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君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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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归来

自我出生起,我从未出过帝都,不曾想,第一次踏出帝都城门,竟是这种惨烈方式,可我很坦坦荡荡。

算命道长说我是有福气之人,这点说的没错,而我往后所有的福气,全部来自于我的母亲。

老爹跟我说,我站城墙上仰身跃下时,那是他第一次见母亲喊的那样撕心裂肺,空中层层荡着我的名字,但我耳中只有风呼声,未有幸听到,母亲疯狂的奔向城下,那速度老爹都没能赶上。

算命道长说我这辈子姻缘不满,这点,我很同意。一般这种情况,是全场最虐的片段,应当有个命中注定虐恋情深的男主角来接我。若是未接住,我挂了,男主角孤独终老悔恨终生,若接得住,便转圈眼波流转深深对视,甭管有什么恩怨情仇,都能在此刻一一化解。

可惜,我没有大女主的命。

母亲接住了我,好在我饿得皮包瘦骨,不重,只折了母亲左手臂,养了好几月,落了遗疾。而我的小心脏受不住坠落冲击,当场昏厥,母亲见我面色苍白浑身是血,以为我一命呜呼,抱着我嘶哑哭咽。

后来回想这里,我觉得有点不对劲,问老爹:“爹爹,你们是怎么认出我的?”明明我普普通通的一身装扮,将脸裹得严严实实,没道理能认得出来,一定是作者给身为大女主的母亲大人开金手指。

老爹说我肤浅:“自己的亲女儿,化成灰都得认识,一见你背影,便八九不离十。”这话说的,我无法反驳,也许在我少时,母亲常常远看我的背影,哪怕时隔九年,她亦是能一眼认出。

母亲带了西北军五千人一路杀回来,北戎首领见帝都粮食耗尽,即便攻占,也不具优势,何况,母亲身后可不止五千人,只是急于解救帝都率先而行,后面还有万把人没跟上,北戎首领命人灰溜溜撤了兵。

这场守城战,在史书上是胜利的,是反转性的,是歌颂母亲的,但对普通百姓来说,是残忍,是失去,是战后的无望,城中没有欢呼雀跃,有的只是无尽哀歌。

官府在井然有序的清理尸体,而活下来的人,在城墙边找他们的父亲、丈夫、儿子,震彻的痛哭喊声绵绵不绝传入耳中,我也不例外,醒来后的我来不及见父母,在堆尸成山的地方找寻了两日。

我找到了义舅舅,哑丫头找到了大公子,未来婆母也找到了二公子,只是二公子的断臂……为留全尸下葬,未来婆母用布偶以假乱真缝制了一条。

我曾悟过一个月的禅道,原以为自己以后再面对亲人生死时,能像那些老和尚一样超然洒脱,然后再低头悲悯一句‘阿门陀佛,善哉’,可我发现,我仍只是个众生俗人。

喜怒哀乐,是我等俗人最基本的感情。我记得老爹临终前,怕我哭的太难过,跟我开玩笑说:“你娘不曾掉过的泪,全都留给了你,比院子里那两大缸还满。”

母亲处理帝都事务,清扫战场,稳固秩序,以及前线的仗还在打,北戎并未完全退出北境,母亲做了一系列战后恢复的策略,交代给断将军维稳。

母亲和老爹他俩真的太忙,不曾同我相见温情,只待了三天,匆匆忙忙继续上了前线战场,老爹曾问母亲要不要见我一面再走,母亲想了想:“前线战事需争朝夕,那些将士等不起,往后有的是时间相见。”

老侯爷和三公子主动请缨,也跟着去了。

断将军留守帝都,组织官员重建官府秩序,组织岭河之南不曾遭北戎侵犯的郡县百姓自愿捐财献物,组织帝都百姓自发的修建家园,将战死的将士百姓登记入册,也把皇宫大门修得完整,重新派人驻守宫门……用了两个月,才让大街小巷重燃烟火。

断将军号召力强,岭南许多富商财主愿意捐助,把粮食钱财送入帝都或是送往前线,当然,有些事情没那么容易,夏朝的小皇帝到底还在旧都,断将军私募钱财,此番作为有越权之嫌。

旧都的朝臣有点坐不住,眼见帝都得救,母亲又在前线指挥连连捷报,想回帝都的心思写在了给断将军的诏书上,让他准备迎接皇帝太后回朝。

得知此消息,我不敢明面说什么,但心里有点小九九,那帮朝臣属实是不要脸,说走就走,说回就回,真把帝都当自己家呢?

奇怪的是,断将军却以各种理由一推再推,太后派出的臣子也被断将军私自扣押于帝都。听说,眼见派来的人有来无回,太后朝臣急红了眼,怒斥断将军目无皇权,抗旨不尊,这是要谋反。

北境有乱,帝都此时无人管辖,是最好回来的时机,太后朝臣一番商议,派兵三千试探性的压近帝都,想要重新夺回控制权,断将军到底不是吃素的,命一千人去挡他们的路,还把他们的粮食截取送去前线,只跟他们玩消耗,但不开战对决。

我琢磨着,断将军是个忠君为国之人,正确的做法确实是该把太后皇帝请回来,而如今这样明确阻挠有那么点不纯粹,谋反这二字,真的只差写他脑门上。

小断将军也看不懂,但是跟我说:“祖父一定有其他的考量,绝对不会谋反。”

我二十二岁那年,二月,母亲横扫进犯北境的戎人,将其驱逐关外,得胜归来,百姓欢喜热烈,夹道亲迎。

断将军卸下担子,将太后施加的压力,给到了母亲身上,当天晚上,我被传召唤入大殿,是文武百官参朝议事的大殿,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踏入那地方,无形之中有种压迫感。

我的右边站着断将军,左边是老侯爷和久违的老爹,前面是我慈眉目善的母亲大人,不曾想,九年来日夜盼着父母,再相见,竟是这般情形,宫殿中,这几个大佬云集,我这颗小白菜压力大得发抖。

榆木脑袋的我,终于想明白,哪是断将军要造反,要造反的明明是我母亲大人啊!

