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头颅奇事
黑瘦小子蹿出面馆,撒开腿来跑,杨子千和毕云甩开脚去追,没想那小子身高腿长,跑得真够快,若不是抱着个鬼子头,恐怕早跑得没影了。
前边有条深沟,顺着地势拐几道弯。杨子千见黑瘦小子跑进深沟里,忙对毕云说了句“你接着追”,自己则抄近路,直接跑向深沟的拐弯处。正好黑瘦小子跑到跟前,杨子千啥也不顾,一个蹿跃扑向沟里的黑瘦小子,两手抱住他的肩部,一下把他压倒在沟底,鬼子头也摔出老远。黑瘦小子还要挣扎,毕云也赶上来,两个人制住黑瘦小子,解下他的腰带,捆了胳膊。
杨子千两手叉腰,问黑瘦小子:“你偷点儿啥不好,偷鬼子头弄么?”黑瘦小子坐在沟底喘息,抬眼斜瞅杨子千,说:“那鬼子头本该是我的,怎么算我偷?”毕云一瞪眼:“什么?你的?你这人彪啊傻呀,争个鬼子头?再说怎么本该是你的?你赶紧说清楚!”
黑瘦小子瞅一眼毕云:“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你是天后宫的小老道,毕……”毕云忙说:“好了好了,认识我的人多了。你先说鬼子头的事,怎么本该是你的?”黑瘦小子道:“好,那我问你,这两个鬼子头,是不是在南大门外,路西村的破院子里割下来的?是两个喝醉的鬼子兵。”毕云一愣:“你、你……”黑瘦小子接着说:“你割了两个鬼子头,装进草篓子里,走不多会儿,碰到一队鬼子,鬼子追你,你跑到一个院子里……”杨子千转眼看毕云,毕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惊诧地看着黑瘦小子。黑瘦小子又说:“眼看要被鬼子发现,外头传来狗叫,鬼子调头追去,你这才脱身跑了。”毕云倏地蹲下身,直瞪着黑瘦小子:“你、你、你也在那?你……你都看见了?”黑瘦小子看毕云吃惊的样子,微微一笑,突然“汪汪汪汪……”学起狗叫。
毕云惊得差一点儿跌坐地上,两眼瞪得圆圆的盯着黑瘦小子:“是、是你学的狗叫?!”黑瘦小子哈哈笑起来。毕云追问:“你、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你要鬼子头干什么?”黑瘦小子微笑着说:“不管你是谁,不管我是谁,有一点儿我们都是一致的,那就是我们都是中国人,都痛恨日本鬼子,都想割下鬼子头……嘿嘿,可惜我慢一步,叫你抢了先,要不那两个鬼子头就是我的了。”毕云着急地问:“你到底是谁?”黑瘦小子微微点头:“好,你能割下鬼子头,肯定也不会向真鬼子、二鬼子出卖我,我就告诉你吧,我姓梁,都叫我梁大胆,是……”
“梁大胆?”毕云不由得叫出来。杨子千也说:“是跟着共产党八路军做事的梁大胆?”黑瘦小子点点头:“就是我。你们知道我?”杨子千道:“我们听王冰他们说过,梁大胆打鬼子了不起!”说着上前给梁大胆松了绑,“不好意思啊,大水冲了龙王庙。毕道长你已经认识,我叫杨子千,和毕道长是生死与共的好友,我们都是想打鬼子的人。”
梁大胆嘿嘿一笑:“你们二位兄弟还真有两下子,我梁大胆别的不敢吹,跑起来还从未叫人逮住过,今儿个是头一回。”拍拍杨子千,“这位杨兄弟,有两下子!”杨子千道:“不敢,不敢,兄弟本事厉害。”梁大胆说:“王冰怎么夸我啦?他的嘴可紧着呢,他是党组织的……不说他啦,说我,俺的大号叫梁学福,因为不怕事,胆子大,人送外号‘梁大胆’,现今专门跟小鬼子干上了!别的不敢吹,对付小鬼子,俺还真有一套,不信你瞅着,你毕道长能砍两个小鬼子头,俺跟你不重样儿,三天之内,最少弄两杆小鬼子的枪回来!”
