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敛于无穷,不问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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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题

我曾经说过,踢不过就揍,反正不能输。可是队内已同室操戈。

刚放完国庆长假,又有一次秋游,郝老师在班会上征求意见,问我们想去哪儿。同学们兴高采烈,我没感觉,埋头做数学。

付桐提议去果园摘葡萄,得到一片赞许声。许莫建议去公园,可以野炊。班主任问我想去哪。我没有心情,只想刷题,但不能这么说,不然别人又要背后议论。很烦,每次听见同学妈妈说周楚凡死用功,夜里学到两三点,我都想问她,阿姨,你是在我被窝里等着我直到两三点吗?

我草草地答道:“我想去爬山。落星山什么的。”落星山不算高,坐落在这个小城西北的一隅。估计老师不会同意,考察这三个地点,只有爬山存在风险,按学校一贯的做法,基本都是去个公园玩过家家。不料班主任很高兴,他说:“不错,周楚凡同学还知道落星山,我老家就在那边,小时候山上就是乐园,我们会爬树掏鸟,会下河摸鱼。”我看向郝老师,鸟窝似的头发,小鱼似的眉毛,心想冤冤相报何时了。我感到岁月的无情,又想到许莫朗诵的那首诗:When you are old。

全班投票,我投了公园,好歹可以躺草地上睡觉,但落星山高票当选,同桌的小脸红扑扑的,我提不起半点兴致。马雨洛说:“书店里梁成志还挺好学,喜欢看书。”我不理她,觉得她傻。

见我默不作声,她问:“你怎么不高兴呢?”

我说:“我很高兴。你不用问。”

“我就要问。”马雨洛倔得很。

“那你问吧,我不答。”

马雨洛伸出手,要我的秘密本子。

我……我……我老老实实地掏出本子,马雨洛笑得极坏。

她阅毕,不解:“不就是输了一场足球吗?”

我不想说话,她懂个屁。

马雨洛说:“还有机会呢,等到全市联赛你一定能赢。”

回到家里,妈妈告诉我有个消息。我沉心感受,发现黑蛋不见了,它以往都会屁颠屁颠地跑出来笑脸相迎。我说是不是黑蛋这流氓发情了。

妈妈开心地说:“我儿子真聪明。”

我叹了口气:“妈妈,你已经指出存在性,解题自然就容易了。”

晚上十点多,我出去跑步,顺便把黑蛋缉拿归案。我跑步的路线随机,从不重复。因为,一个孤立的力学系统经过足够长的时间,总可以恢复到初始状态附近。也就是说,如果永生不死,我可以看见宇宙的初始。这就是庞加莱重现,是冥冥中早已注定的轮回。

我知道轨迹的种类有限,终有重复的一天,但我想在此之前,寻遍所有的解。

我披着夜幕奔跑。黑暗不能天衣无缝,繁星、街灯、窗户如同夜幕上星罗棋布的窟窿,透露出背后势如破竹的黎明。马路两边的梧桐,像张牙舞爪的小怪兽,被孙大圣定格。跑过公交站台,清早还是人上人下,我提着一盒早点等待,现在冷清无人,我和自己擦肩而过。跑到澜岸小区的入口,我看见了黑蛋,他在一棵树下,趴在一只小吉娃娃身后忙活着。我老脸一红,跑过去,却见林曦站在一旁看得入迷,她穿着浅色的睡衣,像一盏朦胧的路灯。

我一时进退两难,只好站定。黑蛋这个傻子,朝我汪汪叫了两声,林曦侧过头,终于发现我。她满面含羞,说:“我,我下来找我家的吉娃娃来了。”

我:“是嘛,哈哈,这么巧。”黑蛋完事了,撒开蹄子跑到我脚边。

“林曦,真是对不起,”我只想飞速地逃离,我说,“不过你放心,我会负责的。”

林曦红着脸,看着我。我赶紧跑路,黑蛋一颠一颠地跟在后面。

我奔跑着,心想林曦也会害羞啊。可我自己也脸红了。

秋游的那天,得五点到校。五点太早,2路车还在睡觉,我只好骑车到校上了大巴,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同学们陆续来了。我看向窗外,正担心马雨洛迟到,就瞧见一辆天蓝色的自行车驶来。

