吓坏了,他曾经动了就此罢手不练的念头,甚至想过如何推辞下山,将拓印的《灵犀诀》全本交给血散人,再听他发落的念头。
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突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对修炼及其过程中的快意甚至是折磨,都有了一种病态的渴望。
他只是停了半日工夫,便忍不住去思考修炼中的问题,而只多坚持了一个时辰,便忍不住身体力行,再次试验自己的想法。
简言之,他上瘾了!
这瘾头,就深刻在骨子里,时时放射出密密的痒意,使他欲罢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