杨子千道:“梁兄有这能耐,我信。我现在想知道你跟着去坟窟……拿、拿鬼子头干么呀?”梁大胆眨巴眨巴眼:“我也想问呢,毕道长杀死两个鬼子也就罢了,为什么割了头拿回来?”杨子千道:“我替毕兄说了吧,他去郑维屏那参军打鬼子,郑维屏说他是道家之人,慈悲为怀,不宜参战,不愿收他,毕兄一气之下回来杀两个小鬼子,要提鬼子头去见郑维屏……”“要参加郑维屏的部队?”梁大胆朝毕云一瞪眼,“打鬼子的部队有的是,最好的就是共产党八路军的,你们既然认识王冰,跟着他干多好,为什么要去投那个见了鬼子就跑的郑维屏?”
毕云反驳说:“郑维屏有势力,也抗日,刚刚在向阳山跟鬼子大部队干了一大仗。”梁大胆道:“他一个堂堂的保安司令,那是让鬼子逼得没法。再说了,那仗是他打的?他征调人家海阳保安部队,让人家替他打仗,人家的总指挥都替他丢了命!”毕云顿了一下,又说:“不说这事吧,你、你还说说拿这鬼子头到底为什么呢?”
梁大胆沉下脸,叹口气说:“我一个老哥们,也是共产党的人,被铁杆汉奸章不管逮住,交给了日本鬼子,鬼子对他施尽酷刑,老虎凳子辣椒水,用钳子夹碎他的手指,用烙铁烫他的下体……唉,人想不出的法子小鬼子都能干出来!老哥们咬碎牙也不供出共产党的情况,最后气急败坏的小鬼子砍下了他、他的头……”杨子千毕云静静地听着,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在咬牙。梁大胆顿了顿又说,“小鬼子把老哥们的尸体扔进河里,我趁夜把尸体捞了出来,可是没找到头,估计被河水冲走了……我安葬了老哥们的尸体,在坟前发誓,要是三七之内,不能提着鬼子头来祭祀老哥们,我梁大胆就不是人!这些日子我就常在有鬼子的地方逛荡,找机会割鬼子头,一直没能得手。昨天在城南门外跟上了两个喝醉的小鬼子,眼看就要得手,没想到出来个拐篓子的女子,后来又出来你毕道长,割了小鬼子的头,我知道你是好人,眼看你要被小鬼子追上,我就学狗叫引开了鬼子。”
毕云双手抱拳,对梁大胆说:“原来如此。在下毕云多谢相救之恩!”梁大胆回了礼:“都是打鬼子,理应相帮。”放下手又说,“今天,就是我老哥们的三七忌日,所以我无论如何要拿鬼子头去祭祀他,一时别无办法,就盯上了你那两个鬼子头,一路跟到冢里坟窟,下半夜得手……就是这样。”毕云长叹一口气说:“看来这鬼子头还真有用处。这样吧梁兄,两个鬼子头,都给你先用,我们一起去祭祀你那老哥们,祭祀完了,我再拿去见郑维屏。”梁大胆道:“那好啊!”杨子千突然说:“不好,那个鬼子头还在面馆里,我去拿来!”转身一发力,噌噌两下蹿出沟渠。梁大胆对毕云说了句“毕道长在这儿等着吧,我跟他一起去”,也爬上沟帮,追杨子千而去。
不多会儿工夫,两人回来,面馆老板给了个面袋子装了鬼子头。三人带着两个鬼子头,到凤林集上又买了香纸瓜果点心,一起去往老虎山东边的一个小山坡,找到梁大胆那老哥们的坟茔,摆好供品,祭上鬼子头,点香烧纸,祭祀亡灵。梁大胆跪在坟前行祭祀礼,祷告之时泪流满面。杨子千和毕云为之动容。
祭祀毕,梁大胆对毕云说:“多谢毕道长,借我两颗鬼子头,解了我的急。”毕云道:“我也得多谢你梁兄,要不是你相帮,这两颗鬼子头还真不一定拿得回来。”杨子千说:“没想到,两颗鬼子头把二位扯上了缘。”梁大胆应道:“还别说,真是这样。毕道长,别去找那什么郑司令了,就和我一起,参加便衣队,跟着共产党打鬼子,保准没错!”
