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破尘
一月后,我从禅庙出来,天下已变,大侄登基,太后听政。太后翻看记录,见我食邑户数,小小郡主竟比普通公主还多,大笔轻划,将我食禄砍了过半。
好吧,我没意见,毕竟我从未对这个天下做过贡献,受不起子民供奉的香火。
我弄了个盆栽,将表兄送的夜草种子埋进土里。那天夜里,他安慰我说,等这颗种子生根发芽长出花朵,我便能再见到他,尽管,我知道他又在骗我。
同时,我在烧毁那份赐婚遗诏,但梁上的三公子手速比我快,他阅过诏书内容,不喜不悲,不叫不闹,只有眉角稍稍捻了下,应当是生气吧,我斟酌着解释:“其实我……”
“你不想嫁?”
想倒是想,嗯……
我说了诸多原因,一是表兄身故,需守三年丧期,二是父母不在,除了表兄,我再无其他血系亲缘,我特别希望出嫁之时,能有亲人在场。
可惜啊,谁知道我那两位高堂什么时候回来呢,他们隐居山水快活潇洒,不仅忘了写信,还忘了有个亲女儿,这辈子,他们还会再回来吗?
三公子将诏书拿走,我不知他何意,心想,这段情是不是要告吹。失魂落魄的我在长街上溜达,见算命道长门前冷清,我坐上去,随口说算姻缘。道长算来算去,眉头皱了又皱,从道长眼神里,看得出姻缘这玩意可能与我无缘了。
道长劝我说:“姻缘不重要,但姑娘是个有福气之人。”
家散亲亡,孤苦伶仃,这福气难道有人想要?
不对,这里需再加上一条,诏书上指给我的未婚夫君,他把诏书公告天下,然后出逃离家,去继续完成他的江湖梦。
帝都多了茶余饭后的笑话,一个落魄的皇亲国戚加一个落魄的侯爵贵族要结亲,听说女方粗鄙不堪,长相丑陋,活生生把男方吓跑。
可笑的是,直到我未来婆母堵在我家大宅门前,拿着诏书冷冰冰的质问我,我才知道上面这些个事,反正留下的人,承受的谣言蜚语和指责一定是最多的。
我明白了,在三公子眼里,我只是应付他母亲逼婚的工具,只有我自以为是沉浸在欢喜之中,这段情,终究是错付了。
以上还不算太惨,以前的贤妃嫂嫂,当今的太后,她对我再无半分善意,仿若曾经的那些关心问候全是伪装,这位太后对我有成见,一个月后,再砍我食禄,又一个月后,继续砍……
最后,我变成了只有食邑二十五户的郡主,帝都的笑话继续加一。
我当时不明白,太后既然有权势,怎不直接削我这个郡主之位?若以前我有得罪她的地方,太后应当直接弄死我才是?或者,太后如此羞辱我,比较有意思?
那巍峨的皇宫,宫墙城高,我这个落魄皇亲自是轻易见不到太后,一直以来,也无法探究明白太后的真实想法。
我只知,十七岁的后半年,一下子,我一无所有。
十八岁年初,我甚至学会了怎么算账,这二十五户是偏远乡下之地,能提收的食禄,还不足一个普通人一年奉收,根本养不起亲王级别的大宅子。
有一月,送来的食禄不及半,我以为太后又对我发难,却没想是朝堂狗腿子连这点小财都要贪污,我上堂诉状,无人搭理,还被反咬一口,说是我自己私藏以此诬告讹诈。此事传到太后耳中,太后明显偏帮,只说,若我再闹,连二十五都没有。
于是众人皆知,太后看我不顺,那些狗腿子个个本性暴露肆无忌惮,为了讨好太后,恨不得使劲逮着我欺负,再没将食禄完整送到过我手中。
太后权势显赫,一手遮天,朝堂上争锋相对的远比针对我要烧脑得多,恐怕太后她都快忘了有我这个人吧,想要教训我,都根本用不到她亲自动手。
有权势,真的可以为所欲为啊。
为了生存,表兄赐的金银首饰,被我一一典当,我那房间里,母亲留与我的珍珠玉器,没能幸免,再后来,表兄赐给我的那些婢仆护卫,被我一个个送走,贴身的婢女抹完泪,也离开了我。