纯白的运动鞋,浅灰的直裤和淡蓝的宽松长袖,素净却多姿。她晃悠悠骑过来,哈欠连天地上了大巴,慵懒而娴雅。她看都不看,直接坐到我身旁,我还没开口,她就一头栽在我肩膀上。我心里一漾,小心地扶住她的肩,将她推了坐直,可脑袋依然偏着,像是平日里思考难题的样子,傻乎乎的,可笑又可爱。我忽然想到,每天清早,我在2路车上估计也是这样,难怪每次稀里糊涂地下车,马雨洛总会眉眼含笑地看着我。

车里很安静,人人都在补觉。班主任清点人数,全了。大巴隆隆发动了。

车身一震,马雨洛一歪,头又搁在了我肩膀上。

我刚准备闭眼,又醒了,我再一次扶直她的身子。

马雨洛又一软,向我靠拢,摇摇欲坠,又像清醒了些,收回去一点,又迷糊了,斜着凑近,就这样若即若离,可终究是在接近。我心弦绷得紧紧的,呼吸都小心翼翼,好奇怪,好难受,就像我小学二年级算错了小蜗牛一样难受。

一口两米深的枯井,小蜗牛白天向上爬一米,夜里滑下来半米。我以为每天只能向上半米,所以是四天,其实第三天,小蜗牛已经爬出来,就不会再滑回去了。

马雨洛的脑袋终于落在我的肩头,安稳了,回不去了。

像尘埃落定,像蜗牛爬出了枯井,像蝴蝶栖息枝头,收起翩翩的双翼。我长叹了一声,我想:马雨洛,如果早点遇到你,我就不会算错小蜗牛,二年级的奥数考试就是唯一的满分了。

我不睡了,屁股往前挪,陷在座位里,肩膀高度就降下来了。她偎在我身旁,似乎很满意,嘴里嘟哝了几声,脑袋还拱了拱,蹭了蹭。我侧过头,端详马雨洛近在咫尺的面孔。眼睛闭上了,睫毛轻轻颤动,嘴唇微微分开,露出一线洁白的牙齿,像在等待有人一亲芳泽。鼻间是她头发的香气,我偷偷地伸手,摸了摸,果然柔顺,印证了我先前的猜想。

我的右胳膊夹在中间,很别扭,我思前想后,伸出右手,环住了马雨洛的腰,顿时感觉特别好。但自己的腰就没办法了,被折了一路。

同学渐渐都醒了,马雨洛还在睡。想到她每天都在最后才叫醒我,我就一直折腰搂着她。当年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李白表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我愧对先贤。

落星山到了,我把乐不思蜀的右手回收,在马雨洛耳旁喊起床。她微微睁眼,身子一扭坐直。

我站起来,哦,我的腰,我双手撑在腰间,前后弯身,像在反复拉一张弓。

马雨洛仰脸迷糊道:“你腰不好吗?”

都怪你呀腰才不好,我说:“不是,我坐久了活动活动。”

入秋了,山间有几缕凉意,青青的树木遮住了它的真容。我喜欢这个名字,传说古代曾有流星坠于此,故得名落星。班主任强调安全第一友谊第二,领着大家登山。

起初山路平缓,大家说说笑笑,不怕死的还能摘几个树上的野果尝尝,渐渐路就变得陡峭,接近半山腰时,有些地方已近垂直。班主任问要不要停下休息,大家一致决定要一鼓作气走到山顶。

朝阳升起,光芒被树叶切割,零落一地。马雨洛像有点累,额头有露水般的汗珠,林曦倒是精力十足,背着自己的小包,蹦蹦跳跳。队伍停下了,被一道竖直的高坡拦住,班主任倡议男女同学互相帮助,齐心协力克服难关。许多男生捋起袖子,系牢鞋带,看来已准备好对女生动手动脚。我双手插在裤兜,站在一边,笑眯眯地旁观。付桐一马当先,费了五湖四海之力翻上去,对着下方的人群伸出手:“我可以帮忙。”

我知道他想牵谁,对身旁的马雨洛说:“你要去试试吗?”

她摇了摇头。

林曦走上前,付桐问:“要我帮你吗?”

“我才不要。”林曦自己动手,干净利落,站在陡坡上,得意洋洋。

大伙交口赞叹。我含笑看她,可林曦却朝我勾勾手指,明显是挑衅。

又有几个人登顶。最后,还剩许莫、“刘备”、班主任和一群女生,哦对,还有我。大家都盯着我看,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班主任开口说:“体育委员,你能不能把他们都背上去?”