毕云沉默一小会儿,对梁大胆说:“以后就叫我毕云吧,我已不是道长了,有小鬼子横行,哪还能静心为道。我意已决,出道从戎,恨不得立刻端起枪来打鬼子!而眼下最有能力打鬼子的部队,还只有郑维屏郑司令。我不管别人怎么看他,我亲眼见他调度指挥部队打鬼子,给小鬼子以重创,就凭此,我只能先加入他的部队。望梁兄原谅!”梁大胆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觉得共产党八路军不如他国民党郑维屏?”毕云说:“我对共产党八路军不太了解,不能妄下结论。”梁大胆道:“那你看不起我们便衣队?”毕云说:“不是看不起,不过眼前还是郑司令的部队更有势力。”
梁大胆沉下脸来,轻轻摇摇头,低声说:“好吧,你慢慢会知道,到底谁才真正能打鬼子!我前头夸下海口,三天之内,弄到小鬼子两支枪。这样,从现在开始算,加上明天,一天半的时间,不管真鬼子二鬼子,我弄他两支枪,后天一早在这见面,让你知道知道俺便衣队的能耐,别老觉得郑维屏有多了不起!好了,告辞!”说完转身跑去。
毕云喊两声,梁大胆也没回应,一阵工夫不见了身影。杨子千嘿嘿一笑:“这梁大胆,年龄不大,看来还真不是一般人。”毕云道:“管他一般人不一般人,我可赶紧去找郑司令,晚了这鬼子头可要臭了。”说着动手拿袋子去装两颗人头。杨子千说:“梁大胆说的话也有些道理,你不考虑考虑,参加便衣队怎么样?”毕云道:“他一个便衣队,也就几十号人,撑死不会过百人,怎么能跟郑司令的大部队相比?再说了,这梁大胆的话我怎么听着有点儿不靠谱?一天半的时间,硬去夺鬼子两条枪,他拿鬼子二鬼子当小孩啦!”
杨子千看他一眼:“话也不能这么说,你不是说去割了两颗鬼子头吗?就不兴梁大胆去夺鬼子两条枪?”毕云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把两个鬼子头装进面袋子里,扎紧袋子口,一把抓住袋子提起来,说:“就算梁大胆他真有能耐,夺了鬼子的枪,我也不会参加他的便衣队。走,去找郑司令喽!”迈步向西走去。杨子千说一声:“你这毕兄!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快步追随而去。
再说梁大胆,离开杨子千、毕云二人,一路向东而去。到哪儿去弄两杆枪呢?想来想去,决定先往盐滩村鬼子岗楼转转。他扯开大步,不多会儿工夫来到盐滩村,摸到鬼子岗楼附近,看见有一个当地百姓称为“二狗子”的伪军在站岗,身后背一杆长枪。梁大胆便打定主意,先拿下这杆枪!可是岗楼里时常有一队队伪军进进出出,难有下手机会,这让梁大胆犯了难。他退到远处一个小树林里,藏身枝叶当中,琢磨对策。不多会儿,听到树林外有声音,透过树隙望去,是一个邮差骑着自行车从树林外小路经过。他心头一动,计上心来,起身冲出树林,蹦到小路中间,拦住邮差去路。
邮差正悠闲自得地哼着小调蹬车前行,哪想到突然蹿出个人来拦住去路,车子一歪,连人带车翻倒地上,口中叫道:“哪路好、好汉……我一个穷、穷邮差可、可没钱财……”梁大胆拉起邮差,轻声说道:“别怕,我是打鬼子的好汉,不会对你怎样,只是借你一件东西用用。”邮差胆怯怯地说:“好汉要借啥东西尽、尽管说。”梁大胆指着地上的自行车:“借你自行车一用,你等两袋烟工夫,到那片棒子地里,靠西边第十垄去找你的自行车。”说着抬手指了指前面的玉米地,不等邮差答话,拎起自行车骑上就走。
