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废帝
母亲得胜而归,将旧都那帮朝臣押送回了帝都,小皇帝也在其中,长长的队伍里,有很多我熟悉的人,母亲身边的李姑娘一身戎装,英姿飒爽,让人看去,仿佛她们才是强强联手的一对母女。
我立在城门迎接,但母亲只与断将军浅聊几句,不曾看我一眼,随后与断将军一道往皇宫奔去,而坐在马车里的小皇帝,我的那位十一岁的大侄掀开帘子,不顾人群朝我喊:“姑姑,姑姑你救救我,我不想死……姑姑……”
我离宫时,大侄只五岁,他小时候,我也曾抱过他,送过他很多玩具,谁能想再次相见,竟是如此场景,在这支新起的政权势力中,大侄唯一认识的人,恐怕只有我。
而太后……
李姑娘说,母亲打进旧都时,太后站在宫墙之上,太后一声声的指责母亲目无皇权大逆不道,大夏朝的列祖列宗将化作厉鬼让母亲日夜不宁。
但最后,太后忽变了语气:“我没错,你当初能做的,我也能做,我只是没有你那么好的身份,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也能……你为什么要回来,先帝当初就应该杀了你!”
“你以为你赢了么,我告诉你,你就算坐上那位子,你也会输的很惨,输在你那个蠢材女儿身上,你知道她有多蠢吗,先帝把她养废,派人杀她未成,让她这辈子变成可怜的废人,可她呢,竟还口口声声叫他哥哥,还百般求着要为他哭丧,真是蠢死了!真是可笑啊!”
“你终究会败在你那个废物女儿手里!我会好好看着她,怎样葬送这大夏江山!”
李姑娘并未随着母亲入宫,而是留下来与我回了大宅,见我满院子的菜,很是稀奇,听完我的种菜故事,翻看完那本札记,李姑娘说太后说的不对,还夸我很有能力,然后她问我:“姐姐,我那院子能种这些瓜果吗?”
种瓜需要时间,显然李姑娘这位养女会长久留下来,以后要和我共享一个母亲,兴许,她或会是未来储君,但转念一想,她已无父无母,比我可怜……
挥去这些烦恼,我带李姑娘出城门,去往帝都郊外,那里有很大一片的瓜果田,还有佃户与我打招呼。
这块田地是表兄给义舅舅的酬劳之一,去年三月,我把仅剩的半个地果分散种下,然后第一波收种继续在当年播第二轮,地果容易繁衍,一小块便能结出多个果,轮番播植后,很快将这片地覆盖,今年第一波收割特别丰盛,又多又大……
我口水不绝,李姑娘静静聆听,直至我说有人买走地果,赚了一小笔后,她突然浅浅而笑:“姐姐,你真是好骗,这些绝不止这价,你可知,那些地果最后去了哪儿?”
后来,我与断将军当面对质,这个老家伙大言不惭:“你想想,前线将士饥不饱腹,多可怜,本来我可以按令强制征收,可我却还好心给了你钱,你是不是赚了呢?”
嗯,说的好有道理的样子,当时我便深信不疑,后来才悟过来,呔,不对,给钱是天经地义的基本操作,怎么说的还挺无辜呢!这帮人,都是大坏蛋!