“No,”我说,班主任一愣,我接道,“Problem。”

马雨洛笑了,在我旁边小声说:“你先背我可以吗?”

“好,”我转身弯下腰,“上来吧。”

她树獭似的挂在我身上,胳膊绕着我的脖子,像套了一个金箍儿。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条小巷。我的声音也小了下来:“抱紧我。”马雨洛的下巴啄了啄我的后脖,她在点头。我的双手托着马雨洛的腿,隔着裤子,还是能感觉到又软又弹,我的脸泛红,手不敢动。我助跑,一个踏步踩在陡坡半腰,再借着冲劲,双手一支,就跃到了坡上。我俯身让马雨洛落地,用余光瞥了林曦一眼,她撅着嘴像不高兴。哈哈哈哈,想跟我比,你能背一个人上去不?

我如法炮制把其他人都运了上去,最后一个是班主任,老师也不算太重,他在我背上说:“我十七岁时,身体也像你这么棒。”

同学们都笑了,郝老师也笑:“怎么,不相信吗?”

我赶紧大声拍马屁:“老师我相信,我深信不疑!不过我五十岁肯定比你现在强。”老师哈哈大笑。我看向马雨洛,想象她五十岁的样子,想不出来,她站在清晨的阳光下,像永远不会老去。

我们终于登上了山顶。同学们三五成群地坐下,七嘴八舌地赞叹。

早晨七点的太阳,像我一样光芒万丈。山下田野绵绵,一直延伸到天际线。我模仿奥特曼的必杀技,张开双臂,让天际线恰好是双手连线,缓缓合掌,扎起马步,对着太阳哔哔哔。

马雨洛在远处看见我的动作,笑得比太阳还灿烂。于是我转移目标,朝向马雨洛。

她捂着胸口,边走过来边说:“好厉害哦。疼疼疼。”

我说:“你这演得也太不像了,你来一次,我演怪兽。”

马雨洛点头说:“好哇,那我出手了。”她立定,对着我身后的天空,慢慢敞开怀抱。她站在山顶的草地上,踮着脚尖,张开双臂,风儿拂起她的长发与衣袂,阳光吻遍她的全身,在她背后,秋田共长天一色。我呆住了,像已经被杀掉了。

马雨洛双手十字交叉,笑着对向我。

“我一定会回来的!”我大喊一声,踉踉跄跄地后退,却被一块石头绊倒了,我四脚朝天,惹来同学们齐声大笑。我躺在草地上,闻到了淡淡的芬芳。

马雨洛跑过来,双手撑着膝盖,俯身笑我:“起来打呀,大怪兽,这么不扛揍。”

我说:“草很香,你闻闻。”

马雨洛嗅了嗅:“没闻到。”

“可能太少了,你得被草儿包起来。”

“哦,”马雨洛坐下,躺在我旁边,“闻到了。”

我扭头得意地对马雨洛一眯眼睛,她侧过脸,闭着眼,说真的很好闻。

我更加得意,拔起一根青草含在嘴里,以为会有一股清香,却是满嘴的苦涩。

天空如此明亮,根本没有流星划过。

“周楚凡。”我听见马雨洛低唤我的名字,嗯了一声。她又喊我,我扭头看她。

她的眸子睁开了,瞳仁水光潋滟,认真却朦胧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个什么好东西似的,我才不是。

她舔了舔嘴唇,我奇怪道:“你也要吃草吗?”

“你姓周所以喜欢喝粥,我是马儿,可我不吃草,”马雨洛笑了,“我只是很喜欢这儿。”

“我也喜欢,传说古代还有流星掉在这儿呢,可惜现在没有,让我许个心愿。”

“你说吧,有我听着。”

我不假思索地说:“我希望教室里可以种满草坪。”

“所以你就可以躺着听课?”