梁大胆骑着邮差的自行车,径直朝岗楼骑过去。岗楼前站岗的换了人,是一个背着匣子枪的头头,或许是临时替岗。梁大胆已顾不了许多,学邮差哼着小调,快蹬两脚自行车,朝站岗伪军冲去。伪军喊道:“你他妈的慢一点儿,有爷的信吗?”梁大胆回道:“有两封啊军爷,我也不知都是谁的。”说着话车子已到跟前,车轱辘差一点儿就蹭到伪军肚皮。伪军正要发作,梁大胆已从信兜里掏出两封信递到他眼前。伪军不由得伸手来接,梁大胆另一只手飞快地抽出他腰间的匣子枪,同时抬腿踢他一脚,伪军一屁股跌坐地上。梁大胆把枪和信插进信袋,骑车飞奔而去。身后的伪军叫喊起来,即刻从岗楼里跑出一队二狗子,朝梁大胆追赶。
梁大胆把自行车骑到玉米地,放到约定的地方,猫着腰跑开。可是由于着急,竟忘了取出信袋里的匣子枪,跑几步又返回来取枪,被追赶的二狗子发现,疯狂追扑上来。梁大胆前边跑,二狗子后边追。拐过一个小山包,一个熟识的村人正在刨地,看到梁大胆气喘吁吁跑过来,就问:“梁大胆,跑么呢?”梁大胆朝身后指指:“二狗子抓我。”村人明白了,忙朝旁边一指:“那边是一条大沟,一直能跑到前面的山峦子里!”梁大胆赶忙跑进大沟,不见了身影。村人则回身,把梁大胆跑过的脚印隔一个用耙子平两个。
一会儿一群伪军追到,不见梁大胆身影,就朝干活的村人围过来,用枪指着村人问:“看没看见一个人跑过来了?”村人装出害怕的样子:“看、看见了,那人跑得就跟飞一样,眨眼就、就不见啦!我还寻思遇、遇见了鬼……”说着指指地里的脚印。领头的小队长看看脚印,吃惊道:“我的个天!怪不得追不上!”回头对伪军说,“拉倒吧,这小子简直不是人,一步能跨一丈远,这不是飞吗?咱们哪,越追越远,跑到天边也追不上!”说完转身打村人一枪托,“你再看见那小子赶紧给爷报信,知情不报杀你全家!”村人连连点头:“是、是的军爷,我一定报信,一定报信……”二狗子们回身走了。
梁大胆得了一支枪,还需一支。第二天,他又来到孟家庄,这里有鬼子的大据点,驻着一个伪军中队,中队长梁筠懿——章不管的干爹,是日本鬼子的大走狗,他手下有个小头头跟章不管称兄道弟,经常带一帮二狗子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民愤极大。梁大胆那老哥们被捕,就是这小子通风报信。这天正好是邻村大集,梁大胆发现那小头头背着匣子枪,带着几个喽啰,在集上吆三喝四,大发淫威,便不动声色跟了上去,伺机下手。小头头来到一个炸油条的摊子前,强令摊主称五斤记账油条,摊主知道这二狗子要赖吃,磨磨蹭蹭不愿伺候他。小头头瞪眼骂娘。梁大胆心下腾起一股火,靠近油条摊儿,摸过舀油的大铁勺从炸锅里舀一勺滚油,连头带脸泼下去。小头头“妈呀”一声鬼嚎,抬手去护头脸。梁大胆一把卸了他腰间的匣子枪,转身钻进人群。几个随从端枪追赶,可满集拥挤的人群哪里追得到,转眼就不见了梁大胆的身影。
另说杨子千和毕云当天赶到卧龙村,打听到郑维屏带着栓大胖子外出未归,便找个地方住下。第二天上午再去司令部,得知郑维屏回来了,正跟几个军官议事。门口岗哨是栓大胖子别动队的人,认识二位,想套个近乎,看到毕云手提面袋子,悄声说:“前些日子在武林村,我见过二位,是刘队长家里的亲信,自然就不是外人。想见郑司令吧?”杨子千点头:“对呀。”哨兵指着毕云提着的面袋子:“是捎给郑司令的吧?”毕云稍稍犹豫:“嗯……是、是啊。”哨兵伸手来接面袋子,毕云不想给。哨兵就说:“咱们都是刘队长的人,你还不放我的心?郑司令他……咳,我最了解,你把东西给我,保管顺顺利利就让二位进去。”说着一把拎过面袋子。毕云着急道:“这、这里边是……”哨兵一笑:“我都知道,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提着袋子进了院门。