那几日,我辗转发侧,夜不能眠,总是会梦到母亲黄袍加身让我当储君,梦到我做了皇帝把大夏搞得支离破碎,梦到外祖父真变成了厉鬼却来缠着我,梦到表兄变了脸痛诉指责我,梦到太后冷冷的看着我,梦到大侄浑身是血向我求救……
头痛啊,都是噩梦。
废帝的消息很快从宫中传了出来,造反成功的惯例如此,无人感到意外,大侄曾亲眼见到太后,他的母亲从宫墙坠下,而若我的母亲不废帝,只怕日后腥风血雨,母亲这党势力将会是遭皇帝清算的第一拨人。
我忐忑的继续等待消息,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母亲这回肯定会坐上那至高之位,但宫中迟迟不曾动静,直至那日,我再度被传入宫。
大殿场景相似,母亲一人立在中央,她最后再问了我一遍,有点回声空荡,我伏下身,回答依旧,只不过,还附赠让母亲绕大侄一命,他只是个被无辜牵扯的孩子,罪不至死。
母亲看着那把椅子,对我说:“你外祖父高高在上总以为事事该如他所愿,而我却常与他不对付,你的反抗,让我窥见我曾经的那份不甘心,我忽然明白你外祖父当时感受。”
“我原以为,天下女子应该都与我一样,想追求不一样的人生。”母亲看着我:“你是不一样的,我只想自己需要什么,却不知你想要什么,你不是任我摆布听我话的傀儡,凭何因我一己私心,便要被逼迫牺牲你想要的人生。”
我与母亲,像是活成了两个极端,一个刚毅果敢算尽人心拼命的去努力得到,一个却懦弱无能只求安稳什么都不想要。
最终,母亲把其余人召进来,而断将军牵着一个陌生的小孩跨入大殿,母亲站在小孩面前,问他:“若是让你当皇帝,你会如何做?”
小孩回:“唯姑祖母之命是从。”
从小爱拍马屁阿谀奉承的孩子,到底跟我的倔强不一样,母亲将小孩带到大殿行桌旁,把他小身板按在那椅子里:“这天下,你是主。”
母亲将他捧上皇位,扶持为帝。
后来的母亲做了远近闻名的权臣,有些人不喜欢她过于嚣张废帝另立的做法,认为她这两年的夺权之战给大夏百姓带了灾难,便会说她是大奸臣。
而我当皇帝的幻想由此破灭,好吧,幻想终归是幻想,做不得真,中原和外邦百年来恩恩怨怨的,哪能说消除便消除,即便是老爹当牛做马替大夏卖命多年,也不见获得尊重,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便能把老爹多年的辛苦抹杀掉。
这个小孩,是表兄的第二个儿子,我叫他二侄,他承袭皇位合理合法。
在母亲心中,到底还是以大夏朝利益为先,一来她不可能玩够了再传给不相干的别人,把大夏江山葬送,二来,无论如何折腾来折腾去,最终还是要还给大夏皇室。
说来,我对表兄的后宫成员并不太关心,后来才知二侄其母地位不高,只是个养花的小女官,表兄一夜风流后,给了个小小位份,小女官口碑不好,说是她勾引表兄,后宫嫔妃总瞧她不上,即便生下二侄,表兄也只关心儿子,常常忽略她再从未召幸过,以至于小女官存在感不怎强。
当年我躺榻上郁郁不欢,从未见过那小女官,连二侄满月酒都是小表妹替我赴宴送的礼,后来在学府忙着谈情说爱,再后来又离了皇宫,我与这母子俩可以说毫无交集。
太后还是贤妃时,常看这对母子不顺眼,有了权势后,对母子更差。二侄母子俩原是南逃成员之一,逃亡半途二侄生病发烧,太后嫌其碍事把人无情丢下,母子俩流落数日,小女官眼见二侄快要断气,冒险求见德高望重的断将军,而断将军得知因果,托人医好二侄,将这母子俩养在一座院里。
眼见母亲忽然不肯为帝,局势焦灼,断将军不得已把二侄贡献了出来,那日从大殿出来,走在前头的断将军和老侯爷纷纷松了口气,老侯爷小声吐槽断将军:“老奸巨猾。”
我大底明白,如若母亲坚决当皇帝,断将军会把那母子俩藏的很好,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发现。
断将军的目光留在了我身上,被大佬瞩目,我有点紧张,只见他连叹了两口气。恐怕他不曾想到,母亲的一切努力会败在我这蠢材女儿身上,多可惜啊,因我的那点私心,母亲放弃了她半辈子的志向。
断将军已经开了头,没有任何退路,让二侄当皇帝,已是目前最好的选择,至于什么历史笑谈,什么废帝权臣,哪能管那么多,不是他该考虑的事情,不过,断将军要为他孙儿考虑,问我:“他为你夫婿可好?”