“所以我就可以在教室里踢球。”

马雨洛噗嗤笑了说:“你真和校服上写的一样,是个傻小子。”

我们的校服背后有三个大写字母SXZ,是省星中的缩写,结果我沮丧地发现,这竟然也是傻小子的缩写,并记在了秘密笔记里,却被马雨洛看了去。幸亏我技高一筹,留了一手,我说:“不,你是傻小子,我是孙行者。”

同学们在远处起哄,我凝神谛听,貌似是说我和马雨洛一起睡觉,我哈哈笑了,可她脸红红的。

上山容易下山难。郝老师叮嘱我们一定要稳,老哥我当然很稳,可怕同学出意外,就在人群旁边的坡地上走。同学们的尖叫声响起时,我还沉浸在马雨洛张开双臂的回忆里,直到一个东西撞倒了我,我俩一起向山坡下翻滚。

是林曦,蹦蹦跳跳的出事了吧。也不知什么东西刮到我了,生疼,我想林曦要跳舞,还穿得比较露,划伤了不好,我抱得更紧了,心里很怕,如果出现一个九十度的大陡坡,我掉下去可能就要见高斯了。幸亏一棵石缝里的大树出手相救,拦住了我。只是我的腰,又一次受伤。

我靠在树上半天,说:“你可以出来了不?”

林曦这才从我怀里钻出来,一点伤没有,小脸有点红而已,我的腰越来越疼。

我等着林曦道谢,再正气凛然地回复不客气,举手之劳。

她支吾半天吐出一句:“我家的吉娃娃怀孕了。”

“不客气,举手之劳。”我脱口而出。

林曦困惑地看了我一眼,我无语,不想解释,后背隐隐作痛。

“你家的小狗叫什么名字?”林曦低声说。

我闭嘴,躺着,等死或者等班主任来救我。

“你受伤了?”林曦诧异道。

我闻言,眼睛也闭上了。林曦的声音满是害怕,让我别死,还挪我的身子。好主意,我顺势一个翻身,趴在地上不动装死,舒服多了。

后背很疼,应该有了伤痕。有眼泪滴在皮肤上,分不清是凉还是烫,她说:“周楚凡,你不要死。”哈哈哈哈,我差点笑死,女孩子真好骗。我屏气不发出声音,继续装死,果然林曦哭声越来越大。

班主任总算来了,我瞬间满血复活,拔地而起。

“没事就好。”郝老师悬着的眉毛放下了。还是我爸比较猛,他向来说没死就好。

马雨洛一直沉默,林曦也不理我,我搞不懂,怎么对死人反而比对活人好。

深夜十一点,我坐在书桌前,按照惯例开始思考今天的一道难题。

证明或否定:周楚凡喜欢马雨洛。这里的喜欢超出一般意义上对美好事物所持的欣赏态度,而带有一定的独占心理。

我问天上的星星:“你认为呢?”星星笑而不语。我对着星星伸出小拇指,然后,按照正常的思维方式,给出了解答。

解:我们来考虑更一般的情形,即周楚凡是否喜欢某女生A。

这里A是任一个与周楚凡同龄的女性,其他条件不限。

因为喜欢是好感的积累,量变引起质变,当好感积累达到一定程度后,可以称为喜欢。我们需要做两件事,一是具体地量化这种好感,二是恰当地给出参考的临界值。

我们同时着手处理两者。首先注意到二进制的简明在于只需回答是或否,我们提出九个次级的是否问题,来帮助我们判断好感量的积累程度,其次将5作为临界值,如果回答是占到5点,基本可以认定,命题为真。如果在6点及以上,可以确信。

九个次级是否问题及回答如下,这些问题由自身实际结合普世观念而提出。

1.在A面前很快乐 是

2.喜欢A笑的模样 是

3.被A感动过 是

4.想念A 是

5.想拥抱A 否

6.想和A牵手 否

7.想和A接吻 否

8.想和A做爱 否

9.想和A结婚 否

综上可知,周楚凡正处于濒危位置。

我长呼一口气,睡觉去了。

马雨洛已经无敌,之后的大考总分都是第一,我怀疑数学卷子是体育老师出的,适合给谷校长做。我的优势项目没了,只能在前十混。混归混,无所谓,和马雨洛打的赌是数学超过我,这件事难如登天,共分两步:第一步,我没考满分;第二步,马雨洛分数比我高。

我翘掉了所有的数学课,改成在竞赛教室自习。班主任默许此事,他相信我的数学,如同相信中国乒乓球队。竞赛教室在实验楼301,原本是化学实验室,每张桌台中间都有个废弃的洗手池,成了我的纸篓。桌上铺着艳绿的塑胶垫,各种涂鸦,各种奇葩,比如谁谁谁我爱你,校长是个老神经,科比万岁,200包夜,诸如此类。我就在这种绿色的桌面上默默地做数学题,像一朵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