屋里郑维屏正和栓大胖子等几个贴心下属闲谈,哨兵报告进来,朝郑维屏敬礼:“报告司令,门外二人求见!”郑维屏随意问:“什么人?”哨兵脑子不大记事,把两人的名姓记颠倒了,支支吾吾道:“一个叫杨……杨云,一个叫毕……毕千秋……”郑维屏皱着眉头:“杨云?毕千秋?”哨兵忙上前一步,把面袋子放到郑维屏椅子跟前,笑道:“司令,他们给您带来两个大西瓜,这可是稀罕物。”郑维屏看面袋子一眼,疑惑道:“大西瓜?这都啥季节,哪来的大西瓜?”哨兵瞪眼儿一想,又说:“记不清什么瓜,反正是两个好瓜,他们说可甜了,特地送给司令尝……尝尝,嘿,尝尝。”
栓大胖子坐不住了,起身过来,瞪哨兵一眼:“怎么搞的?这么点儿事都记不清,退一边去!”哨兵急忙后退两步。栓大胖子用刀挑断系袋口的布带,扯着袋底一提一抖,骨碌碌两颗鬼子头滚出来,其中一颗耳朵上还挂着面条,直滚到郑维屏脚边。郑维屏“哇”的一声跳起,后退几步,拔出手枪对着鬼子头。栓大胖子一把扔了手中的布袋,和另外几个军官惊骇得跑到墙边。哨兵早吓得跑到院子里。
这时杨子千和毕云走了进来,向大家说明情况,几个人的情绪才渐渐平复。栓大胖子到门口踢哨兵几脚,破口大骂,故意让郑维屏听见。屋内郑维屏则询问毕云割鬼子头的事,听后微微点头,沉吟道:“看来我是低估你这个小老道,有胆量,有身手……哎?正好,我手下的武术高手、大刀营商营长今天过来,眼下正在训练场跟兄弟们练武,毕道长随我一起过去看看如何?”毕云转头看杨子千一眼,杨子千轻轻点头。毕云道:“好吧郑司令,能见识武术高手,也是一件幸事。”几个军官簇拥着郑维屏,四个卫兵持枪殿后,毕云和杨子千夹在中间,一起走出司令部。
到了村边训练场,见有百八十人聚在那里,有练武的,有观看的。此时场子中间正有人耍大刀。栓大胖子小声告诉杨子千和毕云,这位就是大刀营商立旦营长,武功颇是了得。只见这商营长身形粗壮,体力强健,右手执一柄硕大的九环钢刀,刀光闪闪,环声叮叮,令人心寒。八位配角兵勇微微后退数步,一齐举了棍棒指向他。商立旦仰面哈哈一声大笑,探步蹲身,右手执刀挥个半圆,喀啦啦一片响,兵勇手中的棍棒尽被削得飞出去。众人一片哗然,纷纷后退。
商立旦哈哈大笑,笑过了,朝人群一扬手:“来真家伙!”随着话音,人群里跳出两个带刀汉子,中等身高,胖瘦适中,年龄二十五六岁。两人走近商立旦,拱手抱拳:“弟子献丑了!”商立旦微微一笑:“看看你俩有何长进,来吧!”两人异口同声:“不恭了,师父。”说完突地双手过肩,各自背后抽出两把快刀,唰唰抖展开来,直朝商立旦挥逼。商立旦看似不理不睬的,暗下里实则早有防备,未待四把快刀近身,手里的九环钢刀已舞了招“狂风扶柳”,拨开四把利刃。两人见他身手快捷,难以直取,遂变换招法,一个在前,使出“双蛇吐信”,一个绕后,使出“二龙探海”,前后夹击,取他四肢。眼看商立旦难脱败局,却见他一个灵猿蹿跃,腾身而起,躲过四把快刀,随手一招“风旋叶”,钢刀舞作车轮转,让那两人难以拢身。三人直斗十几个回合,也分不出胜负,但闻刀风呼呼吼,刀环叮叮鸣,一团白光纠缠在一起,令人眼花缭乱。渐渐见商立旦似有不支,落了下风,那两人四把快刀越逼越紧。商立旦猛地抽身跳开数步,拖刀奔去。二人舞刀紧追不舍。商立旦突地转回身来,抡臂挥刀,又使那招“狂风扶柳”,只是此番力度刚猛。但听“当啷啷”一阵响,四把钢刀霎时脱了二人手掌。
二人腾身后撤十步开外,抱拳道:“师父宝刀不老,确实厉害,弟子佩服!”拾刀退下。商立旦得意扬扬道:“这大刀是商某的强项,以强对弱,难显公平。这样吧,商某前些年在威海卫城里担任过国术馆馆长,做过拳师,拳脚功夫也略知一二,有好拳脚的行家里手,也请上来切磋!”