“不好!”老侯爷急了:“好好管管你那大孙子,别成天往那大宅跑,跟我儿子抢什么媳妇,先帝遗诏在那摆着呢!”
断将军偷摸说:“她连皇帝都能废,怕什么遗诏不成,这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为自己女儿挑个好女婿怎么了?”
“我儿子哪儿不好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与那位李姑娘互有情愫,什么受伤敷药,什么搂搂抱抱,大伙儿都看得见。”
“你,你造谣生事,无事生非!”老侯爷红粗了脖子,叫我千万别信。
我:“……”
两位大佬得罪不起,溜为上策。
这一段夺权之争,终尘埃落定。
有人也许会说我太傻,有权势明明可以为所欲为,为什么不要呢?
可是,权势是很复杂的东西,也很残忍,我的外祖母,外祖父,大舅舅,表兄,太后,乃至我的母亲,他们都被困在那里面,一边失去很多东西,一边又遗憾怅然,争斗是永远不会停的,成为当权者之后,他们会渐渐迷失自我,把芸芸众生当如蝼蚁尘埃,当成他们一切可利用的工具,毫不在乎我等普通人也是有血有肉的……
我太渺小,没有办法撼动权力这颗大树,也玩不过,做不来,当然,我并不否认他们值得歌颂的功绩,但我这个平庸之人,可以自己选择,普普通通安稳一生,不成为一个权力的欺压者。
大宅有了众多婢仆,许多事已不需我亲力亲为,好像所有一切,都在慢慢好起来,突然无事可做,我心里空落,总觉还缺点什么。
我的母亲有了一位养女,听说她们感情很好,谁让我与母亲的想法从来不一致,无法窥视母亲内心,失去母亲,是我自己作的。
我的未婚夫婿跟别人好上了,这也是我自己作的,我对以前那些事耿耿于怀,我自己都说不清,有多久没再跟三公子说过话,他移情别恋也正常,我一点不怪他。
而抢我母亲抢我夫婿的,是同一个人,李姑娘聪明伶俐什么都会,生的漂亮人又好,我也喜欢她。
他们都很好很好。
我不生气,只是有点难过。
唯一剩下的,只有老爹了,老爹回大宅时,我抱着他痛哭流涕,紧张的哭,劫后重生的哭,难过的哭,无能的哭,让老爹惊慌失措。
老爹不知从何安慰,待我哭够,我顺手拢住老爹臂膀,软乎乎靠过去,老爹摸着我额,说:“多大人了,男女授受不亲。”
“你是我爹爹。”我不放手,想要感受久违的亲情,小时候在宫中,老爹常与我幽会,他会偷偷教我讲南夷的语言,会把我举得很高,会给我制造很多惊喜和快乐,可是,那是六岁以前的事,而六岁之后,老爹只能在规定的日子与我续片刻的亲情。
越长大,越记不清小时候,越是怀念那时候的无忧无虑。
老爹说:“我媳妇是你娘亲,怎不见你这样对她亲近撒娇。”
那哪能一样。
老爹虽然面相粗糙,却和蔼可亲,母亲沉着冷静,气场强大,且是长辈,无形之中自带大女主压迫感,小时候我从来不肯让母亲抱,母亲也不曾勉强,主要是一靠近母亲,我不自觉的害怕,话都捋不直,面对外祖父和表兄这两位皇帝,我都不曾这么怕过。
我这么大人,再缠着老爹确实不合适,我放开了他,长叹口气。
老爹跟我聊起:“你从小在宫中长大,当年我们离开时,你才十二三岁,忽然间便长大了,你娘她说,你见到她,总是会紧张会害怕,她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其实,她突然间也难适应还有母亲这个身份,不知如何与你相处。”
我与母亲感同身受,人的感情很复杂,没有经历过日久陪伴,难以坦荡敞开心扉,难以与人亲近。
她是我的亲人,是生我之人,毫不避讳的说,我是很爱很爱她的,她若有何危险,我会毫不犹豫心甘情愿替她挡住,可老爹说,等母亲从宫中回来,让我与她好好聊一聊,这堪比上刑。
聊点什么好呢?