最困难的时候,我甚至想卖大宅,但我连房契地契都找不到在哪,只能作罢,老侯爷念我可伶,又念我是他未来儿媳,虽偶尔接济,但只够我温饱。老侯爷想把我接去侯府,但未来婆母处处阻挠,为了候府着想,不愿担待得罪太后的风险,也只能作罢。
我把最后一个人也送走了,管家走前,没有要我给的钱财,他念叨着我的母亲,叹息着往日府宅的繁华,却没想我一接手,短短不到一年败成了这副德行。
往日的府宅,有府兵上百,日夜巡查,有宾客往来,石阶踏破,有婢仆佣簇,笑语声焉……
我试着出去谋生,寻了一圈,被问三不知,没人肯要,除了那座青楼。
无知的我并不知青楼意味着什么,听名字以为是个酒楼,我踏了进去,但很快出来,在狱司又待了三天。起因是那个欺负我的朝廷狗腿子在里头喝花酒,那人说,因我有婚约在身,且是遗诏赐婚,除非找蠢犯死,没有哪个青楼哪个男人会担这份亵渎先帝遗诏的大罪。
可是,明面上没人会打我注意,暗地里却可以操作,只要我愿意,那人定能将我好好藏养起来,无人知晓……那人还说从未尝过异域女子……油腻的手摸过来时,我拿花瓶砸了他脑袋,说实话,我并不勇敢,当时被瓷片割得满手是血,吓得连连发抖。
此事又成了帝都一大笑谈,太后闻及,大怒,不日后,那狗腿子赐死家中,太后命人用口谕警告我,我若真去混迹青楼,为了皇室颜面,她会第一个削了我脑袋,让我好自为之,别丢了我母亲的脸面。
母亲,我的母亲……
我很苦恼,我始终不及她啊。
这宅子很大,也冷清,多月不收拾,无人打理,杂草已有人高,每夜听着房间外的风吹草动,我根本不敢睡觉,甚至枕头下随时藏着匕首,万一若是有个什么歹徒闯了进来,要做什么歹事,我好先能自我了断。
我将剩下的钱财抱在怀里,数了又数,思考着,我会怎样死,困死,饿死,吓死,被嘲笑抑郁而死,或者哪天再也受不住这种落差选择了极端,然后死了身上长虫长虱,甚至可能没人发现。
我读的那些野史没有骗人,哪怕是最尊贵的皇帝公主郡主,只要失势,基本会被虐待,不止是身体的摧残,更是精神上的折辱,诺大的帝都,没有人会得罪太后,没有人愿意与我做朋友,也没有人会接纳我这个异族人……
我把仅剩的钱财花完,吃了顿美味,关闭府宅大门,手握白绫,搭上房梁,但不知为何,白绫总是一次又一次的无故断裂,我跌坐在地上,痛哭起来。
怎么,连死都这么难?
忽然抬头间,我见窗台上的夜草种子已发芽,嫩绿的两片叶子钻出了土壤,享受着照进来的暖阳。表兄到底还是给了我一点念想,我一度以为这是颗熟种子,压根不会发芽开花,从未管过它,我抚着幼草,像摸着一个新出生的生命。
一连串的打击让我太悲观,如此行为确实有点过于愚蠢,我放弃极端的念头,游走在小街贩巷,直到停在一个卖饼的老爷爷面前,老爷爷递过来一张饼,我身无分文,没接。
老爷爷跟我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位姑娘卸下了身上的手镯钗环,只买了一个饼,但那姑娘的无意举动,却救了一个人的命。”
我救的那个人,是老爷爷的孙女儿,老爷爷曾捡了个弃婴抚养,那女孩生了高烧,老爷爷背着女孩从乡下来到帝都,因贫困无财,求医无门,正当绝望之时,遇到了我。很可惜,我的金镯银钗只换回了女孩的命,那场病,夺走了她的嗓子。
有这样强烈的对比,刹时只觉世人皆苦,手中的饼,吃起来真香。
旁边九岁的女孩儿睁着汪汪大眼看着我,仔细想来,我好似并没有那么悲惨,好歹我曾享受了十七年的优遇,只是,从此往后,我要一点点的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