话音刚落,圈外跳出个二十来岁的壮实汉子,拱手对商立旦道:“旦爷,请指教!”商立旦睨视一眼:“二嘎子,身子倒是壮了不少。”大摇大摆来到汉子跟前,趁对方不备突然当胸一记重拳。汉子被打个措手不及,结结实实吃了这拳,身体踉踉跄跄后退数步,险些跌倒。他站稳脚步,一声大叫冲上来,双拳抡得雨点一般击向商立旦。
人群里的杨子千和毕云见了轻轻摇首,知这汉子并非武林中人,只是有一副好身膀,给商立旦捧场而已。再看商立旦,面对密拳快脚亦无破解之招,只是连连避躲。那汉子占了上风,心下自是得意,戒备之心渐渐松了,破绽连连,虚处频露。商立旦瞅准一个时机,猛地闪躲矮身疾速出脚,扫向汉子下盘。汉子冷不防吃这记扫地腿,飞身前扑,扑通一声跌趴在地。
“好好!好好!商营长果然厉害,不愧为威海卫国术馆馆长!好刀法,好拳脚!”郑维屏踱出人群。商立旦赶忙上前行礼:“司令见笑了!刀不磨刃钝,拳不练手生,跟几位弟子练练。”郑维屏笑道:“呵呵,这样很好!看来我组建大刀营,提拔你担任大刀营的营长,真是用对了人才啊!”商立旦赔笑:“多谢司令栽培!”郑维屏道:“这回啊,我可能又要栽培一人。”回身朝毕云摆摆手,“毕道长过来。”毕云走出人群,来到二人跟前。“威海天后宫的毕道长。”郑维屏指着毕云对商立旦说,又指着商立旦对毕云说,“威海卫国术馆商立旦商馆长,著名拳师,武术家。当然,现在是我大刀营营长,抗日英雄。”毕云抱拳:“早闻商馆长大名,久仰久仰!”商立旦朝他草草回了一礼:“毕道长,听说了。”郑维屏又道:“我等抗日英名威传八方,仁人志士纷纷投奔而来,实乃好事。毕道长抱抗日救国之愿,前来投奔我部,他也有一身好武艺,今天恰遇商馆长,何不切磋切磋,让大家一饱眼福。”围观众人喊:“对啊,露两手,开开眼!”商立旦看郑维屏,郑维屏朝他使个眼色,笑了笑,退回场外。商立旦朝毕云一瞪眼:“不客气了,毕道长!”后退两步,唰地拉开架势。毕云赶紧架拳迎招。
前边商立旦皆是和手下演练,打得好看,却并没有用上真功夫,这回跟毕云交手可不一样,毕云的功夫他早有耳闻,一个堂堂的国术馆馆长,对这道长也颇存忌惮,尤其今日郑司令在场,更要扬扬自己的威风。他心意已定,尽出杀招,突然间蹿上去出脚便踢毕云。毕云一骨碌滚地躲开,翻腾起身,与商立旦你一拳我一脚打斗开来。商立旦招招杀机,心怀叵测。毕云凝神聚气,卸拳迎脚。两人过了十余招,商立旦故意卖个破绽,引诱对方扑身击来,他则矮身避过拳臂,侧身蹿跃至毕云身后,双掌齐施,猛力击打他腰臀,身法甚为迅捷。
毕云击出一拳也是用了力道,倘是中的,商立旦必将倒地。不想商立旦很是刁猾,非但躲过拳力,还以“四两拨千斤”的功法背后施出劲掌。毕云哪里收得住腿脚,“噔噔噔噔”向前一个趔趄。商立旦疾步跳到毕云眼前,“呀”的一声送出快拳,直击毕云脸面。这一拳力道洪猛,内藏凶狠,倘是击中,后果不堪设想。毕云看透商立旦的杀心,暗想不叫商立旦知道点儿厉害,自己实难脱身,于是头脸后仰躲过来拳,同时出掌切向对方肋部。但听“啊”一声痛叫,商立旦后退数步,恶狠狠地看着毕云,突然从腰间拔出手枪。杨子千看得真切,大喊一声:“毕兄当心!”