断将军冒着一家老小性命不保的危险,选择站在了母亲这边,这让我很是感慨。怪不得,断将军总是让小断将军无事献殷勤往我大宅跑,合着是来讨好未来皇太女?

这是第三次,亦是母亲离皇位最近的一次,不对,我的母亲大人当时已经坐了上去,她扶靠在龙椅一侧,问我们:“我那侄孙年岁幼小昏德无知,且不堪大用,你们认为,谁可以做皇帝?”

毕竟夺皇位之前,还是要意思意思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顺带抹黑一把前面那位,大侄五岁登基,如今也才是十岁而已,一个小孩儿能懂什么,九岁的我还在玩泥巴呢。

断将军不发话,幽幽的看着我,老侯爷亦将视线挪至我身上,老爹的目光里夹杂着几分意蕴,大概是让我别害怕,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我顶住压力,率先向母亲大人表达我这颗无比赤诚的衷心:“纵观天下,唯母亲可以。”

母亲问了第二个问题:“那谁能做储君?”

几位大佬的目光盯着我,令我心跳窜动不止。老侯爷与我相处久,最是清楚我的能力,断将军派小断将军常常打探,估计也探得一清半楚,而老爹和母亲唯一的子嗣就是我。

可惜,我既不是儿子,也非才女,如今母亲年五十,能坐到这位子不容易,让她再生个一子半女,更不容易。

如若是早几年前的我,定认为做储君好玩,将来做了皇帝威风凛凛呼风唤雨,想要什么,便能有什么,不愿意当皇帝的人,都是大傻瓜。

而我最终做了这个大傻瓜。

皇帝这个职业,大概可以分为这么几种,明君,贤君,仁君,暴君,昏君,庸君,以我的才能,前面三种与我绝缘,最后面那种倒是合适我。

我脑补着以后的局面,大女主母亲气运加身,开局便把能做的该做的全部做完,让后人根本无法超越,剩下我,平平无奇的守着皇位过日子,至于守不守得住,这不好说,而我一向耳根子软,万一奸臣当道,发展成昏君这也说不定,再万一我的子嗣继承了我的庸才属性,这大夏朝岂不是要玩完。

毕竟母亲做的再好,她也只能决定当下,表兄托孤的所作所为便是活生生的例子,没有任何人可以把后世道路铺的坦坦荡荡,这滚滚历史长河,又岂是一个人可以左右的呢。

皇帝当的好不好,最终还是要靠自身,而当皇帝,必要承受其重,这一座大山压我身上,我真能做得好吗?

我曾经偷看过表兄那些奏折,每个字都认识,组合起来便晦涩难懂,越看越困。所以我认得清自己,我从小不好学,只是个带点顽皮的闺中小女子,的确无能管理这么大个国家。

大夏朝很大,需要贤人才能打理好,才能让大夏朝千古不绝,母亲能做到,而我做不到,哪怕他们一个个的忠臣名臣来给我托底,我一样做不好,扶不起来。

经历过帝都守城一战,我深有自知之明,德不配位,对百姓来说就是一场大灾难,也是国之灾难。

何况,我有半分夷人血统,中原和夷人有难以割断的仇怨,若中原皇帝是个夷人女子,只怕各地造反的人,必是层出不穷,镇压都压不过来,到时生灵涂炭百姓受苦,我就是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千古罪人。

说我怂也好,说我是庸才也罢,承认自己无才无能没什么不好,我唯一觉得亏欠的,是我的母亲,那么优秀的人,却生了个不争气的废物女儿,成为史书上的一笔遗憾和惋惜,以至于我还没死,后人便迫不及待给予我评价,只有四个字:恨其不才。

后来,我成了那些话本子里娇生惯养愚昧无知最惹人嫌弃的女配角,更过分的是,为了彰显某贵族之女,把我写成反派专做脑残的事,把小表妹写成贵女的头号情敌兼恶毒幕后黑手,合着就那贵女一人聪明绝顶人见人爱,拜托,我只是无才无能做不了皇帝高官,可我是个正常人,为了一个男人,真的不至于做出降智到那种程度的蠢事。

再说,这个贵族之女跟我没什么交集啊,我都不认识她啊,实在跟她抢不了太子哥哥啊,关键这个话本子里的太子,是我表兄,表兄日理万机久病缠身,哪有空情情爱爱的,最后结局竟是表兄假死退位与贵女隐居山水,呔,编的太离谱了!

我痛诉那些编话本的人怎就不能好好研读历史,我这尊菩萨还好好活着呢,就给我造谣,万一你们以后编造的野史,真成了历史,我和表兄冤不冤?

其实在史书里仔细找找,说不定能找到有关于我的一点蛛丝马迹,毕竟我的玄外孙女婿执笔,将母亲不曾登临帝位的原因简短写入他编撰的典籍里。

楚王问:“何人可为帝?”女曰:“吾母也。”再问:“何人可为储?”女曰:“当以贤者为储。”又问:“汝能之乎?”女辞拒曰:“吾庸而不堪,半夷半夏且乱天下,何能及也。”楚王曰:“吾为帝,无嗣可传,半生徒劳矣。”

当时情形,远不止这寥寥几句说的明白,我说出让贤这话时,在场大佬无一不惊,好比母亲临门一脚,只是走走过场,我却作死的半路拦截挡道,这属实是让他们没想到的,我甚至想,但凡母亲还有别的子嗣,恐怕当场便要将我这逆女给拉出去砍了。

这场大会,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