郑维屏也踱出人群,出手制止:“商营长,切磋武艺,不可动气!”商立旦哼哼一笑:“司令放心,这小子虽然下暗手切穴位,我也不会跟他一般见识,只是想跟他比试比试枪法。”郑维屏勉强一笑:“那就好,那就好,眼看就是一家人,要把枪口对准小鬼子!哈哈,对准小鬼子!”转身对栓大胖子说,“刘队长,你推荐的这位小老道还真是有两下子,收下了!你负责办理相关事务。”栓大胖子上前敬礼:“是!司令。”毕云也对郑维屏抱拳:“多谢郑司令!”郑维屏道:“参军以后要敬礼。”毕云学着栓大胖子敬个礼:“是!司令。”郑维屏哈哈笑道:“好,我军又多了一位武术高手!你可以做一名武术教官,多给官兵们教教武术,提高大家的本事,打他小鬼子!”毕云又敬礼应道:“是!司令。”
“王营长。”郑维屏叫道。“到!司令有、有、有何吩咐?”身边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军官快步上前敬礼。郑维屏对他微微一笑:“你的卫队营,该长长本事了吧。”“好、好的司、司令。马上安、安排卫队兄弟们练、练武学艺,保、保证司、司、司令安全!”这王营长是个结巴。杨子千和毕云不由得对视一眼,意思是说这样的人怎能在司令身边当卫队营长。过后从栓大胖子嘴里得知,这个王营长名叫王木芳,威海本土人,原本在国民党威海卫田村派出所充任警长,老早就是郑维屏的手下,二人关系一向亲密,日军攻占威海卫后,他随郑维屏撤出卫城,拉起保安大队,他担任卫队营长,更成为郑维屏的心腹。
毕云如愿以偿,舍道从戎,成了郑维屏队伍里的武教头。
再说杨子千,陪伴毕云东奔西闯,最终看着毕云加入了郑维屏的部队,内心虽有不爽,但好友愿意,而且郑维屏打鬼子自己也是亲眼所见,也就顺其自然,各行其道吧。当晚二人宿在一起,说了半夜的话,无非是打鬼子的话头,还有就是相互的叮嘱。一早起来,杨子千踏着晨露,迎着曦光,往老虎山方向赶。前天梁大胆约好今日见面,毕云参军来不了,自己更不能爽约。
八九点钟光景,杨子千来到老虎山东麓,找到前天祭祀的坟茔,却不见梁大胆的身影,心想:这梁大胆多半是说了过头话,弄不到枪,不好意思过来见面。正想着,突然身后伸过来两支匣子枪,左右横指杨子千的太阳穴,身后传来低声喝令:“不许动!举起手来!”杨子千稍一愣,眼珠子转了转,慢慢举起双手,刚举过头顶,猛地蹲腰出手,左右同时攥住两把手枪,弓背顶向身后。只听“哎呀”一声,身后的人被顶飞出去,两把枪攥在杨子千手中。他回身一看是梁大胆跌倒在地,便哈哈笑着,上前拉他起身。梁大胆扑打扑打身上的泥土,说:“你真有两下子!”杨子千把枪递给他:“你这是在闹玩儿,要真是抓鬼子逮汉奸,就不会这么放松,不会让我得手。这么短的工夫弄回两把枪来,了不得,你才是真有两下子。”
两人到不远处一块裸露的大山石上坐下。杨子千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了,露出两个酥黄的大火烧,递给梁大胆一个:“刚才打凤林走,顺便买两个火烧,垫垫肚子。”梁大胆一笑:“还真是没吃早饭。”接过一个一口咬下,“嗯,好吃,真香,还热乎呢。”一口一个月牙,两口一个山字,三口下去一小半。杨子千说:“慢慢吃,我想听你讲讲弄枪的事。”梁大胆边吃边说,把夺枪的事讲给杨子千听。
杨子千听罢,朝他竖起大拇指:“你真是了不起,有胆有谋,梁大胆这名号不白叫!哎,你怎么会这么大胆呢?”梁大胆吞下一口饼,说:“穷人家的孩子,不大胆又怎么办?我爹给人看山,家里没田地,很穷,我兄妹十三人病饿死了八个,我八岁就给本村地主‘庆大眼’当长工,后来又给孟家庄地主当雇工……唉,那么小的孩子,就得自己照顾自己,能活过命就不错,哪还顾得害怕。记得我刚八岁那年,有一天跟着爹去看山,爹临时有事下山,我自己留在山里。天黑后山风呜呜地吹,山猫野兽跳来跳去,我心里很害怕,就找了根棍子握在手里,后来真就用上了,来了一只也不知是狼还是野狗,饿极了,要吃我,我抡着棍不要命地驱打,它一直靠近不了我。后来爹赶来了,赶跑野兽,过来抱我,我累得一下瘫倒在地上……那次以后,没过几天,爹就把我送到地主‘庆大眼’家,起码不至于被野狼野狗咬死……”
“唉,咱俩同年同岁,没想这受苦遭罪也差不多。”杨子千把自己的身世讲给梁大胆听。梁大胆听后瞪大眼:“我原以为只有我从小遭那么多罪,原来还有跟我这苦命差不多的人。”“这世道,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特别是日本鬼子来了以后,有几人不是端着命过日子?只有打跑日本鬼子,打倒欺负人的军阀土匪,大伙儿才能过上太平日子。”杨子千动情地说。
梁大胆一拳打在身旁一棵大树干上,叫道:“杨兄,你说的太对了!我天天也是这么想,所以就憋着劲要干小日本鬼子!你的武功那么好,教我武功吧,有了功夫杀鬼子更带劲!”杨子千笑一笑:“跟我学武功?我也是半瓶醋呢。”想想又说,“有一个人,你要是跟他学功夫,那可错不了,他身上的功夫你能学一半就够用,一人对付几个小鬼子没问题。”梁大胆瞪眼问道:“是谁呀?你帮我说说话吧。”杨子千说:“你认识的,就是毕云毕道长。他的功夫我先前就知道,可了解得并不深,昨天才真正开了眼界,那叫一个牛!威海卫国术馆馆长商立旦败在他手下,就连保安司令郑维屏都大加夸赞,当场就封他为保安大队武术教官。”杨子千把昨天比武的事讲给梁大胆听。
梁大胆听着听着站起来,拉着杨子千的胳膊急道:“那快点儿走吧,找毕道长去。”杨子千道:“你先别急,坐下来商量商量。”梁大胆满脸的急迫:“怎能不急,学功夫打鬼子呀!”杨子千道:“尽管我只比你大几个月,也是哥呀,你听我说。”梁大胆迟疑一下,坐下来。杨子千一笑,说:“这就对了,不能太急躁。我的意思是,学功夫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毕云兄现在做了郑维屏的武教头,教授武功是他的专职,我们去跟他学武功,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随时去都没问题。不过你若真的要跟他学武功,就得拿出一段时间的工夫来,连起来学,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梁大胆觉得有道理,朝他点点头:“嗯,杨兄说得对。你还说。”“就这个意思吧,做事要有计划,有打算,不能二彪子赶集——哪黑哪宿。”杨子千说。梁大胆一乐:“嘿,杨兄有你的啊,说话一套一套的,还挺带理。”
杨子千道:“我有啥呀,这些都是跟王冰学的,人家那才叫有水平,那天晚上我们俩说了大半夜,我可受益不少。哎,你要学武功,我带你去找毕云兄,你想想手头有没有必须要办的其他事,有的话抓紧办完,然后就去学武功。”梁大胆摸摸头:“叫你说上了,眼前还真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办。”杨子千问:“什么事?用我帮忙吗?”梁大胆道:“你能有空儿帮我最好,我正犯愁呢,去那样的地方,比去鬼子据点还让我犯难。”杨子千道:“什么地方?”梁大胆一撇嘴:“妓院。”杨子千不由得“啊”一声:“去妓院?”两眼吃惊地瞪着梁大胆。
梁大胆叹口气:“唉——杨兄别误会,我是替这位老哥去办一件事。”转头看一眼旁边的坟茔,声音低下来,“这老哥兄妹七个,就他一个男的,叫大云,身下六个妹妹,从大朵儿到六朵儿,都叫朵儿,不过最终活下来的只有他和两个妹妹,三朵儿和六朵儿。三朵儿十六岁那年,因为长得俊,被桥头一霸梁筠懿看上,要霸占她,她不从,梁筠懿就用计灌醉她爹,又设局让她爹赌钱输钱,欠赌债,驴打滚,利滚利,成了一笔还不清的债,就把三朵儿强行抬去梁府,纳了小妾。没过三天,三朵儿上吊自尽。梁筠懿不但没觉得过意不去,反倒又抢去年仅四岁的六朵儿,卖给了人贩子,说是抵他的赌债。大云去找梁筠懿拼命,反被梁家狗腿子打成重伤,养了一年多才恢复过来。后来梁筠懿成了二狗子,帮日本鬼子欺压中国人,还当上伪军中队长,势力越来越大,大云一个人斗不过他,就跟着共产党的组织,大家一起跟日本鬼子还有梁筠懿这些二鬼子斗。我是在庆大眼家当长工时结识了大云,他那时老护着我,我把他当成老大哥,日本鬼子来了以后,我跟着他打鬼子,斗二鬼子……大云牺牲的头几天,有一天他高兴地告诉我,找了多年的小妹六朵儿有了下落!”
“被卖进了妓院?”杨子千急切地问。梁大胆点点头:“对呀,人贩子把她带到威海卫城里,卖给了十三门楼。”“十三门楼是妓院?”杨子千又问。梁大胆点点头:“是威海城里最大的妓院,挺有名。”说着站起身来,“怎么样杨兄,陪我一起去一趟吧,找到六朵儿,圆大云老哥一个心愿?”杨子千站起身,拍拍梁大胆肩膀:“好!兄弟。”
两人一合计,把手枪用草缠好埋起来,到大云坟茔前道声别,一起赶往威海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